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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一些乡村版的俗名考

泥花散帖 作者:冯杰 著


草,一些乡村版的俗名考

童年北中原的那些草蔬们,一个个像乡下人站在那里,哈着气,显得都很和善,肯定面无凶相。你喊一下它们的俗名,正在风中行走,必定会有一棵草站定,侧耳,回头。

你叫谁?

先说常见的凤仙花,俗名叫小桃红、指甲草。

富贵人家一向是不种这花的。不健康的思想里有点认为:像比尔·盖茨骑旧自行车下小胡同,跌份子。它却能让我想到“小家碧玉”这个词。小巧的身子,斜着,倚在门框,在嗅一朵未开的花朵。凤仙花籽还叫“急性子”,一触即爆,待嫁一般。在一个城市染指年代,在那么多同一个模子般的面孔里,我再也见不到一个包指甲的女孩子了。她们中间,没有一朵花知道“大俗若雅”的哲理。

落后不动,就是时尚。

有的草名简直就是说乡间的美丽女子。如凤眼草,想起情人弯弯的眼睛,在我面前眯起来了。“半个月亮爬上来”,凭这草名就能憧憬出她那种风姿。有种草叫小蓝,叶子可以做蓝色染料,即靛蓝。在乡间可做印蓝花布用。我现在就有一块姥姥用小蓝染就的花布。小蓝这名字带一脸羞涩,走在乡间,你对一群放学或割草的孩子照着草的名字去喊,保证有一个女孩子回头。

用乳名可染布。

有一种野水葱,长在河畔,名字干净、利索,就叫“一丈青”。叶梗修长。一丈青是《水浒》里的女将军,嫁给好色的矮脚虎有点顾全大局的革命牺牲精神,像王昭君、文成公主。我看,中国女人的情感史就是半部中国的政治史。

以上属草名阴性系列。有男人气质的是麦子系列。

在我童年时,北中原乡间有春大麦,面白,正月种,故名。春小麦,面最白。秋大麦,又名三月黄,面青,隔年秋种,以别春麦。《汉书》上又称宿麦。还有一种叫“和尚大麦”,这种麦无皮尖,磨出的面为青色。这名字让人记忆最深,像一个青皮头的年轻和尚,正在乡路上急急行走。我想起苏曼殊的句子:“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为什么不去收麦子?

围绕这颗“和尚”,那时我们村里的乡间小学校长还有个故事,他出过一个上联“和尚吃和尚”,有趣得紧,奖品是一斗谷子。那时我就没听到村里有谁对出过合适的下联,因为一斗谷子始终在学校仓库里放着。那时我小。现在你试试。不难。谷子已陈。

下面考释比较中性的名字。

猪牙草,在《诗经·卫风》里,歌颂北中原淇河两岸有“绿竹青青”,里面的竹就是猪牙草,说的是扁竹,不是那些与竹林七贤为伍的修长之竹。听我姥爷说时,这学问来得太突然,令我发一小呆。那诗句翻译岂不成了“猪牙草青青”了,文脉暂断,一时令人风雅不起来。

山羊蹄,因形状而名。是好意象!一棵棵,可以晒干的羊蹄子。脚印可以高挂,晾干。像现代诗人写的,“相思”也可风干,高挂,用于晚年怀念一个人。下酒。

想起一种菜叫蔓菁,名字起得雅致,像一个“美女作家”的笔名,但长得却像萝卜一样,又没有萝卜看着顺眼。一脸坎坷。大概属于萝卜的表亲,俗名叫“蔓菁疙瘩”。《滑县志》上对它很庄重地注释道,“蓄之,可救荒年”。

不过这种救荒的蔓菁常常是没有等到荒年,就被我们那些能消化掉社论和钢铁的一副副好胃给提前消化掉了。

蔓菁菜有一种怪涩的味道,姥姥会做“焖蔓菁”,一道北中原乡土菜。我边吃便打嚏喷,煞是过瘾。多吃易上火。我童年时,在北中原一个叫留香寨的小村里,经常带着一方窄窄的竹牌子,长约四指,去生产队打谷场,代姥姥、姥爷去领应分配的那一堆菜蔬,与场里另一方的竹牌子来一个“对照记”,严丝合缝,即可领走。菜蔬里面有椒、菜瓜、苔菜。其中就有蔓菁坎坷的面孔。现在我看不到你的脸了,你躲在哪里?

站在童年那岸,一片迷蒙,一棵棵有乳名的草们,还往这边观望,叫菜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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