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三绣衣使.上

十三绣衣使(套装全2册) 作者:苏梨叶 著


第一季 春·图南路

入淮安

【序章】匣中的星辰

“一倍之利,使人早起。十倍之利,使人夜行。倾国之利,使人忘死。”在一个叫宛州的地方,流传着这样的话。

黑黢黢的山体从两边倾斜下来,好像一大块一大块畸形的鬼躯,到处横生的枯木形同魔爪,崎岖狭窄的谷道快要被挤得湮没不见。某处夜枭呜咽一声,行路的人皆为之一悚。

这支二十人组成的商队早已被迫放弃了马匹、车仗,徒步向着幽谷深处挺进。充当“路护”的武士,每一个都紧紧握着佩刀的刀把,沉重的呼吸在暗夜里交错。

寻常商队多是晓行夜宿,不赶夜路,更不会行走这般诡谲艰险的山道。然而随队路护没有怨言——他们心中有数,这支队伍的目标并不是贩运货物谋取小利;他们在追寻的,是一笔富可敌国的财富。这样的前景总让人又是兴奋,又是恐惧。众人蹑足前行,突然,队伍中爆发出一声震骇的大叫。

一名年轻的路护意外被道边的枯木盘缠,巨大指爪似的枝蔓拂过他的胸腹,一时就仿佛要扼断他的身体。年轻人惊呼着跌倒,拔出刀来几下乱劈,斜逸的枯枝应声折断。众人皆惊,数柄雪刃都出了鞘,定神观看时,却见那被砍断的乌黑树枝上渗出了奇异的蓝色汁液,星夜下竟泛着一种幽光,浓浓而缓慢地流溢。

年轻路护呆望着发光的断木,浑身都在不可遏制地颤抖。左近两个年长些的却拉他起来,叫他继续向前。有些迷信的人认为,巨大的财富总会伴有妖异鬼神的守护。然而在真正的宛州人看来,财富本身,才是能够通天彻地的鬼神。

正在这个时候,一直急切前进的队伍却真的停了下来。

“没有错,这就是《家史》中所写的‘蓝木峡谷’。”商队最前端传来低语,说话人极力压抑着喉间的颤抖,“先祖留下的宝藏,就在此处。”

所有的人,一瞬间静得呼吸不闻。

商队的东家是三个年轻男子,眉眼间很是相似,显见是同胞兄弟。此刻他们并肩挤在狭险的谷道,谁也不肯稍稍落后。在他们面前,峡谷的尽头已经呈现,一株如山石般高大的枯树虬曲盘张矗立在半弧形的谷底,巨大的阴影遮蔽满天星光。宽展如墙的树干早在不知多少年前就已被蛀空,敞着一孔幽暗的树洞,好似深不见底的巨兽之口,绽着个怪异的笑。

“若《家史》记载无误,高祖太公藏下的‘匣中之辰’,正是在这古树之内。”三人中的长兄说道,拳头攥得咯咯作响,“你们……谁敢……”

“我去看看!”最是胆大的三弟不等话完,一个箭步跳了出去。“站住!”长兄、次兄见状也顾不得腿软了,扑上去将自己兄弟牢牢拽住,“要……要看就……一起看!”

三兄弟彼此手臂抓结在一起,屏住呼吸向大树靠近。怪异的树洞中一片幽暗,什么也看不见,他们却不肯让打着火把的路护上前,纠结半晌,便只得硬了头皮,一起伸出手往那洞中摸去。其余众人远远地看着,咽口水的低声连连响起。

“有……摸到了!”片刻之后,那三人忽地发出喊声。

“我也摸到了,一个角!”

“方、方的……是箱子!真的有个箱子!”

商队一阵骚动。只见三位东家将手臂掣出,在大树洞前抱着团跳了起来:

“匣中之辰,果有其物!”

“祖宗真不欺我!”

“发达了,发达了!”

三兄弟欢呼动天,连蹦了两个圈,看着彼此哈哈大笑了一阵,蓦地却又静了下来。

长兄的脸变得严肃,须臾沉思般说道:“这份宝藏是祖宗遗产,理应归家中统一调配。我是长子,这事就由我来主持。”

“既是家产,我们兄弟都有份,径直分了便是。凭什么归你调配?”三弟立即反驳。

“《家史》里的记载是我发现的,若是要分,那我该得大半!”次兄却阴冷冷地说。

长兄怒道:“族谱、家史都在我的手中,照这等说,你们一毫都不该得!”

三人几句话间火冒三丈,你攻我伐,当场大吵起来,唇枪舌剑不足解恨,更纷纷跳脚挽袖,各自叫道:“来人哪,把他们二人按住!”“路护何在!给我上!”……

他们这般歇斯底里招呼了半天,忽然觉得有异,不禁暂住了口,一起转头看去——却见那二十来个勇武的路护打着火把,站在一两丈远的地方,静静地围观,全无一人有意上前帮手。

“岂有此理……杨、杨念之!”东家长兄的额头上青筋暴跳,冲着队伍里吼道,“你们这帮是什么路护!不听东家吆喝,活计还干是不干!”

名叫杨念之的中年人从路护队中走了出来,一弯身,笑了一笑。他是队中唯一一个不佩刀的人,有着瘦长而显得精明的脸,和气圆融的态度,手中那只小烟袋,即便是这种时刻也在淡然地冒着青烟。他向着树洞前面红耳赤的三个人都躬了躬,满脸堆笑开口道:“几位爷,我们做路护的,跟着东家行商换饭吃,防的是那强盗飞贼,可不是为了打自己人才带刀的。我们这回受雇,有言在先,专为帮三位东家寻得家产,再一路护送。您要是叫我们兄弟在这儿打群架,那可不值当了,我们也没接过这个活儿。”

东家三兄弟听了这话,却是一时语塞,愣在那里。

杨念之又笑了笑,言道:“其实,东家的家产要怎么分拨,您几个关起门来商议便是,我们底下打工的,实在不够格在旁听着。就只是财宝若没拿到手,无论三位东家的家产,还是我们路护的酬劳,全都没有着落。依在下看呢,这会儿先把那箱子抬出来,看看里头的东西是要紧。旁的事,往后再说吧?”

杨念之身后的路护纷纷出声附和,武夫们的不满与讥讽已带着脏字零星蹦出。三个东家见此,怒气也一时压了下去。说起来,老祖先在手札中记下的神秘的“匣中之辰”究竟为何物,他们自己心里也猜不透。什么样了不起的宝藏,才能以天上星辰来暗指?想到此节,三人却又不约而同地心跳如鼓,那幽暗古树中隐藏的玄机,已经让他们一刻也不能再等待。

“各位路护兄弟帮忙,将树洞里的箱子抬出来吧。”长兄终于先发了话,“方才推了推,分量颇是不轻。”

兴奋跳跃的火把围成了一个圈,中央的地上放着那只箱子,静静的。它比想象中的还要大些,重到四个壮汉合力才抬动了,样式古老,材质已分辨不出是木还是铁,棱角处的包铜都锈成了四团绿绒。

箱子似乎没有锁。在场每一个人的目光,都比火光更烫。

“三位东家,还是一起开箱吧。我们也跟着开开眼界。”杨念之捏熄了自己的烟袋,瞪大眼睛说道。

三兄弟互相看了看,同时伸手触上大箱的盖子,克制了一下手掌颤抖——一串古远的吱嘎铜响,藏了星辰的匣子,被掀开来。

雪亮银光泛着一层青蓝,道道如芒,自乌沉的古箱中屏展而出。东家三兄弟只觉得心肺窒住,呼吸不能,也顾不得那骤然显现的光亮刺眼,争先恐后扒住箱口向里细看。瞬时,蓝木山谷中静谧如空——而后突然一声齐齐的大喊,那三个人像见了鬼一般从宝箱边跳开。

一众路护见状大惊,火把掉,刀出鞘,却是谁也未敢上前,全都紧盯着宝箱。片时,但见那箱中的光影缓缓错动,一个蓬茸的头顶在箱口浮出——竟是一个人,从那箱子里坐了起来。

远远看去,那是个身体纤细、清淡邈远的少年,周身笼罩着青银的光芒,如幻似魅不近人间,零落发丝在夜风中拂动,微微半张的双眼,却映出星星般透彻而冰凉的光。

众人呆看着他,瞠目结舌,汗落无知。他也看着眼前的众人,就像隔着一层时空,在看着另一个世界的脸孔。

而后众人眼中的他,慢慢抬起手来,抚上自己的唇边——打了个哈欠。

没错,是打了个哈欠。而后他发出十几岁男孩般尚还清浅的声音。

“还没睡饱呢。”他说。

静冷的深夜,幽谷深处一片大哗。

“你你你……你是什么鬼!”东家三兄弟此起彼伏地怪叫,“怎……怎么会是这样!”

“难……难道,匣中之辰,就就……就是这……”

蓦地,众人又是一静,惊惧、警惕与毛骨悚然,惊异、迷乱与对未知神奇的崇拜,不敢言,不敢动,这被奇异光芒染亮的空气吸上一口都不知是否合适。此一刻,这群人是真的彻底呆若木鸡了。

宝箱里的少年仍静坐着,茫然地合了一下眼睛:“匣中之辰?唔……你们是来找这个的。”他一手向下指了指,而后慢慢站了起来,抬腿迈出了箱子。

东家三兄弟惊叫着往后跳了一步。

“里面那些东西是‘匣中之辰’。我只是路过,借地方睡觉的。”那少年站在了一旁不碍事的地方,倦倦地说道。

“什……什么?!”最先醒悟过来的还是东家三兄弟,又一齐扑上箱子,一边看,一边伸手往光华之中捞去。“宝物……真的是宝物!”其中一个托起一块泛着微蓝荧光的东西,惊喜过望地大叫道。

“呃,这是什么宝物?”另一个发出困惑的声音。

“不知道!反正是大大的宝物!价值连城!连城!!”

“这下好了!有这些做本钱,我们就可以到淮安城去做大生意,跟那些大东家平起平坐!”

“我们也会变成宛州最顶尖的豪商!哈哈哈哈!”

三兄弟趴在宝箱上兴高采烈,仰天大笑,先后惊飞了两只睡熟的乌鸦。直到他们的脑后传来这样一句带点困倦的低语:“估计,不行吧。”

大笑的三人脸上一僵,转头向站在一旁的少年看去。

“你说什么?”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等等……他是人吗?!”

那少年微垂着头,恍恍惚惚地说话,眼睛几乎是完全地合着:“我是过路的,在这儿睡个觉。”

在场的整个商队,这才重新审视了这个从枯树古箱中爬出来的大活人。走出了宝箱光芒的笼罩,他原来只是个清瘦的男孩,样貌不过十几岁年纪。一袭洗得发了白的布衫,星光下也看得出是旅尘满身。破布条扎着一把头发,斜挎个破包,背着个篓子,简直是道不尽的寒酸。那尖削的脸上略显苍白,犹然睡痕纵横,好像站着还在做梦。

“你……你真的是人?”东家长兄咬着牙,怒而问道,“为何要在我家宝箱里睡觉?!”

那少年仍合着眼睛:“天气冷,箱子盖起来比较暖和。”

“浑蛋!”东家兄弟跳了起来,“哪儿来的小子!我家宝箱价值万亿,你却是怎么钻进去的!有何居心!”

“箱里的东西并不值钱。”少年言道。

“胡说八道!”长兄吼道,“这是我卢氏先祖所藏家产,岂能有假!”

“先祖?”布衣少年听得这话,终于睁开了两条眼缝,“那么,是三百年前的先祖吧。”

卢家兄弟一怔,不禁互看了看。“高祖太公……是死了多少年了?”三弟悄声问道。“笨蛋!是三百年!伊是三百年前的人!”长兄、次兄愤怒低喝。

“三百年前,正是前朝末年,烽火乱世。你们的先祖,确是为子孙留了一笔可以敌国的财富。”布衣少年说着,伸开双臂,尽力地伸了个懒腰。

他移动步子,活动肢体,让自己充分地醒来:“宛州这个地方,虽为天下九州之一,却与众不同。只因这里商业繁盛,古来便成就了‘商人自治’的传统,独立于王朝体系之外。商会推行自有的秩序,就算皇帝也不能来干预。”

“废话!我们自己便是宛州商人,这还用你来讲!”卢氏兄弟怒斥。

少年就仿佛全没听到他们的话,淡然继续说道:“据史籍载,胤朝末世时皇权陷落,群雄各自割据,宛州商人曾一度打算乘势而起,永久脱离朝廷礼教,建立实行单纯商道的独立之国。为了划地自封,商会当时废除了天下通行的金银货币,用一种自创的新币在宛州流通,称为‘锡辰币’。”这几句话,却让满场为之一静,包括卢家兄弟在内的人一时都愣住。少年说着,眼角轻扫了众人一眼:“你们身为宛州商人,连这段商史都不知?”

脖颈一红,卢家三弟纵身上前欲打,被两个哥哥一把按住。

“锡辰币的事,我倒是听过两耳朵。”人群中杨念之忽然搭茬,“老辈商人曾提起过,但这钱币究竟是啥样子,没人知道。说不定还是没影儿的故事,你那史书瞎编乱写了呢?”

少年唇角微微一笑:“原本是没有根据,如今却可以坐实了。卢家先祖留下的这个箱子,里面装的就是锡辰币。原来此物并非金属所制,而是以宛州特产的‘青锡木’树脂浇凝而成。这种树木不生花叶,内含脂胶,星月之下,会映出青蓝光色。灌注模具之中以高温烘烤十日夜,树脂便会凝固成石,永不变形朽坏,夜有奇光——便是这箱中之物。以这样的货币通行,果然难以复制,足堪独立于世。三百年前的宛州商会,也很令人钦佩。”

卢家长兄听得出神,思量自家《家史》里,也不曾见这样具体的记载,不禁恼怒,横眉问道:“这些你又是如何得知?”

“你家先祖刻在了箱子盖上。”少年半垂眼帘道。卢氏兄弟一怔,连忙又扑上宝箱,头挤头地察看那盖子。

布衣少年又打了个哈欠,低言:“青锡木即便在宛州也很稀少,卢家先祖曾是商会中坚,大约是偶然发现了这条峡谷。这里竟生满了这种奇树,便如同一座富矿。这位卢老前辈便将铸造锡辰币的模具与半箱造好的样品藏于此谷尽头,谓为‘匣中之辰’,以期后人赖此发家。掌握这些,便是掌握着自行铸币的实力,这财力之巨,不可估量。”

他说着,稍默了一瞬:“只可惜锡辰币只流通了两三年光景。想来是在卢前辈死后,商会被迫改变计划,再度与群雄军阀联盟,重新启用金银本币;此后的历史,众人皆知。时至今日,本朝天下太平,宛州与其他各州一样,流通的都是金铢、银毫、铜锱,箱中之物早成废币,这谷内的青锡木纵使罕见,也已失去价值。你们如今起出这份遗产,若当作古玩看待,修史的文人也许会感兴趣,但也不过如此了。”

他的话语,轻轻淡淡,平静寻常,却让人心里一凉到底。

“不——不可能!高祖太公那么英明,岂会留下空头宝藏来耍笑!”卢家三兄弟每人抓了两把发光的古玩钱币,目瞪嘴咧,“这家产必定值钱!太公当年做得商会大东,我们兄弟也能做得!”“来人,给我搬这箱子!带回去请行家研判!”

布衣少年不再说话,打了个哈欠,转身走开。走了几步,却忽然被人按住肩膀,生生地止住了步伐。

“你上哪儿去?”卢家长兄抓着他的衣领,恨恨言道,“钻过我家宝箱,想这么就溜?焉知你手脚是否干净,拿没拿我箱中的东西?!”

少年冷冷看了他一眼,面无异色,推开他的手继续前行。

“站住!”姓卢的赶上去粗暴一扯,将少年身上的挎包扯翻了过来。咚的一声,一卷颇有些沉重的卷轴从包中掉出,落地一滚,展了开来。

淡淡的金色掠过众人的眼睛,凌乱幽谷中蓦然一静。卢家商队的人们看见,那卷轴上既无文字,也非图画,却似布满了弯弯曲曲细密的金线,令人眼花难辨。乌黑的杂草地上,小轴滚展开两尺有余,暗夜之中似一条金织的路,凭空铺开,不知尽头何处。

众人皆愣。却见那古怪的少年蹲下身子,慢慢卷合掉落的卷轴,重新收进包里。他站起来,走到卢家长兄跟前,冰凉的双眸直视其面,薄唇轻启,低声道了句:“你《家史》之中,有否记载‘有些东西,不可窥看’?”

卢家长兄的眼睛渐渐瞠大,没有作答。他眼睁睁地看着面前少年掸了掸衣襟,漠然转身离去;两个弟弟吵嚷起来,一边喝问“那发金光的东西是什么”一边欲要追上去,却被他双手横挡,用力拦住。

“族谱家史都在我手中。有些事,你们不懂。”长兄忽然现出几分深邃威严,望着夜幕中远去的那瘦小背影,沉沉说道。

布衣少年离开人群,经过被路护劈砍过的那株青锡木,顺手拾起地上的断枝。脂胶流溢的树枝如同散发着蓝光的火把,他举着它,向山谷外走去。

“借个亮儿。”一个中年人忽然跟上来,与他并肩走着,一边点燃了小烟袋。“在下杨念之。”那人吸了口烟,满脸笑纹,“小兄弟何往啊?”

少年只看着前方的路:“睡不着了,继续赶路。”

“赶路呀,”杨念之十分随和,“那你是从哪儿来啊?”

“北方。”少年淡淡的。

杨念之点头:“哦。要到哪儿去?”

“去淮安城。”

杨念之笑了起来:“原来你不是宛州人。那么去淮安城,是想去发财吧?”

“混口饭吃。”

“哈哈哈,‘掘金童子’也是要吃饭的?”杨念之仰天乐着。

少年一皱眉,微微侧目:“什么?”

杨念之老练的双眼正瞥着他,笑道:“掘金童子啊,一个神仙,传说能聚财。宛州人财迷,很信他,淮安城里好多人家都供着他的像呢。我这心里猜摸,深更半夜的,你竟从宝箱里钻出来,该不会就是掘金童子显灵,让我给撞上了吧?”

那少年脸一冷,将目光转了回去。“第一,我是人。”

杨念之眼一瞪:“哦,那第二呢?”

“我是个成年人,不是‘童子’。”少年沉声说道。

杨念之的笑声,大到在山谷中起了回响。“倒也是啊,”他从头到脚打量着那少年,“财神料来也没有穿这么穷酸的。”

少年冷面无言,继续前行。耳边闻那杨念之道:“小兄弟若真想打工赚钱,不如就与我同行。不瞒你说,在下专门做牵线的生意,你瞧那些个路护,便是我介绍给卢东家的。”

“掮客。”少年唇间吐出两个字。

“嘶,这说法可真难听。”杨念之咧了咧嘴,“我们宛州商人管这一行叫‘中担师’,很尊重来着。我老杨,也算是商会里挂牌第一等的中担师。我愿意为你做担保,把你荐与好的东家。”

他这厢语意殷殷,那少年却依旧神色淡淡。“杨前辈如此尊崇,何以看重区区在下?”他只是这样问道。

“因为我与你走了百八十步,故意一会儿快走一会儿慢行,你却不为所动,走路的步速从没变过。”杨念之的笑容忽然藏了起来。

少年蓦地停住了脚步,借着木脂蓝光,看向杨念之的脸。

“甚至每一步的幅长,都全然一致。”精明的中担师咧开嘴角,“嘿,你这样的小孩,我可从没见过。”

少年沉默一瞬,开口:“我是……”

“成年人,我知道。”杨念之不以为然地点头,露出真正成年人的讥笑表情,“那么,到了淮安,我给你找个活计,可好?”

“去的路上就找一个。”少年沉默须臾,掷出很突然的一句。杨念之有些愕然,挑起了眉毛。

“我包里的干粮,只够吃到明天早上了。”随着这句话,寒酸布衣包裹的瘦细腰腹,适时地发出了一串咕噜。

一瞬静默,杨念之再度大笑起来。“你叫什么名字?”他嘬着烟袋问道。

少年的眸光甚是冰凉。他轻轻地答道:“素星痕。”

这个名字让老杨不禁陷入了遐思。“敢情……掘金童子是叫这个名讳。”半晌,他兀自嘀咕了一句。少年的脸一沉,眼帘半垂下来。

【一】

杨念之弯着腰,鼻尖贴紧了高桌上摆着的一只水晶罩子。

“再看,眼珠子要掉出来了。”坐在桌边的豪阔男人瞟着他,得意地说了一句。

老杨呵呵了两声:“让唐老板见笑了。”嘴里说着,却仍是目不转睛瞧着水晶罩里的东西。那是一块陶土烧的瓦片,古旧斑驳,稳稳躺在一个雕工精美的小檀香木架子上——怎么看,这底下的架子和外边罩着的透明水晶,都该比这块破瓦值钱。

“瞧不懂,露怯了!”半晌他终于摇了摇头,“这就是如今闹得满城风雨的‘叶心瓦’?竟能卖上那么高的价,这,好在哪儿了?”

唐老板嗤笑一声:“你个掮客佬,能懂个屁。这位‘叶心’大圣手,乃是五百年前的一位古人,他亲手做的陶器,被古今的玩家称作‘人手所出的第一美物’。连当年的皇帝都承认,宫里用的官造器物,没一样赶得上叶心陶器。这叶大圣手有个怪癖,凡他造的东西,都要印上他的落款儿——你仔细看那瓦片底下。”

杨念之照他指点看去,只见那檀木小架原来中央是镂空的,下边放了一面小镜子,专门反照架上瓦片的底部;镜中可以看见瓦底有个阴刻的图文,正是一个古体的“心”字。“哦……”他忙点头,发出啧啧赞叹。

唐老板道:“也就是这个心字款儿,给他惹了杀身之祸。那皇帝嫉恨他的手艺好,硬要他给宫里做一个瓶子,可就不许落他的款,只许印上内廷造办的标记。这叶心也倔,愣是在陶瓶隐秘处下了心字款。他以为他赢了皇帝,哪知正中了圈套。那皇帝料定他不会低头,拿到瓶子,当即摔碎在地上,果然看见瓶子内壁上刻了心字。皇帝就用这个‘抗旨’将他入罪,斩首了。这一代圣手英年早逝,所以传世之作更是稀罕。”

杨念之一阵子唏嘘,却又觉得奇怪:“这叶心的东西这么好,怎么早没听说过?”

唐老板笑道:“这些年来几经战乱,旧家凋零,如今买古玩的多半是些新富起来的俗商。叶心传世的东西不多,格调又太雅,所以行市上并不是热门货色。可巧前些天有人找到一本古籍《叶心瓦谱》,拿到书局刊印出来到处在卖,再加上几个有辈分的大玩家出来热捧,这叶心造的瓦当一下子火了起来,涨得一天一个价儿。说也奇了,自打这个题目热起来,民间的叶心瓦就一片接着一片冒出来,拱得市场上烈火烹油似的。我从前都不知道叶心竟做过这么多瓦当。”

杨念之笑道:“您是商界老手,这点道理还能难住您吗?‘货往高处走’,当初有价无市的时候,这些瓦片儿扔在穷家里,不定都顶门垫桌子呢。如今一看有市无价了,还不都拿出来换钱?古玩我是不懂,行商这点道道儿,还能不明白吗!”

唐老板点头笑道:“有道是‘盛世古玩,乱世黄金’。托大燮朝的福,天下承平了这许多年,不打仗,我这古玩行的买卖才算好了些儿。明儿个我还要到淮安城里去,把手上这些存货卖个好价。”他撇嘴笑着,却又忽然想起什么烦心的事,一皱眉,叹了口气。

杨念之挑起了眉毛:“别叹别叹,好好儿的又愁起来了!不就是那点子麻烦事?只要东家你出得合适工钱,还怕雇不来能干的人吗?”

唐老板却“哼”了一声,沉着脸说:“这个麻烦不好解,我雇了几茬高人,事没办成,都吓跑了。你杨中担的名头响,料来手上有些人物。我姑且就信你一回。”

杨念之笑而作揖,转身走到堂屋门口,冲着外面叫道:“你进来,拜见唐铎老板。”

素星痕站在了唐老板面前,一脸的睡意,看得出来,方才必定是靠在门外打盹来着。

唐铎默然打量他,忽地冷笑一声:“姓杨的,不送!”

“啧,”杨念之保持着笑容,“您这是信不过我了?您莫看他样子弱了些,有道是人不可貌相。我杨念之出手,断没有不上道的货色。”

唐铎眯起眼,重新将目光投向那寒酸少年,极其怀疑地问了句:“你会什么?”

素星痕愣了一会儿,眨眨困倦的眼睛,慢慢开口说:“我会……呃……就是……嗯。”他举着双手在半空比画,比画了半天也不成个形状,最后把手放下了。

唐铎愤怒地挥手:“去去去去去!”

杨念之连忙打圆场:“唐公唐公!孩子不会说话,本事可是好的!您也别问了,只说要他做什么就是了!”

唐铎被他好一通安抚,强压性子,烦躁地对素星痕说:“我这宅子附近闹鬼!我要雇个术士驱鬼!你行吗?”

“闹鬼?”素星痕眨了眨眼睛,回头往屋外望去,“就是这片墓地里吗?”

唐铎一怔。杨念之却怪声问道:“什么?你说这里是墓地?”

素星痕转回了头,上下眼皮快要粘在一起:“此地北靠南暮山,南临西江,背山面水,是选阴宅的上佳所在。以我推算,唐老板庄园后面的山坡上,就是一大片古往今来富商名流的埋骨之地。”

杨念之打了个寒战,阿嚏一声。唐铎却顿时一警,斜眼瞪着星痕:“你说这儿是阴宅宝地,那我把阳宅选在这儿,可是闹笑话了?”

素星痕摇头一笑:“以我推算,此地群墓围拱之间,正是财富流汇之处,您的庄园刚好建在这里,很有眼光啊。想来唐老板是在这里发家了。”

唐铎仰头笑了笑,脸上鄙夷之色尽收,却轻描淡写地说:“唉,这儿有没有坟墓,我还真不知道。不过闹鬼却是真的!就在后面山坡上,厉害得很,吓得我三岁小女儿不敢出门,整天哭。若得个有本事的术士把鬼怪除了,我必有重谢!小兄弟,你会捉鬼吗?”

素星痕与唐铎对视着。老半天,他打了个哈欠。“不会。”说着便转身走了。

“哎!站住!”杨念之追上去一把拉住他,压低了嗓音,“你不是要找活儿干吗!生意上门,为啥不接!”

“叽咕什么!能干就干,不能干滚蛋!”唐铎在身后怒吼。

素星痕摊了摊手,继续往外走。杨念之气得干瞪眼。就在这时,一串“咕噜噜”的肠音忽然飘起,打破了屋中尴尬的安静。

寒酸少年的脚步停了下来。

静静站了一会儿,他转过身,慢慢走回唐铎的面前。

“我干。”他说道,同时腹中又咕噜了两声。

天黑星淡,风鸣水响。素星痕来到唐家庄园后面的山坡上,身后跟着一大帮打火把的壮汉。

“喂,你到底是干什么的?”领队的壮汉拉住了他,焦躁地问道。

素星痕回头看着他,非常茫然:“我也想知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唐家护队!本人是队正大人!”壮汉一拍胸脯,正拍着胸口衣襟上绣着的圆圈,里边是一个“唐”字。“李头儿威武!”后面一群壮汉一起大喊,挺胸抬头,十几个唐字圆圈光彩夺目。“你呢?”那姓李的队正又问,“你是秘术师吗?”

“呃……不是吧。”素星痕答了一句,搓着手里装满热茶的杯子。

“不是?!”李队正像踩到蝎子一样一蹦,又急又怒地喊,“臭小子你开什么玩笑!东家是要我们跟你来捉鬼!这山上的鬼可凶了,你要是没本事,不是带我们来送死吗!”

素星痕说:“又不是只有秘术师能捉鬼。”

“啊?你,你有办法?”李队正一怔,“你有什么办法,得先跟我们说明白!要是你没本事对付鬼怪,打死我们也不往前走一步了!”

另一个壮汉说道:“出门前老板问他需要什么,他只问老板要水泡茶。莫非,这茶有古怪?”所有人听了,都充满期待地望着星痕手里的茶杯。

“啊……不是,我每天这时候都习惯喝茶。”素星痕说着,低头啜饮一口。

“这小浑蛋!”李队正挽起袖子要冲上来。

“行了行了,快挖吧。”素星痕一边喝茶一边说。

“挖?挖什么?!”唐家护队的壮汉们一半诧异一半惊悚地问。

素星痕轻轻跺了跺脚下的土地:“就是这里,我算好了。快挖。”

唐家护队果然不是盖的,一杯茶工夫掘开了三尺黄土,露出一块大青石板来。李队正指挥两个手下用力掀开了石板,一个幽黑幽黑的地洞口赫然显现,飘出几丝腐朽发霉的死人味。“这,这是……”李队正脸色煞白泛青,有点结巴。

素星痕擦擦喝空了的茶杯,放进破挎包里,就撑着地面往黑洞里钻了下去。

“哎!你干吗呀!”李队正大喊一声。

“捉鬼嘛,当然要到墓里去抓啊。跟我来。”素星痕说着,澈亮的眼睛已经睡意全无,招了招手,当先跳进墓穴里去了。

唐家护队的十几条好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咬牙切齿,硬着头皮,一个接一个跳进了墓洞。

双脚着地重新点起火把,才发现这墓中别有洞天,竟是好一座恢宏惊人的地下宫殿。墓道宽阔,长而曲折,岔道连接着不同的墓室;两边墙上都是色彩斑驳的壁画,随葬的酒瓮、食罐零零散散堆放在墙角,稻谷和铜钱散落满地,全都烂成了黑色,每走一步,都黏黏地沾了满脚。

腐朽千百年的死亡气味飘逸进鼻孔,若有若无的空洞回响微微震荡耳郭,如泣如诉的诡谲。

“啪嗒”一声,某人额头上的汗珠摔碎在地上。“宛州人有钱,下葬豪阔得很,可从没见过这么大排场的!”护队中一个人哆嗦着叹道。

“你懂什么!”李队正强自镇定,“这是个古墓,多半是宛商自治以前,哪个前朝王侯的陵寝,讲究得很,跟商人的坟自然不同。想不到,这片山还真不得了……臭小子,你怎么找着这个大墓的?”

他边看墓室,边喝问素星痕,没听到回答,却听见“咔嚓”一声脆响。

李队正一激灵,循声望去,只见素星痕蹲在一个装食物的随葬陶罐旁边,一手掀起盖子,另一手掏出罐里东西放进嘴里,正嚼得带响儿。

李队正崩溃般地大喊:“饿疯啦,不要命啦!”

一句喊完,墓中却变得极为安静,只听见他愤怒的尾音孤零零回荡了两遭。

突然,一个壮汉扑通跪倒,两眼发直。“他娘的装什么怂,站起来!”李队正大怒。扑通、扑通、扑通,众壮汉反倒又跪下好几个。

李队正一愣,脊背上忽然一阵恶寒。他慢慢转身,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

“臭小子,乱吃人家东西,把……把人家招来了吧!”他破声喊了一句,人早已瘫在地上。

前方一个黑黢黢的墓室洞口,不知何时透出碧蓝碧蓝的鬼火光芒。碧光之中,一个枯干的女子身影,晃晃荡荡飘浮着,遮面长发的缝隙里露出灰蓝色的鼻尖和下巴。

素星痕抬头看着这景象,停止了咀嚼,喉咙里“咕”地一咽。

那女鬼飘荡了一会儿,发出“哧哧”的笑声。“好欢喜,有人来了,好欢喜。”她喃喃地叨咕,怪诞而凄凉的声音,酸酸地钻人骨缝。“奴家好久没梳头,都不漂亮了。奴家想换个新的发髻……”

“鬼……鬼娘娘!您老漂……漂亮得紧!”李队正用力控制着变形的嘴巴,一边浑身筛糠一边说,“我们都是些大……大男人,不……不会梳……梳头,您……您老放……放我们走……走吧!”

女鬼的笑声停了下来。只见她举手抓住自己头顶的乱发,轻轻一拔,将颈上头颅摘了下来。“你们的头发好漂亮,换给我,换给我……”她拎着自己头颅说着,向面前众人伸出了长爪般灰蓝色的手,慢慢向前飘了过来。

咣当,一个壮汉直挺挺晕了过去。哗啦啦,一股热流染了另一个壮汉的裤裆。众人突然一起跳起来,不顾抽筋腿软,都往古墓入口方向逃去,狭窄墓道中挤成一团,手攀脚缠滚在地上,一片挣扎,谁也动弹不了。

“好小气。男人就是这样,无情无义……”女鬼泣笑难分地说,慢慢将头颅放回颈上,转身飘去。

还没飘出多远,她却身子一晃,停了下来。

“我捉住鬼啦,快来绑。”素星痕扯着女鬼的衣袖,回头向众人招呼道。

女鬼慢慢、慢慢地转回头来,向着素星痕探出了脸,一笑,灰蓝脸皮下八颗牙齿白森森地晃眼:“好欢喜,你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话没说完,那张可怕脸皮却“唰”地被揭了下来,连带三尺多长的一头乱发,丁零当啷拎在素星痕的手里;伪装褪去,倒露出了她一头扎着辫子的秀美乌云,外加一张粉扑扑的瓜子脸。

素星痕端详片刻,不禁一笑,又回头说:“你们看哪,她果然挺漂亮呢。”

那“女鬼”一呆,紧跟着一甩袖子,身后碧蓝色的鬼火登时熄灭。趁着周围一黑,她甩手便逃,可却被素星痕死死地拖住,拧挣半天竟是摆脱不开。气得她跺脚喊道:“哪来的小鬼,这么眼尖!”

唐家护队的人刚刚爬起来看个究竟,一听这话,有个人喊了声:“妈呀,还有小鬼!”几个人一慌,回头乱挤,又把一堆人都撞倒在地。

素星痕抓着女鬼,笑着说:“我是专门来捉你的,若是眼不尖,岂不叫你跑了!”

女鬼的嗓音早已不复那怪异的鬼声,纯是一派娇嗔女子的质问:“你怎么知道上这儿来抓我?”

素星痕说:“我听那唐老板讲,这片山上的鬼飘忽不定,一会儿从东头冒出来,一会儿又从西头跳出来。以我推算,这里有一座古代王侯的大墓,墓道四通八达,若是有人装鬼,必定是借助这墓道跑来跑去,才能如此神出鬼没呀。”

那女子更是生气,又问:“你又怎么知道,一定是有人装鬼?”

素星痕笑道:“因为世上根本没有鬼嘛。况且,”他张开一只手,掌心上托着他从墙角食罐里掏出来的东西,“几百年前的死人,有用糖蘸脆花生随葬的吗?你可真是嘴馋,装鬼还带着零食来。”

“讨厌!”女子一把夺过那几粒花生,“这是我的存粮,谁让你动了!”她将花生塞进衣兜里,斜眼瞟着素星痕,狡黠言道,“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推算’到这座墓的?”

素星痕道:“我也很好奇,你是怎么把自己的头摘下来的?”

那女子莞尔一笑,扬头娇声:“你没看过变戏法的吗?”

素星痕点了点头:“原来你会变戏法。不过这手段真是神奇。”

女子笑道:“你好奇,我可以告诉你啊。教我变戏法的师父说啊……”她压低了声音,将嘴唇凑近素星痕耳边,温湿兰气轻吹着耳郭,让少年不禁有些发呆。“一点秘诀吃遍天,说出来就不值钱了。”那女子话音未落,却听“嘣”的一声剧震,素星痕后脑上挨了狠狠一记棒槌,人直直地倒了下去。

装鬼女子敲昏了素星痕,甩手就往墓道岔路逃去。跑不两步,却见前路已被两个打着火把的壮汉拦住。

“鬼娘娘,哪儿跑呀?”唐家护队十几条好汉却已舒活了筋骨,抖擞了精神,拧干了湿裤裆,前后左右合围上来。

装鬼女子倒吸一口冷气,而后一根手指比在嘴唇前头,转着圈“嘘”了一声。她手搭耳郭,示意静听,众汉子不禁又一时悚然,都支起耳朵细听——

“啊……!”超出常人所能的一声超高尖叫,撼得幽深古墓穹顶震动,一干壮汉嗡嗡脑鸣,全都捂住耳朵东倒西歪。

那女子尖叫之后,却不急着趁此出其不意之机突围,反倒就地坐了下来。

李队正用力揉了几下耳朵,怒不可遏地瞪着那女子,吼道:“臭丫头!怎么着,认命啦,束手就擒啦?”

女子双手抱着膝盖,两只笑眼弯成弧线。

李队正扯出一条绳子,刚要上前捆绑女贼,却听得一阵鼓点般的脚步,带着震彻墓穴的回响,从不知什么方向飞奔而来。才一愣神之际,一条乌黑的棍棒如同猛蛇从背后的墓室洞口蹿出,一记横扫,两名身长七尺的壮汉便斜飞而出,撞上石墙。

“什么人欺负离离!”一声大喊,一个迅捷如豹的身影冲进人群,舞起手中木棒一招两式,撕开了唐家护队的包围圈,横挡在装鬼女子身前。

装鬼女子立即跳了起来,扶着使棍少年的肩膀,躲在他身后,娇声抱怨道:“你再不来,我就被他们抓走了!”

“我刚下来就听见你叫,赶紧跑来了!”少年侧目说道,有些气喘吁吁,麦色的脸颊上淌下汗珠。他看起来二十出头年纪,面容俊朗中却透着三分憨直,一身衣裳狼裘毛纺,却是北陆蛮族的打扮。

蛮族少年横棍对敌,虽是以寡敌众,但坚若磐石,气势上却不输半分。“好好教训他们一顿!”那被他称作“离离”的姑娘在耳边说。

少年转头应承一声,却忽地一愣,两眼停在脚边横躺着的人身上,目瞪口呆。半晌,他竟双手一松,那条乌黑的木棍咣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星……星痕!”蛮族少年叫了一声,扑倒在地,一把将晕厥的素星痕揽起来,又是惊喜,又是慌张,一边呼唤一边晃个不停。“素星痕!真的是你!天神哪,我真的找到你了,天哪!天哪!”他只顾连声叫着,一时旁若无人。

猛烈摇晃当中,素星痕渐渐有些苏醒,稚嫩的脸上显出一丝熟稔的戚然,仿佛什么久远如烟的往事,正浮现在梦境之中。“啊……阿蒙?是你……”他喃喃地动着嘴唇,外人几乎听不懂的含糊沉吟。慢慢地,他睁开了眼睛,松散无神地望着蛮族少年的脸,“是你啊……”

梦醒之间的呼吸突然一顿。“是你?”素星痕不可置信地睁圆眼睛,倏地坐了起来。

“嘿,是,是我。”蛮族少年笑得阳光灿烂,却不由得举袖擦着眼角,“蒙苏普克·廓勒帕提苏勒尔——十二年没见了,你还是记不清我的全名吗?”

“这小鬼就是你要找的人?”离离指着素星痕,有点吃惊地问。

“你怎么会在这儿?!”素星痕的语调更加吃惊。

那蛮族少年“阿蒙”抹掉了眼角泪花,笑着说:“我就是来找你的!半年前,我得到了一个梦启。在梦里,盘鞑天神启示我说,星痕对我有莫大的恩情,我应该去找你。所以我就离开了草原,到东陆来寻找你,我要履行小时候的诺言。星痕,十二年了,我从来都没有忘记我的诺言!”

素星痕看着他,默默无语。

“哎,他差不多是完全不信你。”离离捅了捅阿蒙。

“啊?”阿蒙愣了一下,抓住星痕的肩膀,着急地问,“你不信我说的吗?是真的!是天神让我来找你的,星痕,你不信神吗?”

“我不是不信神,”素星痕推开阿蒙的手,揉了揉被他捏痛了的肩骨,“我是不信他会有工夫理你。”

李队正在旁边喊道:“好哇,原来你们认识!莫不是串通一气骗钱的?都带回去让东家审问!”

离离听了,叉腰笑道:“人家说武功高难免脑袋就笨,你的武功很差,怎么还是如此白痴?若真是串通一气的,会说出来叫你知道吗?我劝你们不要乱动哦,我们还有二十多个同伙在山上,你们要是抓了我们,他们可就都跑啦。”

阿蒙转头,奇怪地问道:“不就我们两个吗,哪有二十多个同伙?”

“嘭”的一拳敲在阿蒙头上,离离柳眉倒竖,咬着牙说:“你的武功真是越来越高了!”

“李大叔,不要急嘛。”素星痕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阿蒙,你们为什么要在这儿装鬼?”

“不是装鬼,我们是在守墓啊。”阿蒙说,“我这是第一次到宛州来,这里的东西好贵,盘缠一下子就花光了,只好打工赚钱了。淮安城里有一位宋东家,看上了我的功夫,他说南暮山上盗墓的很多,就雇我来这里看守,说好了干满一个月,就结工钱的。后来离离就想出装鬼的法子,吓走了好多盗墓贼,比我打走的还多!”

一旁离离扬首一笑,顺势剜了素星痕一眼。

阿蒙憨笑着又问:“星痕你来这儿是做什么,是不是天神也给你梦启啦?”

素星痕默然思忖了一瞬,答道:“我也在打工,山下的唐老板雇我来捉鬼。”

“哈哈,太好啦!”阿蒙高兴地抱住素星痕,“那我们就可以一起打工了!一定是天神的安排吧!”

“等等,等等。”离离拽着两个男孩子的衣服,用力把抱成一团的人们拉开。“素星痕,你要抓的鬼就是我们,所以要是不把我们带回去,你就领不到工钱,是吧?”她抱着肩问道。

素星痕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们是在这里守墓的,要是被你带回去了,那我们就领不到工钱,是吧?”离离又问。

素星痕又微笑着点了点头。

“听明白了吗?”离离冷冷地瞥着阿蒙,“我们跟他是势不两立啊。”

阿蒙愣了半晌,看着自己两手十个指头,把离离刚才的话叨咕了几遍,终于恍然发出一声:“哦——”

离离横眉冷对星痕,严肃地说:“我们已经三天没吃主食,只剩这半罐脆花生了。”

“我只剩一小把茶叶,刚才已经泡着喝掉了。而且——”素星痕冷冷地对答,把身后背着的篓子摘下来,掀开盖子——竹篓里边,蜷缩着一只萎靡的黄色虎斑小猫。“我还有个小的要养。”他面色凝重。

古墓当中一片死寂,素星痕与离离冰冷地对峙着。“喵……”小猫发出摧人柔肠的低叫。

“库里格!”阿蒙突然喊了一句。

“什么?”素星痕迷惑地看他。

“‘都坐下’。这是蛮族语,我说得对吧?”离离笑向阿蒙。阿蒙点点头:“在草原上,就算大君和大王爷吵了架,开个库里格大会,也能解决!”离离笑道:“来,坐下商量一下。”说着双手一按阿蒙、星痕的肩膀,三个人蹲下来围成了一圈。阿蒙搬过那半罐脆花生放在中间:“都饿了吧,边吃边说。”

“你这票活儿多少工钱?”

“不知道,老板没说明白。”

“太不靠谱了吧?连个比较都没有,怎么知道哪边划算?”

“嗯是啊……这花生还真甜,你们哪儿买的?”

“好吃吧!是青石的特产,店主说宛州十城,只此一家。”

“当初我让他多买些,他还舍不得钱,嘁。我看还是去领我们那份工钱吧,我们起码有个准数。”

“啊,星痕,这样合适吗?”

“咔嚓咔嚓”……

“有什么不合适的!要是跟他回去,那个唐老板把我们当鬼打死怎么办?”

“不跟我回去,这儿这么多人,你们跑得了吗?”

“阿蒙,打得过他们不?”

“唔……那得打一下才知道。”

……

一片闲言碎语夹杂着嚼花生的脆响当中,唐家护队十几名兄弟,个个额头上青筋暴跳。

“你们他妈的……”李队正破口大骂,倾尽生平所学,换着样儿的难听话源源不绝喊出口来。

阿蒙拍拍手,用力吮了吮指尖,拎着乌黑的木棍站了起来。

李队正的骂声登时止住,向后退了一步。

“就这么决定了,还是跟星痕去唐家。”阿蒙果决地说着,“星痕是我的恩人,我理该以他的利益为重。再说,反正以后我都要跟在他身边的。”

“啊?什……什么?”素星痕大惊失色地望着阿蒙。

“唉……你的决定,我当然要听啦。”离离摊了摊手,又转而凑近素星痕,眯眯笑道:“先说好喽,拿到工钱,我们三个都有份哦。”

好像在宛州这个地界,每天都会有猜不透的事情发生。唐铎老板听过护队的报告,竟没苛待离离与阿蒙这两只“鬼”,反而出乎意料地将他们与素星痕一道奉为上宾,请到大厅里奉茶。

“公子、小姐请稍候,家翁少时便来相见。”娇怯怯的小丫鬟摆好了茶杯,说了一声,就退下了。

素星痕捧起茶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然后慢慢在唐家大厅里转悠。他停在水晶罩子前,看了看里面那块金贵得不得了的瓦片,又随手拿起旁边摆着的一册书来。只见书名题写《叶心瓦谱》,虽是古籍制式,却分明是新印的。翻开扉页,只见下面浅浅印着“淮安书局”字样。素星痕一目十行地翻阅着,忽然听见缓慢脚步,唐铎老板从后宅走了出来。

离离和阿蒙都站了起来。素星痕放下书,走到唐铎面前行了个礼:“唐老板好。捉鬼的事……”

唐铎哈哈笑着打断了他的话:“我都听李头儿说过啦。你做得很好,我满意得很,满意得很。”说着,他抓住素星痕的胳膊拉他坐下,自己落座后,将别在腰后的一杆怪模怪样的东西抽了出来,摆在桌上。

“小兄弟,老杨没骗我,你确实好本事。”唐铎笑容可掬地敬茶,万分亲切地言道,“东家我大大欣赏你这个人才,想请你加盟我家的生意。酬劳好说,你若不愿意打工,给你一成干股也行。你意下如何?”

“哇噻!”离离大为惊喜,附耳对阿蒙说,“来得值了,还是你的决定好!”

“哦,谢谢,不用了。”素星痕摇了摇手。离离一口茶险些呛到。

唐铎的脸一僵,又笑了笑,凑近些问:“真的不来?”

素星痕摇头:“不来。”

唐铎闭紧嘴唇,冷冷地看着眼前少年。片刻,他解嘲地一笑:“也罢,人各有志。不过后山上的事总要谢谢你,待我去安排一顿筵席,以表寸心吧。三位安坐。”说着他站起来,彬彬有礼微笑离开。

素星痕弯腰行礼相送,阿蒙见了,也赶忙学着他的样子,向唐铎行了个华族的礼仪。“哈,唐老板真是好……”他礼毕起身憨笑着,话没说完,却见素星痕拔腿就往外跑,夺门而出。

阿蒙还在发愣,却被离离一把拉住,也狂奔出去。

两人追上素星痕,离离边跑边问:“哎,你跑什么?”

素星痕反问:“你干吗也跟着跑?”

“废话!”离离说,“你得罪完唐老板自己跑了,我们留下替你挨打不成?”

素星痕说:“那还不快点跑,再慢就要被灭口啦。”

“啥?!”阿蒙大惊,“为啥要被灭口?”

素星痕道:“宋东家让你防的盗墓贼,就是唐铎的人啊。”

“什么?!”离离和阿蒙同时大叫。

素星痕说道:“昨天夜里,李队正认得那古墓是前朝王陵,我已经疑心;刚才唐铎又拿出一把盗墓用的镐头,摆明了给我看。看来唐家原就是盗墓起家,他守着山上这片富豪墓地做古玩生意,难怪此地有财富流聚之象。”

“啊,我明白啦。”离离笑道,“你能算出古墓的位置,这是盗墓贼的上等本领,难怪他想拉你入伙。他把自家秘密对你挑明,也是逼你,你已经知道了他盗墓的事,若不答应他,那就只有死路一条啦!不过我真是好奇,你到底怎么推算古墓位置的?”

素星痕跑得气喘吁吁,已经答不上话。说到这里,身边的阿蒙忽然转头往回跑去。

离离与星痕都是一惊,赶紧回头叫他——却看见身后远处,李队正已经带着唐家护队追来,手里都拿着刀剑凶器,脚下却狼行无声。素星痕、离离只顾说话,完全没察觉后有追兵,若不是阿蒙警觉,恐怕很快就会被包抄。

阿蒙飞也似迎着追兵而去,人未到,棍先到,没看清用的什么招数,就已放倒了几名追在最前面的壮汉,唬得后面追兵一通自乱阵脚。出师得利,他却毫不恋战,转头又飞速跑了回来,两手一捞离离、星痕两人的后腰,一边胳膊底下挟着一个,狂奔而去。

离离拽着阿蒙的衣服,伸头对星痕说:“这些人也有趣,平时挖坟掘墓的,反倒怕鬼。”

星痕被颠得七荤八素,双手抱着自己的头说:“他们怕死人,杀起活人来可一点不在乎!”

离离笑道:“那是他们没碰到高手,看我们阿蒙,比鬼可厉害多了!”

阿蒙一边狂跑,一边有些嗔怪地说:“星痕总记不住我的名字,才叫我‘阿蒙’的。你咋也这么叫起来!”

离离搂住他的腰笑道:“我觉得叫‘阿蒙’比较可爱啊!”

阿蒙一呆,忽地脸颊一热。“有……有什么可爱的?”他摇了摇头,“嗨,我真弄不懂你们华族人!”乱喊一句,他加快了步伐,在山地中穿梭如飞,远远地甩开了唐家追兵。

【二】

黄昏时分,南暮山浸入一片剪影,滔滔西江上笼起夕雾。

一水之隔,南岸就是富甲宛州的大城淮安,此时城中点点灯火已经亮起,上映着斑斓的星辰,下映着江水浮光,天上人间般的幻景。江边渡口等船的人聚集了不少,就像每天每时不断涌向淮安的人们一样,他们有的踌躇,有的企望,有的迫不及待,有的茫然若失,各怀心思,纷至沓来。那座幻影似的城,寄着多少梦想,又藏着多少幻灭,古往今来,世莫能测;总而言之,一切,都是关于财富。

“就剩这两个了,吃完我们就赤贫了。”远离渡口的草木丛里,离离将两颗脆花生托到素星痕和阿蒙面前,歪头眨了眨眼,“三个人不够分哪,怎么办呢?”

素星痕靠在一棵树上扭开头,没有显示出对香喷喷坚果的半点儿兴趣。

“咱们来玩问问题吧,答不上来的那个不准吃!”离离却自顾自地一喊,也不管是否有人响应,紧接着便跳到素星痕面前。“我先问你!”她不由分说突袭,语速快如连珠,“七万九千四百二十五加五万五千八百七十七减九千零五十二乘二百七十四除以三百二十八加六千六百四十一减二十七减一万八千八,是多少?!”

说完这一大串,她得意地合上小嘴唇,下巴微扬,秀眉挑起,莹亮双眼中满溢胜利的坏笑。

素星痕漠然看着她,眼睛也没眨一下:“九万三千二百七十八又九角三分九厘整。”

离离一瞠目,呆了一瞬间。“哈……你倒机灵,随便说个数来蒙事吗?”须臾她眼珠骨碌一转,噘嘴耍赖:“这不能算!刚才我问的是什么,我自己都记不得了!”

“刚才你问:七万九千四百二十五加五万五千八百七十七减九千零五十二乘二百七十四除以三百二十八加六千六百四十一减二十七减一万八千八,是多少。”素星痕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平静地言道。

“你……”离离的所有话语,一时滞在嗓子里。

“嘿嘿。”身后忽然传来阿蒙憨憨的笑声。离离回过头去瞪他:“你笑什么?”

“你同星痕玩算数,一准会输的。”蛮族少年露出深知内情的眼神,还带着一丝与什么久违了的东西重见的欣慰。

“哼。”离离望天,“我只是没赢,但也没输啊。答不上问题才算输,你们想吃花生,就来问我问题啊。”

阿蒙听了,抓着头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却什么问题也想不起来,最后只是望着离离发笑。另一边,素星痕却转过双眸,静静盯向那兀自耍着小无赖的女孩。

“你为何会跟阿蒙在一起?”突然,他有些冷地问道。

这个问题并不刁钻,毫无难度,简直不配出现在一个涉及食物分配大事的游戏里。然而离离斜眼看去,那发问少年冰凉的目光透射而来,却似犀利的追逼,直指着什么被精心掩藏起来的隐秘。

“呵。因为蒙苏普克是我的救命恩人哪。”少女只是唇角一翘,轻松地答道,“我呀,从小就不知道家在哪里,正好也没人管着我,很开心的。半年前我一个人在中州旅行,不小心掉到个大河里了!幸亏蒙苏普克路过,把我救上岸来,要不然我就淹死啦。他说他要去宛州;宛州这个地方早就听说很好玩,所以我就跟着他一起来啦。”

“嗯嗯,就是这样!”阿蒙在旁用力点头,笑得露出牙齿,“我来找星痕你,离离一路都陪着我。她说相信天神给了我启示,就一定能找得到你。离离可好了!”

素星痕听了两人的话,又盯了离离一会儿,慢慢垂下睫毛,默然不语。离离笑着,往前走了两步:“又该我问你啦。”她说着微微弯下腰,探身盯着素星痕的脸,好奇地连连眨眼:“你有多大年纪?十五?……十四?”

素星痕的眉端,微微皱了一下。“二十五岁。”他沉声说道,“我是成年人。”

“啊?”离离夸张地张大了嘴,“胡说!你乱答,不准吃花生了!”

“呵呵,星痕真的比我大呢。他就是……就是看上去,总不会变样子。”阿蒙说了句奇怪的话,走上来,搭住素星痕的肩膀,“其实,咱俩都该叫他哥哥呀。”

“什么,哥哥?”离离听了更是笑起来,一手点着素星痕的鼻尖,“分明是个小鬼嘛!”

“你才是小鬼。”素星痕话沉脸更沉。

离离拍手大笑起来:“哈哈没错了!真正的小鬼,最爱说的就是这句话!”

素星痕望着她,一时语塞,重又转开头去,闷闷的不吭声。离离却意兴正酣,摇着掌中两颗小果仁言道:“小鬼哥哥,又该你问啦,问不倒我,吃不到花生哦!”

“花生不必分给我了。”素星痕用后脑勺对着人,“我与你们并非一路。到了淮安城里,各走各的。”

“啊?”阿蒙骤闻此言,着实吃了一惊,“为什么不一起走?”

素星痕反问:“为什么要一起走?”

阿蒙张口结舌,好半天才道:“是……是天神报梦,让我来跟着你的!”

素星痕说:“他可没让我跟着你。”

“你……星痕!”阿蒙急得脸红起来,又不知说什么好;素星痕打了个哈欠,索性打算瞌睡一会儿。

“素星痕,你要分开也可以。”一旁的离离,忽然发话。

“离离!”阿蒙听了更惊,向她大摇其手。

“不过,你得先把欠我们的钱还了。”少女接着说道。

这句话真是令人震惊。一身穷酸的素星痕倏地睁开眼睛,转头瞪着离离。

离离拉着脸,掰着手指说:“哪,我们本来装鬼装得很好,再装上两天,就能拿到工钱了;可是你跑来搅了我们干活,现在那些盗墓贼又要开始盗墓啦,这一来,墓没守住,淮安城里的宋东家绝不会付钱。你害我们的辛苦钱打了水漂,你自然该赔我们钱啦!”

素星痕看她片刻,眼睛半眯:“所以,我只好到宋东家面前做证,告诉他你们查出了盗墓贼是谁,帮你们把钱要来。”

“不许反悔哦!”离离一指他的鼻尖,转过头来,冲着阿蒙得意地一笑。

阿蒙愣了一会儿,忽然笑逐颜开,连连作揖:“离离,谢谢谢谢,你真行!”

离离笑道:“哼,像他这种人啊,对他好是不行的;必须让他亏欠你,他才会听话!”

素星痕听了,蓦地脸色肃然,一时无声。

阿蒙却是愣怔了一下,微微低头:“离离……别这么说。星痕对我有恩,怎么能说他亏欠我呢。”

“阿蒙,这些话,以后休要再提。”素星痕却低低地打断了他。他径自沉默了片刻,转而抬起双眼,望着远处人头攒动的渡口。“怎么进城,想好了吗?坐渡船是要钱的。”

一个“钱”字抛出,气氛霎时一僵。离离、阿蒙一齐两眼发直地望着星痕,半晌,周遭只听得到暮归乌鸦的叫声,并无人说得出一言半语。

“要不……把这俩花生送给摆渡的?”离离眉梢双垂,解嘲似的伸出手掌。

“啊?这是最后的两个了。这是你最爱吃的脆花生,你舍得吗?”阿蒙忧虑地皱着眉,认真地说。

离离斜着眼睛望向他,一时全然无语。

阿蒙摇了摇头:“花生还是留给你和星痕吃。要不我们游水过去吧!”

“不行!”离离尖叫一声,盈盈双眸里似乎倒映着当初溺水被救的情景,牙齿咯咯作响。

便在此刻,一丝亮光闪过了两人的眼睛。一筹莫展的两人都是一怔——只见素星痕拈着一枚黄澄澄的小东西,高举在半空。

“……金铢!你怎么会有这玩意儿!”离离惊喜地叫道。

“昨晚在古墓里捡的。”

“啊——”离离与阿蒙同时张大了嘴巴,“你,你盗墓!”

素星痕举着金铢,点了一下头。“要吗?”

瞪了一会儿眼睛,离离一把夺过那枚金币。

三个人乘上大船横渡西江,裹在熙攘忙碌的人群里,就这样走进淮安城宏伟的北门。此时的天色已完全黑了,而大城里灯红酒绿的街道,却反而亮胜白昼。

这是素星痕第一次踏足这座闻名天下的都市。他茫然地顾盼,觉得有点头晕。

“宋东家的酒楼就在前边啦。”阿蒙背着离离,挤开人群往前走着,对星痕说。

“这个宋东家,开什么不好,偏要开酒楼。闻着这个香味儿,我都想哭了。”离离软塌塌赖在阿蒙背上,噘着嘴抱怨。

“别急别急,等要了工钱,就买吃的。”阿蒙安慰着,紧走两步来到宋家酒楼门前。

这酒楼今晚异常热闹,车马几乎堵死了附近的大路,门前纷纷涌入的人不可计数。星痕三人只得循着人群缝隙穿插进去,一进店内,只见满堂彩灯、仕女如云,十来人的乐队吹奏着箫管笛笙,到处仙乐飘飘;满座宾客,全是些穿着体面的富贵之人,大家脸上都闪着一层掩不住的兴奋。

闹哄哄了好一阵子,终于一个衣装华贵、举止斯文的中年人走到大堂中央,一举手,乐队便停止了演奏。乐曲一停,堂中宾客也静了下来。

“宋东家!”离离不禁叫了一声,素星痕却忽然举手挡住她。他扯了扯离离与阿蒙的衣角,三个人退在不起眼的角落里,静静地看。

那宋东家向着在场贵宾深深地行了一礼,彬彬言道:“敝人宋应贤,有幸承办本次‘亮宝大会’,承蒙列位赏光,不胜感谢。今晚来的都是淮安城行家雅客,宝物已经摆在面前,请各位上眼。”说着,他一指身后,一块斑斓的长绒地毯上矗立着三座半人高的小台子,列成一排,都蒙着长长的紫红丝锦,不知里面是何物。

宋应贤笑盈盈地走过去,信手掀开第一座台子上的锦巾,满堂人骤然屏住呼吸,一瞬,又是一片低低的赞叹和议论。丝锦下蒙着的是一只水晶罩子,里面放着一块土黄暗青的瓦当。

人群里,素星痕目光一烁,轻轻地挠了挠额头。

丝锦一条接一条地被揭开,三块形制相同的古旧瓦片都展现在众人面前。宋应贤笑道:“这三品‘叶心瓦’,是本次盛会面世的重宝。本店特别敦请了古玩行的老前辈,驰名宛州的庄洞明、柯溪斋两位大玩家,对这三块宝瓦做了品鉴。”他说着,早有美貌仕女扶着两个白发长须的老头儿缓缓走来。两老松姿鹤骨,风度翩然,站在瓦片展台前向众人点头致意。众贵宾见了两人,一阵轰动,有的人不禁拍起手来。

宋应贤恭敬有加地介绍道:“庄老先生是文献大家,精通古史典籍,许多价值连城、名动一时的文物珍玩,其传承脉络,都是经他老人家亲自考证的。”

庄洞明拈着白胡子,摇头晃脑地说道:“此处三品瓦当,可谓皆有典籍出处。参照近日出世之古本《叶心瓦谱》,可见此等陶瓦,皆属前朝叶心亲手创制,珍品哉……珍品!”

众宾一通鼓掌喝彩。

宋应贤又说:“柯老先生对辨别古物年代独有心得,造诣精深。但凡古董,只要他老人家用舌尖一试,就能知道此物的年岁。真假立辨,百不错一,业内人称‘一舐准’!”

柯溪斋的一个眼眶里嵌着一件河络精工的镜片,另一只老眼闭着,点着头说:“这三品物件,老夫已经亲口验过,确系五百年前的古物,难得哉……难得!”

众宾一通热烈的鼓掌喝彩。

宋应贤笑道:“三件重宝已经过行家鉴定,明日将在这里公开叫价拍卖。诸位如果有意竞价,就请今晚仔细观摩,看好心中中意的宝瓦。”

众人点头称是,宾客中有人高声说:“叶心宝瓦的身价不可限量,此番宋公一次沽出三件,果然大手笔,明日开拍,宋家酒楼岂不是要换金楼了!”

一片道贺声中,宋应贤连连摇手,笑道:“众位不要误会,敝人小小生意,哪有这个财力。今番是蒙一位古玩行的大东家看得起,选在我店里搭台亮宝。小号不过是沾光罢了。”他说着向楼上一拱手,言道:“有请唐铎东家!”

众人望去,只见二楼雅座上站起一个中年男人,冲着众人招了招手,笑容可掬地走下楼梯。来到大堂中央,那人与宋应贤十分亲切地握了握手,转对满堂宾客笑道:“宋公太抬举了,唐某人不过开家小古玩行,偶然收了几件玩意儿,借宋公一方宝地,其实也是受人委托,代寻买主而已。”

众客听了轰然感叹,争着要与这位古玩行的大豪商结交。唐铎应接不暇,点头寒暄之间,瞥见酒楼角落里好像有几个人跑了出去,挤得人群一阵涌动。他哪里还管这些,只顾端起宋家酒楼的陈酿,与那些打算在他的瓦片上一掷千金的豪客们推杯换盏起来。

“怎么会是他!”宋家酒楼外,离离弯着腰边喘边说,“刚才要是跑晚了,被他看见就惨了!”

“宋东家最恨盗墓,可是唐老板就是盗墓的。”阿蒙着急地攥着拳头,“宋东家还不知道吧,得赶紧去告诉他!”

离离转了转眼珠:“我还记得他家的后门。咱们悄悄去找他,躲开那个姓唐的。”

阿蒙眼睛一亮,点了点头,转身跟着离离就走。两个人走了好几步,忽然一愣,回头看去,素星痕抱着肩靠在墙角里,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快走啊!你得帮我们去要工钱,不会想反悔吧?”离离叉着腰催道。

素星痕轻轻摇着头:“不用去了,要不来的。”

“哈?怎么要不来!”离离一扬下巴,冷冷一笑,“宛州人下葬阔绰,所以盗墓最招人恨。宋应贤现在跟盗墓贼做生意,等于是同伙;要是告到商政使那儿去,就算不坐牢也要逐出商会。他要是赖我们的工钱,我就不客气了!”

素星痕摇头叹道:“女人毒起来,真是天下无敌。”

“星痕!”阿蒙劝道,“别想那么多了,我们总得把实情告诉宋东家啊。”

素星痕看着他,眨眼问道:“为什么要说出实情?”

阿蒙也眨了眨眼,满脸不解地反问:“为什么不说出实情?”

两人互相瞪了一会儿,素星痕低下头,扶住了前额。

“好啦好啦!哑巴亏我是不会吃的!反正我要去。”她举起一只手,问道:“阿蒙,你呢?”

阿蒙坚定地举起了手:“我也觉得应该去。”“你呢?”两人一起看着星痕。

素星痕把脑袋斜靠在墙上:“不……”话没有说完,就被阿蒙和离离一人一只胳膊,死拉硬拽着走了。

只点了一盏麻油灯的小屋里,三个人分成三角坐着,大眼瞪小眼。

“上回见宋东家,就在这间客房里等了好久。”阿蒙有些郁闷地说。

“你确定这不是柴房?”素星痕问,然后挨了离离一个白眼。

“咕噜噜……”不知是谁的肚子叫了一声。紧接着,又是“咕噜噜”一声。很快第三声也响起来。然后,三个不同的咕噜声此起彼伏,在雅舍寒灯之下唱和对答,互通款曲。

素星痕低下头,不无惊叹:“从前只闻‘瓦釜雷鸣’,想不到人的肚皮也能互相响应。”

“说什么也得把钱要来!”离离悲愤的一句誓言。

吱呀一声,房门忽然被推开,忙碌终宵的宋应贤总算出现。

“宋东家!你总算来了!”阿蒙一下子站了起来,激动地说道。

宋应贤一脸倦意,扫了三人一眼,没好气地坐下。“不是说了一个月吗,现在还没到,你们怎么就回来了?”他皱着眉质问。

“因为我们已经抓出盗墓贼了!”离离赶忙抢话。

“盗墓贼?谁?”宋应贤瞥着素星痕,“这个小孩吗?”

阿蒙赶紧挡着星痕:“不不,不是他!”

离离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我告诉你哦,卖古玩那个姓唐的,就是盗墓贼!”

“什么?!”宋应贤大吃一惊,瞪着三人怒道,“你们少胡说!”

“哼,就知道你不会信了!所以我们把证人也带来啦,喏——”离离指着素星痕,“让他给你说说这整件事吧。”

素星痕坐在那儿,笑了笑。宋应贤警惕地打量着他:“你要说什么?”

“我要说……”星痕张开两手,十分认真,“我不是‘小孩’。”

离离一拳敲在他头上。“靠谱点!把你知道的都给人家说明白,这关系到我们下一顿饭呢!”

素星痕揉着头,万般无奈地道:“好吧。宋东家,那个带三块叶心瓦到你这儿摆摊的唐铎,确实是盗墓起家。我原本是给他打工的,这都是我亲眼所见。”

宋应贤绷着脸道:“空口白话,凭什么取信!分明是你们守墓不尽心,干不满一个月,所以找个小混混来,编瞎话骗工钱!”

“粮商林氏,铁商孙氏,航运商赵氏,十坊赌王西门氏,龙字票号郭氏……”素星痕眼望着天花板,背书般念出了一大串的名号。

宋应贤听了忽然一怔,越听越惊。好半晌,他终于忍不住打断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知道什么?”素星痕转眼望着他。

宋应贤眉头紧锁,压低了些声音:“没道理,你不该会知道这些!这些都是近两个月祖坟遭到盗掘的淮安豪商。他们都不想让外人知道这种事,所以正在秘密委托中介之人,悬赏重金,雇用高超的武士、秘术师,暗中追查盗墓贼。我也是听说了这情形,恐怕南暮山上的家坟有失,才花钱雇人去看守。这件事,淮安百万身家以上的商人都通了消息,可是平民百姓,绝不会知情!你又怎么会知道?”

离离、阿蒙、素星痕一起翘首听着宋应贤讲,都听出了神儿。这时候,阿蒙与离离又都转头看着星痕,跟着一块儿问:“嗯哪,你怎么会知道的?”

“我不知道啊。”素星痕一笑,“不过现在我知道了。”

“你!”宋应贤气得干瞪眼。

星痕笑道:“我穷得叮当响——啊不,穷得‘咕咕叫’了,这些百万身家的内情,我怎么会知道呢。我刚才提到的名号,都是在《叶心瓦谱》上看见的。”

小屋中忽地一静。突然听到“叶心瓦谱”四个字,在场的人都感到有点意外。

星痕打了个哈欠,慢条斯理地说:“唐铎家中有一本淮安书局刻印的《叶心瓦谱》,我翻了翻,原来这本书记载的,是叶心大师制作的每一块瓦当最终的归属。书中记载,‘叶心瓦’世上共存四十八块,有的当年被叶心直接送人了,有的被辗转倒卖,总之几百年传承下来,分别归属于四十八个不同的人收藏。这些人都是古人,大多活在距今三四百年时候,最晚的也是百多年前的前辈;他们遍布九州各地,几乎个个都身份不凡,有的是皇帝,有的是诗词名家,有的是旷世隐居的大秘术师。而且,这些人无一例外,最终都对叶心瓦迷恋有加,把它带进了棺材。这其中,在宛州的共有十个人……”

“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些豪商?”离离跳起来问道。

素星痕点了点头:“这十人虽然被分散记载在四十八人之间,不过我发现,他们都是宛州人,甚至,都在淮安地区。”

宋应贤不觉一悚,有些出了神,一时无言。

素星痕看见他那脸色,唇角微勾,接着说道:“书上还记载,这十个人,都是一百多年前发家致富的淮安商贾,他们死后,都安葬在淮安周边,包括南暮山区。据我所知,除了其中两家子孙经营不善、家道中落以外,其余八家的后人,至今仍是淮安城中商业的翘楚。”他说着,笑眯眯地看着宋应贤,“现在听您一说,我就明白了,原来这本古书上记载的宛州豪商,也正好是近来坟墓遭窃的那些人啊。”

目瞪口呆的宋应贤,愣了不知多久,方才结结巴巴问道:“你……你想说明什么?”

“宋东家何必装糊涂呢。”素星痕笑道,“既然四十八块叶心瓦都被藏家随葬,那至少可以说明,所有在市面上的叶心瓦,都只能是从墓中盗掘出来的;也包括唐铎摆在您酒楼里的那三块。”

“所以那个姓唐的就是盗墓贼,明白了没?”离离接着补充道。

“不止如此。近两个月淮安猖獗的盗墓事件,也全是冲着叶心瓦而来。”素星痕肃然道,“因为所有的盗墓贼都知道,‘叶心瓦’这种古玩正大幅升值。而且,所有的盗墓贼都能买到那本公开印发的《叶心瓦谱》。”

宋应贤的额头渗出了汗珠。良久,他支支吾吾地说:“唐公就算……有行动不当之处,但,做起生意……却是好的。”

阿蒙其实并没听懂他们三人的对答,但此时闻得这一句,却十分惊诧,忍不住喊了出来:“宋东家!你不是最恨盗墓贼的吗,现在怎么这样说!”

素星痕微微笑道:“宋东家在唐铎的古玩生意上,只怕已经投下重金了吧。”

宋应贤眼神一滞,竟有些惊恐地扫了素星痕一眼,垂头不语。半晌,他勉强撑出一个笑脸,带着几分谄媚地说:“不瞒你们,我已将城里好地段两家还没开张的店面,从酒楼改成专门拍卖古玩的卖场,唐铎与我合资,准备大干一场。这个生意,本薄利厚,前景看好得紧哪。”

素星痕冷不丁一语道:“东家不会是想拉我们入伙吧?”

宋应贤一哽,又堆笑,探头问道:“你们意下如何?”

“那怎么行!”阿蒙有些急怒,“宋东家,你怎么了!这事干不得的!”

宋应贤紧紧皱着眉头。

素星痕笑道:“哪,您也听见了,这事我们干不得。那,东家不会是在想……封我们的口吧?”他说着,一个手指在脖子底下一划。

“胡说!我是正经生意人,你们把我当黑街强盗不成!”听了星痕的话,宋应贤自己都吓得有些哆嗦。

“哦……”素星痕点着头,“您是正经人,不会乱来的。所以……东家不会是想把这件事告诉唐铎,让他来解决吧?”

宋应贤头上汗珠滚了下来,不知所措了一会儿,咬着牙,眼中却露出一层恨色。

“哎呀……”离离小声感叹,推了推素星痕,“看来宋东家真的要去告诉姓唐的,怎么办啊?”

星痕抱起了肩:“办法我来这里之前就说过了啊。”

离离问道:“什么办法?”

“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来’。”素星痕说完,立即闪头,躲开了离离一记捶击。

宋应贤倏地站起身来,冷冷道:“三位请在这里少坐,我先失陪了。”说罢转身要走。阿蒙已经急得不行,叫道:“宋东家,不要这样!离离说,盗墓若告到商政使那里,要坐牢的!”宋应贤闻之更是惊怒,一股杀气直透眉心。

素星痕一只手捂住了脸,沉痛地摇着头。

一阵清亮的笑声忽然响起。

只见离离叉着腰仰天大笑,而后又前仰后合,最后指着宋应贤跌足捧腹。

“疯丫头,笑什么笑!”宋应贤已经恼羞成怒。

离离一边笑,一边走上来拍着他肩头,摇头言道:“老宋啊老宋。人家都说宛商精明,依我看,你们可真是傻到家啦!难道你真没看出来,那个‘叶心瓦’根本就不值钱吗?”

宋应贤一怔,登时被唬得成了个木头人。

离离跑去摸了摸素星痕的头,煞有介事地讲道:“看你可怜,就实话告诉你吧。这位素星痕素大师,精通无上秘术,不要看他修为有方、年轻貌美,其实,他已经二百五十岁啦!素大师天生一双慧眼,上通主星岁正,明察秋毫,九州之内万事万物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素大师早就看出来,你们花大价钱追捧的那些破瓦,根本就不是叶心的真品,其实是一个铜锱也不值的破烂而已!我们在路上偶遇素大师,得他指点,才知道这些事。唉,我们毕竟跟老板你一场交情,实在不忍看着你误信假货、倾家荡产,所以特意来提醒你的。可是素大师说,他要先试试你是不是个正派的商人,如果是,才肯帮你。可惜可惜,你刚才没经住试验,素大师已经决定不帮你了。不过,我还是有些心软,所以说出来告诉你一声。哎呀,素大师,您可千万别怪我啊!老宋呀,听我一句,别把身家都赔在那些破瓦上了,为了这个杀人灭口,就更不值啦。”

宋应贤愣愣地站着,眼神空洞,不言不动。

离离看着他的脸色,悄悄移动着小步,突然,拉起阿蒙和星痕,冲出了柴房。

阿蒙完全没搞懂是怎么回事,兀自被拉着往前跑,眼看三人就要跑出宋府后门,忽然,身后传来有人跌倒的声音。他回头一看,只见是刚才僵直站着的宋应贤,此时僵直地躺在了地上。

“哎呀!”他不禁叫了一声,顿时站下脚步,还在往前冲的离离和星痕反被他一拉,双双倒飞回来,撞在他身上。

“您没事吧?”星痕、离离来不及拉住,阿蒙已经转身跑回宋应贤横陈之处。只见那商人面如土色,目瞪口张,大约是受吓过度一时惊厥。阿蒙双手捋他胸口,三两下后便把人急救过来,开心地一笑:“没事没事,喝口水就好了。”

刚刚恢复意识的宋应贤眼珠转了转,突然双手扯住阿蒙的衣服。“来人哪,来人!”他歇斯底里地大喊,“给我杀了他们!”

阿蒙呆呆地,睁大了眼睛。

“笨蛋笨蛋,你笨死啦!”素星痕与离离也已经跑了过来,离离气得跳着脚。

阿蒙转头看着他俩,两只眼睛中充满了不解与无辜。这时候,十来个精壮的护卫已经从府邸的各个角落冒出来,迅速向着他们三人包围。

“劫持他。”素星痕幽幽的话语忽然像轻风一般飘过耳际。

刹那之间,阿蒙已经别住宋应贤的双臂,一手用自己的长棍斜抵他的咽喉。做完这些之后,他才感到脑中的思维慢慢迂回到位,于是又通过思考确认了一下自己的判断——“劫持他”三个字的意思,没错是这样。

“有人说没有任何行动能快得过心思,那要看是谁的行动和谁的心思。如果这世上存在行动比思维更快的人,那么你就是一个。”小时候,素星痕曾对阿蒙发表过这样的评价。

被劫持的宋应贤骤然面如土色,浑身瘫软。

“宋家护队的各位,想要你们东家安全的话,就别妄动。”素星痕向着满庭院的壮汉喊了一句。护卫们全都傻傻站着,不敢乱动。

阿蒙架着宋应贤走出房门,素星痕和离离拽着他的衣角,紧紧跟在后面。三人带着人质慢慢蹭到宋府后门外,瞅准方向,一把推开那瘫软的商人,逃之夭夭。

【三】

一口气跑出繁华城区,三人才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歇脚,三个头挤在一起呼哧呼哧地喘气。

“宋东家是怎么了?”阿蒙最先歇过了气儿,一脸不解地说,“为啥突然要杀人?”

素星痕说:“离离想要他的命,他不杀人才怪。”

离离光是喘气,瞪了星痕一眼,又瞪了阿蒙一眼,说不出话。

素星痕道:“叶心瓦已经涨到天价,他和唐铎全副身家都押在了这上,这就像个水泡,越吹越大。刚才离离说那些瓦片不值钱,等于是一针捅破他们的泡泡,泡泡一破,他们就倾家荡产了。所以不管离离说的是真是假,他都得跟咱们拼命。”

“我编出那些谎话,是为了把他吓傻,咱们好赶紧脱身!都走到门口了,你这笨……笨蛋,又跑回去干什么!”离离终于倒过气来,忍不住捶了阿蒙一拳。

阿蒙眨着眼睛,正在努力理解。

素星痕浑身一松,仰倒在草地上,叹息道:“唐铎和宋应贤,都是百万身家的人物。现在得罪了他们,咱们三个要在淮安谋生,难了。”

“啊?!那可怎么好!”阿蒙突然听到一个生死攸关的话题,顿时冻结了此前的思考,“再不赚点钱,要饿死了!”

素星痕双手垫在头下,望着斑斓的星空,喃喃说道:“我们要想在淮安立足,只好让他们不能在淮安立足。”

离离抱起肩,摇着头:“男人毒起来,才是神鬼退避。”

“啊,这不太好吧……”阿蒙有些踌躇。

“傻瓜啦!”离离言道,“要是抓到了我们,他们可不会留情!哪,狼要吃你,你会怎么对它?”

阿蒙低头道:“自然是把它杀了。不过,我会把它的皮剥下来钉在墙上。”

离离打了个寒战:“原来你更狠啊!”

“那是尊重的意思啊……”阿蒙茫然地嗫嚅。

离离笑道:“剥皮就不用啦,对这两个老头儿,只要捅破他们的泡泡就行啦。”

素星痕坐起来看着离离,颇是欣赏地一笑。

离离低头算计了一下,一拍手说:“好,就这么干!明天咱们就去城里,到处散布谣言,就说宋家酒楼拍卖的瓦片都是假货,把它说得一钱不值、一无是处、捡破烂都没人要,让大家都不要去买!”

素星痕眼皮一垂,转对阿蒙说:“看啊,这种就叫作‘说谎精’,你这样的老实人,以后千万不要信她的话。”

阿蒙拦住怒不可遏的离离,笑道:“星痕,你有什么主意,快点说吧!”

素星痕也笑了:“其实,我倒真该感谢离离,是她提醒了我。”他随手摘下一片草叶,凑近鼻尖嗅了嗅,若有所思地言道,“不知你们是否读过叶心留下的诗词,我读过的。他的词句,芳草清新,沁人肺腑。但这几天,我一直很奇怪,总觉得看到的那些‘叶心瓦’满是匠气。”

“酱气?”阿蒙眨着大眼睛,“什么酱?”

离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抚了抚阿蒙的肚子:“可怜可怜,可真是饿坏了!‘匠气’是说这东西虽然做得精雕细刻,但是呆板而不空灵,对吧?”她看向素星痕,星痕点了点头。

“这些陶瓦,与叶心诗词中透出的那种气质很不搭调,若说是叶心的作品,真是很难相信。”素星痕道,“况且你们也看见了,那几件瓦当的样子分明是完全一样。叶心生平求新求变,从不做重复的工艺,所以他的作品才堪称独一无二。以他的个性,怎么会反反复复,做出这么多无聊的瓦片呢?我一直想不明白,可是刚才离离随口胡说,倒提醒了我——想来这些所谓的叶心瓦,根本就不是叶心的作品。”

离离张大了嘴:“你是说——被我蒙对了,这些瓦片全是假货!”

素星痕道:“也不能说是假货。叶心瓦毕竟是经过很多行家认可,才身价倍增,总不能这些行家都打眼了。尤其那位柯溪斋老爷爷,鉴别陶瓷年龄的功夫是一流的,再高明的作假,料想也骗不过他的舌头。所以我想,只有一个可能:这些瓦片不是叶心所做,但确实是五百年前之物。”

“这么说,是另一个古人做的?”离离有些疑惑,“可是那些瓦片上,都有叶心的落款啊!”

素星痕笑道:“这就像一家店铺创出了字号,难免就会有人冒他家的牌子。这些瓦片千篇一律,依我看,分明是量产的大路货,绝非某个人精心塑造出来的文玩。如果某种玩物一时走俏,同类的量产物品打上相同字号,以廉价发售,也会大有市场。而叶心的陶器最受推崇的时代,就是在他死后不久;此后战乱兴起,古玩贬值,嗣后的几百年里,也从来没人懂得欣赏他的作品。所以我猜,现在市面上这些瓦当,应该是出自五百年前一个大量制陶的窑口。”他看看离离和阿蒙,笑了一笑,“只要找到当年的窑址,必能找到更多这样的瓦当。到时候,就能打破这个价格虚高的盘面。”

“九州土地这么大,那不是大海捞针吗!”离离想了一会儿,噘着嘴说。

“倒也不至于。”素星痕沉吟,“现有的叶心瓦都是在淮安出土,我推断,这个窑址就在淮安。”

“淮安?”离离一脸不信地说,“淮安这地方不产陶瓷的。”

素星痕摇了摇头,道:“当年宛商自治初期,淮安刚刚崛起,本来有很多人依靠南暮山上的陶土、木材、炭料等,经营百工之业。后来此地日益兴旺,变得寸土寸金,从事制造的工坊才渐渐迁了出去,让位于钱庄票号、房产置业,还有酒楼瓦子、书局画院这类浮财流转的行业。所以今日淮安虽然不产陶瓷,但五百年前,这里极可能有一座很大的窑厂。”

离离和阿蒙并排托腮坐着,瞪着眼睛只剩下点头。半晌,离离又说:“就算是淮安也很大啊,而且已经过了五百年,我们到哪去找啊?”

素星痕站起来,拍拍衣服,仰望星空:“我可以找到。”

离离一怔,登时跳了起来。“上回是古墓,这回又是窑址。你快说,你为什么可以找到这些所在?”

素星痕低下头,宁谧地笑了起来。“这是星象学的一种算法。”他说。

“星象?”离离十分质疑,“哼,这玩意儿,我知道。”

“你为什么知道?”素星痕眸子凉凉的,看着离离。

离离愣了一下。“我就是知道嘛!”她煞有介事地说,“星象学分皇极经天派、玄天步象派,你是哪一派的?”

“都不是。”

“啊?”离离挠了挠头,又说,“那,星象家能穷推过去,也能预言未来,你能吗?”

“都不能。”

离离一笑:“那你会干什么啊?”

“我可以算出财富流动的方向。”素星痕的这句话,让离离和阿蒙都静了下来。

清瘦少年举头望着一穹繁星,淡淡地说:“这个世上,能像星辰一样,凝练而又松散,繁多而又流动,有迹可循却又变幻莫测,并且足以影响人间万事的东西,只有一种,那就是‘金钱’。金钱与星辰的命运是同一的,永远都在生生不息,永远都在斗争不止。命既相同,象亦相应。所以,只要用一种合适的算法,将星象变化与金钱流动接驳起来,就能找到大地上财富流转的轨迹。按照轨迹,就可以推演出金钱曾经汇聚和流散的地点,比如随葬奢华的王陵,或者货款大宗出入的窑厂。这种算法,叫作‘流金归藏’。”

他半合上眼睛,有些遐思,低言道:“我老师生前的职业,就是用此法为人寻找积累财富的最佳地点。别人都叫他‘猎金者’。”

离离听罢,瞪了一会儿眼睛,忽然笑起来:“哇哦……这回可发财啦!以后你就干这一行吧,在这淮安城里,大有前途哪!”她说着说着,志气勃发,一握双拳,“好!先把那两个老头赶走,然后进城去挣钱!素大师,你快点找那个窑啊!”

素星痕仰着头:“这座窑厂如果存在,从宛阙的星团中寻找线索,应该可以推定位置。”他说着,从挎包里摸出一卷图轴,缓缓地展开。阿蒙与离离凑上去看,只见图卷上尽是一些工笔描成的线条,有的细,有的粗,屈曲吊诡,交叉纠缠,在星光下泛着黯淡的金色。阿蒙才看了两眼,就眩晕地捂住了眼睛。

“此物不宜窥看,你们还是回避的好。”素星痕的语声忽然变得很冷。离离听了,竟有些微惊,拉了阿蒙退开数步。

而后只见素星痕盘腿坐下,将图卷铺在面前;拿出一支细细的笔,毫端在暗夜中泛着一点金光。

“我需要一点时间。”他专注地说。

晨醒的鸟儿开始鸣叫,阿蒙揉了揉眼睛,发现素星痕已站在自己身后。

“拿着这个,”素星痕将一张纸交给他,“找到上面画的位置,向下深挖,就是古窑址。”

离离被语声惊醒,凑过来看,只见纸上是一幅炭笔手绘的地图,简略标出淮安城东、西江之畔的一个地点,还注明了周遭距离。“干吗?你不带我们去吗?又要分道扬镳?”

素星痕摇了摇头,一边说话,眼皮一边匀速地垂了下去:“算这个,很费脑子的……”说完就歪头倒下,推也推不醒了。

一梦黑甜,不省凡尘。素星痕慢慢、慢慢睁开一条眼缝的时候,叮叮当当的声音零星敲打着耳朵。刺眼的阳光直射下来,他咽了咽干燥的喉咙,昏昏沉沉地撑起身子——面前,一个十步见方的大坑,新鲜翻挖出来的泥土气味扑着脸。

“小心别掉进来啊!”蹲在坑中一角的阿蒙冲着他喊了一声。蛮族小子那麦色的脸颊上满是汗水,浑身都是泥土,却笑得无比开心。“找到了,我挖了一个上午!这儿还真埋着好多瓦片!”他捧着几块刚刚捡起的古陶,跑到星痕身边,“看。你算得真准!”

“哎呀,醒啦?唉。”离离从背后走来,随手将一根细长的草棍扔下。“这是什么?”素星痕迷糊地问道。“准备捅你鼻孔玩的。”离离说着,拿起衣襟里兜着的野果,自己叼一个,丢给星痕一个,剩下几个全都给了阿蒙。阿蒙抱住果子,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

素星痕咬了一口野果,一边嚼一边跳进大土坑里。脚下踩着的都是半露出土的散碎陶片——这里果然曾是个不小的窑厂。他拾起了一块十分眼熟的瓦当,翻转来看,瓦片底部刻着古体“心”字。

“不用看啦,是那种东西没错。”离离没精打采地说,“快点行动吧,趁我们还没饿死。”

“在那之前,还需要办一件事情。”素星痕回过头来,笑道,“阿蒙,拜托你了。”

【四】

宋家酒楼里,一片热火朝天、热血沸腾。唐铎和宋应贤挨着庄洞明、柯溪斋坐在大堂中央的高台上,两人满脸按捺不住的笑颜。第一块叶心瓦在午宴之后开始竞买,高开高走,价格已不知翻了几倍,人们还在脸红脖子粗地争抢。淮安富人们的激情让两位久经商场的老手都有点眩晕。

“五万金铢!”一个竞买者令人震撼地叫道。众人一下子都看向他,全场顿时静了一瞬。

“好大方的大叔!”就在这一刻安静当中,一个娇细明亮的女孩声音插了进来。

众人又是一个诧异,包括台上的老板和两位行家都一起看去,只见一个穿着寒酸的漂亮姑娘正得意扬扬地站在门口,一个穿着更寒酸、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小子,扛着个破麻袋站在她身旁。

“是他们!”宋应贤惊得脸色一变,脱口而出,却被旁边的唐铎按住。唐铎的脸色已变得极其阴沉,却不动声色,只恨恨地看着那两个年轻人。

两人已经大摇大摆地走到大堂中间,离离从素星痕的麻袋里掏出一块瓦当,递到刚才出价五万的人面前,笑盈盈说:“你真肯出那么多?那买我这一块如何?”

那人呆住,低下头仔细看离离手里的瓦当:花纹、质地,连心字款都跟价值连城的叶心瓦一模一样;他当即万分惊疑,不禁伸手去拿。手还未碰到陶瓦,离离却双手向上一抛,“啪”的一声瓦片已摔碎在地上。“啊!”那人惊得叫了一声。

庄洞明、柯溪斋伸着脖子,想看清下面发生的事情,素星痕却忽然挡在他们眼前。只见他举起一块瓦片,彬彬有礼地一欠身:“柯老先生,请您品鉴一下,我这个是不是五百年的古玩?”

柯溪斋的目光已全被面前这块泛着土腥味的破瓦吸引了,一时不顾其他,忍不住伸出舌尖舔了一下。他松垂的眼皮忽然一睁,左眼被镜片放大,看着异常夸张:“真品,真品,至少五百年的老货!”

素星痕一笑,手指一松,“啪”!

台下众人倒吸冷气,这一声听得真是心胆俱裂。

“浑蛋,敢砸场子!”一向斯文的宋应贤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素星痕只是若风过耳,慢慢踩过地上的碎瓦,提高嗓门说:“小弟奉劝诸位玩家,请看清楚了再下本儿。这些东西——”他回手一指高居展台上的三块陶瓦,“只是些不值钱的劣货。”

“这种货色,我们手里有的是!你们要是喜欢,一人发一块,拿回家玩去!”离离轻盈地跳上高台,拉开麻袋口,从里面一块接一块地拿出瓦当,举手晃一晃,就乱丢下去,啪、啪、啪、啪!转眼破碎的瓦片就在台下堆了一地。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每响一声,就跟着抽动一下,先是心碎,然后肝碎,到最后五脏六腑全都碎了个稀烂,早先的脸红耳热尽变成一片煞白。

应着离离摔摔打打的节奏,素星痕悠悠说道:“这些近两月来红透淮安的古瓦,根本不是叶心的大作,只是五百年前日产千万的普通瓦片。当年烧造的窑址就在城东七里西江之畔,那里还有更多这种心字款的古陶,大家若有兴趣,可以自己去看。这种货色虽说是古物,但根本没有文玩的价值,如今竟有人出五万金铢来买,我不得不叹,淮安人真是太有钱了!”

“信口雌黄!”没等唐、宋两人急眼,庄洞明先暴跳了起来,“此物为叶心手制,乃有古本文献为证,何来量产之说?!”听了老先生出头,众人心头被冰水浇灭的火苗又都是一亮,纷纷攥拳咬牙,跟着使劲。

素星痕微微一笑:“庄老爷爷整日埋头书海,也许是对文献太过痴迷了。那本《叶心瓦谱》,分明是伪书!”

众人一片轰然议论。庄洞明仰天笑道:“黄口小儿,贻笑大方!《叶心瓦谱》老夫从头至尾细读过不下百遍,其中遣词用典,无不深契前朝雅文规范,甚而包含今时已然废弃不用的古体文字。如此精美文章,何来伪书之诬?老夫还为它做了句读、训诂、注疏,正准备拿到书局去付梓!”他说着,激动地从怀里摸出一本淮安书局精印版《叶心瓦谱》,卷在手里来回挥舞。

素星痕将书从他手上抽下来,轻轻翻着言道:“这本书写得别有用心,里面扯的四十八位古代名人,大多下落无考,有些根本就是传说里的人物,唯有其中的十个淮安富商找得到坟墓。写书的人显然是想借古籍之名造势,把‘叶心瓦’这个题目做大,从而哄抬虚价。庄老爷爷,细读了一百遍,怎么连这一点也没读出来?”

“他就顾着看废弃的古字了,哪还管那些字写些什么东西!”离离笑着说了一句,一脚蹬翻了沉重的麻袋,整袋陶瓦“哗啦”一下冲到地上。

“你……你……口说无凭,绝非考证之道!你道《叶心瓦谱》是人伪造,究竟有何证据?”庄洞明急得有些磕磕巴巴。

素星痕微笑不语。唐铎、宋应贤见了,刚要得意,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大喊:“星痕,我来了!”

一身蛮族装扮的少年冲开人群,一溜烟跑到素星痕身边,一边擦汗一边兴奋地说道:“我去淮安书局问了,一切果然如你所说!”他说着,掏出一本破皮黄纸的旧书来,“书局的人说,两个月前有人拿了这个《叶心瓦谱》的古本来,售卖给他们。他们一看,是从没见过的古籍,估计会有些销路,就照着这个母本,刻印发行了。那个人神神秘秘的,后来再没见过。”

素星痕点头说了声“辛苦你了”,接过阿蒙手中的旧书,转手递到庄洞明面前:“证据到了,老前辈自己研究一下吧。”

庄洞明与柯溪斋互看了一眼,捧着旧书头对头琢磨了起来,又是对着光看,又是伸舌头舔。众人全都焦急地注视着,整个大堂里汗气蒸腾。好半晌,庄洞明呆站在那里不动了,柯溪斋慢慢转回头来,两眼发愣。“高仿……好漂亮的高仿。这纸绝非古纸,乃是人工做旧的。”

满堂贵宾一片大哗。“咣当”一声,有人捂着心口晕了过去;“不,不,不——”有人抱着头,大喊着跑出了酒楼。

更多的人死死按住自己幸未松口的钱袋,连哄带骂地甩袖而去,一涌而出。

转眼之间,满堂寥落,桌椅横斜,觥筹狼藉。宋应贤好像灵魂出了窍,一屁股坐在地上。

“素星痕!”唐铎凶狠地吼了一声,袖中掣出一把盗墓小镐,凌厉地扑了过来。

阿蒙急一纵身,挡在挚友的身前握紧了拳头。

“您还是不要妄动。”素星痕低低的言语,却让暴怒的盗墓贼停住脚步,“您做下的事,我们已经举报。商会的捕快就在门外。至于您自家的护队,如今您已破产,养不起他们,我想他们谁也不愿分担盗墓的罪名。”

唐铎默然许久,冷冷笑了几声,圆睁怪眼道:“破产?老子怎么会破产!你说的,我家是财富汇流之地。老子有的是财发!”

素星痕直望着他,眼神冰凉。“星起星落,财聚财散,都是瞬息万变的事。”少年幽幽言道,“在我到你家前的几十年中,那里正是万金汇流之地;但那天之后,那里的金脉,已经转向了。”

“哈哈哈……哈哈哈!”唐铎恨声大笑,“这就是你不肯与我合作的缘由,是吗?!”

“唐老板,您说错了!”阿蒙挺身道,“我们不能合作,因为盗墓是坏人干的事!”

唐铎愣了一愣,却笑得更加大声:“臭小子们,你们还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这里是淮安,宛州的大城淮安!在这座城里,没有什么‘好人’‘坏人’,只有‘穷人’‘富人’之分!”

素星痕合着薄薄的嘴唇,与唐铎对视良久。唇角似乎是微微地一勾,他移开目光,背转过身。

“淮安城里的规则,由这个城里的人来决定。”背影清瘦的少年淡然言道,“现在我们能留在这城里,而唐老板,你出局了。”

【五】

“嗨呀!还以为干掉那两个坏蛋就发达了呢,谁知道还是露宿街头,睡草棚!”离离大叹了一声,扯着屁股底下那堆干枯的稻草。

“我们只是得到进入淮安的机会。要挣钱,还得从头来。”素星痕叼着一根草棍,翘脚躺着,望着星空。

“想起白天的事,有点睡不着呢!”阿蒙仍十分兴奋地笑着,“星痕,十二年不见,你可变得更厉害了!一下子就猜出那本书是假造的!”

素星痕眯起眼睛,若有所思:“那个造伪书的人,不简单。”

“哦,怎么说?”离离眨了眨眼睛。

素星痕道:“百多年前的宛州西部,一度流行用古旧瓦片为死人垫背的葬俗,所用的瓦片越古老,代表墓葬主人身份越是富贵。后来随着宛人厚葬之风越来越奢,改用金铢铺垫棺材,旧俗也就废弃了。唐铎盗墓所参照的《叶心瓦谱》是本伪书,他却仍能从那些墓穴里取出所谓的叶心瓦,原因就在于此。被盗的富商之墓正好都是百多年前下葬的,从尸骨垫背的古瓦中找到一块有心字款的,概率很大。这种过去的葬俗,如今宛州人大都没听说过,可那个造伪书的人不仅知道,还利用了这一点,岂非是个厉害人物。”

离离恍然地点了点头:“可是这种百多年前如何埋死人的无聊事,连唐铎那种专门挖坟的都不懂,你却怎么知道?”

素星痕笑道:“他未必不懂,只不过利益当前,真相对他来说并不重要。至于我——”他从怀中掏出一卷书来,“我是从庄洞明老爷爷的新著作里看到的。他在给《叶心瓦谱》做的注释里提到了这种旧葬俗,可惜他一心只会做考据,从来没想过此中破绽。”

“你……你还真的会看那老头子的书啊!”

“啊……我看到有文字的东西,就忍不住要读一下。”素星痕抓了抓头,而后表情又变得严肃,“如今想来,伪造《叶心瓦谱》的人在书中直指十大富商,好像是怂恿贼人,去专盗这些人的墓。他的目的绝不止哄抬瓦片价格那么简单,背后必有另一层深意。”

阿蒙听得呆呆的,言道:“既然你这么说,多半真有古怪。你的算计,可赶上我们草原的大合萨那样神。”

“你拿他比合萨?”离离笑着摇头,“大合萨可是真正的星象家。他这一套算什么?‘流金归藏’,其实就跟账房先生差不多吧?嗯,你这种‘星象学’啊,倒真是为宛州而生的。这里市侩多嘛。”

“它不是为宛州而生。”素星痕喃喃一语,“它是……为天下而生。”

“什么,你说什么?”离离的耳朵竖了起来。

“天下万事,皆依财富的聚散而兴亡。金钱,本就掌控着世间的一切。”素星痕喃喃念叨着这样的句子,望着深深冷冷的夜空,“那时候……老师,就是这样对我说的。”

又一次听到星痕提起“老师”,阿蒙不禁沉默。望着自己那郁郁多思的生死兄弟,许多往事涌了起来,朴直的少年脸庞上,顿时写满难以尽诉的心绪。

片刻,他忽地温声说了一句:“星痕,你很想老师吧。”

素星痕不语,始终只是仰望。凉凉的眸光似乎动了一动,但却没人能够看见。

“那个时候我年纪小,好多人的样子我都记不得了,像你的老师,还有那些我们认识的人……”阿蒙顿了片刻,又说道,“可是你的样子我怎么都不会忘。十二年过去啦,我还是一眼就能认出你来。”他说着,一笑,推了推素星痕的肩膀,叫他转过头来,“不管你去哪儿,让我们跟你一起走。答应我,好不好?”他睁着一双草原湖水般澄澈的大眼睛,无比恳切地说。

素星痕望着他,半晌,只是静静地微笑。

“阿嚏!阿嚏!”一旁的离离忽然打起了喷嚏。阿蒙转目一看,只见那姑娘随意扯着垫床的干草,正忙活着又编又搓,不知何时竟已弄出了数寸长的一段草绳来,草棍飞扬,沾上她长辫子的梢。“你在干什么?”阿蒙不解地问,一边伸出手来帮忙。

“帮你做条绳子,好把素星痕捆起来。”离离将手里的干草一股脑塞给阿蒙,一边指点他如何继续干,一边淡然说道,“不然,他肯定会趁咱们睡着了跑掉的。”

天还没有亮,素星痕静悄悄地起了身。那些原本用来搓绳子的干草最终变成了离离和阿蒙的玩具。两人先后编出很像狗的马驹、胖刺猬和一个缩小版的阿蒙,然后抢着用草毛捅对方的鼻孔,最终发展到一场互掷草包的大战,此刻正满头满身插着歪斜的草棍,挤在一起鼾声起伏。小心地绕过熟睡的两人,星痕背起行囊,离开了寄宿的草棚。

踏着露水沾湿的石板路面,他落寞地前行,才转过一条街,却忽然被拦住了去路。

“小兄弟,几日不见。淮安城你住得还习惯吗?”横挡面前的中年人身上散发着烟草味,一派和气地问候道。

“哦,杨念之前辈。”素星痕也礼貌地打了个招呼。他眼角四下扫了一番——这个人就这样凭空出现在街道中央,倒像是早就在等着自己。

杨念之磕了磕烟袋,盯着面前的少年,眼含笑意:“‘叶心瓦’崩盘的事,已经传得满城皆闻。唐铎东家这单生意,你做得很漂亮呀。”

素星痕眼睫微微一垂:“杨前辈介绍的生意,可险些要了我的命。”

杨念之哈哈笑了两声:“却也是让你认识宛州、认识淮安城这个地方最快的办法,不是吗?”他说着斜过狡黠的双眼,“寻常人入淮安,不被蒸煮个三生三熟,立不住脚。你倒出手不凡,果然是块好材料哪。”

素星痕无声地冷笑,转身而行,却被杨念之一把拉住。“我有单再正经不过的生意介绍给你。你得跟我走。”那掮客佬不容异议地说道。

素星痕并不理睬,用力甩脱了他的拉扯。正要前行,街巷两边却突然蹿出了七八个魁梧矫捷的男人,周身都是一色考究的劲装,凌晨的晦暗之中,有似黑色松林般地包围在了眼前。

面对这高出他一头的人墙,素星痕脸色微冷,皱了皱眉。下一瞬间,却见这些桀骜的汉子齐齐地折腰低头,向着清贫的少年深深地拜下。

杨念之绕到少年面前,站在这队伍领头的位置,也向着他作揖一礼。“恭请星痕先生,”他说着抬起头,斜着嘴角笑道,“有一位大东家要见你。”

淮安内城偏东北隅的所在,铺陈着一座并不张扬、却清贵秀美的园林,山水幽静隔离尘嚣,有如闹市之中的隐逸林泉。即便是淮安人,也极少有人见识过此间的景致;大多数的人连园门外铺路的玉白方石都不曾有缘踏足。在鲜衣怒马、奢华冠世的宛州第一都会之中,这里也许并不是最为流光溢彩的宝地,但在每一个宛州商人的心里,这座园子却是商道骄傲的永久象征,无数财富风云卷荡的枢纽。

商润世,政润国,财润家,德润身——“十城一府四润园”,在宛州商会的地盘上行走,不识得这个名号的,就算你是皇帝也要跌跟头——历史上并非没有这样的例子。

可素星痕,偏就是个不识这名号的。

“哦?他已进了园中,还不明白要拜会的是何人?”园林水榭窗边,那贵人临风拈着酒杯,微笑问道。

“嗨。”杨念之双手垂在身体两侧,恭敬地躬着身子,“这个人吧,大约是心里装那些匪夷所思之事太多,一般的人情事理、市井琐闻,寻常人都知道的,他倒好似懵懂得很。”

贵人品了一点酒,笑着点了头:“这却很好。一个不识世故之人,却正是我想要的。”

杨念之弯了弯身。“大人交代的‘掘金童子’一案,在下也已查明白了。”他又说道,“所谓‘掘金童子’的由来,正是四十年前曾在宛州现世的‘猎金者’。当年猎金者留下神奇事迹无数,所到之处,乞儿白丁空手致富,穷乡僻壤累财巨万。市井对他崇拜成风,多年过后以讹传讹,便敷衍出了‘掘金童子’这个财神。在下亲自察看过许多人家供奉的童子神像,与当年宛州画师留下的‘猎金者’样貌十分相像。如此看来,此事只是一时民间迷信,并非有人故意操纵传播、蛊惑宛州百姓,大人自可放心了。”

那贵人听了,缓缓点头,面上却现出一丝疲惫。“这就好。你们也许都觉得我多虑,但方今世道不比从前。包藏祸心之人,手握鼓荡风云之力,因而即便秋毫微末,我亦不可不察。”

杨念之听了,默默地点着头,面上却也堆起忧色,须臾却又笑道:“如今真正的‘猎金者’已在大人手中,将来想要掌握宛州动向,必定易如反掌,大人也可稍减忧烦了。”

贵人的唇角勾起笑了笑:“素星痕,当真是那‘猎金者’的传人?”

杨念之笃定答道:“在下亲眼见到‘金脉图’自他囊中掉出。加之后来他解决唐铎一案,神机莫测,可以肯定——‘流金归藏’,已再次现迹宛州。”

清悠一声,那位大人弹响了玉琢的酒杯。“此番辛苦你了,且自去休息吧。”他浅浅言道,“将那位素星痕,请进来。”

素星痕走进四润园水榭之时,所看见的,唯有一位长身玉立的年轻公子,孤身临窗,在初起的晨曦下凝作一道清瘦的剪影。

他并未出声,只是远远地站着,直到窗边那人转过身来——只见是俊雅年少,一身白罗,气质清新有似诗书浸淫的文士。公子慢慢走到素星痕面前,含着笑,微微躬身:“江子美这厢有礼。”

素星痕一怔。他虽多不通世俗掌故,但“江子美”这三个字,终究也如雷贯耳,击中心怀。“原来……是宛州商会魁首,‘十城商政使’大人。”静默须臾,他轻轻应声,郑重地见了一礼。

那江子美点头一笑:“唐突相邀,请勿怪罪。”说着便亲手倒了杯茶递过。

素星痕接过茶盏,礼貌地品了一口,而后抬眼望着面前的贵公子,若有所思言道:“早闻江大人年不满三十而继领重任,却不想竟是这等人物。”

江子美也笑而言道:“我亦听闻素星痕先生是堂堂‘猎金者’的传人,手握‘流金归藏’之绝技,又何曾想,竟是如斯少年。”

素星痕面上微微一冷。“大人既知在下是猎金者传人,就当知道我辈之人,不可以貌论断。”

江子美和蔼地笑了起来:“是了,是了。当年猎金者前辈貌若六龄孩童,终身不变;我等世俗之人,并不敢因其形貌而稍有怠慢。如今对素先生,也应当是一样的。”

素星痕听了,默默不语,却只是移开双目,不知心中在想着什么。江子美静静看了他片时,却又笑道:“‘流金归藏,商道至宝’。星痕先生身怀绝学入我淮安,不知有何志向?”

“混口饭吃,并无大志。”素星痕漠然言道。

“既是如此,我这儿倒有个差事,不知先生感不感兴趣?”江子美突然说。

素星痕问:“什么差事?”

江子美转过头来,盯住了他的双眼。始终含在唇边的笑意忽而隐去了,只见他一字一顿,沉沉地说道:“绣、衣、使。”

素星痕看着他,眨了眨眼睛。须臾,他一笑:“那是什么差事?”

江子美展开了折扇,轻轻摇着:“对付奸商、维护宛州十城商业的秩序,十分正义的差事啊。”

素星痕笑道:“商会统辖宛州数百年,公平自治,独立于世,一向不是很好吗?商人的秩序自诩胜过天子礼教,又何须什么特使来维护正义?”

江子美轻轻摇头:“数百年间世事更替,今非昔比。商业越是发达,商道越是混杂。如今宛州的种种情形,早非祖辈们定立自治法则之时所能预料。我江家世代为宛州首富,表面上总揽十城商政,其实如今,却难以平衡商界利、义之间的准绳。像这次古玩行滥炒‘叶心瓦’的事件,若非星痕先生揭穿,尚不知会是何等局面收场。”他说着转而一笑,向着素星痕揖手,“也因此事,子美得见先生的实力,与先生的道义之心。”

素星痕毫不还礼,却只冷冷一笑:“‘性命垂危被迫自保’,在江大人这里原来叫作‘道义之心’。”

江子美并不介意,温雅的笑容丝毫未改,径自继续言道:“鉴于如此乱局,子美自接掌十城商政使以来,便四方寻访能人异士、同道知音,揽为我旗下绣衣使者,督察宛州商业秩序,行我心中正道。”他诚恳地看着星痕,“我先前已招揽十二位贤能。而先生你,便是我心中的第十三绣衣使。”

素星痕也看着他,片刻,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大人当真是错爱了。我是个瞌睡虫,最不适合当官。”他说罢,转身便自向门外走。

十城商政使,是他此生见过的最大的官。他有把握就算自己走不出去,也会将这位大人物激怒到把自己打出去。

“先生。”江子美却没有发怒,只在他身后淡淡地叫了一声,三分冷意,却犹自斯文。

“我知道以先生的本事,在宛州遍地黄金之地,前途无量。”商政使大人绕到素星痕面前,文静的脸上,竟是纯良地一笑,“然而,子美虽不能令绣衣使一夜暴富,但若想令一个不是绣衣使的人无法在宛州立足,却也容易。”

他说着,转目望着窗外淮安城布满无尽彩霞的天空。“据我所知,先生你还有两位朋友。不知他们,是否也需要在宛州谋生呢?”

素星痕的眼瞳忽然凝住,转而斜瞪向江子美,眸子里是冰凉的光。

江大人始终保持着风度翩翩的微笑。半晌过后,他自袖中取出一块小小的木牌,托起素星痕的手,将之牢牢地按在了他的掌心。“此乃绣衣使执牌。持牌执法,通行淮安,特权无阻。”固执的贵公子眯起了双眼,“子美看人不会有错。星痕,你手握此牌,心中,道义自在。”

他说着松开手,转身踱去桌边斟酒。素星痕握着被硬塞进掌中的牌子,良久良久,不能言语。

“星痕还没用饭吧,寒舍正好备下了一席。”那位大人自斟自饮,一边轻拂衣袖,淡而悠然地说着,“你的两位朋友,我早已着人请了过来。稍后你们就一起吃吧。”

“好几天,好几天没吃一顿正经饭了!”阿蒙从一堆空盘空碗中腾出嘴来说了一句,又埋头进另一堆锦馔珍馐的盘碗里。

“哼,要不是亏了江大人,你又要扔下我们跑了吧?”离离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拿着那块精雕的檀木牌子,翻来覆去地看。只见木牌正面刻着“绣衣使”,背面刻着“十三”,精美的流苏挂穗,透出一派华贵。

“绣衣使,听起来够威风的。”她不禁笑了起来,“你这算是当上官啦?”

素星痕劈手夺过木牌,揣进怀里:“没错,我当官了。你们别跟着我,爱去哪儿去哪儿!”

“那……那……”阿蒙突然发急地说话,一下子噎住,用力猛咽,“……那怎么行!我是要信守诺言的。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一定要跟着你!”

素星痕双手捂脸,一头倒在饭桌上。

“哎,你总说对他有诺言,到底是什么诺言?”离离笑问。

阿蒙哽了一哽,低下头,沉沉凝重地言道:“十二年前我说过,我会保护星痕的。”

素星痕站起来就往外跑。

阿蒙追上去,抓住他的手腕,轻轻一拧。星痕的胳膊顿时被反剪过来,整个人是应声倒地。

“要不然,还是当年的老规矩,行不?”阿蒙铁手不放,认真地问道。

离离看见星痕这副惨样,却有些雀跃,饶有兴趣地问道:“什么老规矩?”

“他若掰腕子赢了我,我就不用保护他啦。”阿蒙憨厚地笑着。

星痕捂着胳膊,拼着最后一击的精神问道:“你跟着我,离离怎么办?她又没有什么诺言!”

离离跪在了地上,托着腮对着素星痕的脸,笑道:“我啊从小就离开家了,反正也没什么可以去的地方。你是阿蒙的恩人,所以阿蒙跟着你;阿蒙又是我的恩人,那么我当然也要跟着阿蒙咯!”

素星痕沉痛地闭上了眼睛。“放开我,放开。”他叹着气说道。

阿蒙放开手,扶着他站起来,笑问:“答应了?”

素星痕沉着脸,噘着嘴站着。半晌,他将背后篓子摘了下来,抱出里边瘦弱的小猫。“先吃饭吧!把鱼尾巴拣出来,我要喂猫!”

离离、阿蒙击掌庆贺,三人一猫皆大欢喜。“多吃,多吃哦!”离离一边扒饭一边招呼,“下一顿可不知在哪儿了!”

星流五千五百年,九州东陆第五王朝——燮朝立国的第二百一十个年头。传说中象征财富的填阖星,从未如此时这般明亮。帝都太史丞内,官修史书中的《货殖志》开始单立目录,变得卷帙浩繁。史官在卷首写下这样的记载:

“国朝商业之隆,古所未见;士民银资之盛,直凌皇府。

五千春筚路蓝褛,东陆富雄三海;二百载升平营治,宛州重于天下。”

宛州,方圆十二万拓,山原富庶,水系通达,九州大地上财力的渊薮,华族社会中商人的乐园。以淮安为首的十大名城,历来实行商会自治;唯利是图的人心为金铢银毫插上了翅膀,俗世的繁荣一飞冲天。

星流五千五百年,欲望昂贵万金,道义轻贱如尘。二十七岁的江子美登上淮安城头,就任宛州商会最高领袖。俯瞰这个连梦想都有标价的地方,他做出了颠覆传统的决定:设立特职“绣衣使”,持牌执法,督察十城商业秩序。

星流五千五百零一年早春,素星痕携绝迹世间四十载的《金脉图》,身无分文地进入淮安。“第十三绣衣使”,那一切与这个飘忽史籍的名词相关的传奇,于焉开启。

离离复离离,

片瓦连城迷。

流金定天下,

飘然锦绣衣。

三家店

黑暗隐藏了一切的波诡云谲,只听得见骨牌摩擦和碰撞,以及偶尔一句的叫牌声。

“终局。”又是几轮交锋过后,有一个人淡淡地宣告游戏结束。牌局上的其他人没有表示异议,分别放倒了自己手里所有的牌。“启灯吧。”一声淡然的吩咐。

漆黑的空间中渐渐生出光亮,亮度缓慢而柔和地增加,让刚刚经过暗室斗牌的人们,眼睛不会感到一丝的不适。光源来自十二颗罕见的硕大鲛珠,每一颗都搭配一座七尺高的银柱,柱顶的拱底圆盘里盛着一汪水银,鲛珠被施以了秘术,稳定地空悬在这反光极佳的液体之上,构成了一盏落地灯。这些饱含明月之力的浑圆宝物,只需由守灯的童仆撤去外罩,就会自然发出柔光,不会像烛火那样冒出污染室内空气的烟雾,且无论昼夜,都可营造出晴天野外般的明朗氛围。

十二盏珠灯如同一副星盘般地围拱,勾勒出这空间的轮廓,一个十倍于普通厅堂的宽阔房间。房间中央铺着二十方步大的雪白丝毯,毯上摆着一张赌桌,桌边坐着三个刚刚结束牌局的赌客。一个相貌清隽、打扮简洁的女子靠近桌边,开始为他们点算这一局的战果。

等待时,三人中最年轻的一个取出一支精卷的烟,点上吸着。

“喀喀!”坐在他旁边的中年人咳嗽抗议,洁癖似的掏出手帕掩住鼻子。他身材瘦长,五官线条纤细而犀利,虽然一身豪阔而略显艳俗的衣冠与常见的宛州商人并无二致,然而无须见多识广,只要你曾在淮安这个龙蛇混杂的城市待过几个月,就不难看出他其实是一个羽人。

“东陆最大的烟草商,倒怕这烟味。”第三个人看着这情景,话语中微含笑意。

“我虽做这买卖,却真不忍这些东西荼毒世间。每每看见有人上了烟瘾,这颗心哪,就伤感得很。”羽人眯了眯眼睛,却是一脸的慈悲厚道。

“扯淡。”叼着烟的年轻人一开口,竟散发出一股痞子气,与那斯文白净好似个太学生一般的外表极不相称。

羽人并没搭话,只是冷笑。旁观的那第三人却着实笑了两声,好似捡着个乐子。

“结果出来了。”盘点牌局的女子找准三人闲谈的气口,十分恰当地插话进来,“蒲先生赢焉少爷十六个点,焉少爷赢白公十六个点,白公赢蒲先生……十六个点。所以这一局是,‘白蛇吞尾’。”她不禁现出一瞬由衷欣赏的笑意,“林夜在赌坊干了这么多年,还是头回见识如此精巧漂亮的局面。”

“嘁,费半天劲,弄了个不输不赢。”叼烟的年轻人一脸不屑。

“非也。焉少爷和蒲先生虽然没输,可白公却是赢了。”女子一边利落地收拾着桌上的骨牌,一边笑道,“开局前,白公委托林夜先设了赌盘,押下一百注,赌你们三位今日战成平局,总赢四十八点。白公押得如此偏僻,引得外面十来位老板都下了注,就连林夜自己也随着投了一小把。这回可好,被白公赢家通吃了。”

年轻人一拍桌子,喷着烟雾的唇间蹦出一个脏字。

羽人无奈地摇头,拍拍年轻人的肩膀:“你我跟白公厮混这么久了,遇见这种事还不淡定些吗?”

桌上的第三个人——那个被称作“白公”的大赢家,无声地笑了笑,随手拈起一支筹码,递给名唤林夜的女子。“补偿你跟赌的损失。”

林夜一怔,双手将筹码接了过来,半晌笑道:“白公太过厚赐,这一注够我开一家赌坊了。”

“那要恭喜‘林东家’了。”白公轻笑。

“白公觉得林夜蠢笨吗?”林夜收起筹码,微笑着继续拾掇赌桌。

“你聪明得很。”

“既然林夜不蠢,白公又为何认为,林夜会选择做个无趣的东家,而放弃在公等三位身边效劳的机会呢。”她淡然自若地说着,捧起收好的赌具行了个礼,安静地退下。

羽人“蒲先生”满意地笑道:“阿夜确实聪明极了,我这里也当真离不了她。你设计的这套‘白氏骨牌’,整个赌城唯有她一人学会了如何盘点,若她不在,我只怕再找不出个侍候牌局的人。”

焉少爷哼了一声,碾灭还剩下大半根的烟卷:“小爷就不该玩他这破牌。规则都是他一手定的,我们不也被他玩在手上了?”

蒲先生呵呵笑道:“是啊,定规则的人永远是最大赢家。若不然,白公也不会如此有兴致,与那江子美抢夺这‘制定规则’之权了。”

房间中静默了几个瞬间,白公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宛州需要新的规则。”他轻缓地说了一句,慢慢站起身来,开始踱步。

珠灯的白光映着他的鬓发,一缕银丝泛亮。看得出他已是年及五旬的人,然而没人会否认,他仍堪称一位不折不扣的美男子。这个一袭布衣的男人,头上未如蒲先生那般插了翡翠点金的发簪,指间也无焉少爷那种箍了一圈金箔的烟卷;但举手投足间却弥漫着一种见所未见的气质,仿佛比周围一切豪奢的存在都要更加——昂贵。

“我与江子美当中,只有一人能创造宛州新的规则。”白公步履迟缓,低低地说着。“如果规则由他来定,那只会是宛州十城的规则。而如果是我,”他慢慢仰起头来,目光遐远,“就会让宛州商人的规则,像‘英芒草’一样,带着种子,飘行整个天下。”

他像个微醺的诗人似的摇荡,步子踏出雪白丝毯的边缘,象牙色的鞋底轻踩在坚硬的地板上。

这间厅堂的地板是由一种奇特的材料凝制而成,其矿石采自浩瀚洋里某处幽深的海窟,由灵巧的洛族矮人提炼和淬烧,最终形成平滑如镜、坚硬如石的一整块板材。无光的环境下,它就像黑色岩石一样凝重;而只要房中点起了灯,这地板就会变得水晶般透明,低头看去,楼下那层终年终日热闹到拥挤的豪华大厅豁然现于眼底。

那就是这座“赌城”主要的营业场地,似乎看不见边墙的宫殿中,连绵不绝的赌桌旁,围绕着川流不息的人群。而赌城中流连的人们却无法看到楼层之上的真相,他们仰起头时,只看见一片犹如晴空的天花板,彩绘出片片白云与各色斑斓的星辰,逼真效果令他们一入此中便忘记了昼夜。

白公一步一步地走着,当真犹如踏行在云端。脚下在欲望中狂欢的众生构成最生动的背景,没有什么装潢比这更别致了。

“眼下这把牌,很快就玩到终局了。”他转回头,对着两个牌友微笑,“你们不想设个赌盘,押一注输赢吗?”

“好啊!”蒲先生应声,抬手撒出一大把筹码,“反正这一把里,我们与你是一头儿的,包赚不赔。”

一声冷笑,焉少爷又点燃一支卷烟:“江子美也许不如我们有钱,但他还握着‘商政使’的权力。你们真的这么有把握?”

白公无声地笑起来:“我说过很多次了。若非所有问题都能用钱解决……”

“那是因为你没有把钱用好。”忽然间,安静侍候在角落里的林夜,还有满室十二个看守珠灯的少年童仆,异口同声地说道。

“白公的警句,我们早都烂熟于心了。”林夜笑着补充了一句。

笑意漫溢开来,白公几乎是有些享受:“你们看,还有什么比良好的‘教育’,更能渗透人心呢?”

若非所有问题都能用钱解决,那是因为你没有把钱用好。

——英芒记创始人白思退名言

【一】

“为什么让他来?”

“你在说什么?”

“不用装了。我知道是你做的。”

“……好吧。你需要帮助。”

“我不需要。”

“你需要。”

梦境里的谈话并不十分愉快,素星痕“咯咯”地咬了两下牙齿,迷迷糊糊醒了过来。

湿凉的鼻尖,窸窣的胡须,放大到变形的猫脸充满了整个视野。“嗯?小虎……”他懒懒地打个招呼。黄色虎斑纹的小猫坐下来,笑笑地冲他眯起眼睛:“喵……”而后又伸出小爪,淡粉色的掌垫轻拍在他额头,好不柔软。

素星痕无意识地享受了一会儿,忽然感到事有蹊跷。

除了要吃和要抓痒以外,这只猫从来不对他假以辞色的。

他猛地跳起来奔到镜子前。镜中出现了一个梳着双团髻的童男子,样貌十分天真可爱。小虎跳上桌,饶有兴趣地望着他,又眯了眯眼睛。

半晌无语,素星痕双手撑住桌面,压抑地垂下了头。

“那、个、叫、离、离、的、女、人!不趁我睡着时捣鬼会、死、啊!!”这声暴怒的呐喊几乎就要蹦出嗓子眼儿,全靠多年涵养功夫的惯性才忍了下去,只在腹中飞速地盘旋。

十多年来——不,自有记忆以来,素星痕从不曾像这段日子——遇到阿蒙和离离后的这段日子——一样想发飙。

因为自己的面相过于幼齿,星痕喜欢往老气里打扮。眼见往日疏懒落拓、从背后看去甚至可能造成“沧桑”效果的发型,变成了两个团子外加一道耀眼的齐刘海,一个成年男人究竟是有多受打击,外人难以体会。他举起两手,抓狂地试图拆开那见鬼的团髻。

“在下盘头发的技术乃得高人真传,扯是扯不开哒。”强压着笑意的话语从背后传来,素星痕停住动作,片刻,恨恨地回头瞪眼。

“怎么样?我说可以的吧!”离离得意扬扬,扯了扯身边阿蒙的袖子,“只要稍加打扮,他就能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小屁孩!”阿蒙慢慢地点头,两眼发直盯着他的好兄弟:“我……我好像回到了十二年前……不是不是,更……更早的时候……”

“醒醒吧!”素星痕忍无可忍地大吼一声。“快给我把这个,拆了!”他指着自己头上的球状物,横眉立目对着离离。

离离慢慢走过来,整了整他发髻的形状,顺手拔掉一根翘着的鬓毛:“那可不成,我精心给你打扮,好去见雇主的。”

“什么雇主!”星痕躲闪着离离的手。

离离笑道:“我接到一桩生意,有人要雇用一个脑袋聪明、又能扮成十三岁男孩的人。这岂不是天上掉馅饼,非你莫属吗?”

素星痕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儿,头一扭,平静而清晰:“打死我,也不干。”

“不干也得干!这个客栈的房租我们已经欠了三天啦,今天的午饭会是我们连续第十顿吃白水阳春面,而且第十一顿的面条钱现在还不知在谁口袋里放着!”离离突然换上了一脸怒容,“这都怪你!自从你拿了绣衣使的牌子,除了吃吃睡睡就什么都没做过!”

听着这话,素星痕默然,伸手轻挠着小猫的下巴。

离离贴近他耳朵,继续数落道:“你是怎么想的!进淮安的时候,你不是说了要来好好赚钱的吗!你才一进城就碰上江子美大人,得到这么好的差事,还白拿了一大笔饷银,我和阿蒙都羡慕死了!你可倒好!江大人说了,绣衣使是凭战绩发饷的,你不去查案、办案子交差,整天就是睡觉睡觉睡觉,要我们到哪里去支饷银买菜做饭买零食啊!”

雷霆霹雳之下,素星痕面无表情,两根手指轻轻按住小虎的两只耳朵。

离离愤恨一吼:“你再这样下去,绣衣使的牌子就要被收回去啦!!”

“那就让他收回去,正好。”素星痕终于答了一句,轻描淡写,十足欠揍。

离离气得两道柳眉陡地竖起,凝然瞬间,人却又平静了下来。“这就是你想要的……对吧。”她露出一丝略带冷意的笑,明亮的眸子盯住了星痕。

“自从拿到那块牌子,你就故意懈怠,打算好吃懒做直到江大人主动放弃你这个手下,对吧?”

素星痕微低下头,两只眼睛看着别处,默不作声。

离离轻轻笑了一声。“这个绣衣使你要不要做,我不管。总之呢我发过誓,进了淮安城,就决不再饿肚子!”她坚定地抓住了素星痕的胳膊,“阿蒙,拖他去见雇主啦!”

阿蒙应了一声,还没动手,却被星痕恨恨地瞪住。怔了一怔,低下头,蛮族少年愁容满面地嗫嚅道:“我知道你不太高兴……可是离离说,这个钱也算很好赚的……星痕,我……好想吃点肉什么的啊……”

愤恨的眼神一散。看着这常年在草原上屠狼饮血的勇士此刻那微泛菜色的脸,素星痕一肚子的脾气,顿时竟泄得烟消云散。

“谁……谁让你们非得跟着我的。”他皱着眉,罕见地有点结巴。离离和阿蒙只是双双看着他,女的犀利,男的可怜。

“好吧……我去那什么雇主那儿看看。”素星痕闭上眼睛,痛苦地做出决定,“不过,这次赚的钱我一个铜锱也不要;你们两个拿了钱,咱们就各走各的,行吗?”他忽然提出这个要求,语气有些冰冷。

默了一瞬,阿蒙郑重地移动脚步,牢牢抓住素星痕双肩。

他的神色无比坚决:“不行。”

东山书院,整个淮安数一数二的名牌学堂。这里因每年培养出成功进学到帝都太学的优秀童生而驰名宛州;更有不少纵横东陆的商界英才出其门下,“东山学友”的名望颇不可小觑。虽已久闻书院大名,今番却是头回见识。这院中豪阔气派的建筑、学子名师络绎往来的气象,令素星痕也不禁暗自赞叹。

在一位接引之人的带领下,三个伙伴穿厅堂,过小径,九转八回,来到书院中一处略显隐秘的内室所在。此时方知,离离所谓的“雇主”,原来竟是这座大学堂的山长——淮安名宿司徒延。

“样子倒还好。”贵气飘逸的山长大伯只用侧脸对人,眼角打量素星痕一遭,半晌轻言了一句。

“那是自然的!我们这位小哥生得极好,不仅样貌年少,而且打扮起来又乖又可爱!”离离笑眯眯答话,素星痕的眼皮向下一垂,满脸黑气。“山长大伯还满意吧?那么酬金……”

司徒延漠然打断了离离的关键性谈话。他从袖里取出一纸卷轴,放在条案上“唰”地推开,卷长达到五尺。“算出这个给我看。”一句冷冷的吩咐。

素星痕低头扫视卷轴。阿蒙、离离凑上来看,只见三寸宽的纸卷上细密地写着两行长长的算式,数字抄写得结构错综、上下翻飞,对于只晓得“加减乘除”四则算术的离离来说,其中很多符号根本看不懂。

“算筹在那张桌上,自己取用。”司徒延语意苛刻,“若超过一定时候还算不出,或者算错,受雇的事便免谈。”

素星痕将目光从长卷上移开,转身而行。司徒延见他并没去拿算筹,不禁有些怒色:“怎么,连算筹都不会用?哼,是哪个找来的无用小儿,徒然浪费老夫的时辰!”

他拂袖要走,却见素星痕径到书桌近旁,提笔在一张方笺上钩了两下,转身递在他的眼前。司徒延皱着眉往那笺上扫了一眼,却是一怔,夺下笺纸又看两眼,不可置信地喝问:“谁人对你泄题?”

素星痕淡淡一笑:“算筹这东西并不好用,还是心算来得快些。山长若是不信,立即出题再考过便是。”

离离踱到素星痕身前,笑对司徒延道:“大伯啊,算算数可是我们这小哥最拿手的啦,这算什么,再长个两倍也不在话下呀!”她语气轻松地说着,一只手却藏到背后伸出拇指,上下晃晃。素星痕见了,不禁微微含笑。

那司徒延听了离离的话,又重新打量素星痕,怠慢之色一扫而空,急切地追问:“小兄弟除了算术,还会什么?”

“文韬武略、诗词歌赋、旁门左道、挖坟掘墓,无所不能。”离离学读书人的模样拗着脖子,言之凿凿。

司徒延闻言更惊,激动地捋胡须,盯着素星痕低声念叨:“神童……是真正的神童啊!”

“那个……”素星痕只觉得额角的血管在跳,“山长大伯,我不是神‘童’。”

“就是你了!”司徒延突然拍手高喊,“这位,呃……素小兄弟,本院决意雇你三日,酬劳之事,尽从优厚!”

离离、阿蒙喜笑颜开,击掌为贺。

“不知贵院雇我何事?”素星痕淡淡问道。

司徒延眯着眼,背着双手:“要你代我东山书院,出战今年的‘两院学子赛会’。”

见三人都有些疑惑的模样,司徒山长解释道:“看来尔等是初来淮安,尚不知本地掌故。我东山书院乃学界翘楚,地位远非寻常学堂可比。这淮安城中可与我院一较高下者,唯有城北的‘曲江书院’一家。”

“哦,晚生听说过。”素星痕点点头,“印象里,曲江书院的名望,仿佛比贵院还犹有过之。”

司徒延的脸略略一僵,哼了一声道:“伯仲之间吧。……二十年前,我们两院开始举办学子赛会,双方各遣一名优异门生出战,当众比试各科技艺,最后决出胜负。此赛会一年一度,渐渐衍为淮安一件盛事,不但观战人数逐年而增,历届的胜负结果还会被张贴至淮安各处学堂,成为一时热议。每年赛会日期,恰在书院新春招生之前,因此赛会之胜负,对我们两院事后一年的竞争,都影响甚巨。偏今年的赛事又轮到在曲江书院内举行,彼为主,我为客,要想取胜恐有难处。”

“哦……所以呢?”素星痕的脸色有点难看。

司徒延叹气道:“我们两院这比赛,双方出战者都可谓少年天才,千里挑一。题目之繁难也是年年攀高,坊间俗称‘神童会’。然而此等神童,一两年中又能得几个?单凭我们书院里的学子,恐怕是支应不住了。所以……”他扫看素星痕,笑道,“老夫有意外聘高才,替我院学子出赛。”

“意思是说,‘冒充小孩,去跟另一个小孩比赛,来骗其他小孩’?”素星痕问罢,笑了一声,冷下脸来转身就走。

“哎哎!你又要不干?”离离连忙拉住他。

“我素星痕还没穷到这个地步吧?”他没好气地往外走着。

离离有些难色:“这买卖是有点……可是……”

“白水面条再吃就要中毒了吗?我们去拦路打劫怎么样?”素星痕一副认真建议的样子。

“留步,留步!”司徒延着急地叫,赶上来拦住素星痕去路,“小兄弟莫要误会!我们这番安排,虽听来不大入耳,却也是无可奈何之举。赛会一旦落败,书院便难以招收良才入学,束脩资费也不得不降,如此便致使来年的教学更落下乘。长此以往,岂是办学的正途?老夫苦寻多日,都未能求得合适人选,开赛日期已然迫近,唯有恳请小兄弟勉为其难,给老夫一个面子便了。”

素星痕保持着一个彬彬有礼的微笑,点头致意,然后绕开司徒延继续前行。

“小兄弟!”老山长已顾不得体面,双手拖住了他,一副哀告的语气,“实不相瞒,越是我们这等家大业大的书院,越是有天大的难处。那曲江书院实是厉害,我院与他们较量多年,如今已被逼得累年亏损。近两月来,他们又抛出个‘成贤略案’的奇招,号称只要付上足够的银资,他们便能定制专案,对学童单独施教,短期之内便可成就贤才。淮安城几个财力雄厚的人家,已然尝试向曲江书院购买此略案,据说七日为一期,每期之后,孩子的进益便一日千里;如欲续期,便须再付巨款。说也奇了,那些受教的学童,无论是中人之才,甚或是天生痴儿,‘成贤略案’都一概奏效。老夫半生从教,只知因材施教、量才而为,实在参不透那曲江书院怎能成就如此奇迹。他们凭此奇招,在一个学童身上所得的银资,几乎等同我院整年的束脩收入;对手如此强悍,我院的经营已然岌岌可危。倘若此番再在学子赛会上落败,只怕东山书院百年名门,便要就此倒闭了。”

素星痕静静地听罢,转回头来看着司徒山长,两眼却空洞洞的,不知在想什么。

司徒延急得冒了汗,赔着笑再三说:“只要小兄弟肯援手,酬金从厚,酬金从厚!”

素星痕捋了捋额头前的齐刘海,指着离离:“酬金的事,你跟她谈吧。”

【二】

在大燮帝国礼制光辉普照下的大部分人看来,宛州是个无君无父的地方。在这商人做主的世道里,偌大一个淮安城,既无文庙,更无辟雍,与学术相关的礼仪场所,竟就数城北曲江书院里这座私立的先贤祠最具规模。

就一座学堂的内园而言,这祠前广场算是罕见的宽敞了,但今日观战“两院学子赛会”的人群涌入之后,此处实在是显得有点窄了。

手持“东山书院嘉宾特帖”入场的离离回头看看那一团因拥挤而吵吵嚷嚷、跌跌撞撞的普通观众,得意扬扬地呼了口气。“太棒了,来东陆以后,我还是头一回坐这么靠前!”身旁的阿蒙满脸发光,高兴地说,“每次看戏都被挤在最后面!”

“嗯,今天这戏可格外好看。”离离开心地靠上阿蒙肩头,顺手递过掌中的纸袋,“吃这个,糖蘸脆花生。”

阿蒙抓了一把,边嚼边笑道:“真甜,也给星痕留几个!”

离离撇着嘴摇头:“远不如青石城卖的好吃。”

阿蒙已经又抓了一把:“现在除了白面条,我觉得啥都特好吃!”

两声洪亮的钟鸣,现场的嘈杂迅速平息,这派安静却让人更加感到兴奋。先贤祠廊下的平台上,一个仪表儒雅的男子走到中央,向着在场众人款款行礼,高声言道:“多谢各位莅临,今年的东山、曲江学子赛会正式启幕。”一言之下,台下响起一片喝彩声。

这人便是曲江书院的山长莫隐之,看上去比司徒延年轻不少,言行也谦和温润,不像司徒老头那般骄矜。离离望着他言道:“看看,这才像个读书人的样子。”

阿蒙见她这样说,也望了望,十分认真地问道:“呃,你……你喜欢这样的人?”

离离略一怔,看了看他,眸光稍转,不禁一笑。她凑近了些说:“我喜欢能打的!”

阿蒙眨着眼想了片刻,笑得露出光洁的牙。

这时台上的莫隐之言道:“有请双方出战的学子登台。这一位,是东山书院的少年才子——苏星子学友!”他伸手向祠廊的左边,众人随之望去,见到一个身材清瘦、脸庞稚嫩,身着东山书院学服、梳着两个团髻的貌似十三四岁的学童半低着头走了上来。

观众中有一批支持东山书院的人士不禁鼓噪欢呼,离离是其中骨干,一边尖叫,一边冲着台上热情招手。

瞥着台下那雀跃的姑娘,素星痕的头不觉垂得更低。他完全不知“苏星子”这样一个玻璃弹珠似的名字是属于哪个郁闷的人,不过看到眼前情形,也就不言自明了。他还是有点后悔自己做出到这里来骗小孩的决定,就算要来,至少不该把一切都交给离离安排。

莫隐之山长彬彬有礼地将素星痕引到平台中间,而后又指向祠廊的右边:“这一位是曲江书院的后学——木小石。”

随着他的介绍,平台另一头走上一位学童,身量比“苏星子”更娇小些,眉眼也更清秀圆润,眼神明澈,举止端庄,真真可谓粉雕玉琢的一个清纯好少年。

“他就是要被我骗的那个小孩了吧?他就是吧?”素星痕这样想着,有立即掉头离开的冲动。

莫隐之微笑道:“文武切磋,学者之乐。两位小学友不必以胜负为念,各自尽量发挥就是。那么便开始吧。”

原来这学子赛会自有程序,赛场共备下十科不同的题目,两院出赛者轮流抽取一题,共比五局,由淮安各学堂山长、名师二十人旁观评判,最后以计分论胜。莫隐之主让客便,先请东山书院抽题。素星痕暗暗叹了口气,走到十个题牌跟前,随手取了一个,将上面封纸撕下亮给众人。只见牌上赫然两个大字:“算学”。

台下的离离双拳一握:“手气太好了!”

两名出赛者在平台左右的两副书案后各自落座。场上有两名专司督赛的先生,是特地从白水城请来的学界名宿,身份中立。他们从密封题箱中取出一个卷轴展开,就如先前在司徒延处所见一般,上面是十尺长的复杂算式。

素星痕在面前铺平一张白纸,侧目看见那木小石开始摆弄算筹。“小兄弟的神算为老夫生平仅见,这些年来我们两院所出的神童,也没一个能赶上你十分之一的速度。若上了场时,还须略作收敛,否则太过技惊四座,恐怕露出马脚”——司徒延事前的叮嘱回响在心头。星痕提起笔,饱蘸了墨汁,无聊地在纸上画起小人来。

他照着离离的样子画了个长辫子的小人,又在旁边画了一个大些的代表阿蒙,向台下扫了两眼,又打算画这两个小人正在吃花生,正待落笔,忽闻右边一个男孩的声音叫道:“学生算好了。”

“啪”!一大滴墨汁滴在离离小人的脸上。素星痕呆呆地抬起头,看着木小石将计算结果抄录纸上,起身递交给督赛先生,走回来的时候,向着自己这边轻傲地瞥了一眼。

素星痕愣了一会儿,觉得此时氛围过于平静了,似乎该有个气急败坏的人在身边跳脚才合理。他看看台下,果然见离离瞪圆了眼睛,正把手里的脆花生什么的往自己这边乱扔,阿蒙凌空捞住了几个,看着那些落在地上的,露出惋惜之色。

“第一局,曲江书院木小石胜。”督赛先生与二十位评判合议之后,高声宣布道。

素星痕不禁打量了那木小石一番——自从上台来,他心中万分惭愧,都没正眼瞧过这个对手。虽说这孩子用的是算筹这种并不高级的方法,但运算如此熟练精准,也确实令人叹为观止;若真是十三岁时的自己,恐怕也未必是他对手。

已退到台下主宾席就座的莫隐之微笑着站起来,向着身旁的东山山长司徒延拱手一礼。司徒延勉强起身回礼,而后又与莫山长并肩坐下,眼神简直能剜下素星痕的肉来。

第二局比试很快开始。木小石前去抽题,选到一块写着“音律”的牌子。

“音律音律!”离离急得攥着拳头,低声问阿蒙:“他音律行不行?”

阿蒙微微皱眉,思考了一会儿,低声反问:“什么叫音律?”

台上的素星痕却已捂住自己眼睛,泄气地仰倒在椅背上。

音律之道不比算术简单明了,众师长饮茶的饮茶,闭眼的闭眼,做好准备要细心品评一番。木小石当仁不让,径自请人取出一张琴来,摆在书案上落指弹奏。

琴曲古雅,指法繁难,情态飘逸,善哉美矣。一曲弹罢,一众评判不禁鼓起掌来,满场观众也随之掌声雷动。

两名督赛先生待众人掌声渐息,转问素星痕道:“东山学友,用何乐器?”

场上十分寂静。半晌,素星痕问道:“一定要用乐器吗?”

督赛先生言道:“莫非学友不喜器乐,而擅长讴歌?也可。”

“啊不不不,不。”素星痕连连摇手,汗差点出来。干坐着想了一会儿,又看看满场众目睽睽,他忽然起身跑下平台,到先贤祠一角种着的大柳树旁,摘下一片柳叶。

他将叶子放在唇边吹了吹,发出一声怪响,相当干瘪。他一皱眉,只得扔下柳叶,又从枝上摘了一片,再吹,声音仍是不佳。如此这般在脚下扔了多片绿叶,他小跳着从更高处扯下一片修长的叶儿,唇边一试,总算满意。跑回台上,双手拈着柳叶,他轻轻吹了起来。

细细的叶笛声下,先贤祠前异常安静,偶然莺声,仿若击磬和鸣。这是一支极简单的小曲,反反复复仅由三个音节组成,街上跑的十个孩子,大概八个半能吹。短短小曲很快吹完,星痕向大家鞠了一躬道:“我只会这个,献丑了。”

过了片刻,观众中响起一片唏嘘议论之声;司徒延的脸色已经变得有点发青。

离离举目望着台上,有些出神。阿蒙看了看她,轻轻问:“你爱听这个吗?我也会吹。”

离离恍惚了一下:“你?”

阿蒙笑道:“小的时候,星痕教过我。就算风浪再大,吹起它,心里也好像是亮的。”

“风浪?”离离觉得怪异,追问一句。

“是啊,你不知道吗?”阿蒙的目光转回了台上,“海上风浪大的时候,黑得可怕,分不清是白天还是晚上。”

“海上……?”离离自语般地叨咕一声,须臾,三分怒色又重上眉梢,甩了甩手道,“我爱听有什么用啊!”

督赛先生已从评判席取得对两人奏乐的评语,各执一张。一人念道:“梧桐琴——清商润徵,雅韵流芳。”另一人跟着念道:“柳叶笛——五音未全,何谈六律。”

“第二局,曲江书院木小石胜!”

一片更热烈的欢呼声中,那学童木小石站了起来。“多谢各位师长赞赏。”他向台下的二十位评判行了个礼,却转望着素星痕,笑道:“不过学生倒觉得,苏学兄的叶笛很好,听来十分感人。希望今后能切磋一下。”

素星痕一怔,冲着他点了点头。

督赛先生咳了两声,宣布进入第三回合。司徒延掏出丝帕来擦着汗,离离、阿蒙也紧张得不行。星痕已经连败了两局,这第三场若再输,后面也就不用比了。面条汤里的肉片也不用指望了。

素星痕亮出抽取的科目后,在场观众十之七八都有些疑惑。因为那块题牌上写着的是:“界画”。

所谓界画,指借助界尺引线工具描绘亭台楼阁图样的特殊画法,乃是设计、营造土木建筑的必备功夫,寻常人大多没听说过。东山、曲江两家书院培育的不过是十五岁以下的童生,如此专精且超出必要的学科竟也有修习,还拿出来比赛,长年竞争之下,两院已将这光芒耀眼的“神童教育”发展到何等地步,可见一斑。

众人还没弄明白界画是怎么回事,督赛先生已设下了题目,以曲江书院先贤祠为描摹对象,出赛双方各作界画一幅,以精、准、美、快者为胜。各类作画工具随即被摆好在两张书案上,巨幅画纸铺开,先生一声令下,比试开始。

木小石先跑到平台的边缘,仰起头,十分冷静地观摩整座先贤祠的构造。成竹在胸之后,他并没动用书案上那些从淮安最好的笔庄定制的精良毛笔,而是摸出自己怀里的一个布包,从里面取出一根通体乌黑、细长的尖笔。握着这支样子少见的硬笔,他熟练地腾挪着界尺、规、矩等各种用具,迅速在纸上勾勒起来。

看了看自己这个虽然年少,却异常优秀的对手,星痕也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平台边上。然而并没回头观望,他却是蹲下来,对坐在台下第一排的离离说道:“你那镜子借我。”

离离转了转眼睛,只得从阿蒙替她背着的绣包里拿出一面手把镜来,交到星痕手中:“全靠你了,千万别输啊!”

星痕笑了一笑,走回自己的书案旁,举起镜子。双团髻齐刘海的小脸在镜中一映而过,害得他禁不住一个冷战。心里恨了两下,他微转镜面,反照着背后大祠堂的斗拱雕梁,提起一支最细最细的叶筋毛笔,轻轻点落纸上。

这一场比赛却是漫长。众人等到郁时三刻,两位赛手的画还远未完成,观众便都纷纷散去吃午饭;两位山长退席,邀着各位做评判的同行去用膳,两个督赛的先生也轮流午休。离离与阿蒙没走,始终忠实地坐在台下为星痕打气,反正他们也没有饭钱。

待到郁时已过,全场观众差不多都已归位,两个少年的画作犹未收尾。这般又等了一个对时,太阳竟已有些斜了,观战的人群无聊不已,各自闲谈起来,整个广场上闹闹哄哄。

“苏学兄,你可画完了吗?”平台上,木小石埋首于画纸,忽然问了一句。

“你又如何?”星痕反问,手眼未停。

“几乎成了。”木小石答道。

“你成了,我就成了。”

“好,那么同时放笔。”木小石轻轻的一声,两人忽然一齐弃笔,齐声叫道:“完工!”

众人猛然闻此,如释重负一般,还未听到胜负结果,便是兴高采烈的一通鼓掌。

两院山长,并那二十位评判都走到台上来看画。他们先围在木小石的书案旁观看,一看之下,发出一阵好奇的议论之声。“孩子,这是什么笔法?”一位年老的先生问道。

木小石拈起案上只剩下短短一截的细黑硬笔,微笑道:“这个叫作炭笔,源自宁州,后来洛族绘制图纸也常用它。这笔尖是硬的,画线省力,做界画再好不过。”

众师长纷纷点头,将那截炭笔互相传看,出言赞扬,看来对木小石的画作十分满意。品评完毕,督赛先生将那幅画拿起,向台下众人展示。只见粗细均匀、横平竖直的线条错综联结,活脱脱描绘出一座宏伟的先贤祠,描摹简洁、构图精严,按照这张图稿,径直再造一座一模一样的祠堂,绝无问题。观众是一片喝彩,唯有离离有些绝望地捧着头,愤愤然说道:“哪有这样厉害的臭小孩!太不讲理了!”

她正自哀叹,却被阿蒙拉扯着衣袖,让她去看台上。望去,只见那素星痕的书案旁,二十位评判紧紧地围着,许久不见有人说话。这些饱学之士时而面面相觑,时而又一起去看星痕,如此半晌,直到台下的众人不耐烦了,纷纷叫着要求将东山学子的画作展示来看。那些评判们闻得,互相点了点头,默然让开书案一角,叫督赛先生将星痕的画展开在众人眼前。

一瞬静默后,满座间响起深深吸气、赞叹之声。

这幅画不像木小石所做那等简单明了,而是繁复精细,极尽细腻,简直让人意识不到这是一幅没有色彩的黑白画稿。不仅祠堂的整体形制跃然纸上,甚至斗拱上的每一个雕花,廊檐边的每一寸彩绘,这座建筑的一切细节皆纤毫毕现、殊无遗漏。众人觉得,就好像眼前的这座先贤祠被瞬间缩小,原封搬到了这张两尺见方的画纸之上。更有甚者,图画上纤细如发的工笔墨线,精致无双,竟似比木小石那硬笔描出的线条还要平稳、均匀。

阿蒙张大了嘴巴,好半天,没有眨眼。离离也十分惊讶地盯着那画面,须臾,脑中现出了许多天前夜月之下,星痕取出金色的笔,展开那卷“金脉图”的情景。她忽地一笑,笑出了声。

台上的评判仍是沉默,他们不由得盯着素星痕书案上的画具。这些界尺、规、矩之物,此时仍摆放得整整齐齐,素星痕根本没有动过,自始至终,他只用了一支叶筋细笔,还有一面小小的镜子。

“你……”其中一位评判终于开了口,“短短时辰,你竟能做出如此繁复之画?”

星痕左手揉着右手的手腕,笑了笑:“不用这些工具什么的,自然能比木学友画得多些。”

“可是,你不用界尺,怎能画出如此平直的描线?此等工笔,吾生平所未见!”又一人问道。

“这个其实,跟算学的道理差不多……”星痕微微皱眉,转又满脸光辉灿烂地一笑:“各位前辈不会明白的,所以快点继续比赛吧!”

一帮名师宿儒愣了一下,忍气吞声,向着一旁已经笑意满面的司徒延拱手,纷纷言道:“贵门教导出如此优异之弟子,佩服,佩服!”

那两名督赛先生便走到台前,一起高声宣布:“第三局——东山书院,苏星子胜!”

其实最好看的比赛莫过于峰回路转,咸鱼翻身,看热闹的众人忍不住欢声雷动,竟比离离、阿蒙这两个正牌亲友团的还要开心。

木小石败下这一阵来,便一遍遍地打量素星痕,站着看,坐下看,走去抽取第四局比试的题目,一边走一边还回着头看。素星痕冲着他尴尬地摆出一个笑脸,内心里愧得火烧火燎的。

选中的科目封纸撕开,只闻离离欢呼一声,便跟阿蒙又蹦又跳又击掌的。待木小石举着题牌转过身来,素星痕看见那上面写着:“诵文”。

“原来是背书啊。”他也不禁笑了起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额头。

两本一模一样的精印新书被摆上星痕和木小石的案头。木小石立即开卷,十分投入地盯着书本,翻页的速度近乎常人的一倍。坐在他左边的比赛对手也捧起书来,那样子却简直是在数书页。

“决不能再像个白痴似的画小人了。”素星痕这样告诫着自己,站起来走到台边,松手将刚读完的厚厚书本丢在督赛先生面前。

两刻钟后,考察背诵成果的督赛先生目瞪口呆地看着星痕。另一位先生慢慢走到台中央,放开嗓音叫道:“东山书院苏星子胜……双方各计两分,四局战平!”

“决胜——!决胜——!”离离、阿蒙带着一大帮兴奋的看客齐声高喊。见识了苏星子的十行并下过目不忘神奇背书法后,一部分原本纯粹看热闹的人变成了他的拥趸,飞扬的激情掀起了一个高潮。

素星痕低头捂住前额,这如火如荼的气氛令他仰问无语,情何以堪。

这时候,东道主莫隐之走上平台,行礼平息了众人的喧哗,微笑言道:“今日赛会精彩绝伦,我辈毕生教书育人,今见后学子弟如此英贤,深感欣慰。依两院学子赛会之惯例,比试若能延入第五局,便当由东道书院摆酒,于次日大开山门,招待各方来宾观赏决胜之赛,赛后大宴,以示庆贺。如今四局过后双方战平,那么决胜一场,便将留待明日早间开战。司徒山长与东山书院一众嘉宾今夜就请留宿本院,容我一尽地主之谊。也请各位朋友明日再度莅临,共观分晓。”

看客们多是积年追看学子赛会的好事之人,对赛会这个十分值得称赞的传统都很了解,念及明日有热闹看还有酒吃,欢喜得一通热烈喝彩。莫隐之又道:“明日决胜一局的题目,就请苏星子学友当场选定吧。”

素星痕正将目光穿过自己的指缝,寻找够大的地缝,忽然听说可以暂时休战,一时竟有些如蒙大赦,不待相邀,立即跑去随便抄起一个题牌。莫隐之亲手撕下封纸,看了看,高举着向众人道:“决胜一局比试剑术。各位,明日请早了。”

众人见了,都道这最后一局最是好看,遂欢声笑语,尽兴而散。只有离离、阿蒙、素星痕三人,呆站的呆站,僵坐的僵坐,好像被冻成了三枚冰人。

【三】

阿蒙打了个饱嗝,脸上露出由衷的舒心之意。只要美美地大吃一顿,他有什么烦恼都能一扫而空。慷慨的莫隐之招待了他们一顿晚宴,还安排了这个大房子给他们住。夜凉如水,星烁虫鸣,试问世间还有何不美?他快乐地环视着充满东陆独特书卷味的漂亮房间,冷不防离离、素星痕两张郁闷的脸,映入眼中。

看见这两个人不高兴,自己的心情也会直线跌落。阿蒙不自觉拿出晚宴上打包的馒头,又吃了起来。

“那个司徒大伯真够傻的!”离离双手撑着腮,噘着嘴,“饭桌上还喝得那么兴头,就好像他明天能赢似的!”

素星痕慢条斯理言道:“剑术也好什么也好,比武嘛,归根结底就是打架。他心里盘算着,他们东山书院出战的是个二十五岁的大人,大人跟小孩打架,自然是铁定会赢的。”

“星痕,你说的这个……听起来真是无耻啊!”阿蒙用力嚼着馒头,有些义愤地感叹。也难怪他,草原人在打架这方面几乎个个都是君子。

草草掩盖着的伤口被陡地揭开,素星痕一头撞在桌面。

“我去找司徒大伯!”离离霍地站起身来。

“干吗去?”阿蒙一愣。

“让他先付一半的酬金。”离离捏着自己下巴,认真地谋划道,“如果他给了,咱们今晚就连夜逃走!”

“你要比无耻的人更无耻吗?”素星痕仍伏在桌上,发出闷闷的声音。

离离怒道:“那怎么办?难道看着你明天在台上被打死,然后酬金也全都泡汤吗?”

素星痕抬起头,眼眸迷离:“后半句才是你的重点吧?”

“还不是最大的重点。最大的重点是,打死了还好,要是被打个半死不活,非但拿不到钱,还要倒贴钱给你看病。”女人的算盘打起来,连声响都显得特别冷酷,“眼下这光景,我手头能卖掉换钱的大概就只剩‘阿蒙一名’了!”

“我就有那么差吗?”素星痕下意识地挺了挺腰杆,还前所未见地握起了一个拳头。

离离望着他,默了片刻,轻轻将一只素手,覆上了他的肩头:“你知道吗……你是我此生中极特别的一个人。”

房中忽然变得很静,夏夜虫泣声声清幽。长辫垂腰的姑娘远目窗外,无限往事涌上心头:“小女子自记事起,打架打了十几年……你是唯一曾被我一击放倒的男人。”

静默又持续了几个瞬间。而后素星痕沉默着,往房门走去。

“打算先去要酬金吗?”离离追上来,欢喜地问。

阿蒙将最后一大块馒头全塞进嘴里嚼着,拍拍手抄起棍子,准备贴身护驾。

素星痕向着身后无力地摆了摆手:“我有些事,要出去看看。你们……洗洗睡吧。”他说着拉开房门,一阵微风迎面拂来,却只见一个遍体乌黑的人影正堵着门立在屋外。

“啊!”屋里的三个人惊得齐声大叫。

门外站着的是个女子,长发披散,一条面纱遮着脸庞,裙裳款款,身姿姣好。她见三人大呼小叫,忙将一个手指比在唇边,一推素星痕,自己挤进屋来,反手闭上了房门。轻轻摘下面纱,她冲着三人微微一笑。

“你……”素星痕一时呆住。

“是你!”离离惊呼一声。

阿蒙揉了揉被风吹迷的眼睛,盯住人家女孩子仔细审视了半天,才突然叫道:“哎呀,你,你跟那个木小石长得好像啊!”

“……”

“所以,其实你是女的?”一刻钟后,离离抱着肩,警惕地盯着面前的不速之客问道。

那一袭暗色衣裙的姑娘轻松地坐在桌边,点头笑道:“对,我不是男孩,更不是只有十三岁。跟这位苏学兄一样,我只是假扮成学童而已。自然,我也不叫‘木小石’。”

“那你叫什么?”

“要知道我的本名,那么‘苏学兄’是否也肯以真名实姓相告?我们公平交换,不亏不欠。”姑娘笑向素星痕,仍是像白天在台上对垒时一样有礼貌。

“怎么,你觉得‘苏星子’不是真名吗?”离离狡黠地一笑,“你不觉得这名字跟他很配吗?”

那姑娘见说,打量素星痕一遭,手搭唇边考虑道:“这样说的话,倒确实……”

“不!”素星痕断然止住了这对话的发展,站起来向那姑娘正式见礼道:“在下素星痕。”

那姑娘也站起来还礼,笑道:“在下百木英。”

“百木英?这算是什么名字?”离离眨了眨眼睛,“九州三陆,从没听说哪个地方有这样的人名。你若想瞒我们,不说就好了,何必编出这个来骗人。”

那姑娘一笑,反问道:“名字奇怪就是骗人?我的名字听起来没有来历,那是因为没人知道我的来历。当年我师父是在春天花开缤纷的树林里捡到我,所以依据当时美景取了这个名字。自然不符九州三陆任何种族的姓名规矩。”

素星痕听了却微有动容,抱歉道:“不知姑娘身世如此,得罪。”

百木英摇摇手:“一直都很快乐,倒也不觉有什么凄凉。”

离离问道:“那你为何要假扮曲江书院的学童?”

“和你们一样,打工赚钱哪。”百木英十分坦然,“我原本是莫山长雇来,专门教他儿子念书、画画的。做了两个月,他说起两院赛会要开幕了,今年尚无合适的人选出战,便让我顶上了。”

离离又问:“那你怎能扮得那么像?连说话都是个男孩子的声!”

“那么素兄又是怎能扮得如此之像?”百木英看着此时仍是团子头学童衣无邪少年般的素星痕,歪头一笑,“公平交换,不亏不欠嘛。”

“上回就是我们先说的,这回该你先说!”离离一挡素星痕。

百木英点点头:“说得有理,很公平。变声音其实也没什么的,一个小技巧,我教给你你也会的。”她说到最后一句,柔润的女子声线忽然变成男孩的嗓音,仿佛正在变声时期,还带有一丝沙哑,惟妙惟肖。看着面前三人惊讶的脸,她笑了笑,说:“我是女子,要扮小还算容易。可素兄是堂堂男子,竟是如何能将样貌变得如此年少?我真是佩服得紧,也好奇得紧。”

离离忍不住露出个笑来,推了推素星痕道:“是呀,快把你的养颜秘方说出来吧。以往我问你不肯说,如今人家都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你了,你可不能耍赖哦!”

素星痕斜眼看着离离:他早该知道,这个女人的每句话里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坑,随时等着他掉进来,她好挥锹便埋。

想不到这时候阿蒙也来起哄,皱着眉,万分关切地问道:“星痕,我也不明白,为啥你好像还是十二年前的样子?”

“啊,连你们两位也不知内情吗?”百木英眉梢轻扬,“那我就更想一闻素兄的秘诀了!”

房中变得静悄悄的,素星痕略略低着头,两片薄唇平静地合着。半晌,阿蒙深深地吸了口气,温声道:“星痕,若不想说就……”

凝视桌面的素星痕打断了他的话,吐出三个凉凉的字:“是诅咒。”

阿蒙、离离、百木英均是微微一震。

“我修习的东西,带有‘无法长大的诅咒’。”素星痕淡淡言道,“从领悟之日开始,修习者的形貌就不能再成长。”

“‘修习的东西’,是指‘流金归藏’吗?”离离心中暗自揣度,当着百木英的面,却没有露出口风。

素星痕抬起头,眼睛看着不知处的虚空:“我老师六岁开始修习此道,而后终身都是幼童样貌。当年我遇见老师时,他正被恶贼错当成天赋超群的孩童而绑架,打算高价拐卖。”

阿蒙听到此言,忽地坐直了上身,瞪着素星痕,却是张口无声。

百木英很是惊讶,不禁追问:“那……那时候,你却在做什么?”

素星痕转目望了望阿蒙。“那时候,我是一个……他们没有绑错的‘货物’。”

离离在素星痕的身边慢慢坐下来,仰目看着他。“星痕……小时候被拐卖过吗?”她有些震惊地琢磨着,又去看阿蒙,只见阿蒙低下头出神,眼圈竟渐渐有些泛红。

“这……呵呵,”百木英略带歉意地打破了寂静,“我一个小小的口技,引出素兄这许多往事来。这次交换,不那么公平啊。”

离离、阿蒙犹沉吟未拔,素星痕却一笑,换上了一副轻快的口吻:“既如此说,姑娘就再多答我一问,找回公平,可好?”

百木英不禁爽然而笑:“好!”

素星痕问道:“既然姑娘也认为在下的装扮十分逼真,那你又如何确定我也是假扮,而来这里摊牌?”

百木英笑出声来。“两院学子赛会多年演变成‘神童会’,再聪明的小孩子也顶不下来。所以两家书院每年都是找成人假冒出赛,这在双方都心知肚明,早已不算秘密了啊。”

“什么?”离离跳了起来,转又向素星痕连声说道:“你看你看!你总抱怨我接骗人的生意,现在看看吧,人家就是这个玩法!”

素星痕默然片时,冷笑了一声:“既已架空至此,办这赛会还有何意义。”

“起码是个乐子吧。”百木英道,“他们愿办,众人爱看,公平交换啊。”

“方才见姑娘作风,坦荡率真。难道在台上时,你不认为自己是在欺骗众人吗?”素星痕有些沉默。

百木英耸了耸肩:“这其实只是做一场戏罢了,我们打工的,拿钱演戏,只要尽职尽力,又有何不妥?素兄不见台下看客们高兴的样子?既能给人们带来开心,也可算得一件好事。”

素星痕道:“众人所以能如此开心,正因他们相信眼前所见的并不是戏。若有朝一日他们发现被骗,那时的愤怒与伤心,恐怕比以往的开心还多十倍。那时候,姑娘还会以为这是一件好事吗?”

百木英一愣,屋里又静下来。离离弯下腰,贴近素星痕的耳朵道:“喂,你身为‘这场戏’里的台柱小生,在这儿说这些,听起来有点不合身份。”

素星痕一怔,却再说不出话来,只得郁郁地转开目光。正好看见一旁粉墙上,壁挂名家墨宝的条幅,大书着两句古训:“莫以恶小而为之,一失足成千古恨”。

忽然,百木英爽朗地笑了两声,起身走到房屋中央。“素兄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今日不枉这一趟拜会。”她的眼中是清莹的亮光,笑着,忽然将脸转向阿蒙:“那位拿棍子的大哥,请看清楚!”

阿蒙闻声抬眼,只见那玄衣姑娘忽从袖中亮出一柄剑来,纤腰款移,长发披拂,就房中宽敞处一招一式地舞了起来。她舞得很慢,剑式都很简单,却都极有章法,看在阿蒙眼里,十分值得赞赏。

七八招舞毕,百木英收了剑,转向星痕三人行了一礼:“明日比剑,我便会用这套招式,分毫不差。实不相瞒,今日赛场上,素兄的才学令我服膺,颇有惺惺之感,所以我才漏夜来打扰。我想,既然赛会只是场戏,那么就以和局收场最好。素兄纵然不擅剑术,明日只要依套路进招,我在台上自会照应。言尽于此,余下的,你们看着办吧。”

她说罢一笑,衣袖轻飘,往外而行,走到门口,却又站住。“对了,方才我来的时候,你们可是正打算出门?这曲江书院里面戒备很严,你们身为外人,还是不要乱走的好。”说罢,她便自开门走了。

“又会算术,又会弹琴,又会画画,又会念书,又会变声音,居然还会用剑!”过了片刻,离离怔怔地望着门口,捶胸顿足说道,“没天理了,我生平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么无能啊!”

“她的眼力也很了得,既看出我不擅武道,又看出了阿蒙是我们当中唯一的武道高手。”素星痕也望着那房门,轻轻言道。

“看不出你不会打架才奇怪好吗。”离离揶揄一句,转头问道:“阿蒙,那你看清她刚才那些剑术没?”

阿蒙点了点头:“她打得非常清楚。”

离离拳头一砸掌心:“真是天无绝人之路,酬金还有望,看来也不用花钱看病了!那你也懂得怎么用剑吧?”

阿蒙挠头道:“嗯,还行吧。我以前也练过刀啊剑什么的,后来大合萨说,‘刀剑一类的兵器太过狠厉,武者要有仁心,以没有锋刃的棍为用具再好不过。’所以我就专门用棍了,打死了好多头狼。后来我又问过合萨,一刀穿心,跟一棍打断脊骨,到底哪个比较仁慈?大合萨也说不清了。”

房中一阵静默,不知何处好像有冷风吹过。离离嗓子里咽了一咽,挥着手对星痕说:“听到了吧,阿蒙训练你是绰绰有余的。哪,人家百木英都说了,拿钱演戏就得尽职。台柱小生,说什么也要把明天的戏唱完哦!”

素星痕慢慢抬起头看着她,脸色是白里泛青。离离视而不见地笑眯眯,拍拍他头上的团子:“小星子乖,练剑吧,姐姐看着。”

——这世上有两大恨事:一是男人不能打女人,二是某些男人其实也打不过眼前的女人。

素星痕咽下满腔悲愤,不理他们,却从囊中取出那卷诡异的图轴,展开在桌上,盯着那些屈曲纠结的金线沉思起来。

“喂!”离离十分着恼,要去夺金脉图,却被阿蒙一把拦住。

“他看这个的时候,咱们还是别打扰吧。”阿蒙低声说。

离离绝望地一甩双臂:“不能让他看啊!看完这个,他就一觉睡死啦!”

【四】

素星痕迷迷糊糊地站着,睁开一条眼缝,看见了身着剑衣的神童木小石,轮廓有点朦胧。过了一会儿,他觉察出有什么不对,这才把自己手里拿倒了的木剑掉了个个儿。

昨天他被按着头学下八招剑术,已处于半梦游状态,而后又对着金脉图发呆,不知折腾到何时。所以今天早晨,他是被阿蒙背到先贤祠赛场的。

祠前广场上,赶来观看决胜之局的人比昨天还多了三成,除了单纯的看客,显然还混进了不少东山、曲江两家书院的暗桩,两边互相拆台、带头起哄,赛场气氛被弄得沸反盈天,全无书院竞赛的文雅,倒有点像斗鸡跑狗的大赌场。一见素星痕竟倒持木剑就上了场,台下立即有人起哄起来,嘲笑之声久久不息。

阿蒙擦了一把头上的汗,对离离说道:“总算握住剑柄了!倒着拿剑很危险的!”

离离按着自己的耳朵,点了点头:“他开始醒过来了,还挺及时的。”

重已扮作学童的百木英看着素星痕,慢慢上前两步,用自己的木剑磕了磕他的剑锋。“苏学兄留意,我要进招了。”她刻意提醒一句。

素星痕揉揉侧额,振作了一下,眼中终于出现正常人一样的光亮。他也用剑回磕了对手的剑锋,道了声:“请。”

百木英一点头,按照昨夜约好的招式,中规中矩的一剑刺出。她生怕素星痕跟不上路数,这一剑的速度拖慢了数倍,就算是用来跟老弱妇孺打架,也已完全失去实战的价值。按照自己精心编制的套路,素兄应该成功地格住来剑,然后两人错身换位进入第二回合,姿态优美,配合无瑕。

正往下想,“啪嗒”一个突兀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路。她的步法停滞,身子僵住,慢慢低头看去——素星痕的木剑正淡定地平躺在地上。

被这缓慢得如同丝靡软舞的一剑正中手腕,导致兵器脱手,东山书院的神童露出一个惭愧的笑容。“木学兄剑术高超,我输了。”他向着百木英弯腰行礼,潇洒认栽。

台下期待着看一场好戏的人群一时默然,另一些人却不失时机地大哗起来:“一击制敌,妙啊!”“曲江胜了!曲江胜了!”

“怎……怎么会这样?”阿蒙目瞪口呆,“我连第一招都没教好吗?我……我果然还是不懂用剑啊!”

“别傻了!他根本是诚心的。”离离冷冷地瞪素星痕,而后垂头丧气地捧住脸,“唉!可怜我费尽心机,竟然就这么败在他手里!”

阿蒙挠挠头,宽慰她道:“败就败了吧,没人受伤,也算挺走运啦。”

离离强压着怒火点头而笑:“等他回来,就会有人受伤了!”

这时候,台上百木英收了剑,无话可说地望着素星痕。主宾席里,曲江山长莫隐之整顿衣襟站起身来,微笑着向司徒延行礼;司徒延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已经几乎不能保持礼仪上的风度。

莫山长步步稳健地踏上平台,胜利者的姿态既骄傲又谦和。他风度翩翩地举手示意,平息了满场喧哗,清晰地宣布道:“承蒙各位捧场,今年赛会,敝院侥幸……”

“爹啊。”一声稚嫩的呼唤突然插进山长的讲话里,在祠堂的廊檐下荡出一个细细的回响。莫隐之讲到一半的话骤然哽住,脸上露出几分罕见的惊慌。

只见先贤祠高大的门扇打开了一个小缝,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从里面慢慢走了出来。这孩子瘦小、眼光呆滞,一身上好的丝绸衣服蹭得脏兮兮的,身体似乎也不太协调,迈出门槛时还绊倒一跤。男孩委屈地吭了两声,蹒跚爬起来走到祠前平台上,双手攀住莫隐之的衣袖。

“爹啊,我想吃糊糊,没人喂我吃糊糊。”他有些口齿不清地说道。

台下的人一时都愣住了。很多人都知道莫隐之数年前丧妻,而后便只是潜心办学,一直鳏居未娶;也听说他有个儿子,但不承想——淮安第一名师、培养出神童无数的曲江山长莫隐之,他自己的孩子,就是眼前的这个……痴儿吗?

众人都等着看莫隐之如何表示,莫隐之却只站在那里,不言不动,不置可否。那男孩拉扯他两下,转过头,又冲着百木英走了过去,边走边叫道:“老师姐姐!老师姐姐,喂我吃糊糊……”

离离都紧张得攥起了拳头。百木英说过,她原本的差事是教导山长的小公子,如今看来,这个痴儿就是莫隐之的儿子无疑。可他这样一叫,赛会的骗局马上就要被拆穿了。

果然,观战的人群大哗起来。“老师,他叫他老师!”有人喊道,“这什么意思!”“他还叫他‘姐姐’!木小石是女的吗?”另一些人大声质疑。

“诸位!”一直在沉默的莫隐之突然高声一喊,“一个痴儿的话,大家也要当真吗?”他有些阴沉地说。

百木英已将那男孩揽在怀中,听见山长这样说话,不禁抬头看着他,微微地凝眉。

“这么说,莫山长也承认你的儿子是个痴儿了?”台下有人尖刻地问,明显是东山书院的暗桩。接着便有一群人高声起哄,讥笑那男孩痴愚的刻薄之词零碎地蹦出来,场面一时极其难堪。

“来人,来人!”莫隐之忍无可忍地大叫出来,“将这痴儿给我拖走!”

几个强壮的护丁闻令冲上台来。“不可!”百木英挺身将小男孩护住,那男孩紧紧揪住她的衣襟,吓得发抖。“……山长,若这样对待小公子,他的情况可能会更糟的。”百木英镇静地向莫隐之建言,喉中仍保持着少男之音。

莫隐之不理她,只一挥手。护丁们围上来预备强夺男孩。

突然一支木剑一晃。百木英怔住,只见始终站在一旁的素星痕已闪身过来,与她并肩挡住了那男孩,手握木剑对着护丁,虽然完全不成个架势。“腾”的一声,阿蒙用长棍撑地翻身跃上了平台,也轻捷地落在男孩身前,棍如长龙摆尾,横扫出一道劲风。看见星痕捡起木剑时,他就已做好了行动的准备。

三个少年护住可怜的男孩,与护丁的包围圈对峙起来。

莫隐之怒道:“木小石!你要坏我大事不成!”

百木英未答话,台下却有一个人大声笑道:“曲江书院名满宛州,却连山长的儿子都教导不好。还夸口有什么‘成贤略案’,能让学童无论贤愚,都变成聪明绝顶的才子。当真这么灵验,何不先在自己儿子身上用用?”紧跟着又有一人叫道:“成贤略案是个笑话,只怕这曲江书院过去的名声,也都是假的!”

东山书院的人煽风点火,渐渐有些普通的看客也跟着哄了起来,喧哗声越来越大。

情势竟这般急转直下,曲江书院方才还风光大胜,此刻却已砸烂了招牌。司徒延简直抑制不住心中的窃喜,激动得满脸冒出红光。

就在这群情汹涌之时,素星痕忽然将木剑一扔,转身向着莫隐之跪了下来。

“哎呀!!快看快看,戏还没完哪!!!”台下的离离一跃而起,使出全副气力高叫。沸腾的人群都被她娇美而锐利的嗓音吸引,齐往台上看去,迅速安静了下来。

莫隐之有些错愕,皱眉问道:“做什么!”

众目睽睽之下,只闻素星痕言道:“学生有个不情之请,万望莫山长成全。学生想转学到曲江书院。”

“什么?!”莫隐之和司徒延同时大喝了一声。

素星痕微微笑道:“学生自认天资不差,今日输在贵门木学兄的手下,全是平日受教不足的缘故。借这次赛会之机,学生得以在贵院盘桓两日,深感贵院学风严谨,能人众多。学生觉得曲江书院更适合学生深造,恳请山长成全。”

“你!素——”司徒延气得差点喊出星痕的真名,话到嘴边又生生收住。

满场看客再度轰然议论起来。东山书院的暗桩全都傻住了,好容易推波助澜弄出一边倒的大好形势,转眼间竟又反转了过来。优秀学子的代表当众要求转学,这简直是创了书院历史纪录的丢脸事迹吧。

愣了片刻,曲江书院的暗桩忽然开始热烈地鼓掌。此刻的心情,不必再用言语来表达。

莫隐之仍严肃地皱着眉,他拿不准这个苏星子的真实用意。

百木英默然看了星痕一会儿,忽然将身后的小男孩交到阿蒙怀里,推开护丁的包围走到莫隐之身边,对他耳语了几句。

莫隐之沉吟须臾,点了点头,言道:“既然苏小学友一片至诚,那好,本院随时迎候你前来入学。”

“哼!!”崩溃了的司徒延猛甩袖子,不顾其他,大步离去。

“师长还要招待众人宴饮庆贺,木小石,你先去吧。”莫隐之说着挥挥衣袖,护丁们见了,散开了包围。

百木英微含笑意,跑过去牵住小男孩的手,又拉起素星痕,拽拽阿蒙,并使眼色招呼了台下的离离。几个人跟着她穿过先贤祠,从祠堂的后门走入了曲江书院的内园,竟没有人再阻拦他们。

祠堂前的喧嚣渐渐远了,还不知莫隐之要怎么收场,但几个年轻人一点都不关心。曲江内园竹清木秀,鸟歌泉唱,大家跟随百木英默默地走着,逍遥赏景,一直也没人说话。直深入到一栋山环水抱的小宅,百木英开门带众人进屋,将痴痴呆呆的山长小公子安顿在床边坐好,又端出几杯茶来放在桌上,才终于开口言语。

“这儿是小风的住处,没人打扰,我们都可以畅所欲言。”她举手拔下簪子,松开一头长发,恢复了女儿声腔,笑着说道。

“哦,姑娘有什么要说的吗?”素星痕也笑着反问。

百木英端起茶杯浅饮了一口:“素兄昨夜就打算出门探查,今日又想出要求转学这等奇招,我猜得到,你有意深入曲江书院,必有所图。刚才祠堂前,三位为小风的事仗义相助,我心里感念,所以我就说服山长,带你们进来,也算是投桃报李。”

阿蒙眨了眨眼睛:“有所图?星痕,你有啥图啊?”

“不错,我也想问素兄有何所图。”百木英笑道,“毕竟是我带你进来,有些事情,我也得弄清楚。”

素星痕也取了杯茶,茶水的清香拂过鼻间,令他的困倦慢慢消解。“承蒙姑娘帮忙,我也自当直言相告。其实,我对曲江书院的‘成贤略案’颇感兴趣,故此想要一探。”

“哈,我就知道你藏着古怪!”离离一拍桌子,“扮小孩简直是你的大忌,你却硬着头皮应下来了,敢情是在司徒大伯那儿听见了什么‘成贤略案’,憋着到这儿来捣鬼呀。”

一旁那男孩小风咳了两声,好像是被口水呛到了。百木英过去为他擦了擦嘴角,抚着头顶安慰了一下,转回来又问:“不知这‘成贤略案’有什么玄机,素兄为何要探查?”

素星痕低头饮茶道:“这个是私事,不方便说。”

沉默了一会儿,百木英的声音变得有些严肃:“素兄,目下我仍是替曲江书院打工的人。若无法知道你们行动的目的,为雇主利益起见,恐怕我便不能帮你,也许还要做些阻拦。”

素星痕听了,一笑:“姑娘果然是尽职尽力,行事公平。”

百木英道:“过奖了,我只是就事论事。你们毕竟是不相干的外人,曲江书院内部的事,恐怕你们也无权来查。”

离离霍地站了起来,一只手伸进了素星痕的衣领。星痕一惊,怀中藏着的檀香木牌已被她抓了出去。

“看清楚,素星痕是十城商政使大人亲命的绣衣使!”离离将牌子举在百木英眼前,叉着腰,傲然说道,“绣衣使职在督察商业秩序,有权探查各行各业的一切可疑,当然也包括书院行业!”

百木英十分意外,盯着离离手中的木牌愣了一会儿,眸子微转,又去看素星痕。

“素兄,你……”她顿了一下,眨眨眼说,“你脸红了。”

这房中的所有人都看向素星痕的脸。他却还在愣怔着,忽见此窘境,干燥的嘴里用力咽了一下。片刻之前离离那个动作引起的心脏急跳,此时还没有平息。

“这么红,你没事吧?”阿蒙的手覆上他的额头。对着六只眼睛的聚焦,素星痕有些不知所措,正在这上不去下不来的时刻,却忽有人说了句话:“除了探查,绣衣使还有什么权力?”

正在研究星痕的脸的三个人一起打了个激灵。百木英不能置信地转头看去,只见坐在床边的小风两臂交叠在胸前,正十分认真地望着自己。

“如果探查到什么坏事,你能让他们停下来吗?”小风又问了一句,语气平静,眼神澄定,非但没有痴愚的浑浊,反倒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你……这位……小风兄弟……”四个人中最先缓醒的是素星痕,结结巴巴地不知该说什么。

“别叫‘小风’,我的学名是莫思风。”八岁的男孩站了起来,将身上蹭脏了的外衣脱掉,自己打开橱柜拿了件干净的换上,利索地打好腰带的结。

“你……你不是一个……”离离吞了半句话没说出来。

“是个痴儿,是吗?”莫思风冷冷地扫她一眼,走到桌边坐下,拿了杯茶,“我只是装了两年傻,好对付我爹。”

百木英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惊讶:“你居然是装的?这两年来,莫山长为了你遍求名医,还先后请过几十个老师教你,你的痴症却越来越重——这些竟然都是装的?”

莫思风点点头:“不是越来越重,而是我越来越会装了。两年前我还太小,装也装不像。我根本没病,那些名医当然治不好我。至于那些老师,”他撇撇小嘴,“除了你,没有一个人的本领足够当我的老师。”

“喂……”离离拉着素星痕和阿蒙,低声说,“原来他才是个真正的‘神童’。”

“过奖了。”莫思风向着离离一俯首,像个大人般的风度。

百木英问道:“你为何要这样对付莫山长?”

莫思风稚嫩的眉梢笼起一丝郁郁,鼓着小腮帮说道:“爹做的那些事我都知道,很多可不是什么好事。古人书里说,‘为人师表,当修身立德’,要照这个说法,他可真是太差劲了。他就爱吹牛他有个聪明的儿子,让我学这学那,好给他脸上增光。哼,我就偏不给他顺心。”

离离听得笑了出来:“哎呀,你一个小毛孩子,还这么满腔正义的!”

莫思风眨了眨眼睛:“不该是这样的吗?不是人人都该这样的吗?”他转头看着素星痕,“绣衣使,你说呢?”

素星痕一怔:“说……说什么?”

莫思风道:“说我说得对呀!绣衣使不就是维护正义的吗,你肯定知道,我说的是对的呀。”

素星痕微微挑起了眉毛,一时说不出话来。离离无声地一笑,将檀木牌子抛回他的怀里,眼中闪着慧黠的光:“哪有那么了不起呀。‘绣衣使’也不过是他的一份工而已,能白拿几个饷银。就这样,他还不想做咧。”

莫思风听了,竟是十分不屑地哼了一声。“别哄小孩子了,你们的话连自己都哄不了。”

这句话,说得几个人皆是一怔。

莫思风噘起嘴,有些气闷地说:“大人说的话都不牢靠。就比如我爹,妈妈死后,他说忘不了她,又说是为了我好,以后再也不娶了。他这样说,大家都夸他。可是,他是不是为了能有更多的漂亮姐姐跟他一起玩,说不定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吧。”

小屋中变得很静。须臾,百木英轻轻抚了抚小风的头。

莫思风抬起头来,说道:“这个书院里的人,都管不了我爹的事。绣衣使,你是能管事的人,所以我才理你们的。”

素星痕看着他,却不再笑了,认真地点了点头。

莫思风抿住嘴唇,小脸有点激动得泛红。“想去看那个‘成贤略案’吗?”他从椅子上跳下来,跑到房门边,“想的话,就跟我来。”

【五】

如果没有小风指引那条猫兔狐狗专行的隐秘通路,素星痕他们永远不可能发现这座大书院里还有这么一处荒僻而丰茂的地方,就连已在书院住了两个月的百木英也是。森碧参天的竹林中,隐约可见一座漆黑色的小房子——比起东陆的房屋,那外形倒更像阿蒙家乡的毡帐。

几个人穿过密竹来到黑房边上,发现这房屋其实也是用竹子盖成,只不过竹料被染得乌黑。房子没有窗户,唯一的竹门也被严实地锁死,通体并无任何可以进光的地方。看大小,房里大概能容纳四五个人,但会比较拥挤。

“这就是‘上课’的地方。”莫思风低声说,“白天这里没人,他们到了晚上才上课。出钱买了‘成贤略案’的学生才能上课,然后每过七天,他们就真的变得聪明一点了。可是我知道,除了那个出钱的学生,还会有另外三个人被带到这儿来。”

他说着,趴在黑竹绑成的屋墙上,搜寻着竹缝:“我老想看看里边是什么,可是一点也看不见。”

“里边是三叉星形的秘术阵。”素星痕忽然说道,声音冷得吓人。

大家都回头看他,他却不再言语,也不再看那黑屋,只凝眉低着头出神。过了须臾,他开始踱步,竹林里的细草被踩踏,发出焦躁的声音。

“什么时候会再上课?”他踱着步问。

“我知道今天晚上就有一次。”莫思风答道。

素星痕停下脚步。合着眼睛沉默了好半晌,他开口说:“阿蒙,帮我。”

阿蒙一惊,简直是喜出望外。这么多天来星痕每次主动找他说话,都无一例外是商量分道扬镳的事。他一步纵到素星痕面前,拍着胸脯问:“要我做什么?”

素星痕慢慢睁开双眼,凉凉的眸子直视着阿蒙。“我想了很久,这件事,不能瞒你。”他沉声言道,“因为这个屋子里的秘术阵,与‘猎星团’有关。”

阿蒙睁圆了眼睛,许久许久,没有说话。

“‘猎星团’是一伙极凶恶的恶贼,有时也会上陆地,但大部分时间是在海上。”回到莫思风住处后,谨慎地关门闭窗,而后素星痕讲起了一些往事,“他们流窜三陆之间,做的都是极罪恶的买卖,没人能拿他们怎么样。”

星痕双手捧着热茶,转了转杯子,像在取暖:“我十三岁时候,被他们绑架到船上。那次被绑的,还有我后来的老师。”

一旁,阿蒙低着头,望着自己的两只拳头。“我很小的时候就被他们抓起来,一直在他们的船上干杂活。直到那年在船上认识了星痕。要是没有星痕,我怎么也不能逃回草原的。所以星痕是我的恩人。”

离离专注地听着,想问什么,却没有贸然出言。她望着眼前这两个少年,眉头罕见地凝起一丝悲凉。

素星痕沉默了一会儿,仿佛想了许多事情,却又都悄悄地藏了起来。须臾他的眼中已是冷厉的光色:“那一次猎星团绑架的目的,就是将这些天赋出众的孩子卖给一个大主顾,然后让秘术师以孩子们为材料,执行‘炼魅之术’。”

“什么是炼魅之术?”百木英问。

“就是夺取数个孩童的神智,凝聚于一个孩童脑中,而后再对数个这样神智高超的孩童施术,夺其神智凝于一人。如此多次反复,最终将这些孩子的神智彻底剥夺,凝练成一个智慧远超常人的魅。”素星痕平静地讲着,“此处‘成贤略案’所用的,只是炼魅之术的第一阶,其实就是夺取其他学生的心智,来提高购买略案的学生的智慧。第一阶炼魅所用的是三叉星形的秘术阵,必须在完全无光的圆形竹屋里进行。”

听着的四个人连呼吸声都不闻。过了半晌,阿蒙疑惑地问道:“星痕,你怎么知道这些?”

素星痕垂下眼帘,只是淡淡说:“偶然见过。”

断断续续的抽噎声忽然响起,年幼的莫思风低着头,大颗大颗的泪珠滴落下来。百木英一把揽住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离离望着素星痕,问了一句。

星痕满面萧肃。“刚一听到成贤略案时,我就觉得,它与炼魅有关。懂得炼魅的秘术师,也一定与猎星团有关。”他转头望着窗外,轻轻说,“我要亲自去竹屋里,抓住那个秘术师。”

“这怎么行!”阿蒙急得站了起来。

“只有我能做到。”素星痕仍是平静,伸手握住了阿蒙的手腕,“你要帮我。”

阿蒙愣了一瞬,摇摇头还想再说,却被离离拦住。

“他已经决定了。”姑娘面上带着一丝有些难懂的微笑,“既然这样,你想好怎么混进那个小黑屋了吗?”

素星痕默然。

“嘿,我有办法。”离离捋着自己的辫子,一笑。

“什么办法?”好几个人一齐问道。

“很容易哒。不过要是有条漂亮裙子就好了,可惜没钱去买。”

“哦,那没关系。”百木英走去打开橱柜,从里面翻出剪刀、木尺,“拆几件小风的衣服,我给你做一条。”

看着她那淡然自若的样子,离离好像泄了气似的:“所以,你真的是什么都会,是吗?”

莫隐之走在幽静的书院园林里。勉强应付完了学子赛会的乱局,此时他的心情很糟。

走着走着,一阵清甜的歌声飘进耳中,呢喃浅吟,好不多情。他抬眼望去,只见前边大榕树下的小池旁,坐着一个红衣的倩影,乌黑长辫垂在腰际,碎碎的裙摆下露出一双雪白的脚踝。那姑娘哼着歌儿,两只赤脚伸进池里,悠闲地踢腾着水花。

这个女孩却是认识,好像是那个苏星子的家人。此前见她只是个不起眼的野丫头,不想打扮起来,倒也这般动人。

俗话说得好,断无名士不风流。淮安莫隐之,怎么说也算个名士,何况近些日子忙着赛会和成贤略案的事,他已经很久没“跟漂亮姐姐一起玩”了。

于是他笑了笑,负着手踱到那姑娘的身边。

“前朝《雅诗韵府》有句云:‘红裙水湄,濯素足兮’,意境绝美,令人神往。不想此句竟是为姑娘而设。”他悠然出言,斯文优雅地挑起话题。

离离抬头看见他,朱唇皓齿,笑靥生辉:“山长大人!您是在赞我漂亮吗?”

“当然。”莫隐之微笑着点头,一手牵着离离站起来,另一手轻轻扶在她的腰上。

“哎呀,山长做什么?”离离问道。

莫隐之笑而不语,揽着离离转过身来——

一个少年的脸庞突然出现在眼前。

“是啊,山长这是在做什么呢?”不知何时走到他背后的素星痕微笑着问。

“你……!”莫隐之这一惊不轻,愣了一下,连忙松开离离。

“啊,弟弟,山长他没做什么,你别误会啊。”离离羞怯地说了句。

素星痕平静地一笑,目光犀利:“姐姐不必告诉我,我自己看得很清楚。”

莫隐之的心怒跳了两下,努力克制着自己,不露声色。离离却被素星痕这一句说得捂了脸颊,一咬嘴唇,转身跑开了。

素星痕看着莫隐之,笑了笑,躬下身说:“学生有事想见山长,不想来得不巧。”

“什么事?”莫隐之一脸僵硬地问。

素星痕道:“不瞒山长,学生情愿转学,完全是被曲江书院的成贤略案所吸引。学生也想进入山长的‘成贤馆’深造一番,却奈何囊中羞涩,大概付不起那笔资费。”

“哦?”莫隐之眯起了眼睛。

素星痕露出一个狡黠的表情:“我姐姐年轻美貌,山长喜欢与她亲近也是人之常情,您请放心,学生不会去乱说的。不过,就不知山长能否格外开恩,让我这穷小子也沾沾成贤略案的光呢?”

莫隐之感到自己唇边的肌肉抽动了一下。片刻,他阴恻恻地一笑,点头道:“像你这么聪明的孩子,本山长当然愿意好好培养。你今晚就可以去成贤馆上课,我派人去接你。”

素星痕挑起眉毛,连连弯腰行礼:“学生多谢山长了!”

莫隐之摆摆手,踱着方步走开。“不知死活的小子!自己送上门来。”他心中恨恨地咒骂。被穷人敲诈是要不得的,然而顺水推舟,把敲诈者送进某个小黑屋里变成痴儿,却不失为最好的“灭口”方式。莫隐之这样想着。

素星痕也这么想。

躲在大树后偷笑的离离也这么想。

夜风似乎起了,竹叶沙沙的响动告知了这一点。素星痕在绝对的黑暗中静静聆听,这密不透风的小空间里,自己和别人的呼吸声相互交错。

他与另外两名学童被安排分开就座,三人的位置构成三叉星的图案。那两个孩子很听老师的话,却不知内情,听得出他们此刻非常害怕。而一个衣服华贵的富家子坐在三叉星的中心,他的呼吸不安中还透着一点兴奋。

第五个人的气息,却完全捕捉不到。然而素星痕知道,他就在这个小屋里。

在黑暗中,炼魅的秘术师能够完美隐匿,随时都可能悄无声息地遁走。机会只在一瞬之间。

按照计划,百木英会将密竹林外的守卫引住几个瞬间,让阿蒙乘隙潜入林中。阿蒙必须寂静地埋伏,直到听见星痕在竹屋中发出信号,而后立即在屋顶上开出一个透光的孔洞——用他那条铁一般坚实的长棍应该可以做到。

只有星辰之光的照射,才能中止炼魅师黑暗的勾当,并让他们失去逃跑的能力。

“要让光束准确落在秘术师身上?”白天听素星痕讲解计划时,百木英忧虑地提出质疑,“仅凭在屋外听你的声音来判断方位吗?就算耳力再强的人,谁能保证毫无偏差?这太危险了。”

“这是唯一的办法。‘放弃’不在选择之内。”素星痕固执地回答,转目看着阿蒙。

阿蒙站在窗前望着夕阳,宽肩细腰的峻拔背影镶着一圈淡淡的金边。

“相信我。”草原少年笃定地说。

黑暗中,素星痕闭上眼睛。“相信”,本就是件盲目的事情。

此一时刻,黑色竹屋的外面,璀璨星光洒落在竹林缝隙。一个少年像猫一样轻巧地爬上一根高竹,他的背后除了一条长棍,还负着一块半人大的石头。爬到顶端时,身体加上石头的重量,将那粗壮而柔韧的竹干坠得弯曲下来,吱吱嘎嘎的响动被风吹竹叶掩盖。借着竹干的弧度,少年慢慢接近了黑屋的屋顶,静悄悄地倒吊着,连一丝稍粗的喘息都不曾发出。

小屋里,无声的咒语在黏稠地流动,虽听不见,但感觉得到。

“就要来了。”素星痕全神贯注地想着,忽然,强有力的寒意迎面逼近,一个冰冷的指尖接触了他的额头。

他以自己所能及的最快速度抓住面前那只枯瘦的手腕,集中全部意念喊出了阿蒙的名字——下一刹那,自己的意识已如洪流一般被那只手吸去。

几乎就在同时,屋外传来一声大石落地的巨响。那只手的主人瞬间意识到应该逃离,却已来不及,夜天之光突然灌满了黑暗的密室,将他照耀得无所遁形——竹屋的屋顶竟已不翼而飞。

在听见素星痕叫声的一刻,倒吊在竹梢上的阿蒙扣住黑屋的顶檐,抛掉了身上的石头。坚韧的竹干猛力反弹,少年借势爆发出了全身力气,一举掀掉了整个屋顶,所有动作,都只在一瞬之内完成。

这就是他的办法,简单、直接、充满力量,最最有把握的办法。

阿蒙被竹干的弹力甩上半空,而后从天而降地落进只剩围墙的小屋。反手一棍压制住已然瘫倒在地的秘术师,他一把拉住星痕:“你没事吧?!”

素星痕虚软地靠在壁上,刚刚脑中被吸走的东西汹涌地回流,渐渐凝聚起来,才让他看清眼前的一切。抬起头,望着墙圈之上璀璨的夜空,他露出一个无力的微笑:“阿蒙……你比想象的还棒得多啊。”喃喃语毕,人已睡了过去。

“这是什么地方?”才一醒来,素星痕便警觉地问道。

“放心吧,是我以前住过的山洞。”百木英的声音。素星痕坐起来,看见她在几步开外的地方拨弄着篝火,离离、阿蒙都围着火堆坐着。更远的角落里,一个骨瘦如柴、肤色暗青的中年男人窝在那里,被捆得像个粽子。

“咱们捣毁了成贤馆,莫隐之很快就会发觉。所以我们就带你直接跑出了曲江书院。有小风在书院里帮着周旋,他们找不到咱们。”百木英说着,从瓦罐里倒出一小杯水。离离捧了水送到素星痕手中,转头看了看那个捆着的人。“人犯已经抓住啦。就等你审了。”

素星痕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站起来走向山洞的角落。其他三个人也跟着他,一起来到那枯瘦的男人身前。

“你是炼魅师吗?”素星痕蹲下身子,问道。

男人睁开一条眼缝,青灰色的眸子动了一动:“你知道‘炼魅之术’?小子倒蛮有见识。”

素星痕冷冷地盯着他:“你可知道‘猎星团’的行踪?”

那炼魅师的眼睛陡地睁大,上下打量着眼前少年,阴沉地反问:“你找他们做什么?生意?”

素星痕摇了摇头。“报仇。”他清晰地说道。

炼魅师脸上的肌肉一动,不禁干哑地怪笑起来:“他们的仇人太多了,可是没有一个敢去报仇。我劝你,假装忘了吧。”

“忘不了。”素星痕决绝地说,“他们害得我不能见我娘最后一面,害我的朋友再也找不到自己的部族和亲人,害我的老师病死在船舱里。……现在,我和我的朋友已经长大了。我们一定要让他们伏罪。”

炼魅师斜视着他,半晌道:“很好,很有志气。只可惜我不知道他们在哪儿。”

“不用瞒我了。你们是生意伙伴,我清楚得很。”素星痕说。

炼魅师沉默了一会儿。“我可以告诉你猎星团的行踪,如果,你答应放了我的话。”

“什么?”阿蒙忍不住喝问一声。

炼魅师道:“在曲江书院里,我曾经把十几个学童变成痴儿。如果你把我交到宛州商会,我一定不会得到宽赦。跟死并没有区别,死在你们手上也是一样。不过,我就算死也不会说出你想知道的事。除非你先放了我——”他露出狡黠而阴鸷的笑容,“离开你们之后,我会把你要的答案写在纸上,放在我们约定的地点。如果你信不过我,我可以现在就对自己施展秘术。你应该知道,那是炼魅之术的高阶法术,被施法的人永远也不能再撒谎,如果说出或写出违心之言,自己的神智会立刻被谷玄星吸纳一空,变成一个白痴。”

他看着四个沉默的年轻人,笑得诡异而难看:“怎么样?成交的话,我愿意后半生做个诚实的人,来换一条命。”

素星痕没有说话。离离纤细的眉梢立了起来,问道:“我们放了你,然后呢?你回到曲江书院里,接着搞什么‘成贤略案’?”

炼魅师吃吃地笑:“傻瓜才会再去是非之地。我会找新的生意来做,这世上总有人肯花钱让自己变得聪明。不过这次,定要去个不会被抓到的地方。”

“浑蛋!”阿蒙愤怒地骂了一句。

炼魅师并不理他,只是注目在素星痕身上。“我能活命,你也能找到天大的仇人,否则你我一起落空。小子,成交吗?”

素星痕慢慢站了起来,久久无语。

百木英抱着肩,安静地等着。阿蒙几次想说些什么,却都被离离用眼色制止。篝火噼啪地响着,过了不知多久,素星痕从怀里摸出了一样东西。

“我是十城商政使麾下,第十三绣衣使。”他将缀着流苏的檀香木牌举到炼魅师眼前,一字一句地说,“你这样的人,我不能放。”

柴成炭烬,火堆只剩下一点摇曳的微光。阿蒙、百木英都已睡了,就连罪犯炼魅师也因自己又哭又笑地吵闹过度,累得昏睡过去。素星痕却还靠着石壁坐着。他虽然很爱睡觉,但不知为何,经常在别人都熟睡之时,自己反而一个人醒着。

手里把玩着那块小小木牌,翻来覆去,他低头看着,若有所思。

“现在还想把它还给江大人吗?”一句悄然的问话响在耳边,星痕不由得一怔。

离离不知何时凑到身边来了,跟他并着肩坐下。“拿着这个牌子,就算放弃私仇也觉得值得,是吗?”她凝望火光,笑着低言。

素星痕默然须臾,将脸别到一边。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说:“我不是放弃,只是暂时放弃。”

离离笑着点了点头:“‘猎星团’,我知道了。我也会帮你们一起找的。”

素星痕慢慢转头看她,张开口,却没说出话。

忽然银光一闪,离离将手把镜举到素星痕面前。星痕一呆,却发现镜中的自己竟已不复假扮学童的幼稚模样。两个团髻已被解开,长发拢在一起用布带绑着;那道一字齐的刘海被巧妙地藏了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飘垂的碎发,看起来比从前自己打理的发型更显几分成熟。

离离的脸从镜子后面歪出来:“你睡着的时候我弄的,这么久你都没发现啊?”她将镜子交到素星痕手中,摇头叹息道:“真是造孽,这一下少说老了五岁啊。”

素星痕自己看着镜子,淡淡地一笑。

“谢谢你。”

【六】

素星痕独自走在路上,经过了曲江书院的大门。门口围着一些人,传出些鸡飞狗跳的声响,还有写满了诗篇、文稿的旧纸飞飞扬扬。

“成贤略案”的内情捅破后,这家百年名门的书院几乎在一日之间就破产倒闭。莫隐之被商会拘捕,他雇用的炼魅师被公开处死。此外,延续多年的“两院学子赛会”宣布不再举办。曲江倒了,东山书院在淮安城一家独大,已不需要“神童”来撑门面。

“咦,这不是素小兄弟吗!”一个洪亮的声音从那大门里传出。素星痕驻足看去,只见是司徒延冲他打招呼,分开人群走了过来。

“好几天没见,小兄弟倒好像长大了不少,颇有几分仪表堂堂了。”司徒延打量着星痕的新发型,手捋胡须。

素星痕道了声谢,问:“山长大伯在这里做什么?”

一句话好像说到司徒延的心痒之处,他登时满面红光笑道:“这不,曲江破产,他们的这份旧基业,已都被我东山书院买下。说起此事,倒要感谢小兄弟你,若非你揭穿莫隐之那些勾当,我辈岂能如此顺利,而有今日这个局面?不过,小兄弟竟会是江大人麾下的第十三绣衣使,却真令老夫吃惊。过往当真是失敬、失敬了。”

他说着拱手行礼,却托起了手中拿着的一个扁木匣,故作一怔,而后炫耀地指给素星痕看:“你瞧,接管偌大个书院,清点财物真是不易。这是地契,老夫刚刚才找到。”

素星痕看去,见那木匣被糊上了一纸封条,上面印着个不像花又不像草的图案。“这是什么?”他问道。

司徒延笑道:“这是‘英芒草’,一种能随风而行、飘转天下的野草。据说很少见,大概都生在些偏僻的地方。这个,便是我们书院大东家的标记。”

素星痕一抬眼睛:“东山书院的东家,不是您吗?”

“我?”司徒延哈哈地笑了起来,“我不过是受东家信任,代为经营而已。绣衣使大人想来还不知道吧,其实一年以前,这位大东家便已成了淮安城所有书院的最大股东——只除了曲江书院一家硬顶,未曾接受他的银资。这一年来,我们为了吃下曲江,多方斗法,可那莫隐之却实在难缠。这回托你的福,他栽在了他自己手里。如今满城的书院,都要挂上‘英芒记’的字号了。”

素星痕静静地听完,默然须臾,却上下打量了司徒延一遍。“山长大伯今天好奇怪啊。”他眨了眨眼,“平日您都是扬着头,不爱理人的,怎么今天却对晚生如此热情?”

司徒延一愣,尴尬地一笑。

素星痕微笑道:“莫非是有人特意请您来告诉我这些?能使动山长大伯您的……莫非就是您的那位大东家?”

司徒延不禁吸了口气,瞪着素星痕,无话可说。

“那就请大伯告诉我,那位大东家是谁吧。”素星痕低下头,看着木匣封条上的那朵“英芒草”。

这时候,司徒延却有些惊讶地笑了起来:“绣衣使竟还不知英芒草是谁家的标记吗?”他笑着,摇着手走开,留下话道,“你寻个商界的行家打听打听,自然就知道啦!”

素星痕目送他离去,转身快步行走起来。行不甚远,街边出现一座装潢雅致的茶楼,他径直走了进去。

这楼上三层最靠里的雅间,是今日江子美约见他的地方。

“你来了,坐吧。”宁静的雅间里,江公子正独坐品茗,向着刚刚进门的下属招了招手。素星痕默然落座,接过江子美递来的茶。

“曲江书院这案子,你办得很好。莫隐之以炼魅术敛财,近乎丧心病狂,此等行径断不能姑息。”江子美缓缓言道。

“莫隐之会如何处置?”素星痕问。

“逐出商会,永不得返回宛州十城,并通报帝都及各诸侯国,慎勿接纳。”

“也就是说,流放。”素星痕微垂着头,“莫思风只有八岁,而且本已死了母亲。”

江子美微微动容,明白了星痕的意思。过了片刻,他又微微笑道:“那孩子却比你我想象的要坚强。他自称不愿在淮安的书院读书,想要去念中州的小学,竟还早已为此积攒了一笔钱。这孩子的灵性着实惊人,我已按他自己的意思,派人送他去了。”

“他倒有见地。”素星痕说,“中州的学堂纯粹得多,不像这里,把教书育人当成个买卖来做。”

江子美神色一凝,笑了笑:“我也觉得不该如此,可惜……”

“可惜以你的财力,争不过‘英芒记’的东家?”素星痕犀利一问。

“你……知道些什么?”江子美略略沉吟,问道。

素星痕道:“学子赛会第一天的夜里,我曾推演曲江书院金脉,发觉有大笔银资正从书院中撤离。撤出的银资几乎全都流入了淮安书局——而书局正是你的产业。”

江子美看着他,不禁感慨地点了点头。“所以你第二天故意输掉剑术比赛,后来又临机应变提出转学,都是为了延迟曲江书院的破产,帮我暗中护盘,赢得全身而退的时间?”

素星痕嘴角一扯:“也不都是。我真的很不会打架。”

江子美转头望着窗外,从这窗口可以看见曲江书院里的园林景致。

“你猜得没错,我在书院行业的争夺中已经完败。今天选在这里见你,也是为了最后再看看曲江书院。”他淡淡地说着,“莫隐之是个难以驯服的人,宁死也不愿被人兼并。我想,他大概也是因我撤出了银资,才铤而走险,弄出那个‘成贤略案’。”

“英芒草究竟是谁的标记?”素星痕并不耐烦听他说这些,直接问道。

江子美喝了口茶,目光变得有些凝重:“这些事,你早晚都需要了解。现在正是时候。”

他微皱了眉,仿佛想着什么棘手的事一般,缓缓道来:“近十年来,宛州十城除了众所周知的商会,又兴起了一个私人的商盟。加入此商盟的皆是商业上极其成功的巨贾,他们的财力已经足以撼动整个宛州。商盟以三位巨头为首领,所以外间称他们作‘三家店’。”

他说着挪过桌上的茶具,一边用杯杯盏盏排摆示意,一边为素星痕讲道:“这为首的三人,最年轻的是端木焉,只二十出头,身家却已无法估算。另一个是蒲云期,他是一个羽人;‘三家店’的总会所就设在他开的赌场之内,那也是淮安最大的赌场——云上赌城。还有一位,就是‘英芒记’的东家,白思退。”他说到这里停了一停,“这个人……”他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

“如今‘三家店’已控制了整个淮安的书院教育。接下来,他们肯定会大幅更改教学的内容。”江子美有些沉郁地说,“白思退想要教给小孩子的,应该有很多吧。”

“大人也并没有败得这么惨吧。”素星痕忽然言道,“英芒记围攻曲江书院从一年前就已开始,战期如此之长,大人你岂会临危撤资而没有计较?流入书局的银资极其有序,断乎不像仓皇败退的样子。”

江子美默了一瞬,不禁仰天一笑。“在我手下的绣衣使中,你也许是最精明的一个。”他站起来,边走边说,“放弃淮安的书院行业,我的确有一半是故意的。”

他走到雅间一角的小桌边,打开桌上的一个锦盒,从里面取出一叠东西,转回来递给素星痕看。“我已将撤出的财力投入一个新的生意,”他微笑着,“一个可能比教育更能左右人心的生意。”

素星痕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那是一张折叠起来的大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印满了字,印刷清晰、精致,显然是淮安书局专造的铅字活版。在纸头上最醒目的位置,印着四个名家手书的正楷大字——淮安商报。

云上赌城二层珠灯照耀的殿堂里,白思退踩着透明的地板慢慢踱步。他的手里拿着一张印满铅字的纸——那是十城商政使江子美全资拥有的淮安书局送来的怪东西,由于刚刚开始发行,书局每天都白送一份到各大商家的门上,请人们试读。

“这张纸,大概是有史以来最廉价的读物。廉价,却写满了每个人都会好奇的消息,它一定会卖得很好。凭着它,江子美也许能左右整个淮安的舆情。”白思退的嘴角含着一丝笑意,像是文人读到好诗时的享受,又像武士接到挑战时的兴奋,“我掌控了教育,他却打算掌控舆论——我们的对手,好像是一个天才啊。”

雪白丝毯上巨大的赌桌边,蒲云期眯起眼睛,满脸憨厚的笑容:“这样说来,淮安城三十岁以下的天才,增加到两个了?”他看着身旁的端木焉少爷,“你一个,姓江的一个。”

“嘁!”端木焉没好气地吐着烟圈,“还少说了一个吧。”

“哦?哪个?”蒲云期很感兴趣地问。

“那个素星痕啊。现如今,他也算淮安城里一号人物了。”端木焉撇着嘴,“只可惜,他是江子美那一头儿的。”

白思退在赌桌边坐下,丢掉手里的纸。他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拈起一张骨牌把玩着,语意悠然:“谁知道,他是哪一头儿的。”

“《淮安商报》初期上市,赠阅十日!”一个打零工的外乡男孩背着一大包印满字的纸,在繁华的大街上走着,随手将那些纸递给身边的路人。

阿蒙顺手接过一张,垫着刚买的热包子,大口大口咬着。

素星痕也拿了一份,边走边看,忽然口中念了出来:“《曲江书院倒闭实录·之二》:两院学子赛会看似华彩,实则虚假。今次东山神童号称年方十三,实已二十有五;曲江神童实乃一女子所扮……”

“怎么回事?!”离离听得很是吃惊,“这些都是咱们的内幕,印这纸的人怎会知道?”

“不奇怪啊。”素星痕淡然说,“这上面写着:‘供稿者,采风使百木英’。”

“谁?!”

“我啊。”百木英应着声突然出现,令本已大惊的离离吓得跳了起来。

“你……你……你怎么在这儿!”离离大声叫着。

“我送小风去中州了,刚回到淮安,特来找你们呀。”那无所不能的女子身着短衣,简单盘个发髻,背着一把剑,倒像是一身旅尘的样子。

“这纸上的文章是你写的?”离离问道。

“是啊。”百木英把头一歪,有些得意,“实不相瞒,我给小风做老师的时候,偷空也在淮安书局试工了一份差事。当时只说要能写,谁知道写了是要印在这个上头。不过最后能得到这个差事,还是靠了《曲江书院倒闭实录》这篇长文。”

“你……你……”离离愣了须臾,眼珠一转,“你这还不是多亏了我们!卖文的钱拿出来,大家均分吧!”

“那怎么行!”百木英突然像被踩到了尾巴,“文章是我写的,工夫是我花的,事情虽然是你们做的,可却是我记下来的啊!我这完全是按劳取酬,公平交换,不亏不欠。”

离离眯眼瞪着她,一挥手:“你能干,卖你的文去好了!还来找我们干吗?”

百木英凑上两步,笑道:“我对你们几个,挺感兴趣。何况我如今是《淮安商报》的‘采风使’,需要很多奇怪、诡异、可笑的见闻,写文章用。所以我决定了,以后就跟着第十三绣衣使大人一起行动。”

“什么?!”这次是素星痕大叫了出来。

他镇定了一下,一脸严肃地说道:“本绣衣使很忙,诸位——咱们从此刻开始,各走各的行吗?”

“不行。”阿蒙一把扭住星痕的手腕,咽下包子,无比坚决地说。

百木含春芳,

竹院曲江旁。

莫言思往事,

思之空断肠。

白日生

【一】

胳膊已经被捆麻了。素星痕动了动身体,侧颈触碰到冰凉的刀锋。

眼睛被蒙得很紧,方向感早已丧失,他一直数着自己的心跳计时——一昼夜又两个对时,又三刻。周围的空间很干燥,因为嘴唇都有点开裂了,却又渗透着一种湿冷的感觉,水声忽近忽远。无处不在的猛烈醋酸混杂着腥咸之气让人不愿呼吸,还有血的味道。

有几个瞬间他有些恍惚,在这一片黑暗里,自己仿佛蓦地变回了多年以前那个孱弱、孤单,十三岁的少年。

什么地方的金属门枢被撬动,吱嘎两声。身旁的两个人警觉地站了起来,颈边的刀刃又向里逼近半寸,衣领被一只手用力地扯住。跟着而来的是轰然巨响,应该是整扇门被人从外面一下踹倒。错杂而急切的脚步径直踏过厚重门板,有几个人冲了进来。

多么亲熟的脚步。

“找到了!”阿蒙紧张至极的大喊扑面传来,冒出了抑不住的北陆口音,“星痕——!”

“你们是什么人?”耳边,挟持着自己的两人冷硬地呼喝。

“哼,这也用问?”离离的声音,清脆娇美,天然带着一段嘲讽,“我们自然是素星痕的人……”说出这话后她不禁一顿,轻轻“呸”了一声,“素星痕是我们的人!谁让你们随便绑走的?”

“原来是这小子一伙的,来得倒快。”身旁的绑匪冷笑着,“我们做活儿向来干净,不会留痕迹,你们怎能寻到此处?”

“两位兄台未免太自信了。”百木英一如既往地彬彬有礼,“在我们看来,你们留下的痕迹很多啊。”

离离轻笑了两声接茬:“喏,这个破挎包,素星痕从来不离身的,可昨天我们进了他房里,却瞧见它挂在墙上。他这个人一肚子鬼,估计是早觉出有坏人要来动他,就趁你们进屋绑人之前,故意把包丢开。我们既见此破包,便知道这个不省心的家伙定然是出事了。”

百木英又道:“当时,这缕麻线就摆在星痕房间的地上。两位做活儿‘向来干净’,难道自己身上掉了东西都毫无察觉?此种麻线遇水不缩,但过于粗砺,我们请教了十几位成衣师傅,才得知这线只有极少数的作坊会用,专门缝制船工贴身的水靠。不过它有一个毛病,风雨侵蚀一阵子线头就会变脆,时不时地自行脱落,所以我看两位身上的水靠,少说也用过三五个月了吧。”

“一件衣服穿三五个月,你们可真恶心。”离离的声音变细,似是捏起了鼻子,“穿这个恶心东西的人,全淮安只有两种:西江里的渔夫和海港上的水手。说起来我们阿蒙真是聪明,掉头就往海港跑,我们跟着他跑到这儿,一艘船一艘船地寻摸,果然在这条船上找到你们啦!”

默然片刻,绑匪沉沉地问:“蛮子,你怎知我们必在海船之上?”

“哼!”阿蒙的棍子在地板上愤然一戳,“因为星痕十二年前被绑架时,就是在海船上!”

所有人忽然一静,就连离离和百木英的呼吸都同时一滞。

“你当时那么笃定……就,就凭这个理由吗?”半晌,百木英问了一句。

一声笑。素星痕笑了出来。

这一声笑显然令挟持着他的人有些着恼,星痕感到衣领被猛力提起,自己也被迫站了起来。“很好,你们很能干。”绑匪咬着牙说,“那个包里的东西恐怕正是我们要的。臭丫头,把它交出来!”

“什么稀罕了不起的,拿去!”离离轻飘飘的语气,接着是布包隔空抛过来的声音。持刀的绑匪仍谨慎挟持着人质,旁边的另一个接住包,撕扯着翻看。“呃啊!”似乎才一翻开,他立即乱叫了两声,“是炭灰!……”话未说完,已呛得咳嗽不止。

离离大笑起来,咯咯咯的清脆入耳,那想来被炭灰糊了满头满脸的绑匪气得强咽下咳嗽,怒吼着冲了出去。听其脚步尚未奔到离离跟前,忽闻持刀绑匪的声音喊道:“小心后面!”

然而持刀绑匪扯着星痕,贴身站在他的旁边。星痕十分确定,这个人方才并没有喊话。

方才那句话是百木英模仿他的嗓音喊的。

扑向离离的匪徒一愣,停了下来,也就在这一瞬间,阿蒙的棍风呼啸,将他重重地打翻在地。解决掉一个,矫捷的少年直取剩下的敌人而来。

“站住!”持刀的绑匪暴喝一声,扯着星痕的头发迫他仰头,露出咽喉蹭着刀刃。

阿蒙停住步子,众人的呼吸紧张地起伏。先前被打倒的匪徒奋力爬起,使劲吐了两口唾沫,挥拳有声,从背后击向阿蒙——这汇聚全副怒火的一拳却是击空,阿蒙只轻悄地闪身,那匪徒自己反而晃了个趔趄。

“你不许动!你们三个都不许动!”持刀绑匪怒喊着,手中的刀在星痕颈边上下晃晃。骨节作响,是阿蒙攥紧了拳头,但却真的再没有其他妄动。

“哼,好。”匪徒笑了笑,“听着,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静默。静默之中,星痕的呼吸渐渐沉下,牙关不禁紧咬起来。

“扔下你的棍子。”匪徒命令着,“扔下!”

两个刹那之后,是木棍落地的声音。星痕的牙齿咬出了响声。

有点瘸拐的步子在移动,刚才挨过一棍的匪徒慢慢绕到了阿蒙身前。“阿蒙!”离离有些恐慌地呼唤,却被一记重重的拳声打断。被打的一定是阿蒙的脸颊,尽管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又是一声笑。然后素星痕用尽力气,将自己的头撞上了绑匪的脑门。管他刀刃在什么位置。

这一下太过突然,持刀绑匪惊叫着退开了一步,下一瞬间,刀把敲上星痕的后脑,将他打得倒了下去。

离离和百木英一齐惊呼出来,此时的阿蒙却显得格外安静——只是低头望着伏在地上的星痕,笔直笔直地站了片刻。伸出舌尖,慢慢舔去唇角的血迹,他喉咙里极低沉、极低沉地叨咕出一句:“嘛撒。”

似乎是一句蛮语,持刀匪徒不解地皱了皱眉头。“你说什么?!”他警惕地问道——但回答他的,却只有瞬间进攻到天灵盖前、山石压顶般恐怖的一棍。

他完全没看到这个蛮子是何时将木棍捡到手中,完全没看到他是如何顿时贴近到面前,完全想不明白这一棍是通过何种路径如此猛击自己的头顶的。在死亡的前一刻,他完全呆住了。

“阿蒙!!”一声略带沙哑的急促呼唤,几乎是赶在阿蒙暴起之前喊出,终于在最后一寸距离处追上阿蒙的动作,悬崖勒马。长棍硬生生停在杀人前的一寸,蛮族少年瞪圆了双眼,斜斜看去,只见死人般俯伏着的星痕动了一动。他努力挣了挣被捆着的手,舒气调整自己的呼吸,轻哑地说:“停手,别冲动。”

阿蒙愣住了,滚烫的血还在脑中蹿行,暂时根本无法思考,只是慢慢收回了棍子。棍下余生的那人也愣愣的,不禁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几个人,一时都有些茫然。

忽的,头顶上一块天花板豁然打开。天光像下雨一样,直落进这间幽暗的大海船底舱,仿佛霎时连通了另一个世界。“是的,都停手吧。”天窗上面传来一句温文的话语,接着有人穿过那天窗走了下来,一步一步踏着窗底下的木格阶梯,轻盈而稳健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江大人?!”离离忍不住叫了出来。

一身布衣便服的江子美微微一笑,点头致意。

先前两个嚣张的绑匪此时却变得友善起来,也不顾自己身上的伤痛,双双去将素星痕从地上搀起,用利索的手法为他解去捆绑,轻轻撤下蒙眼的黑巾。“绣衣使大人,我等也是江大人属下。方才不过奉命行事,得罪之处,还望海涵。”那两个“绑匪”齐声说着,垂首行礼,毕恭毕敬。

星痕的双眼仍是合着,好半晌才慢慢睁开,脸色苍白如蜡,没有一丝的表情。

江子美向前踱了几步,挥手示意二人退下。“今日之事,确是我一手安排。”他微笑着,“不想最后时刻,还是被星痕你识破了。”

素星痕并无一句言语,就连眼睛也不曾稍一瞬目。

“原来又是一场戏。宛州人爱看戏是出了名的,看来江大人也不免俗。”一旁的百木英抱起肩,说话有些冷硬,“然则戏做到这个地步,未免太过了吧?”

江子美转目看了看她,仍只是一笑。“子美行事,自有缘由。其余诸位请上甲板休息,”他转向星痕,“我有些事,要与绣衣使大人单独商谈。”

底舱里走得只剩下两个人,倒地的门板已被竖起,装好,透光的天窗重新闭合。江子美走到舱房一侧的长条木桌边,点亮了桌上的烛灯。他在桌边坐下,转头看,素星痕仍然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站着。

略略沉思,终于还是江大人先开了言:“今天这件事……”

素星痕猛然转身,将一件东西丢了出来。此物“啪”地砸上长桌,擦着桌面滑行到江子美面前,刺耳的响声打断了他的话。他垂目看去,檀木流苏,是第十三绣衣使的执牌。

“大人的差事,我不干了。”星痕淡然抛下一句,转身便向舱门走去。

“我如此做,是为了看一看你身边这群人的能力与忠诚。”江子美高声道,转而又若有所思,“……你不觉得,近来莫名跟随到你身边的人,有些太多了吗?”

素星痕突然侧目,苍白的脸严肃到令人发冷。“我的朋友——不需要别人帮忙来考验!”

沉默一瞬。而后,江子美静静地笑了:“原来,你是个如此信任朋友的人啊。”

素星痕稍稍皱眉,没有说话,径自走到门边。他举手推门,却没有推开,又用力推了两下,便默然垂下双手。

江子美站起来,轻轻拿起桌上的木牌。“我这般设局考验,还有另一个原因。”他慢慢走到素星痕身后,“两天前,淮安城里真的有人遭到了绑架。”

须臾,素星痕的头微微地一侧。

“我不敢说淮安是个夜不闭户的地方,些许刑案本无须惊怪。但,兹事体大,”江子美的声音沉了沉,“因为被绑的,是英芒记白公之独子。”

素星痕倏忽转回了身,直直地盯住江子美双眼。

江子美唇角微翘,发苦地一笑:“我知道,你定能明白此事有多严重,和麻烦。”他背着双手,忧虑言道,“富商遭绑匪勒索并不稀奇,但白思退并非寻常商人。他的势力也算遍布宛州,无论哪路匪人,胆敢向他勒索,即便一时得手,终究也都是自寻死路。何况,奇怪得很,那绑匪至今并未传递任何索要钱财的消息。更奇怪的是,白思退向来不受商会辖制,今番发生如此大事,他却不打算自行解决,而是向我报了案。并且……”他抬眼看着星痕,“指名要求日前侦破曲江书院大案的第十三绣衣使出手。”

星痕的目光中写满了沉思。江子美稍顿片刻,继续言道:“白小公子是两日前的上午,在淮安万禽园中失踪。‘万禽园’坐落城南,乃巨商孙西屏于五年前创建,园内豢养九州各地鸟兽数百种,供人游冶观赏。城里的孩子大都喜欢去那里玩。据闻白小公子每隔数日就会去一次,此前从未出过意外。……你知道,我宛州商会向以商人自治为宗旨,万禽园这种地方,若无园主首肯,商会捕快根本无权入内探查。然而两日来我已几番派人去过,孙西屏似乎并不配合。事到如今,绣衣使不出,此案难办。”

江子美说到这里,诚恳地直视素星痕,眼中满是殷殷厚望。素星痕也看了看他,须臾移开目光,眉头微锁,仍是冷冷的没有言语。

江子美轻移眼眸,微微叹了一声。“子美贸然设局,确有思虑不周之处,却料不到竟会冒犯星痕至此。”他抱憾地说,又轻言问道,“你这般介意……是因为阿蒙兄弟讲到的,十二年前的那番遭遇吗?”

素星痕牙关一紧,克制着心情,两手暗暗攥起了拳头。

江子美露出了然的神色,稍稍沉吟。

“……若然,我触碰了什么该当忌讳的东西——子美这厢,赔罪了。”十城商政使说着,一手提起衣襟,便在星痕面前屈膝拜下。

素星痕一把拦住了他。

江子美有些微感动,扶着星痕的手臂重新站直,顺势便将那块小小木牌放回了他的掌中。

“此案干系重大,且不论白思退点名请你来办,就是我也要倚重于你。事涉白公,内中恐有不可知的利益纠葛。若要尽快厘清局面,非君莫属。”他紧紧握着素星痕的手,深吸一口气,“拜托了,十三绣衣使。”

素星痕慢慢握住了手中的木牌。向着江子美行了一礼,他默然转身,这一次,很轻松便推开了舱门。拖着有些疲乏的脚步,他走了出去。

江大人独自站在那里,舱门又在眼前自动地闭合。一个影子幽幽闪现在了他的身边。“他方才若真敢让你下跪,便再休想走出这扇门去。”是个低沉的男子声音。

轻咳两声,江子美没有答话。那个影子扶着他,转身走入幽暗之中。

素星痕走上海船的甲板,淮安西港的波光反射着天光,他不禁举手遮了眼睛。

“你还好吧?”已吹了半天海风的三个伙伴立即围上来,齐声问道。“江大人跟你说了什么?”阿蒙更是一把搀住了他的胳膊,焦急地追问。

素星痕静静地看了看他们,一摇头:“没什么。”

“叮”的一声,百木英将一枚闪光的铜钱弹起。离离一把抄在掌中,得意地迎着阳光一笑,收进自己小荷包里面。素星痕转目向她们两个,一愣。

“离离跟我打赌,说你一定会回答‘没什么’三个字。”百木英抱着肩解释道,“她赢了。”

面色一滞,星痕低头垂了眼帘。

阿蒙急切言道:“到底说了什么,你快告诉我呀。离离说,江大人这样安排,肯定是想要考验我们这几个人。既然考验了我们,那肯定是有什么大任务要托付。是这样吗?是吗?”

素星痕不禁抬起眼睛,凝望了离离一眼。却看见离离一双晶莹透亮的眸子正对着他,不言而喻的慧黠毫不保留地翘在嘴角。他又垂下了睫毛,须臾,默默地点了点头。

“真是这样啊?嗨!这江大人!”阿蒙拳头捶了一下手掌,“说个任务罢了,何必这样捉弄人呢!刚才我都以为是真的了,差点拼命啊!”他说着不禁擦了一把自己的额头,忽而想起了什么,不禁问道,“刚才我差点一棍打死那个大叔,多亏你叫住我了。那时候你……你为啥把我叫住了?”

素星痕默了一瞬,显然有关这场虚假绑架的一切话题,都让他有些不愿多谈。须臾,他开口道:“那个人假装击我后脑,但并未用力。那一刻我便知道,他们不是真的绑匪。”

阿蒙听了张大嘴,连连点头,暗想了一下自己那夺命一棍若然砸下理应会出现的血腥场面,心中又是一通庆幸。

“江大人如此大费周章,恐怕另有深意。”百木英倚靠在船栏上,望着海面,微咸的凉风拂起发梢,“除了考验我们之外,还有更重要的目的吧?比如,着落在绣衣使大人你的身上?”

她这话一出,离离莹亮的眸光一转;阿蒙更是愣了一会儿,忽地双眼一瞪,抓着星痕胳膊连连追问:“什么事着落在你身上?江大人要你做什么?危险不?危险不??”

三个伙伴都注目在素星痕脸上,却只见他垂着头,慢慢地眨着眼睛,嘴唇只是合着不动。片刻,他忽然抬起头来,看着阿蒙,眼中却是一缕遐思。

“刚才在船舱里,你说了什么?”他突然反问出一个离题八丈的问题。

“……啊?”阿蒙完全呆住,两个姑娘也是一愣,眉梢一垂。

“就是那个大叔轻轻打了我之后,你说了句什么话?”素星痕眨着懵懂纯良的眼睛,整张脸看起来十足是一个好奇又白痴的小屁孩,“你好像说‘嘛撒’,是蛮语吗?是什么意思?”

“啊……他是说过!”瞬时静默后,离离突然跳上来,开始起哄,“我也没听过这句蛮语呢!是什么意思啊?从没听你说过哪!”

百木英眉梢一挑:“蛮族语、羽族文,约略都学过两三本书,却也没见过这个词的记载,想来是真正民间的俗语吧?阿蒙你倒讲讲看,我颇想知道。”

你言我语,拍手跳脚,转瞬之间,话题完全转到了外语学习上,阿蒙成了六只眼睛紧盯的焦点,被逼得浑身一僵,一时脸颈通红。

“这……那……”憨直的草原少年嗓子有些发干,张着嘴,半晌说不得话。方才急怒之下脱口而出的那个蛮族词汇,这时就好像个滚雷似的缭绕在他头上,雷得他自己直想抱头。“那……那是……不好的话……我……我以后再也不说了!!”他喊出一句一跺脚,扭头就跑走了。

“站住!到底是什么嘛!”

“哟——哟——,‘不好的话’呀。”

两个姑娘唇边挂笑,犹不肯放过,追赶着阿蒙奔下了船去。

素星痕独自落在最后,望着他们的背影,合上了嘴唇。他站了一会儿,迈步欲行,阳光在眼前洒下倾斜的金芒,忽而一片眩晕,他身子一滞,一头昏倒在了甲板之上。

急促的两声喘息,素星痕猛地睁眼坐了起来,噩梦迟缓地散去。冷汗浸透了里衣,他慢慢地将头埋进双手臂间,试图平静自己的呼吸。

那些沉压在心底的记忆,已经化作积年的梦魇,再怎么小心也难免会颠簸而起,再度淹没过喉咙,鼻口甚至头顶。黑暗,禁锢,胁迫,还有……他打了个冷战,闭上眼,努力不再去想。

吱呀一声,有人推开了卧室的门。“……欸,你竟然醒了?”是阿蒙,他端着一盘满满的吃食进来,看到素星痕坐起在榻上,诧异地睁大了一双圆眼,“不是每次都要睡到第二天的吗?”

素星痕眉梢垂了垂,摇手拒绝了他递上来的甜粥,合着嘴唇兀自静了一会儿。“大家都好吗?”片刻,他问道。

“嗯,挺好的,忙忙活活的挺开心!”阿蒙把白粥和小菜给星痕留出来,然后自己抓起馒头来大口咬着,笑呵呵说。

“忙?”星痕却眉端稍稍一凝,“你们在忙什么?”

“打工啊!”阿蒙边吃边说,“咱们这客栈的房钱又欠账了,店东说不交钱,就要把你扔街上睡去。阿英有好多打工的门路,给我和离离都找了活儿干,我们正轮流出去赚钱呢……”

素星痕眨了眨眼睛,低声:“那些饷银,花光了吗?”

阿蒙点了点头:“嗯,上次江大人发给你的钱,咱们都花了好多天了。阿英说,多亏了离离精明会花,要不然,咱们早就睡大街啦。”

星痕默然良久,不知该作何言语。“……辛苦了。”半晌他低低道了一句。

“嗯?不辛苦,不辛苦啊。”阿蒙吞下了两个馍,又拿起两个,鼓着腮帮,“我最爱干活了!以前在草原,每天都干很多活。再早的时候,在船上……”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话头——某一段属于两个男孩共同的独特记忆忽然被提及,他看了看星痕的眼睛,就只笑笑,没再多言。素星痕怔了片刻,也只浅浅一笑。“商政使邸的人……曾来过吗?”须臾,他若有所思地问。

“你说江大人?嗯嗯,你睡着的时候他派人来过。”阿蒙点头,“说是来给你送这次任务的饷银。”

素星痕一怔:“他把钱送来了?那……你们为何还要去打工?”

阿蒙笑道:“我们没要那些钱啊。离离和阿英说,江大人又是绑架又是骗人,‘绣衣使’这差事太不好做。还不知你愿不愿意做下去,这要等你醒来,自己做个决定。阿英说,这叫……叫……”他一时记不起百木英那种报纸主笔级的漂亮措辞,不觉挠着后脑。正此时,房门又是一响,身穿男装的姑娘好似一阵清风飘了进来。

“这叫‘人可以卖命,但不能卖自由。’”百木英应声讲出那句令阿蒙张口结舌的警句,扫了一眼犹然睡色满面的星痕,眉一挑,“欸,你竟然醒了。不是每次都要睡到第二天的吗?”

她说着在桌边坐下,打开自己随身的小钱箱,将又一袋刚刚赚来的银毫子“哗啦啦”地倒了进去,一边拨拉点算着自己的积蓄,一边眼也不转地丢出一句:“现在可以给我们讲讲你的任务了吗?”

这话来得突然,素星痕淡淡的眉不禁一抬,转眸望着阿英。

姑娘仍是目不转睛数钱,无数小银币的光点反照在她明朗的眉目之间。“到底什么棘手的案子,值得你愁成这样,又吞吞吐吐的把朋友当外人?”她的话音微冷,“你也不用瞒,我已经去打听过了,事情多少与‘三家店’的白思退有关。在淮安城里,凡事沾上这位白公,大抵是麻烦多多。”

根据自己二十年来的人生经验,百木英满拟说完这两句一针见血锐不可当的话,意图装傻充愣蒙混过关的人自然就会缴械投降,如实交代。然而她合上灵巧的嘴唇等了片刻,房中却只是一片寂静,素星痕连气都没有多呼吸一下。

一小段血管在额角跳了跳,百木英微微合眼隐忍。跟这位浑身充满迷雾气质的第十三绣衣使同行,果然是人生路上一段全新的旅程。“你不说,难不成就没别人知道。本人可是《淮安商报》的采风使——打听消息是看家的本事。”她平复心绪,重拾淡定高雅的语调。

仍是静了片时,素星痕垂了头,终于开口:“我告诉你,但请答应我一个条件。不要把这件事写在报上。”

“不宜广传?”百木英反问一句,继而一点头,“好。你说。”

“白公的儿子,被绑架了。”

“砰”的一声,小钱匣子被重重地合上。百木英瞪大双眼望着星痕,好久,才说出话来:“若不是先应了你,这事我写定了!”

素星痕微躬着身子,垂首看着自己的膝盖:“如你所言,此事牵涉白公,麻烦很多。而且,”他充满困倦地眨了眨眼,“恐怕除了表面所见,还暗藏着更大的麻烦。”

“……所以,这个差事接与不接,你……当真要考虑清楚。”百木英肃然思虑,站起身来,“无论怎么决定,我们都会帮你。”

星痕眉端一凝:“我……不需要帮忙。”

百木英听了却是一怔,未有答言之际,小房间的门第三次被推开,离离一甩长长的辫子,带着一身野花的香气小跑进来。

她的步点清脆,只要一出现,会使整间屋子的空气都变得跳跃凌乱让人招架不住,没法好好思考。本来严肃的对话氛围随即被打破,这个蹦跳的丫头刚刚打零工赚来的钱已经换成了大包彩色的糖蘸花生,人一进门就左右抛撒,剩下的稀里哗啦,一股脑倾倒在桌上,转眼间每个人的手里都已捧着三五颗,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送一颗花生到嘴里,离离脆嚼着凑到星痕榻边,晶莹的眼睛忽闪:“欸,你竟然醒了?”

“……”

素星痕眼角一垂,双手捧了额头。“我真的有那么能睡吗?”他无力地想着,不想再看眼前这群嘴不饶人的男男女女。

“做梦做到头痛?”离离见他懊丧的样子以为是有什么不适,轻轻将手覆上他的头顶,揉了揉,“你不是,每次都要睡到做起噩梦来,才会醒的吗?”

星痕的双眼一睁,笼住了脸的手掌没有移开,指缝暗影之间,疏淡的睫毛颤了一颤。相处不过一两个月,她……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吗?自己每次睡梦之中,又是什么样子?

离离的手在他发丝凌乱的后脑上连连轻拍:“拍拍拍,梦醒来,妖魔鬼怪都走开!”

“噗!”百木英被这句幼稚至极的哄孩子俚语激得笑了出来,转而清清嗓子,“你回来了,这儿就轮到你看着。阿蒙跟我走,东大街还有个零工可打,力气活儿哟。”

“太好了!!我就喜欢力气活!”阿蒙一声欢呼,带着三分好像走了什么大运似的惊喜,跳起来跟着百木英出门去了。

看着两人出门的背影,离离扑哧一笑:“上次阿英给他找了个数数儿抄账本的活计,弄得他差点死在那里……回来以后就说连干十天力气活儿都没这么饿过,那种零工以后可再不敢做了!”

素星痕听了,也不禁勾起个笑容。“这样的活计,我倒是可以做的。”他说。

离离转回眼睛,静静地望他一瞬。“这个绣衣使,你还想做下去吗?”姑娘笑着问道,少年听了,笑容却是蓦地一凝。

看着那男孩子稚气的脸又笼上沉沉的郁色,离离一偏头,挪身坐上了他的榻边。

“你不说,我们就不知道吗?江大人搞这么多把戏,就是不放心你。他想让你老老实实做他的绣衣使,帮他办事。可是你自己却不想做这个官。”她耷拉着两只脚,轻轻摇晃,裙摆间参差不齐的破布飘带扯响腰间装饰的小铃,发出散淡的叮叮当当,“你从一拿到绣衣使的牌子,就想还给他,好像要逃似的,就像你要逃开我们几个人一样。我猜江大人也看出来了吧,要不也不会做这些奇怪的事儿。不过我们几个不是那么好甩开哒。江大人,更不是吧。”

素星痕默默地听着,好久好久没有出声。自从第一次见到离离这个姑娘,他就有些不知怎么与她交谈,她的那些看似闲言碎语有口无心甚至胡闹贫嘴,却时时含着令人意外的通透。不知是女孩儿家本就如此灵敏,还是她天生有着另一种的聪明过人,以致他一向自认是滴水不漏,在她的面前却总难免张口结舌——张口即是破绽。

离离等了他一小会儿,见无答言,不禁小嘴一噘,稍稍敛起了笑容:“你既不愿意,却到底是没能推掉。我倒真的蛮想知道,他用了什么好手段,逼你留下来的?”

素星痕微微抬头,空空的眼神望着远处,无数事端在心中默想。片刻,他眨眼言道:“其实,一个人的决定,别人到底是逼迫不来的吧。虽然知道有些事不该去做,但又觉得……那个牌子拿在手里的时候,也能做很多好的事情。大概,我自己也并没有想清楚……我知道,我很笨。”他说着,低头笑了一笑。

“……当然笨,笨死啦!”离离听罢默了一瞬,娇声言道,笑靥已经重现,还挂着一脸毫不遮掩的鄙夷。“先不理你这笨脑袋了,都不知道在想什么。”她一个指尖用力点了几下星痕的头,“说点有用的,眼下这个任务——你打算接不接呢?”

素星痕揉了揉被戳痛的头顶,一头乱发更似个单薄的草窝。“……我的确不想做江大人的属下,也不能做。但这件事,我想……还是要帮他吧。即使不以绣衣使的身份。”满脸睡痕、旧衣苍白,史上最无官威的商会特使双手托着尖瘦的腮,凉凉的眸中,隐动着不为人知的心情。

“我想……救那个孩子出来。”

【二】

“万禽园地处淮安‘九云坊’外,左近寸土寸金,银号、货栈林立。唯此园占地千方,草木葱茏,珍禽异兽起落其间,俨然城中山水。园主孙西屏三陆海商起家,闻其年少酷爱游历,遍览九州奇景,年近五十归居宛州建成此园,驰名十城,五年以来游人以十万计,犹为孩童所喜”——百木英手捧着硬纸本,一边走路一边左顾右盼,手下炭笔飞舞,眼中所见转瞬间便化作飞扬练达的杂谈手稿。

“早闻万禽园之名,一直就想写篇见闻录给商报换稿费,今天正好一举两得。”她运笔如飞,嘴角不禁含了笑意。

几声鼓掌,离离望着天竖起大拇指:“真是赚钱女王。你可留心,别把‘白小公子贪玩,竟在园里失踪,孙老园主就算卖掉全部身家也赔不起’这一节给写进去。”

“嘘!”阿蒙愣了一愣,忽然惊慌地摇手,“小点声!星痕说这事千万不能让别人听见!”

“……你嘘的声音比我俩说话还响三倍好吗?”离离眼角一沉。

一直走在队伍前面的素星痕,这时忽然停住了脚步,抬眼望去,二三十步开外,便要到达万禽园的大门。默了片刻,他回头说道:“查案我一个人去就好,你们就送到这里吧。”

“送……送你个大头鬼!”离离不禁柳眉倒竖,“又要赶人是吧!”

“讲好了大家帮你办这件案子的,又要反悔?”百木英的炭笔拗断了一节,“你要食言,我马上把绑架的事写进稿里哦!”

素星痕微微拧眉,开口还欲再言,话未出口,却被一片突如其来的嘈杂呼啸打断。

只见街巷的彼端突然涌来大群狂奔的人,不知有一百个、两百个还是更多,颇为宽敞的道路顿时被挤满,人们边跑边互相推挤,吵闹夹带着怒骂,看起来就像是一群饥饿争食的野兽。

四个年轻人微张着嘴,一起愣愣地看着排山倒海而来的人群。“咱们……闪。”百木英低低的一句絮语,话音甫落,阿蒙一把抄起素星痕,离离也被阿英拽住,四个人飞一般移进了街边的墙角。下一瞬间,汹涌人潮便从他们方才站着的地方践踏而过,奔行中一个人不慎跌倒,随着惊叫,手中抓着的一把纸张扬得漫天飞舞,仔细看去,竟都是一千银毫一张的银票。

这白花花银子撒得满地都是,却无人理睬,人们只顾前冲,径直拥到“万禽园”对街一家最大的货栈门前。这家名为“景通号”的货栈也算淮安海陆贸易一行中数得上的巨头,此时却是店门紧闭。冲上去的人群死死抵在厚重的包铜门板上,将门撞得咚咚连响。人们吵嚷着叫开门,闹了许久,景通号内终于有了动静,一个长相精明的伙计推开了高处的一方小窗。喧闹的人群看见,一下子都静了下来,仰头等着听他说话。

“本号的‘奈罗霜’现货,三日后清晨到埠。提货券已然所剩不多,今日只发二百七十份。”那伙计俯视众人,语气轻慢,“按市价翻倍发售,先到先得。”

这一语抛下,好似一道霹雳击入人群,货栈门前顿时炸了开来。手中攥满了银票与现钱的人们破口怒骂,前排的人用成袋的金铢连连敲砸货栈的门板,后排的人则唯恐自己抢购不成,拼命向前推挤,有的人滚倒在地上,随即开始发出遭受踩踏的惨叫。这时货栈的后街中涌出两队手握武器的人,迅速冲进人群,挥舞棍棒驱打情绪激动的人们。

依据宛州商会的传统,商家可以蓄养私兵保护自己的利益,商政使也不会干预;大商号的私兵甚至可能颇具规模,训练有素,威焰不亚于州府的正规军队。景通号的这两队私兵便很强悍,转眼间在货栈门前清出了一小块空地,摆放好一座用来收银发货的高高柜台。急于抢购的人们见此,更加疯狂地拥挤起来。

“他们在干吗?发疯了吗!”被堵在墙角里难受得很,离离扒住阿蒙的背,皱着脸叫道。

“人露出这个样子,无非为了一个利字。”素星痕淡淡地说了一句,毫无兴趣地转身,却不防两个锦衣绣袍、挤得满头包的人从他身侧推搡滚过,白玉镶金的带钩,一下子将他怀中的流苏木牌卷了出去。

“哎!小心……”阿蒙看到星痕被挤撞,不由得喊了一声,下一瞬间,却见他撇下了装着小猫的背篓,人已经钻进那混乱的人群。

素星痕从无数乱踩的脚边捡起那块绣衣使执牌,正想寻找缝隙脱身,一根呼啸的棍棒突然向着他的头顶击下。危急间抬手自护,木棍重重地砸在他的手腕,瘦细腕口顿时崩裂出了鲜血。他吃痛地缩在地上,暴怒的货栈私兵喝骂几声,沾血的棍子便将横飞乱舞地落下。正此刻,一只有力的手牢牢擒住了打人者的臂膀,一把推开——迅猛冲进来的阿蒙俯下身子,张开双臂护住了星痕。

“笨蛋!用你的牌子啊!给他们看啊!”墙角处,离离被百木英挡在身后,冲着这边跳脚大叫。局面却是越来越乱,不停有踩踏的惨叫发出,阿英不由得握住了佩剑的剑柄。

阿蒙竭力撑开一些安全的空间,低头看着素星痕。星痕的额头满是汗水,也举目看了看他,那块执牌就在掌中,只是紧紧地握着。此一瞬间,纷杂呼喊叫骂之中,却忽然传出几声稚嫩的哭泣。

素星痕、阿蒙、百木英、离离——听到这哭声的刹那都是一惊。几十步开外,万禽园门前的方向,可以看见十来个孩子缩成一团,惊吓得不知所措。大概是结伴要去万禽园玩耍,或者刚刚游玩出来的小孩子,最大的不过十岁出头模样,而此刻整条街都塞满了抢购的人群,将这些稚子陷在战团,可怕的踩踏,就近在咫尺。

阿蒙瞪大了眼睛愣在那里,周身一时紧张得僵住。忽地,吵嚷纷乱之间,他听到素星痕叫他的名字。

声音不高,话语也只是简短一瞬。紧接着他已拉起星痕冲开重重人墙,飞跃过许多滚倒在地的身体,三拳两脚放倒凶横的私兵,直冲到货栈门前的大柜台边,默契地搭手为梯,将他的兄弟向上托起。踏着阿蒙的手臂跃上高高柜台,素星痕下视煮沸了一锅鱼虾般的街道,极力亮出了手中的木牌。

“绣衣使在此,站住别动!!!”他大喊了一声,清亢的声音回荡在整条街。

人们惊急中都是一怔,尤其是货栈的私兵似乎被这句话震住,停下了蛮横的行为。躁动的推挤瞬间缓和了下来,景通号中的掌柜、伙计等人也悄悄开门出来,从背后望着立在柜台高处的少年,满腹惊疑,一时无人作声。

“十城商政使麾下,第十三绣衣使素星痕,受命于商会,特权督察行商秩序,一应商号遵我节制!”那瘦小不起眼的男孩极力清晰地说道,喉咙略有沙哑,“不管你们在买什么——现在必须开始排队!”

“……浑蛋!”激奋的人群中,突然有人骂了一声。

“哪来的毛孩子,敢在这儿捣乱!”“你说排队就排队?提货券根本不够卖,先来后到怎么算?!”……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嚷嚷,有人挤到前面想要掀翻柜台,被阿蒙一脚踹翻在地,局面眼看又要乱起来。

素星痕一动不动地举着执牌,微微凝眉,肃然又开口道:“你们若不听令,本使立刻收缴景通号全部提货券,扣留三日不发!”

这话一出,众人却是震惊,景通号的掌柜顿时竟冒了冷汗。据方才所言,他们所发售的这种“提货券”,三日之后便是兑换现货的日期。此物炒作哄抬,价格翻倍的最后商机,显然就在这三日之中。倘若此刻手中的提货券当真被扣,便失去了赚钱的大好时机,损失不可想见。门外的众多买主自然也深知此理,一时大家被吓住了。半晌,却有一人又撒泼似的喊道:“凭你说扣就扣,景通号的莫非是死人?就不给你又待如何!”

素星痕冷冷一笑,汗滴滑过嘴角:“绣衣使代商会执法,景通号的东家想必也是清楚的。若有违逆,本使便上报商会,将景通号所发提货券全部作废!”

这一下货栈掌柜的叫了一声,摇着双手奔出来,靠着大柜台的边儿向上作起揖来:“这位呃……大人,大人,有话好说,我景通号和气生财而已,绝无与商会作对的意思。”

他说着伸手去牵素星痕的衣襟,星痕却撤身闪开,转将手中执牌推到掌柜的眼前:“我无戏言。叫他们排队,小心那些孩子。”

他的手腕上,鲜血在缓缓滴下,小木牌的流苏染了些许的红点,牌上“绣衣使”三个字刻得分明。掌柜的怔怔看着,半晌不再作声,只点了点头,一边擦汗,一边向私兵指指点点地下令。

“不排队的人不许认购”,这句话很快传遍了拥挤的街巷。货栈私兵以棍棒威严疏导人群排成长长的单行队伍,恐怖的混乱总算终止。百木英、离离跑了出来,赶快去领起那十来个孩子,护送到人群之外,打发他们速速地远去。

素星痕松了身体,一下子坐在了大柜台上,举手擦着头上汗水,受伤的右腕已经冷得没有知觉。阿蒙挨上来,撕下一条衣襟先为他草草包扎。“不碍事吧?没伤到骨头吧?”他有点着急地问,却不闻回答。抬眼看时,却见星痕的一双眼睛凝然看着远处,好像全未听到他说话。

街道的对面,“万禽园”原本拥挤的门前已被清理干净。安静的空地上,一个身着锦衣的中年男人正望着他,斜抱着肩,脸上挂着一丝浅笑。

“原来您就是孙西屏园主。久仰。”素星痕对着面前的中年人,规矩地行了一礼,身边的三个伙伴也一起躬身。

“你久仰我?”那年貌尊崇的富商歪着头,一开口,却是股刁钻冷僻的味道,“有多久啊?”

星痕抬起头,双眼正视着他:“……两天。”

“噗!!”离离、阿蒙、百木英齐声一喷,捂嘴抑制着连连的咳嗽。

孙西屏冷笑一声:“老夫对你才是久仰。江子美把任命第十三绣衣使的邸报送遍全城商家,搞得轰轰烈烈,到今日已有两个月了。”他说着使眼打量了星痕一遭,嘴不禁一撇,大失所望般地摇了摇头。

素星痕默了一瞬:“这么说这件事,淮安商界已经尽知?”

“你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孙西屏淡然,忽地一挑眉,“郁闷吗?”

星痕不由得脸色一滞。“在下是来查案的。”他忍了忍,拿出一派肃然,“请问园主,英芒记银号东家、白思退先生的独子——白琬小公子,是否曾于三日前来到贵园?”

“不错。”孙西屏点了下头。

素星痕抬起了冰凉的眼睛:“不知孙园主如何看待此中利害。江大人曾数次派人前来探查此事,却都被园主拒门不纳。”

“若不如此,又如何请动绣衣使大人到我门上呢?”孙西屏眼角忽地掠过一丝光,声调一低,“随便放些没用的捕快进来乱翻,案破不得,还要败事有余,消息外泄,此中利害,你如何看待?”

素星痕眨了眨眼,低声道:“前辈英明。”

孙西屏又是一声冷笑,懒懒地冲着四个年轻人使个眼色,转身当先带路,往万禽园中走去。才走了几步,他又转回头来,对着素星痕又是一通狠狠打量。

“你当真是第十三绣衣使吧?”他盯住这个看起来不过十几岁年纪的瘦小男孩,满腹狐疑,“当真不是没钱买门票的小破孩儿,扯个谎蒙我,好进来看小鸟、喂猫猫狗狗玩的?”

“……”

走在幽美的园林甬道上,百木英的头越来越低。面对孙西屏关于他们一行人进入万禽园动机的质疑,方才她还曾义愤填膺地反唇相讥,可现在却已经没有了半点底气。自从一走进这个园子,离离就连蹦带跳地没个停歇,不时地因为看到稀奇鸟兽而拍掌欢呼出来;阿蒙更是要命,百木英听到他指着林木间奔跑的各种动物讶异地问“这个能吃吗”“那个能吃吗”多达十二次。素星痕则一如既往地闷头走路,目不斜视,一派沉思,这副表情足够深沉,但配在他那张幼稚到没救的脸上活脱脱便是半大男孩最值得嘲笑的那种故作成熟,简直让人不忍去看。这一帮子硬要说是成年人,可有谁会信!

假装不认识他们,寻摸几个写作素材换稿费便好,阿英拿出了稿本遮着自己的脸。这时,一辆沉重的马车辚辚开过了她的身边。看起来那只是装运大宗货物的粗车,车身却整体由红木制成,甚为考究;车尾处浮雕着一只展翅的白鹤,翘首风姿,令人一见难忘。

“这样的车子,已经看见第三辆了。”她好奇地望着,不觉问道,“孙园主,这些马车并不像是你园中的,却出入甚是忙碌。样子也很特别,不知是什么名堂?”

“我听说十三绣衣使身边有个专门写小道消息挖人隐私的,看来就是你吧?”孙西屏瞥了百木英一眼,“那车队叫作‘白鹤车’,专门做运送兽粮的买卖。我这园中豢养禽兽数千,日日耗费鸟食、兽粮无数,适逢近日他家的兽粮打折出货,自然是趁着便宜多买一些。”

“……白鹤车?我听说过!”百木英眼中一亮,“这是淮安城有名的零售商号啊,早听闻他们的车队售卖各色货品,家私衣食,针线杂用,大凡日常所需之物无所不有,想不到,还卖兽粮!”

孙西屏嗤地一笑:“兽粮原是他起家的本业。”

百木英听了这话,聚精会神注目在孙园主的脸上,炭笔已悬停在纸上一寸,窥消息挖隐私的光芒毫不掩饰地射出双眸。

孙西屏不禁往后闪了两寸,而后蔑然轻笑:“这车队的东家名叫石鹤,原本是个穷光蛋。他要做生意却没本钱,便只好去做那最苦最累、众人都不愿做的买卖。淮安人家中养猫狗宠物的甚多,他便起了这个主意,一家一户地去送猫粮狗食。城南城北跑一趟,不过是几个铜锱的辛苦钱。这般苦干数年,渐渐拉起了一支车队,那时候淮安商界没人瞧得起他,只与码头上的脚夫苦力一般看待。”

百木英眨眨眼睛,却是有些惊讶:“这样辛苦起家,却是怎得如今这样的规模?”

孙西屏笑道:“大凡世人,都有的是惰性。这些养猫狗的人家用惯了他送上门的兽粮,便懒得再出门去买,一来二去,全淮安都只从他的手里买兽粮,逼得兽粮铺子都关了张。”

“……是垄断!”百木英声调略高,“淮安城的兽粮供货,被石鹤一人所垄断,这样他便可大大提高利润,白鹤车的车队便会不断扩大!”

孙西屏点头:“他既能送兽粮,如何不能送别的?嗣后白鹤车便增添货色,城中平民家中所需简直无所不送,生意便做大咯。”

百木英听得连连点头,思量道:“这石鹤白手起家,能够艰苦砥砺,达成如此成就,倒也真可佩服。只是这白鹤车的生意好,全在‘送货上门’四字,他做得到,旁人也能做到,为何明知如此,淮安其他的商家还是未能效仿,反而放任他一家独大呢?”

“因为他所雇用的人力廉价,廉价到旁人无法对抗的地步。”孙西屏双手笼入宽袖,眼中露出绝顶商人的精明光焰,“石鹤手下送货的车夫,都是些凭武艺和力气吃饭的穷苦之人。这路人来到淮安,大多会受雇为私兵、路护,无处安身者则沦为苦力,只需极为微薄的工钱便可役使。白鹤车生意做大之后,各大商号也曾以优厚薪俸招揽其车夫,欲聘为私兵。奇的是,石鹤手下的人,竟无一个愿意叛离,宁可只拿极低的工钱,也要跟定石鹤。”

百木英不禁瞪大了眼睛:“这……却是为什么?难道唯利是图的宛州人,也有转了性子的一天?”

“我怎么知道。”孙西屏仰天翻了个白眼,“说不定他石鹤原是个花枝招展的大姑娘,勾得那帮男人死心塌地,也未可知。”

百木英飞旋的炭笔,不慎在纸上划出一道斜痕。“怎么?孙园主也是商会中举足轻重的人物,竟也没有见过石鹤本人吗?”

“举足轻重?呵,商会又算得什么。”孙西屏连连冷笑,眉眼间却笼上一层难以琢磨的暗色,“方今淮安城有三个人最难求见,一为江大人,二为白公,三便是白鹤车主。”

“这怎么会?”百木英不解,“江大人与白公的确神秘,这位石老板却为何能与他们二位比肩?”

“因为这位石老板,已经成了江家银号、白家英芒记以外,第三个掌控淮安银资血脉的巨头。”孙西屏的语调,忽然变得很冷。

百木英凝住了双眸,一时陷入静思。良久,她忽然吸了一口气,不觉低声说:“我……明白了。若我猜得不错,是‘赊货’。”

孙西屏老练的眼中一亮,看着这姑娘,不禁涌起了笑意。

百木英言道:“石鹤垄断了全城日用杂货的供送,便是垄断了销售的通道,这样一来,他与上线的供货商人之间强弱易势,他便可逼迫那些商人向他赊货,由他先行售卖,后结货款。只要赊货的时日够长,他便可将售货所得的钱财转去放贷、炒买,做起像银号一般的生意。这样一来,他的白鹤车虽不是银号,却也成了像江家银号、英芒记一样呼风唤雨的金主。”她说着,不禁眯了眼睛,摇头感叹,“此人以一介苦力起家,竟至今日凌驾整个商界的境地,着实令人不得不钦佩。”

啪啪啪几声掌声,孙西屏满脸的轻佻蔑视已荡然不存,望着百木英的眼中尽是激赏。“你这丫头,当真是块做生意的好料。”他已全然转换了话题的焦点,样子就像个嗜好古董的玩家看见了千年宝玉,“不如扔了你那写小道消息的差事,到我这儿来供职,如何?”

百木英怔了一瞬。“打工?好啊。”她一本正经地凑前两步,伸出惯常用来划价的左手,“你出多少工钱?全天工的话不能少于八十个银毫,半天五十,夜工翻倍。”

孙西屏只伸出了一个食指:“一成干股。”

“哇哦!”来自离离的一声大叫。方才孙园主和百木英只顾着讲白鹤车的故事,旁边三个孩子已经安静地坐成了一排,托着腮傻傻地听,直到此刻听到孙西屏开出天价挖商报的墙角,离离终于一下跳了起来。

“孙家所有产业,连万禽园在内,算你一成干股。出任我的助手,可愿意吗?”孙西屏嘴角轻笑,字字掷地金声。

百木英抬着纤细的眉,拍了拍腰间的小钱箱。“……我只赚工钱,不做股东。”她拿出锱铢必较的口气丢出这么一句话,离离又是大叫了一声。

“为何?”这回却轮到孙西屏瞪眼睛了,“你宁肯打工,却不愿做大生意?”

百木英低头,笑了一笑。“因为,我只想在宛州挣口饭吃,却不想变成一个,‘宛州人’。”

孙西屏看着面前的姑娘,沉默了半晌。“嗤,”忽地他一声冷笑,“亏我看你表面精明,根子里,原来却是块榆木。”

“不错,我正是个不开窍的。”百木英笑着歪了头,一手指节敲敲自己的额角,转而却一把将正在发呆的素星痕拉了起来,“我们这一位,才是真真正正的商业奇才,孙园主你可有兴趣?”

“阿英你……做什么?”素星痕方才醒过神来,不禁侧了头,低声说道。

“谋个新的营生,助你推掉那惹麻烦的差事,岂不好?”百木英紧抓着他的胳膊,微笑的嘴唇不动,使出密语的功夫来,声音小得只有星痕一人听见。

孙西屏看着这两人,含义莫名的浅笑,始终挂在嘴角。

“素大人,乃是江子美、白思退彀中之人。”精明的商人笑言一句,“这样大的材料,我玩不起。”

这句话却好像一根刺。素星痕怔了一怔,须臾深深地拧起眉头,脸色变得很是难看。百木英也很是意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阿蒙也看出星痕的不悦,却不明就里,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哼。”站在众人身后的离离,此刻出了声。

“素星痕,是我们的人。”说罢这一句,长辫子的姑娘突然冲到孙西屏的跟前,细细看去,一只袖子也捋了起来,露着半截粉嫩的小臂,不知从哪捡到的半截断树枝,像根粗重的棍子似的拎在手里,鬓边碎发飞扬,晶莹的媚眼瞪得透亮逼人。“你们这些宛州人,有什么戏法全拿上来!我们陪你们玩!”本来娇嫩的嗓音一记暴喊,却也有几分别样的震慑,紧跟着回手将破木棍丢给了阿蒙。

阿蒙准确接住,默契至极地一撅两段,举在手里晃了一晃。两人配合,完成了一幕标准的黑街少年示威逞强,小混混的青春与威武栩栩如生。

孙西屏直了眼睛,微张了嘴,整个人站在那里,已经完全无语。

离离尖尖笋指豪迈地蹭了一下鼻子,一手搭上素星痕脖子,一手挽过阿蒙,招呼百木英,四个人牢牢地抱成了一堵墙。“哼,我们什么都玩得起哦。”野丫头翻着翘翘的睫毛,仰面朝天。

“……呃。这个……真的玩不起欸。”才只过了一刻钟不到的工夫,离离就说出这样服输认栽的话来,街头女王的霸气如土委地。

在她的眼前,是一只半人高的水晶匣子,透明的冰晶里面关着一条首尾长达四尺的怪物,看起来很像陆上的蜥蜴,又像海中的怪鱼,长须、锐角、曲折而透明的鳍翼,一身石棱嶙峋般的鳞甲,泛着珠宝般炫目的神奇色泽。怪物的面前摆着一只石盘,盘中堆满了浑圆饱满、颗颗大小相同的青玉珠子。

突然,怪物的口中弹出鲜红打卷的长舌,卷住一颗玉珠,转瞬入口,吞咽了下去。

“呃!它吃石头!”阿蒙惊得跳了一跳。

“……是玉石。”百木英克制住了心中的震惊,补充道,继而向着阿蒙一摆手掌,“别问了,这个肯定不能吃。”

孙西屏坐在一旁的琉璃椅中,淡然自若地吹着茶盏。这里是万禽园最深处,被称作“仙兽宫”的建筑的内室,寻常游人绝无资格踏足的地方。“这便是白琬小公子每次来万禽园要做的事情。”他呷了口茶,轻飘飘说道,“织绫。”

“织绫?”离离费了好大劲才把眼睛从那吞玉为食的大怪物身上移开,“什么意思?他不是个男的吗?难道还会拿纺织梭子?”

孙西屏看都不看她一眼,悠然言道:“你们眼前这种异兽,产自深海,乃是上古蛟鱼的一类。我们宛州人都唤它作‘海绫蛟’,因为它身上的鳞皮可以染成多种艳色,就好似海中的彩绫一般。给它染色的方法,便是喂食。”

他说着站了起来,踱到水晶匣的旁边,举手一丢。一枚泛着淡金光芒的珍珠从匣顶的孔洞中滚落,弹跳两下,便被蛟鱼的长舌卷食了去。“海绫蛟不吞草木虫鱼,专以矿石为食。尤其各类宝石、珠玉,最为它所喜。吞吃了什么样的珠宝,它的身上便会显现什么样的光色,积年累月,终成异彩。”他从目瞪口呆的四个穷酸年轻人面前负手走过,讲解道,“以珠宝喂食,逐渐练就海绫蛟的皮色,叫作‘织绫’。玩这个游戏的圈子不大,宛州十城共有几十位玩家,自然,都是我万禽园的常客。”

“……看来宛州人阔绰的程度,还是出我所料。”百木英秀眉一纵,面色变得很沉,“孙园主果然是行家里手,原来背地里,做的是这等豪阔的生意。”

孙西屏仰天一笑:“呵,不错。织绫所用的珠宝都是我园中提供,玩家只需付钱来买。珠宝原是溢价无度之物,这里外进出,我的利润很大。——若不然,哪来的余财,好生喂养我园中那些宝贝呢?”一说起动物,他的脸上就溢满由衷的欢喜。

“这一条,就是白小公子喂养的海绫蛟吗?”素星痕忽然问道。

“这一条只以寻常山玉为饵,皮色青灰,那白琬身为宛州第一贵公子,岂会养出这等凡物。”孙西屏轻蔑地说着,随手扣动了墙壁上的一处机关。

只闻轰然之声,圆形屋室内两丈余高、满饰着华贵壁毯的石墙向两边平移洞开,露出里间更为高旷华美的一间密室。那密室中央,硕大的水晶墙围成上下通透的巨型圆柱,柱体的下半部分注满蓝宝石般的海水,一株崔巍惊人的天然珊瑚树自水中长出,直通穹顶,扶疏枝蔓之间,盘卧着一条体长逾丈、身姿秀挺的艳丽蛟鱼,仅仅粗壮长垂的尾巴,就蜿蜒了五尺的长度。而那鳞甲之间斑斓的珠光宝气,一瞬间有如虹霓倒泄,令人不可直视。

“白琬公子喂养此蛟一年有余,杂用各色山海奇珍,始成此色。在我仙兽宫内四十三条海绫蛟中,冠绝无匹。”孙西屏眯起眼睛仰视那神奇的活物,脸上溢满了激赏之情,随即向着素星痕等四人招了招手,带他们走入那密室中去。

绕过水晶巨柱,他仰面看着高高的墙壁,举手扯下墙上遮覆着的一条长方丝巾。深深刻在石壁上的三个大字,瞬间显露出来。“这间内室,也便是白公子失踪的地方。这字迹……”他说着,嗓音忽然有些干涩,“便是贼人绑走他后,留下的唯一痕迹。”

素星痕听了,举目望着墙上的字,却好像一时怔住。片刻,他才在口中低低念道:“白日生。”

“这三个字什么意思?绑匪难道没有其他交代吗?”百木英抱着肩,皱起了眉。按照常理,绑架无非是为了勒索钱财,绑匪总该开出明确的要价,而不是留下不知所谓的暗语。

“白家的人前来看过,你们是第二拨看到这三个字的人。个中含义,倘若你们自己不能分解,恐怕也只有去请教白公府上,做个参详了。”孙西屏一副爱莫能助的口气。

“那天的情形,究竟是怎样的?”离离追问道,“你这屋子这么严实,难道白家那小子在这里喂这条大壁虎,然后,然后人就凭空不见了?”

“我如何得知。”孙西屏双手一摊,转身往密室之外踱去,“我只管收钱,交付喂食用的珠宝,客人要怎么玩耍,是一概不管的。”

“你……也撇得太清了吧!”离离对这个滑头大叔简直鄙视到了极点。

孙西屏若无其事:“生意往来,钱货两清,一向不涉旁事。哦,那日之后,我园中的几名私兵便不见了踪迹,想来,或许是绑匪在我家埋伏下了内贼,也未可知。”

“……那……那就是你家出了内贼啊!!”离离再也忍不住地大叫,一步跳到孙西屏面前,恨不能扯他那修饰整齐的胡子,“那几个私兵是什么人?快找到他们要紧哪!!”

“那几人既早有预谋,想来当初受雇登记之时,记下的姓名籍贯,也都是假的。如今踪迹全无,纵使想找,又哪里去查?他们绑走了白小公子,必定藏匿隐秘难寻之处,又岂是你说找到,就轻易能找得到的?”孙西屏慢条斯理,就好像宛州第一贵公子不是在他家地盘上丢的,然后趁着离离一把没抓上来,举袖掩了胡子,又飘然踱走几步。

“也就是说,孙园主这里,是不能提供任何有用的线索了?”忍怒已久的百木英,此刻冷冷地反问,“那你请我们来此又有何用?白公子遭厄已经三日,一个小孩子,这般陷入贼手,你们这些大人却只顾推搪躲闪,几时才能救得人出来?!”

两个姑娘冲上前去,与豪商大叔呛吵起来,唇枪舌剑几成大战。阿蒙慢慢地靠近素星痕身旁,肩并肩站着,直直地看着眼前战局。

“她们再说一会儿,是不是就要打架了?”蛮族少年将随身的长棍抱在了怀里,有意无意地开始拂拭,“到时候你站开一点,我上去对付他七八个,吃不了亏。”

“要是这些石头木头桌椅板凳会说话就好了。”素星痕也直望着前面,有些惫懒地说道。

“怎的?”阿蒙一问。

“我就叫你把它们都打一顿,逼它们把所有真相都说出来。”撂下这么一句,星痕忽然起身,直冲吵成一团的三人走去。

“通通住口!”一声低喝,顿时打断了狡辩的商人和暴怒的少女。他站在那里,眼帘微垂:“我要查账。”

万禽园账房重地,如山的账本层层堆叠在长条案上。看起来随时都要睡着了似的单薄少年蹬着一张凳子,双手并用,一页一页快速地翻阅。

“难不成我的账本里,会写着白小公子的去处?”孙西屏盯着素星痕的一举一动,时而冷言冷语。

“哼,这是他的独门绝技,你这大叔养猫猫狗狗还可以,这个哪里懂得?”离离嘴上毫不饶人。

孙西屏听了,显然兴起十二分的兴趣:“哦?什么独门绝技?”

离离抿嘴一笑,往前凑了凑,神秘低声说道:“数数儿催眠大法。”——“流金归藏”四个字,她是绝不会漏出来的。

素星痕旁若无人,只是飞速地翻阅着账簿。就这样一直过了不知许久,那条案上堆着的所有本子,从头到尾被查看了一遍。

合上最后一本账册,他轻轻地吐了口气。“英芒记银号……与万禽园收支往来,甚是频繁?”他开口问道,眸光冰凉。

“哼,自然了。”孙西屏挑眉,却是一笑,“你以为白琬公子织绫的花费,都是自何而来?”

他一拂衣袖,慢慢凑到账桌前面:“白小公子手上有一枚指环,乃是‘英芒记’兑付账款的特等印信。据闻这样的指环共有两只,白公父子各具其一,任意度支款项,不设上限。白小公子平日嬉戏游玩的一切花费,皆是以此指环为印,径直从白家银号兑款支付。”

“原来……如此。”素星痕念叨了一句,撑着条案,翻身从高凳上跳了下来。“多谢孙园主协助,在下所需的都已得到。打扰多时,先告辞了。”他说着行了一礼,招呼三个伙伴,转身便往门外走去。

孙西屏一把拽住了他,含义莫名的唇边,又泛起一丝浅笑。“我万禽园的内账,从不曾有外人看过。”他贴近星痕耳边,淡淡笑道,“你可要清楚,今日你入我账房,乃是凭借了‘绣衣使’的特权。”

素星痕默然,转而也是一笑:“多谢前辈提醒。”

“‘三家店’商盟异军突起,与江大人掌领的商会分庭抗礼,宛州两强相争之势,已然日渐明朗。”孙西屏忽然提起了敏感的话题,话语冷淡却犀利,“绣衣使这个职位,明眼人都看得出,本是江大人对付三家店的前哨。身处纷争火线之上,的确是诸多麻烦,你不愿意做这个官,也是自然的事。不过,你若要办这件案子——绣衣使,恐怕是非做不可了。”

素星痕听着,沉默片时,忽而抬头,凉凉的眼眸望着那锦衣商人。“之前,园门外的那些孩子——”他冷然问道,“是你故意推出去的?”

孙西屏扬首一笑,双掌拍在了一起。“人心不古,宛州的商道,不复从前那样的秩序了。”他颇有些感慨,悠悠言道,“既有身怀异能之士,堪为商会担当大任——虽然是强你所难,我却是乐见其成的。”

素星痕慢慢地转过身,背向孙西屏,却言道:“宛州有前辈这样的商人,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孙西屏笑出了声来:“你们这些年轻人,可真叫人羡慕哪。我若是你,也赶上做绣衣使的机会,定会玩得十分带劲。”

“可惜你不是我。”素星痕丢下一句,迈步离去。

望着那少年的背影,孙西屏轻轻撇嘴,挑了挑眉梢。击掌叫来几个得力助手,他吩咐道:“仙兽宫封门,以备商会后续勘察。绣衣使大人若有什么所需,一力好生配合。”

【三】

素星痕打开小纸包,从里面拈出几根乌黑枯硬的草梗,放进茶杯,泡上了热水。

离开了万禽园,他便与伙伴们转去“英芒记”银号本庄拜访,被以“白公不在府内,官差恕不接待”的理由拒之门外后,就直接改道,去了药铺。连转了好几家药铺,总算才买到这一小包叫作“苦荆茶”的东西。

黑漆一般的茶水冒着清烟,离离眨眨眼,忍不住上去闻了一下。“喀!喀喀喀!”她一下子打了个冷战,便连连呛咳不止:“你喀……你这真的是茶……茶叶吗!喀喀喀!”

“是啊。只是不太常见,茶坊不会出售,通常药铺里面才有。”星痕坦然捧起了茶杯,竟然呷了一口,面不改色。

“以本采风使之见多识广,竟也从未听说过‘苦荆茶’这种东西。”百木英拈起一根黑色茶梗,眨眨眼,“有什么特别功效吗?”说着她深出舌尖,想要舐尝一下。

“别碰。”素星痕突然出言阻止道,“寻常人沾了此物,三昼夜不能入眠。就算是我……喝上一杯,也能清醒数个时辰。”

“哇!!”所有人齐齐大喊了一声。

“怎么可能,就算是他都……”“这是毒药吗?是毒药吧,是毒药吧!”“不可思议,世间造化太过神奇……”连串的窃窃议论浮起在空气中,三个伙伴惊异而热烈地讨论,全然不管一旁的素星痕已是满脸暗黑。

放任这恼人的气氛继续了一会儿,然后素星痕重重地咳了两声,总算静场。“你们……”他双手捧着热茶,表情严肃,眼中露出平均二十个时辰一见的疏离冷漠。

“我们不打算各走各路。”直接打断他要说的话,三个伙伴不容反驳地回答了他。“至少白小公子这件事情,见者有份儿,是不是?”百木英补充道,“人还没救出来,让我们就这么离开,岂不等于是灌了我们十人份的苦荆茶吗?”

“……好。”素星痕凝住片刻,终究点了下头,“那么你们听我安排,这件任务,须得大家好好配合。”

“什么?”离离明眸一睁,“这么说,你已经有主意了?”

“一直以来都是全无线索,人质的踪迹无从查找,你又怎么能做安排?”百木英显得更是惊奇。

“我……”素星痕双眼望着茶杯,慢慢言道,“已经知道他身在何处。”

离离、阿蒙、阿英,“腾”的一声都站了起来。

素星痕抬眼看了看他们,稍稍沉默,而后解释道:“在万禽园查账的时候,我将英芒记与孙家所有银资往来做过推算,的确都是出自同一账户。根据孙西屏所说,这个账户便是白琬小公子持有的特兑户头。将此户头的支出按照日期均算,每一天的金流,简直汹涌得可怕。”他停顿了片时,脑中不知转着什么,眼神渐渐失了焦点,片刻,饮了两口手中的乌茶,才又开始说话,“方才,我便以此账户为目标,做了一些推演。白琬小公子最近十日的活动踪迹,都可在金脉图上显示出来。包括——他此刻的位置。”

“天哪!”离离不禁惊呼,“原来只晓得你这‘流金归藏’有些邪门,想不到邪成这样!照此说,天下任何失踪的人,只要他花钱,你就都能找得到他!”

素星痕却摇了摇头:“因为是如此持续且汹涌的金流,方可推演定位。每天都能花这么多钱的人,在世上只怕是凤毛麟角,就算白公本人,也无法通过这样的方法搜寻,遑论他人。”

房间中安静了一会儿。

“……其实……”离离莹亮的眼眸凝住,有些焦点分散,“我们假装不知道……就让这个熊孩子死了……应该能省下很多钱给别的小孩买糖吃吧!!!”

“很合理。”百木英抱着肩,认真地点了点头,“如果绣衣使大人改邪归正,转行任职劫富济贫的流窜盗贼,此事已成。”

“救人的计划如下。”素星痕淡然说道,全然未理两个姑娘的仗义执言。

“等等,你真的要去救他吗?”百木英肃然,“如此挥金如土的人物,被绑架三日却还不见勒索的消息,此中可怕不可想见。”阿蒙听了这话,砰地戳了一下棍子,全身都紧张起来。

星痕微微地一低头:“你说的是。正因如此,不得不救。”

“为什么!”离离一跳。

“因为白琬公子他此刻就在……那个石鹤的手上。”

“……白鹤车的东家石鹤?!”

素星痕说出的这一句话,令几个人一时都大为意外,须臾之后却又都感到情势复杂,心中纠结起来,连阿蒙都皱起了眉,默默不语。

“此事牵涉石氏,也就与淮安银资格局有关;与银资格局有关,也就与三家店……甚至江大人,有关。对于成千上万的淮安人,更是有着生死攸关的莫大干系。”疲困之色渐渐攀上了星痕眼角,他不停地喝着茶,“计划我倒是有的,只可惜……至今还未参透,‘白日生’三字是何玄机。”

“……白公他,难道不担心自己的儿子吗!”阿蒙听到此处,不由得发出憋在心底许久的一问,带着稍许的愤懑,“为什么不肯见我们,告诉我们一点消息呢!”

“那个大叔,只怕十个鬼捆在一起也不及他一半精,谁知道满脑子在想些什么怪东西。”离离这时也冷静了下来,娇嫩的唇角挂起一丝微冷的笑,“说不定,是故意弄了什么圈套,等我们去钻呢。”

百木英听了,沉静地点了点头。“所以还是那句话……真的要去吗?”

素星痕却也罕见地笑了起来,自从被江子美“绑架”以来,他还没露出过一点笑容。“不去钻一钻,又怎知道究竟是何圈套。”他昂首说道,“何况……”

“何况那个孩子,是一定要救的。”是阿蒙接下了这句话,单纯而坚强的眼睛,毫不动摇。

“白鹤车”三个字,既是为淮安市井百姓所依赖的流动零售货车的称号,又代表着一个庞大、无形、难以界定其边界和宗旨的商号,或者说,是一群人的代号。奔驰在全城的白鹤车,每天最终回归聚集的地点却并不在淮安城里,而是在郊外二十里处一片粗疏而巨大的仓库建筑,白鹤车总部——“鹤巢”。

商界传奇人物石鹤的本庄就设在这里,一个被豪商大贾所鄙视嫌恶、贩夫走卒也无法长期忍受的艰苦之地。

日已斜时,灰墙粗瓦如废城一般的仓库被染成淡淡的金红,仿佛浸过稀释又干凝了的血。锈铁大门外荒凉粗砺、印满杂乱车辙的硬土道上,一个细长的影子随着步履回声移动,布衣单薄的少年孤身而来。

在铁门前停下了脚步,他静了一瞬,举手拉动门边垂着的半截硬麻粗绳,锈蚀的铁铃当当作响,击破缓吹的西风。不久,应门人的脚步声响起,几声沉重刺耳的掣闩开锁,“鹤巢”的大门轰隆洞开。

开门的是两个魁梧过人的壮年男子,布衫葛帽,看形貌便知是穷苦出身,气色却是焕然威壮,应是过着酒肉饱足的日子。他们瞪眼盯住门外的不速之客,警惕地握起了拳头。

“在下,淮安绣衣使素星痕。”门外的少年微微笑着,轻淡地自我介绍,“贸然上门打扰,只为求见一人。”

两名壮汉闻得“绣衣使”三字,顿时更添了十倍紧张惊异,甚至一股怒意喷出眼中。“当官的?你这么个小子?!”“你要见谁?!”

素星痕慢慢仰起头,直视高他半身的壮汉,一笑:“白琬。”

几个瞬间的停顿,而后两名壮汉突然双目大瞠,髯发似乎都立了一立。也不容再言,二人猛地抓住面前瘦小单薄的少年,擒拿钳制倒拖入院,而后沉重的铁门被一把关牢,巨响震起了地上的尘土。

素星痕便像只羊羔一般被押送到鹤巢深处一间阴湿的空旷库房,始终保持着微笑。入室之后抬头细看,这间高大的建筑四壁黑灰,唯有天窗透光,角落里摆着一张粗木制成的巨大桌子,几名同样粗豪魁梧的汉子正围坐在桌边赌着骨牌;另一些男人凑在另一角里抽烟,整个库房中飘浮着呛人的下等烟草气味。忍不住咳了两声,星痕竭力转回头,向着背后压制自己的人笑道:“贵处当家的可在这里?在下所求之事,恐怕还需个说话算数的出面做主。”

壮汉眼一瞪,铁一般的手掌加力一拧,素星痕原本有伤的右腕吃痛,呼吸不禁滞了一滞,转而,仍是微笑:“想来两位,并非当家。”

这时,在赌牌和抽烟的人纷纷围了过来,两个押人进来的汉子与他们急急地说了几句,口音大抵是东陆穷乡僻壤之地的土话。众人很快却都惊急起来,有些吵吵嚷嚷,又有人跑了出去。过了不多时候,方闻库房大门再响,有几个人急急火火踏了进来。

这些人绕到素星痕的身前,有人搬过椅子,为首的一人翩然坐了下来。星痕被擒着双臂,只见七八双粗壮的大脚围在前面,当中落座的那人,却是青衫步履,文人仪态。他不禁抬头一看,面前出现的“当家人”,瘦削白净,分明是个读书识字的先生。

“这位朋友,”青衫文士严肃地打量了星痕一阵子,谨慎开口,“你自称是……绣衣使?”

素星痕望着他一笑,被反剪着双臂的身子侧了侧,怀中已露出半条流苏的执牌滚落出来,“啪嗒”掉在地上。

早有壮汉一步抢过捡起,递到青衫文士手里。文士捧着檀木执牌,审慎地看了一看,须臾眉梢不禁挑起,轻轻站起身来。“第十三绣衣使大人,我家兄弟不识场面,得罪勿怪。”他向星痕稍躬行了个礼,一使眼色,钳制着星痕的男子便将手放开了。

“先生太客气了,在下只是晚辈。”素星痕揉了揉发麻的手臂,笑着还礼,接过对方奉还的木牌。他举目与面前文人对视,仔细地看了看,问道:“阁下……便是石鹤大东家吗?”

文人仰天发出一串朗笑。“大人太抬举了,区区一介寒士,怎及大东家的气魄风度?”他谦逊言语,眼中却满是傲然的光色,“在下柳誉清,鹤巢之中一个管账的。”

素星痕点点头:“柳先生好。”温声言罢,他却忽然将手中执牌举起,表情肃然,“十城商政使麾下第十三绣衣使,因公拜访鹤巢。请柳先生配合,将被扣押的白琬小公子速速交出。”

“呵,”倒有几分出人意料的,柳誉清听到这样直白的话语并不惊慌,只是一哂,“大人这般公务威严,无根由的话便不可乱讲。旁人家里丢了孩子,你却凭何寻到我等门上?”

“就凭‘白日生’三字留下的线索。”素星痕冷然说道。

柳誉清闻言却似一惊,仍旧保持了面上的淡定,却是紧闭嘴唇半晌未语。

“你们在绑架现场留此字迹,不就是为了表明身份吗?”星痕的唇边挂着一丝难以觉察的浅笑,“个中深意我已拆解出来,这不是便寻上门来了。”

“……姓柳的!”柳誉清犹然蹙眉未语,站在旁边的一名孔武汉子却突然暴喊了一声,冲上来揪住了他的衣襟。“你留了消息给白家,出卖咱们的身份?!你他娘的,到底什么居心!”那汉子大怒,旁边几个壮汉见了都拦着他,却又不明白眼前事态,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纷纷疑惑地盯着柳誉清。

柳誉清被扯着,却是不动不摇,脸色变得很沉。须臾他垂下眼帘,开口言道:“我几曾做过出卖自家人的事。留那‘白日生’三字,是为了叫白思退相信,他的儿子确实在我们手上。”

他说着,使力一把推开了拉扯自己的人,有些愤然地掸着衣服:“我当日留下这点痕迹,当中断无半点关于鹤巢的深意。那三个字——乃是英芒记银号的提款密押。”

在场众人闻得此语,一时静了下来。

“白琬手上的指环,据闻曾被施以密罗秘术,能在纸上钤下隐形的印记。有此印记的银票,便是英芒记特等通兑的本票,即时提款,度无上限。而白家为了确保安全,在这枚印记上下了功夫——那便是每日变更一次的密押。密押是三个字,由白思退亲自审定,透过秘术写入白琬的指环之内,随机拆组,日日不同。英芒记银号收到白琬钤印过的本票,在暗房中以青磷灯照射,显现当日密押字迹,核对无误后方会支付现银。这些,都是在下花费数年工夫,辗转探听推测得知。”柳誉清说着,狭长的眼中闪动起利光,“那一日,我随身带了青磷灯,照见白琬戒印内的密押。那是当日密押,外人断无得知,将它留在万禽园,白家人见了,必然知道个中利害。——这便是事情原委,你们可敢再听外人挑唆!”

一众壮汉听了,双目大瞪,连连点头,半晌有人推搡一把骂道:“庄奇,你个浑蛋!方才说的什么话!柳大哥咋会背叛咱东家!”众人都响应,方才对柳誉清发难、名叫庄奇的汉子也有些愧色,就要跪下磕头赔不是。柳誉清拂袖拦了他,转而冷冷的眼光瞪住素星痕。

这个看似十分稚嫩的男孩子,方才一句半生不熟、无中生有的言语,轻描淡写,竟便将他与亲如一家的兄弟瞬时离间,还逼得他道出了绑架暗语的秘密——这种犀利,甚至有几分阴毒,令人惊异之间,简直生出一种恼恨。

素星痕也望着柳誉清。“白日生”三字的真意,此刻总算明白,而眼前这个文弱之人缜密的心思也着实可观。在这粗人武夫组成的鹤巢里,这位账房先生,倒是个最难应对,也必须要好好应对的关键人物。

他这般想着,勾起唇角,向着柳誉清深深行了一礼:“先生既已承认万禽园绑架一事,话便好谈。宛州也是有法有理之地,私扣人质的行径,恐不妥当,柳先生——还是尽早请出白小公子吧。”

“哼!凭啥!”说话的却是众武夫中的一个,嗓音粗横骇人,“爷爷们就是绑了姓白的崽子,你待怎样?就凭你个小杂种,想从鹤巢要出人来?!”

素星痕面色微凛,平静地言道:“在下既为江大人特使,职责……”

“我们鹤巢,不买江子美的账!”武夫们大吼道,“除了石大东家,没人做得鹤巢的主!什么绣衣使,你没那个脸面在这儿说话放屁!”

星痕闭紧了嘴唇,沉默。柳誉清与手下的一众武夫,许多双眼中的怒焰将周围的空气烘热。片刻之后,素星痕深深地吸了口气。

他回手,指向了墙角里的大木牌桌:“我要与你们赌一场。”

柳誉清等人颇感意外,一时都愣住,谨慎未有回应。

“不是绣衣使,只是我素星痕。素星痕一人,单挑鹤巢。”单薄的少年说着,目放凉光,步步逼近到众武夫的鼻子前面,“不敢应战的,现在跪下认输。”

粗木大桌被抬到仓房的中央,天窗中一道孤光落在桌面,带着黄昏夕照的残红,满桌陈旧的骨牌、朽废铁片充当的筹码、人头盖骨磨成的几枚骰子,像全都泡了血。

桌边没有摆放座椅,所有下了赌局的人全都站着,十个最惯于斗牌的鹤巢车夫,都打了赤膊,强横体魄上疤痕隐现,肌肉上鼓起暴怒的血管。素星痕立在距庄家位置最远的下首,仅仅是赌桌的桌面,便已高过了他的胸口。

柳誉清闪在人墙之后,一双眼斜盯住那个邪气的毛头小子,脸已经严肃到好像涂了层生漆。这个男孩对人与事的敏感,与他外表的稚嫩全不相称,方才先声夺人的一番挑衅,彻底激起了鹤巢兄弟们的怒火与冲动——他挑战的是习武为生的粗人骄傲的底线。柳誉清感到,自从这个人进入鹤巢,步步锐进,利若刀锋,却又沉如铁石,而此刻的自己,竟然已经无法掌控眼前的局面。

既然如此,那便放手,全力扑击。

“咱们斗的是杀人局,小杂种你会吗!”坐庄的赤膊汉子上手洗牌,恶狠狠地问道。

所谓“杀人局”,是骨牌中一种最为简单粗暴的玩法,大多流行于以苦力维生、识字不多的底层粗人,淮安城里人玩得精细,这种斗牌方法并不常见。看起来这却是鹤巢中人通用之道……素星痕听了问话,微微一笑。“一杀三,赌码不算零头。”他淡淡言道。

坐庄的汉子听了一怔,上下打量星痕,点了点头。他方才所说的“一杀三”,又是杀人局中最为大开大合的速死战法,听起来这小子不仅懂得玩法,且还颇有几分赌桌上的胆色。一众斗牌和围观的武夫见此,嚣张横怒之气倒都有些收敛,赌瘾却被勾上了几分,全都专注在了牌桌之上。

“下筹码吧!”坐庄的人躁躁地吼了一声。上了赌桌的人纷纷下注,按照传统规矩,一片残铁做成的码子算是十个银毫。好几个汉子倾囊而出,将身上所有金铢、银毫全部换成筹码,还有的人干脆解下了佩刀。“一杀三”的杀人局,每摸一轮牌最多可将三个人击杀出局,十来个人的赌桌,不出五六轮就会见个分晓。越是这样粗暴的局面,赌徒们越是要在一开始就下大赌注相搏,因为这张桌子留给每个人的机会永远都少得超乎预料,而肯上桌的人,都只是想赢。

素星痕将自己的钱袋底朝天提起来抖了抖,仅有的两枚铜锱钉落在桌面,可怜地打着转。他眼神呆了一呆——平时并不喜欢在身上带钱,自进入淮安以来因为办案赚的两笔饷银巨款,全都交在离离手里打理,直到挑衅拱火上了桌,居然都没想起自己口袋里并无最起码的赌资。愣了须臾,他抬眼看看众人,一笑,将怀中的檀木牌拍在了桌上。

“押上这个。”他平静地说道。

“……这个?”坐庄的汉子眼光一冷,“你这破东西,以为能值几个钱?凭它你就想赌?”

“这是绣衣使执牌,牌不离身。押在这里,便是押上我的名誉。”素星痕浅笑,“再加上,这个——”他说着双手一撑高高的赌桌,合身坐了上去,盘好双膝。

“再加上我自己。”星痕笑道,“总共值多少,兄台看着分拨便是。”

在场的众人看着这个孑然一身端坐在赌桌上的男孩,一时无人言语。须臾,坐庄的汉子粗拉地喘了几口气,一把将十片铁码子撇在星痕身前。

“多谢。”素星痕收起自己的筹码,一边笑道,“桌上现有的筹码,一只当一百金铢。事后以此结算,在下绝不赖账。”

众人闻之一惊,素星痕竟要将筹码的值额平地起价近千倍,虽说听来上桌的赌客是都占了便宜,但还是令人不免忐忑。犹自惊疑之际,却闻刺耳铁响,星痕已将十只筹码全部推出:“开牌吧。”

“杀人局”赌客顺次摸牌,而后掷骰子决定拼点对象,牌小者立即出局,更兼要赔上数额不等的筹码。赌客通常亮牌都很谨慎,在选对手环节耗费大把力气,要把三颗骰子握在手心吹出水来才肯丢它一下。众人一大圈牌摸下来,轮到素星痕已是最后一个,却见他举手摸了两张骨牌,看也未看,反手就亮出来丢在桌上。

赌桌上一静,人们的呼吸都低了下来。星痕的这副牌点数不大也不算小,风险极高;其他十个赤膊上阵的赌客见了,都纷纷低眉窥看自己手中的牌,心中各自嘀咕。“我先亮牌,杀点占先手。”素星痕笑言道,向着庄家伸出手掌,刚一接过人骨骰子,稍不迟疑扬手便抛。

“你……你……你。”按照三颗骰子落桌显示的点数,星痕像数羊一般迅速指出了他所拼杀的三名对手,全无错漏。被点到的三人仔细看了骰子,确信了这一轮该当由自己应战拼点,而后,脸色就都变了一变。

“还不亮牌吗?”素星痕笑道,“既是玩的快局,就痛快点,莫要耽误旁人手气。”

三名赌客面面相觑,紧紧捏着骨牌的手,很快就湿如水洗。素星痕这种事先亮牌的玩法,逼得人无可逃避,再挣扎下去已无意思,三人遂一一放下了手中牌面——竟是全然告负,其中一人的牌只比星痕的小了半个点。

但三人已被一杀出局,台前筹码全入星痕之手。素星痕捧过成堆的铁片,笑了一笑,再次将所有码子推入赌池,催促第二轮的摸牌开始。

第一局,三轮清场。第二局,两轮。第三局还是两轮。

素星痕只是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先发制人的亮牌和掷点,屋外急坠的斜阳尚未移影,十名鹤巢赌客倾囊换购的筹码,其中九成已全入他袖底。

在旁观战的柳誉清没有忘记,那里的每一片铁,都代表着翻价一千倍的金钱。

青衫文士悄无声息地咬了咬牙。在第四局赌博即将开牌前的一刻,他突然上前,一把推开坐庄洗牌的那个粗糙男人,自己站上了那个位置。

提衣落座,他招了招手,身后的两个人应声而去,少时,将一副七尺之长、钢珠铁杆的算盘抬了上来,平平放在他面前的木桌上,声振空旷的仓房。

眼前的绣衣使原来是位算学高手,选择这种简单的杀人局与他相拼,这些个性子直爽、脑袋简单的兄弟,根本就是自戕自误。柳誉清暗自思忖着,面孔冷肃,指尖轻轻抚过自己的铁算盘:“这局,我坐庄。”

素星痕盘膝坐在他的正对面,扫了一眼那张算盘。一百二十八杆,奇特的每杆八珠,一千零二十四个数位。唇角忽而勾起了一丝不可遏制的笑,这一时刻,凉薄寡淡的少年心中竟尔弹动过一瞬兴奋,人所莫知。

柳誉清伸出一只手来洗牌,同时,另一只手拨动了算珠,铮然一响。他谨慎而缓慢地搓牌,仿佛在沙堆中小心搜寻着细滑的籽玉;铁算盘则如奏乐的瑶琴般被错综地拨动,落指有序,而奥秘难测。

每颗移动的算珠记录了关键牌的位置,另有十颗定位的算珠,统筹了局中十位鹤巢成员所掌握的全部筹码。他果然是明白人,终于看不下去十名兄弟被各个击破的局面,这一场打算统一布局,集中力量——素星痕看在眼里,默默而笑。

这一局对两人来说,形同每一张骨牌都已亮出了正面,偌大赌桌全无秘密,这不是赌牌,而是弈棋。

“所有赌注,按一码百金结算,我亦无悔。”柳誉清直瞪着素星痕的眼中冷光清冽,“而你,方才下的注并不是金铢,是你自己。”

他说罢使了眼色,便有壮硕武者会意,提刀向着素星痕走来。刀光晃动过整张长桌,风声乍起,武者将四尺余长的斩马刀倒着砍入桌面,刀锋斜斜停在星痕的身前,寒气侵至鼻尖,只消握刀用力一按,便可将他的整个身体从中劈作两半。

生死之注,谁能心定?虎狼巢中,岂无错手?

柳誉清用上了所有公平和不公平的方法,定要搏此一局。

素星痕看着对手,静静地笑起来。刀刃反射的红光有些刺目,他合了眼睛,轻声道:“庄家换人,牌局重开。摸牌顺序,掷骰决定。”

“好!”柳誉清应了一声,抄起三颗骰子,定定心神,望空抛起。

在习武粗人的圈子里,人头盖骨刻成的骰子被视为最公平可信的东西,往往是用某位早年横死的兄弟战友的骨骸制成,积年累代转手相传。心中念着情义与尊重,庆幸或内疚,无论是谁也不会在这样的骰子里动手脚,灌入铅或水银来作弊,更不要提使用秘术等歪门邪道的出千方法对骰子施魔。所以三颗人骨骰子是一桌赌局的良心。

这也是这一场胜负中,唯一仅有的变数。

最后一颗打转的骰子安静停稳之时,柳誉清的铁算盘开始发出一连串的疾响,数十种可能发生的局面在以一个惊人的速度被逐个排演。而素星痕却仍没有睁开眼睛。

“是……是我。”庄家下首第三个赌客看准了骰子,涩涩地说道。他们这些不懂算学、从来以为赌牌就等于运气的武夫,尽管懵懂,此刻却也明白了眼前乃是一场结局难料的恶斗,全都紧张得肌肉紧绷。

柳誉清看向他点了点头,那汉子遂伸手摸牌,后面的人顺次将牌抓到自己手里。轮到素星痕时,出乎众人意料的,他却没有像之前那样即时亮牌,而只是合着眼,扣着两张牌滑移到自己的身前,未摸也未看,静静地放好。

“无人亮牌,便顺次杀点。”柳誉清看到星痕的行动,心头紧了一紧,面上平静地说道。最先摸牌的汉子听了,便只好忐忑不安地抄起骰子,吹几口气丢了出去。

第一轮被选中的三个人位置彼此相隔,其中没有包括素星痕。“……如此,避免不了鹤巢内部拼杀,筹码虽未外流,局面却难免对素星痕有利。”柳誉清这样想着,皱了皱眉头,拨动算盘,静观其变。拼点的四人开牌,大小各不相同,既无全胜也无全败,竟是十分平庸而零碎的场面,徒有一人被杀出局。

赌局便这样顺次展开,时间点滴流过,巨大仓房正在迅速变得昏暗,七轮过后桌上竟然还剩三人——而素星痕,仍未有一次陷入拼点。他身前的一副牌只是换了又换,始终静静地扣着,柳誉清动用了超长算盘之上超过一百杆的算珠,以极力记清星痕手中的底牌,然而算力渐渐不支,到此刻也只能推测个大概。那三颗骰子就仿佛有心偏帮着那个以身下注的男孩,无论是从谁手中掷出,变幻随机的点数,最终都只造成同一个结果——不断累积用珠算推演赌局的难度。

账房先生心中焦虑,手指忽而从算珠之间移了开来。他决定变招出手——无论如何,要打破这种完全被对手步步牵控的局面。“庄家亮牌,”他突然抢先翻开了自己手中刚摸到的一副牌,利剑般的目光直刺赌桌的对面,“挑你二人。谁也不必再掷骰,径直拼点。”

啪嗒一声,桌上另一名赤膊的赌客,脸上汗珠落地闻声。

“好。”来自素星痕的声音。“桌上不足四人,此局决胜——”他说着,忽而,睁开了闭合整局的双眼,极度的昏暗之下,眸中两线凉光隐现,“终局之前,先算番。”

柳誉清一怔之间,素星痕却已动了起来。只见他伸展身子,绕过斜压面前的刀锋,手脚并用地爬过长长赌桌,不急不缓,就像一只轻巧的猫,径直爬到庄家一端。柳誉清看清了他脸上的微笑。素星痕伸出三根手指抚过长长的铁算盘,突然弹指拨动了一下。

每场“杀人局”结束之时,的确要根据场上战绩重新算番,败者除了会输掉下注的所有筹码,往往还因算番的规则,要追加更多筹码给胜者,以加剧成王败寇的刺激。柳誉清的算盘上此时只余十九杆未动,原本是打算留给最后一轮摸牌的演算,而这一局经过了七轮零碎厮杀的游戏,番数略显复杂,凭剩下的空余数位,已经不足计算。素星痕却突然从已被拨动过的算珠下手,直接威胁到算盘对整个牌局分布所作的记录。这令柳誉清心中大惊,却已来不及呵斥阻止,唯有立即下手应战,将星痕动过的每个数字都推平回来,以守住他经营了许久的演算结果。

素星痕反拨珠算,每一弹指都先于柳誉清一步。两人各自不言,只是指尖顶针相对,噼噼啪啪的铁珠脆响在旷大而寂静的房屋中如利齿碎玉,嚼人心肺,观战者只觉得神经都快要崩断。数个回合过后,柳誉清渐渐察觉,素星痕推珠演算所使用的是一种另类的数理,进位快于自己数倍。由于所用数理天然便优劣分明,自己就算多生出四只手来,只怕也难以赶上对方演算的速度。算盘上显示的盘局如同一片被啃噬的桑叶,这样下去,只恐……他想着,脸色渐趋灰败,拨动算珠的双手慢了下来,激烈交战的算珠声响,逐渐平静。

素星痕轻轻拨动了最后几颗钢珠,微笑着抬手,将演算结果展示在柳誉清眼前。“算好了,通杀的胜者,独得七十五番半的注码。”少年说罢,又盘膝坐了下来。柳誉清并没低头去看算盘——他演算得丝毫无错,他知道。“那么,不是通杀又如何?”账房先生也坐下去,疲惫地问道。

“那个不必算,”素星痕一笑,“我必通杀。”他说着,随意地从码好的牌堆里摸出两张骨牌,反手一推,牌沿着桌面滑向自己原本所在的赌位,碰到斩马刀的刀背后停下。

桌上另一名赌客瞠着彷徨的眼睛,不知所措。他望了望柳誉清,看到一个认可的眼神,消沉而无力。于是那人亮出了自己的牌,却是一副好牌,比庄家柳誉清的还大七点。转而,他又在裤子上蹭去手心的汗,移步走向素星痕的位置。几十个观战的武夫全都凑了上来,有人点亮了一盏油灯。灯影晃动之下,那人翻开了决定胜负的最后两张骨牌。

这是这一局中,素星痕的牌第一次被亮出。是一副“六星连珠”,“杀人局”中顶顶大的对子,足以通杀一切牌面。有人倒吸凉气——从刚学会偷酒打架的年纪就开始赌博,却也不曾见过有人抓得这副传说中的天牌。

舒一口气,素星痕在桌面上站了起来。他轻轻踏过成堆的铁片间隙,仿佛在点算着脚下战利之物:“通杀全胜。除了桌上所有筹码,各位再赔三百零七片码子即可,零头就免去,准折八万金铢。”咣当巨响,一个强壮的汉子腿软跌倒在地上,撞翻了一张椅子。

星痕笑了笑,回身问道:“如今,在下可有脸面说话了?”

户外残阳已没,仓房中唯有一点灯火,偌大一团昏黑静默。

良久,柳誉清举袖擦了擦汗,一声冷笑:“天大的输赢,我们不过认赌服输罢了。素大人若要带走白琬,还是——休想。”

素星痕侧身从赌桌上跳了下来:“旁的不谈,柳先生先将在下赢得的筹码兑付了吧。”

呼吸声似乎一滞,昏暗中看不清柳誉清脸上的表情。

“看来,鹤巢的账面有些紧?”素星痕轻描淡写,“若无现钱,总该有些质押之物。在下不占诸位的便宜,就按照淮安本月的行市。依我看,这座鹤巢——”他说着举头四下望了一番,“若按上等库房产业作价,抵押个几万金铢,倒也勉强。”

“你……你要夺我们的地?!”左近一两个武夫听了大惊,拳头攥得发响。

素星痕回手拍了拍赌桌上大堆的筹码:“凭这些,买这一片废屋着实有余。待我买下鹤巢,就将各位都请出去,我好慢慢地把白琬小公子找出来,带回去交给他的家人。”

“哼!少发狂了!”一个嗓门巨大的武夫冲上来大吼,“真正的‘鹤巢’,是买不走的!”

“对!”“对!!”在场的数十名壮汉突然纷纷应和,情绪激动起来,有人异口同声叫道:“鹤巢只效忠石大东家,凭你千金万银,买不动我们,买不动!!”

素星痕的眼中,倏忽闪过一丝寒芒。

“效忠石大东家……”他低低念叨,“那么,你们不惜豁出众多性命,拼死冒犯白思退,也是为了……效忠石鹤吗?”

激动的武夫都是一愣,并没立即明白他话中深意。柳誉清却不禁牙根一咬,紧张地瞪住了素星痕,心念电转。

“绑架白琬的真正目的到底为何?!”不容多思,素星痕已先转身到柳誉清的眼前,近不逾三尺,冰凉的眸子径直逼视,“是不是石鹤的生意,出了大麻烦?”

柳誉清不禁一下站了起来,直视着星痕,却总算咬紧牙关,未曾失态。片刻,他扯出了一个寡淡的笑:“绣衣使大人,想太多了。”

“我还以为,既与先生算学上战过一场,便该彼此明了,不必再弄玄虚。”素星痕摇了摇头,仿佛有些叹息,转而冷冷言道:“此事蹊跷,岂能瞒得世人?你既明知白琬手上指环的功用,又掌握白家取款密押,何不自造巨额本票,径直去英芒记银号提款?如今事发已经三日,你却没有这样做,可见你绑架白公子,并非为了钱财。若不然——”他稍稍停顿,目光一闪,“便是为了一笔,连银号也绝不可能兑付的大钱。”

此言一出,周遭一寂。就连鹤巢的武夫也都不禁心中耸动,几十双眼睛全都集中在柳誉清的身上。

青衫文士良久无声,终究,还是松开了紧咬的牙关。“绣衣使大人,若执意要知道此事,那你,便决不能活在这世上了。”他的声音阴冷至极。

浅笑绽开在素星痕的嘴角。他抱起肩,靠上了高大的赌桌:“好奇心重,宁死一闻。”

柳誉清昂首吸气,望着那单薄的少年,须臾,点了点头。“这件事,鹤巢兄弟们也不尽知情。正好今日,也与大家做个交代。”他说着,心中似仍有几分踌躇,踱着步子去捧起油灯,亲自将大仓房内几处烛台一一点亮。

视线清明了许多,众人可见柳誉清的脸上,不过这须臾工夫,竟显了几分忧愁的消瘦。他提起衣襟,慢慢坐上一张木椅,看了一眼素星痕,转而扬首,悠悠念道:

“生小私怜未成妆,永巷晨炊宴君王。日出太清花争沐,千枝不抵奈罗香。”

“哎呀老柳!”一个早已紧张得青筋暴跳的汉子忍不住叫出来,“什么时候了,你还发酸念什么诗!”

“这四句古诗中不曾有见,料来是新诗。”素星痕淡然言道。

“不错,”柳誉清微一点头,神色落寞,“这是当今名列‘帝都四杰’的诗家阮希夜三个月前的新作,题为《咏灵妃》。写成区区数月之间,已经传遍大燮天下。”

星痕微微凝眉:“是题咏宫闱之事?”

柳誉清道:“阮希夜出身尊荣,在帝都深得皇帝陛下爱重,这首诗也算奉旨之作,说的便是今春新获陛下隆宠的灵妃娘娘。京中传说,这位灵妃本为西陆野邦进献之女,年不满十八,入太清宫充作洒扫之奴。凛冬之晨,此女独自扫雪,寒冷难耐,便擅自拾柴生火,在宫巷角落煮食充饥。不料却被早起赏雪的陛下遇见,这本是大罪,然而陛下嗅得烹煮之气,竟然别具异香,令人胃口大开。陛下问及所煮何物,灵妃言道,汤水之中添入了她自西陆带来的香料,名为‘奈罗霜’。陛下忍不住一尝,从此竟然迷上这海外异物烹出的美味,那西陆宫奴遂日日为陛下煮食三餐,因而得幸,破格拔擢封妃,甚至渐成专宠之势。”

说罢一番宫廷韵事,柳誉清稍顿,愁容冷峻,继而说道:“灵妃专宠,万人称羡,而皇帝陛下所嗜好的美味,更令天下富贵之人趋之若鹜。阮希夜妙笔风传,便令这篇故事,与那奇异之物‘奈罗霜’,一夜之间名噪东陆。”

素星痕静静地听着,心中思绪暗织。又是一个一步登天的传奇故事,而在这个时代,任何迅速飙红的人、事或物,都会成为宛州商人乘势炒作、兴风作浪的契机。

柳誉清继续讲道:“近三月来,奈罗霜在各州的行市一路走高。坊间传闻服食此物能令人身心舒畅,情谊深笃,于是女子之求夫妇恩爱,男子之求体魄矫健,富人之求奢靡贪享,贵胄之求风雅时尚,无不诉诸此物,争相抢购,日夕起灶,以炊烟中有奈罗香气为荣。想这‘奈罗霜’本为西陆野林中生长的一种草药,从前多为云州野人所用,从未进入华族海路贸易的货单,而今却因利润巨大,引致宛州货栈、散商纷纷下单进货。所以一个月前,宛州最大的船队已经空舱起锚前往西陆,预备采装大批奈罗霜草,供应进口。”

“……宛州最大的船队。”素星痕垂着睫毛,低低重复了一句,“莫不是……”

“不错,”柳誉清道,“便是‘三家店’商盟内各大贸易商号的联号商船,换句话说——是白思退旗下的船队。”

素星痕心中一动,不觉皱紧了眉头。“这支船队,预订返港的日期,是否……便在三天之后?”他若有所思地问道。

柳誉清看着素星痕,须臾,了然地一笑:“你看见过城中商人抢购‘提货券’了,是吗?”他仰头望了望天窗之上的夜空,语声中尽是无奈,“看时辰,准确来说——还有两天。”

“原来景通号货栈发售的‘提货券’,就是这批奈罗霜的提货凭证。”几个时辰前在万禽园门外所见到的疯狂一幕,此刻终于在星痕心头有了合理的解释。他眼中凉光闪动,敏锐地言道:“看如今抢购的情形,自海船起锚这一个月来,淮安城中已形成了新的生意链条。现在被买卖的并不是奈罗霜,而是奈罗霜的提货券本身已经成了货品。只因行市膨胀太快,在船上有订单的大货栈等不及现货到埠,便将自己的货权做成商券,先行抬价销售。买到提货券的人也会尽快再次转手售卖,如此反复热炒,越是接近船队返航、现货到港的日期,货物的价格就越是高昂。以今日早间所见,提货券坐地起价已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这样……”他喃喃说着,心中禁不住计算起来,心思一动,却感到一阵眩晕,一手扶住了额头。

“你是在想,如此过度炒作行市,待船队到港之时,那些奈罗霜的价值是否真能承抵淮安商界所投放的钱财?半个月前,我也想过这件事。然而此刻,这已不是最须担心的了。”柳誉清捏着自己的眉心,低哑言道,“如今我最担心的,是石鹤东家,和整个鹤巢的灭顶之灾。”

素星痕压抑住心中复杂的运算,让自己保持清醒,专注地倾听。

柳誉清说:“有一点你并没想到——推动炒卖提货券的,并不是那些货栈,而是淮安的银号。最初是银号派出精干的算师,主动找上各大货栈,替他们将手中货权精细分解,制成式样标准的商券,教唆他们挂牌出售,并为他们提供担保。货栈一旦将提货券脱手,银号的大笔银资便即介入,吞吐、放贷,暗中推波助澜,借用城中散商手中的金铢,大笔赚取商券升值的溢价。我想,不用明言你也可猜到,白思退的英芒记银号,正是此中主要的推手。”

说到这里,他叹息了一声,“想你也知道,我们鹤巢近两年来,也做起了融资放贷的生意,与各大银号也算是同行。故而柳某对银资运作也是花了心思去察考的,甚而自己也做过商券套利。这一次白思退所操纵的‘奈券’,是在下生平所见最成功的商案,若非……若非与他是敌,在下倒对他有几分真心的感佩。”

“而石鹤,也参与了这场豪赌?”素星痕骤然反问。“白鹤车通过赊货累积的巨额浮财,一向专做轮转迅速的短线套利。所以石鹤抵挡不住‘奈券’短期急速升值的诱惑,已将手头的银资大量投进。”他下了断语似的说道,见柳誉清开口欲辩,便举手一挡,“不必瞒我。堂堂白鹤车本庄,连八万金铢的赌债也付不出,柳先生复有何言?”

柳誉清闭口沉默了一阵,垂下了头,再开言时,声音沙哑:“我只恨我醒悟得太晚,不曾预警于东家。我们只是些起自草莽的兄弟,也许当初就不该染指这凌驾商界之上的游戏,以至无心做大,成了巨擘狙击的靶子。是我们太自以为是,不知天高地厚。”他说着不禁用手遮了眼睛,不让人看清他此刻的表情。

素星痕听了他言语,也是默然无声。片刻,他低低言道:“白鹤车崛起之前,宛州的银资融通,全由江、白两家瓜分掌控。石鹤踏入此道,打破了两强格局,必为原有的庄家所不容。这场风波,白家银号乘势赚钱还在其次,最首要目的是要摧垮石鹤,将他踢出这张赌桌。而‘奈券’就是白思退下钩的毒饵——借由阮希夜的诗篇开始造势,这一连串的筹谋,都是瞄准石鹤所做。所以这个‘奈券’必有蹊跷,但……纵使炒作过度,价超物值,也不至令鹤巢破产,最多是受些风险而已。一击不死,白思退就不怕遭到反噬吗?”

“他这一击,一击必死。”柳誉清摇着头,说出沉痛的话语。“奈券的风险已经注定——那些奈罗霜现货,根本到不了岸。”

“什么?!”素星痕倏地站直了身子。

“东家的银资全部投入奈券之后,我有所忧心,便派人出海探查船队的消息。数日前他们已经回报,返航商船上,连一包奈罗霜也没有装运。”柳誉清低哑地说,“他们……他们是故意的。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运货回来,从一开始就打算让奈券的价值彻底落空!”

素星痕的心一下一下重重敲击着胸膛,事态的严重,实在超出了他的预料。那些已被多次转卖、不可计数的奈券,套牢了太多人、太多商号的流动银资,这些他虽还没掌握确数,但也曾粗略推算,知其规模之大令人心惊。一旦货船空载的消息在淮安放出,价高极顶的奈券就会立即变成废纸,持有者将皆血本无归,由此而发的恐慌和信用破产更会如涟漪一般荡涤整个淮安,再加上已经泥足深陷的融资巨头石鹤垮台……“仅为狙击一人,竟然牵连如此巨大……白公他这样做,就不怕引致商界崩溃,伤人伤己吗?!”他无法再想下去,一句义愤不禁冲口而出。

“绣衣使大人心怀公义,我们鹤巢兄弟,却已顾不了旁人许多。”柳誉清的眼中泛起红丝,“石东家的资财已经全被奈券套牢,而在我查清货船空载真相之前,向我们赊货的商家,却突然开始催收货款。‘云上赌城’东家蒲云期做着宛州最大的烟草生意,近一年来,他的烟草对白鹤车赊货手笔巨大,我们因此获利颇丰,纵使明知他是三家店的头子,却仍舍不得断绝这笔生意。可这一次……正是蒲云期率先破了旧日规矩,偏在白鹤车银资断裂之际极力催款。其余商号便群起跟进——这些商号皆与鹤巢合作多年,从未敢于提前催款,这一次,必定是白思退的毒辣安排。”

说到这里,他眼望着虚空,瞠了一瞠:“也许撑不到奈券崩盘,我们鹤巢……就会先死!白思退如此狠辣相逼,我等……唯有绑走他的儿子,胁以生死,搏此一命!”

素星痕陷入沉默,偌大仓房,只闻数十武夫悲愤喘息,切齿声声,更无一人讲话。良久,星痕微低着头,极是审慎地开了口:“柳先生可曾想过,若然挟持白公子并无效果……或者说,白公并不担心其子的安危,你等又当如何?”

柳誉清血目一转:“何意?”

素星痕慢慢上前了两步,一字一句言道:“此事过程,大有蹊跷。石鹤东家身为运作银资的行家里手,纵使再是贪利,又怎会如此大意,轻易将资财全部投入一场豪赌?”

柳誉清看着他,双眼眯起:“你想说什么?”

“在下是疑虑……鹤巢之中,恐有内奸。”星痕抬眼,毅然说出这一句来。

“……好个浑蛋!!”仓房中静默一瞬,突然爆发出愤怒的吼声。“臭小子,你嘴里说什么?!”有人冲上来一把揪住素星痕的衣领,挥舞的拳头带起劲风。“说我们鹤巢有内奸?说我们兄弟会背叛吗?!”“你算什么东西!!”急怒的话语纷纷响起,好像方才的压抑突然溃堤,几十个人团团围了上来。

星痕被提着衣领,脚尖都快要离地了。不理睬眼前许多凶煞愤怒的脸,他只将双眼转向柳誉清,口中仍是淡淡言道:“货主突然催款一节,想一想,更是疑点诸多。鹤巢偌大地盘,仓库无数,就算柳先生精干超人,恐也难保一切账目俱能清晰掌控。想是有人从中捣鬼,故意致使鹤巢的存货、现银、期债数目失衡,才令银资流转捉襟见肘,临时受压,竟至不可收拾。”

“素星痕,你不要太自负了。”柳誉清白净的脸上隐隐可见青筋显露,显然,他也像那些勇武粗豪的兄弟们一样,真的动了气。“论算学,我是输你一筹。可是这样你就以为,我无能替东家管好这个鹤巢吗?!”

素星痕静静地看着他,稚气的脸上,并没有一丝妥协。“凭你一百二十八杆的珠算,可以核算这片仓库大约四分之三的财物进出,已是极限。而更多的数位,先生你已经无力驾驭。”他固执地说话,冷静至极。

柳誉清双目瞠大,半晌不得言语。便在这一间隙,一只愤怒的拳头挥舞而下,将素星痕重重击倒在地上。

“外人离间我兄弟,最是鹤巢所不容!”出手打人的是那个名叫庄奇的汉子,其余众武夫皆举声附和。

“住手!”柳誉清忽然出言,阻止了即将发生的群殴。“……江子美,毕竟是宛州的主官。”他似乎浑身脱力地坐在椅上,哑哑说道,“给他个面子,我们先不动他的属下。你们去,把这个素大人关起来,休教他打扰我们行事便可。直到……我们跟白思退了账。”

“即是如此……”俯伏在地的素星痕忽然说话,他的齿间在流血,声音有些含糊不清,“在下亦无他话。皆是坐牢,只求与白琬小公子同囚。”

“什么?”柳誉清忍不住有些切齿,“你还不死心?!”

素星痕撑着地面站了起来,举袖擦去唇边的血:“在下为白琬而来,如今只求一见,确知他是否平安。我知道自己并无面子,愿以这满桌不义之财——”他往大木赌桌上一指,那上面堆满了他赢得的筹码,“换见人质一面。”

在场众人都有些愕然,一时也都敛了怒气。方才斗牌认赌服输,他们的确还欠着素星痕数以万计的金铢,此一刻,大家都不知该如何应对。

柳誉清垂目皱眉,做着最后的沉思。

素星痕微微昂起了头,话语轻飘:“难道,石鹤的兄弟,都是些赖账之人?”

【四】

白鹤车夫庄奇用一块布巾蒙上素星痕的双眼,带他往鹤巢深处的囚牢走去。当眼前黑幕撤去之时,星痕看见的是一间厚重方石垒成的圆屋,没有一面透光的窗,噼啪燃烧的灯火,照出四扇幽黑的铁门。

“若要见人质,就只管进去。”庄奇说着,拿出铁钥匙,启开第二扇铁门上的锁。

素星痕定了定神,慢慢上前,推开沉重的门。里面全然一团漆黑。

“小心一点儿。”粗豪的汉子忽然在背后嘱咐了一句,语声带笑。

星痕疑心地回眸,却只看见庄奇转身而去的背影,继而便是轰隆之声,铁门闭合,门外的灯火瞬间隔断。

素星痕不禁合了一下眼睛,须臾睁开,摸索着向门内深处走去。脚下所踏是平整干净的地面,空气也还算清新,甚而还有几丝淡淡的馨香,在这样封闭的石屋中,实属难得。渐行而前,双眼终于适应了黑暗,这时他才隐约看见面前景象。

在那前方七步之处,坐着一个全身乌黑的人。

那人裹着一顶硕大的黑色斗篷,风帽罩头,背向而坐,犹如一只孤守的鬼魅。星痕的呼吸静了下来,谨慎地靠前两步:“打扰了。”他低声打个招呼,“在下,想要看一看……”

他话未说完,乌黑人影猛然一动,侧身回望向他。只见那人的脸上也蒙着黑巾,唯有眼部开着两孔,一双寒光熠熠的眼睛直直地瞪来,幽暗之中犹如两星鬼火,令人不免战栗。“你要看他?!”他说了话,嗓音压得极低,听来紧张至极。

素星痕沉静地立着,点了点头:“在下正为看他而来,恳请允准。”

“呵呵呵……”那人不知为何,竟低低笑了,须臾之后言道,“好,你来,来,来。”说着他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踏着古怪的步姿向素星痕靠近,忽地如一只巨大蝙蝠般张开手臂,乌色斗篷裹住星痕的肩,揽着他不由分说往黑暗石室的角落走去。

来到石墙的死角,素星痕看到一只二尺高的木箱。“嘘……”身旁紧揽着他的人将一根手指比在鼻前,然后指了指脚下箱子,“他就在这里面……”

星痕听了,眉头骤然一拧。这只箱子如此低矮,根本装不下一个人身,即便是个孩子……白琬他,究竟安危如何?!

想到这里他顾不得许多,用肘顶开身旁的怪人,一把将箱盖掀开。

“叽叽……吱吱……”木箱中传出一些微弱而奇怪的声音。蹲在箱边探身观看的素星痕,一脸冷肃焦急的表情蓦地滞住,聚焦的眼神有些离散。

箱子里并无他物,唯铺着几根干枯的稻草,一只瘦小的灰色老鼠,正在草梗上焦虑地转圈。

“怎么样!好看吧!”身后那笨拙大蝙蝠般的怪人也蹲下来,跟素星痕头挤头地凑着观看,兴奋的话音被极力压抑,好像生怕惊飞了那只脏兮兮的耗子。

素星痕揉了揉眼睛,又努力将箱内看了一遍,不禁慢慢转回头来,无语地盯着身旁之人。

“……嗯?怎么啦?”那人黑巾面罩中露出的一对眼睛,黑白分明,晶亮圆透,贴近星痕的脸眨了几眨,忽地恍然,“哦……看不清?”说罢这一句,他哗地一甩斗篷。

刹那之间,黑暗的角落里亮起霜雪般的光。黑色斗篷中露出一只白皙纤细的左手,中指的指环上一颗径寸之大的猫眼石,散发出罕见的宝光。

素星痕不禁举手遮了眼睛。他逆着那华贵的光芒看去,隐隐可见硕大宝石内里,映透出一朵奇异的形状,似花非花,似草非草——这枚徽记,他是见过的。

“英芒草?”星痕脱口说了出来。

“哎?你认识啊?!”黑色斗篷里裹着的人一声大呼。他此前一直谨小慎微压低嗓门,这一激动颇为突然,骇得素星痕也是一抖。星痕借着指环上的宝光,重新打量身旁之人,来回上下看了数次,满是疑惑地问道:“英芒徽记指环……你……难道……就是白琬?”

“是我啊!”那人惊喜地蹲着纵了一纵,呼啦一声将身上的大黑斗篷全然揭去,蒙面的黑巾也被顺势扯掉。

夜明的宝石光下,映出的是一张俊美惊人的脸。

眼前的男子十八九岁年华,身量颀长,那黑色斗篷下笼罩的,原是一袭丝光精美、欺霜胜雪的白衣。俊俏的尖脸上,唇红齿白,明目如水,皮肤的白皙和细腻,比之妙龄的女子犹有过之。他满脸的笑容,看起来洒脱逍遥,丰姿逼人。然而凝神观察片时,却又不知怎的,只觉似乎有一股不知所由的……傻气,温温热热,一阵一阵地扑面而来。

“这位兄台,你我何时何地曾有面缘?”白衣美少年笑颜晶莹,对着素星痕拱手行礼,“怎的我却记不起了,怪哉,一同玩过的朋友,白琬从不会忘的啊。”

素星痕直直看着眼前之人。“白……小公子,不是个……小孩子吗?”半晌,他喃喃叨咕两句,而后又闭紧了嘴唇。

“……我还以为去万禽园玩的,都只会是小孩子呢。”过了良久,星痕垂下头,忽然间一股疲累从骨髓深处生发出来,他将脸深深地埋在了双掌之中。

“兄台也自万禽园来?我也是,我也是!”白琬开心地一击手掌,“此乃同好之缘,难得难得,我一见兄台便觉可亲。哦,小弟万禽园中织有一条海绫蛟,略有成色,今日相见甚欢,便赠予兄台赏玩吧!不知兄台是否乐于此道?”

“……”素星痕捂着脸的双手并未挪开,默了片时,发出闷闷的一声:“是他,没错了。”

说罢这句,他忽然站起身来,深吸一气,掸了掸衣襟:“不管是什么孩子,反正也得救吧。”

“啊?兄台说什么?”白琬没听清他口中的叨咕,眨着眼睛问道。

“我说我会带你出去。你不必紧张,听我安排便好。”素星痕轻声说道。

“出去?兄台另有好玩的去处?甚好甚好!呃,可是……”白琬先是目露惊喜,继而却又认真踌躇起来,“此间的奇物该怎么处置?柳先生好心,特意带我来此看它,我一见便欢喜,与先生商讨三日,他都未肯将此物卖给小弟。如此奇物世间少见,若我此刻便与兄台离去,也不与柳先生知会一声,恐怕于礼有失,到时候柳先生责怪小弟,再不肯让小弟来此赏玩,那可如何是好!”

素星痕怔怔地看着白琬,昏暗之中,那整张瘦削的脸如同霜冻。他慢慢抬起一只手,指向墙角里那只破木箱子,一字一句,生怕对方听不清楚:“公子所说的‘奇物’,是指那个吗?”

“正是它啊!”白琬用力点着头,好像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禁忌,不由得又将嗓音压低,“这样的活物,就算在万禽园中,都不曾见过。改日我要去说与孙大叔听,他的园子号称藏尽九州万物生灵,其实,还差得远!”

石屋之中一片寂静,只听见木箱里的神奇动物偶尔叽叽吱吱,发出窸窣的声响。

而后“咕”的一声,素星痕咽了一口唾沫。

“……所以,公子一直认为,你身在此处,是受邀来观赏柳誉清先生的稀罕私藏,是吗?”他尽力冷静,以至说出的话语都本着商事谈判或是公务往来的标准规范。

“嗯。”白琬点头称是,毫不疑惑。

素星痕又不禁闭了闭眼睛。“呃……是这样的。”他稍整思绪,双目正视眼前长身玉立的白衣少年,字字清晰言道,“公子你,正在被绑架。”

“……嗯??”那白衣少年愣了好一会儿工夫,才又发出呆呆的一声。

“这里是鹤巢,‘白鹤车’商号的本庄。柳先生和他的兄弟绑架了白公子,用意是要挟公子的父亲。令尊向江子美大人报案,请求商会出面解决此事。江大人委托在下前来营救公子。在下素星痕。”素星痕平静地解释,并正式拱手,对着白琬行了一个见面礼。“至于那箱中的活物,并非什么奇异物种。那是一只老鼠。”——说出这个真相时,他的喉咙被巨大的荒谬感噎得梗了一梗,“公子你被……骗了。”

“老……鼠?”白琬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念出这两个字,好像在念着什么外语。他眼睛转了一转,转身走到木箱前头,蹲下仔细地看。“你是说,这是‘老鼠’?就是传说中所谓‘家鼠’,又别称‘穿窬’‘搬仓’‘耗子’的?”

“不是传说,此物确实存在,且遍地都是。”素星痕的涵养功夫,上限高到惊人。

“兄台莫要相欺啊!”白琬惊异言道,“书上倒是常看见说老鼠的,可小弟此生从未见过!”

素星痕仰天,深深地吸了口气。“白公子,不愧是宛州第一贵公子啊。出入皆富贵之地,又怎会得见蛇虫鼠蚁呢。”他说着,沉思一瞬,“老鼠你没见过,猫总见过吧?”

“啊,猫儿可爱,小弟很喜欢的!”白琬听到说猫,脸上也露出猫一样的表情。

“那么猫捉老鼠,这件事书上也有写过吧?”素星痕又问道。

“哦哦,自然自然,古诗有云……”白公子的话还没说完,却见素星痕解下了肩上的背篓,从里面提出一只稀黄虎斑的小动物来。

“小虎,去。”星痕低头在小猫耳边说了一句,将它放进破木箱里。小虎哪需他说,才一看见箱中老鼠,瞳仁就瞬时放大如两颗乌黑的葡萄,“喵”地叫了一声,伸出指爪扑了上去。那老鼠大惊狂蹿,却拼不过灵猫几个腾挪,转眼被扑咬在木箱的一角,叽叽惊叫却动弹不得。

小虎按着猎物仰头发声,笑眯眯地炫耀战果。素星痕举手擦了擦汗——若然这老鼠再壮硕三分,最后是谁咬谁还真不好说。他不禁笑了,摸了摸小虎的额头以示嘉奖。“白公子请看,此物为猫所扑,可证必是老鼠无疑。”他欣慰说道。

白琬睁大双眼看着箱中,却是半晌无话。素星痕也不催逼,一个人多年的认知受到震撼,总需一段时间调剂。须臾之后,白琬终于开了口:“素……星痕兄,你拿出来的这只……真的是猫吗?”

“小弟赏猫逾百种,帝都雪狮子猫、澜州七星猫、幻影紫叶猫、古越银纹猫、西陆拳毛、飞天螭虎、云团水兽……各种各类,无不体貌精肥,意态雍容,绒毛绵密,光彩照人。似星痕兄身边此物,消瘦荏弱,委实见所未见……似猫非猫,亦可称奇。”他径自喋喋不休起来,头头是道,与当下的环境要多不相宜就有多不相宜。

“喵!”小虎愤怒地冲着白琬龇了龇牙,一松口,爪下的老鼠蹿逃了出去。几乎是与此同时,素星痕也叫了一声:“这就是猫!那就是老鼠!!你被骗了!!!”

“……是,是是!”白琬一惊,连连点头答应,惶恐双眼呆望星痕。须臾他眼光渐渐醒悟过来,不禁茫然道:“原……原来我真是被绑架啊。这……这……星痕兄,这被绑架了,该当如何?”

“首先请你明白,这不是一个游戏。”素星痕收敛了刚才令自己都感到怪异的失态,事情终于回到了他计划中的正轨。“时间不多,请公子记清我说的话。我这里有一物,公子小心收好。今夜之内,待可乘之机,公子便将它打开,自会有人前来相救。”他说着从腰囊中取出一样东西,递到白琬的手中。

白琬定睛观看,掌心中捧着的是一颗铜铸的圆球,有精致锁扣锁着,不知内里装着什么。他看着遐想一会儿,忽然眼睛一亮,开心道:“啊,我知道了!这莫非便是书中所谓的‘天女铃’!”

他仰视星痕,万分惊喜:“我曾读过古人慕永的传奇故事,说一书生偶得铜铃,陷于危难之时将铃打开,便有美丽天女飘然降临,救其逃出生天!星痕兄,你真了不得,这神奇之物,你是从何得来!你知道吗你知道吗,后来啊,那天女与书生……”

“是否记住在下所言?请公子重复一遍。”素星痕漠然打断少年痴梦。

白琬被口水呛了一下,见素星痕冰凉的眼光盯着自己,赶忙努力回想,支吾言道:“呃……星痕兄你说……你说……”话未成句,却闻屋外铁门响动。

素星痕举手拦住了白琬,拾起黑色斗篷将他兜头罩住,攥着铜铃的右手与发光的英芒指环全都被严实地掩藏。星痕转身挡在白琬之前,正见黑铁大门沉重地开启,庄奇的身形出现在眼中。

“绣衣使大人,您赢的八万金铢花完了。”高大的武人阴沉说道。

素星痕不语,慢慢踱步走出门外。合门之际,他回看一眼,只见幽黑的囚室中,裹着斗篷的人独自站立,仍是有些茫然的脸,对着他一笑。

那件东西是否有用,此刻也唯有默祷了。

“给您另备了休息之处,走吧。”庄奇说了一句毫不客气的客气话,一把拧过星痕的手臂,依旧蒙上双眼,推着他离开了石头圆屋。

铁门被锁上之后,白琬贴着墙壁,缩身坐了下来,小心翼翼捧出那颗铜球。墙角木箱中的老鼠仍在惊慌地扒草,叽叽吱吱回荡满屋,他借着指环宝石的光芒细细地把玩手中神奇造物,此一刻,满怀欣喜,竟有三分期待的陶醉。

这个世界有太多新奇,下一个时辰,总是超乎想象。

“星痕兄说要待可乘之机才打开它,什么时候是合适的机会?这事须得谨慎,若不恭敬,唐突了天女,岂不罪过。”他认真地这样想着,将掌中之物搓来揉去,一会儿极尽温柔地笼住,一会儿拈到高处对光观看。

这般折腾来,折腾去,早不知时光流逝长短。弄到最后,他竟焦虑起来,寻思这“适当时机”从何捕捉?转念又忽想到,哎呀糟糕,我这里沉迷痴醉,辗转反侧,不会外面天都亮了吧!若是天亮,天女必不能来,想到此节,他不禁惊得自己大叫一声跳了起来,急得双手有些发抖,哆哆嗦嗦就拧开了铜球上的小小锁扣。

“咔”的一个轻声,开锁的铜球分成两半弹了开来。白琬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只看着一星粉红色的幽光,盘桓萦绕自他的掌间升起,在昏黑的暗室中悠悠荡荡,隐隐似有奇异的音律,或是未尝遇见的淡香,缭绕在旁。

其实这些,都是闲极无聊的贵公子书读多了,产生的幻觉。铜球开启后的确放出了气味,但却是凭人类的鼻子,决计不可能感知到的隐秘气息。

这股气息迅速在空间中蔓延,如丝如缕,攀附上石墙,在每一条粗糙的石缝中搜索,如同渴水的灵蛇。很快它从沙石的漏洞中钻了出去,溢出户外,借着夜风长长浮动,远远飘逸,直去往情思暗度的某处。

在那里,另一颗紧锁的铜球内,发出了嗡嗡的振响。

百木英感觉到了手掌中的振动,纤眉一挑,站了起来。她和阿蒙、离离依照素星痕的安排,早早就藏身在“鹤巢”大片仓库墙外的密林里,只等这一信号的召唤。她脚尖轻轻踢醒睡着的阿蒙,随即拧开了小铜球上的锁扣。机关弹开的一瞬间,封闭已久的发光之物便迫不及待飞出,在暗夜湿凉的空气中嗡嗡振翅,拖着光尾,直往鹤巢方向而去。

这封在铜球中的,是万禽园主孙西屏赠予的稀奇物种,一种产自海外的“相思虫”。此物雌雄一对连理而生,一生的所求便是找到彼此。它们可以在完全密闭的狭小空间中假死数年,而一旦雌虫破壳而出,便会立即发出独特的气味,这种气息随风乘雾,飘行经年也不断绝,雄虫纵在千里之外,终会嗅到这彼此独有的相思之气,便也会觉醒振翅,直向雌虫所在飞去。在海外荒岛,化外野民常将此虫捕捉,雌雄分离,各自佩戴以为传信之物。当勇者孤舟出海,纵使没于惊涛骇浪,只要临去时将腰间的虫儿放出,就可确保这世上至少会有人知道、记得,他一生的足迹。

那只雄虫散发着痴情的幽光,精准地飞向鹤巢深处的圆形石屋。三个年轻人腿脚敏捷,步步紧跟,轻得不会惊醒路边酣睡的草蜢。很快他们到达了石屋外面,看见那飞虫就好似一枚钉子,执着地钉在石墙之上的某处。

“就是这里了。”百木英低低言道,与阿蒙交换了一个手势,随即轻轻拔出背后的短剑,小心抵住虫儿身旁的一条石缝,使力推送,坚锐罕见的剑锋如同切入软泥,悄无声息割了进去。阿英这般慢慢地割开了一块方石的四边缝隙,阿蒙紧接着横起长棍将石头敲松,两手一抠,一块上百斤重的石砖就被他抽了出来,平平稳稳放在地面,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扑扑一声,雄虫如同离弓的弹子般从方形的墙洞纵入石屋。黑漆的屋中也有一个光点,只见两点相聚,攀缠几许,忽的一下,双双寂灭。百木英顾不得多看,继续手下的活计。两人配合默契,转眼便拆下了三块石砖,坚固的墙壁上出现了品字形的空洞,已经足够一人出入。她拍了拍双手,短剑还鞘,一蹬石墙,轻盈地跳了进去。

石屋禁闭之中的白琬公子,只是望着眼前美妙翻飞的光点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他就看见一道光线蓦地斜照入室,周遭的幽暗尽皆驱散;硬硬的墙壁上不知怎的就出现了一扇窗,星光与凉风飘洒而进,窗口越来越大,伴随着鲜活而细腻的呼吸之声,继而,忽然——

一个衣裙精练的少女从天而降般飘入窗来,姣好轻捷的身姿,秀逸清新的面孔,眉眼间带着三分焦急,却七分镇定,对着他明透地打量一番,寸寸肌肤,无不披着皎洁的夜光。

“你是白琬?”姑娘轻轻询问一声。

白琬怔怔望着眼前之人,嘴唇慢慢地张开,掩不住痴笑扯弯了嘴角:“你……你便是……天女姐姐?”

百木英眨了眨眼,一时无心去管他说些什么。她迅速将整间屋子看了一圈,却一惊:“素星痕呢?”

“啊……啊?星……星痕兄他走了,说让我打开这个,等……等天女……”白琬捧着手里弹开了的铜球,双眼只是盯着百木英发愣。

“……该死,这个人又骗我们,不知自己去谋什么计较了。”百木英低眉抱怨一句,看了看白琬,只得一咬牙,先冲着他走上去。

“天……天女姐姐啊……”白琬水目圆睁,不觉向着阿英伸出了双手,却见那姑娘到了面前,一个弯身,将他偌大个男人合身扛了起来,不由分说挪到墙洞边,像扔条沙袋般地顶了出去。

白琬被一下丢出了石屋,沁凉的空气让他打了个喷嚏,“哎哟,天女姐姐,你会飞吗?咱们是不是要飞飞看?”他只觉自己被股强大的力量稳稳地托着,说不出的神奇,不觉满心激动地搂住身侧的某人,话才出口,定睛细看,却见眼前是一位浓眉大眼、挺拔有力的蛮族兄台,正打横将自己抱在怀里。

“呃,你不要搂我脖子,好吗?”阿蒙脸上明显地透露着他此刻的不适,垂目看着怀中这位一脸白痴相的七尺男儿,闷闷地说道。

【五】

素星痕独自坐在狭小的陋室中,上锁的铁栅门只在数尺之距,一张小小的木桌,已占满了身前所有的空间。

这是鹤巢中一座废弃的库房,除了关着他的这孔小屋,剩下的地方堆满破旧的车辕、轮毂和麻袋,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霉味。然而四处漏风的仓房,与外界往来通透却大有好处,这座偌大废城中的马蹄人声、风吹草动,隐隐约约,都可听见。

他在这里空坐了一整个时辰,就只是听。现在,他终于听到了最想要的动静。

外面显然发生了什么混乱,鹤巢的粗莽武夫们奔走呼喊,间或还有一两声脏话和摔砸。星痕的嘴角,忍不住一笑。

他们发现了。白琬,已经逃了。

居然花了这么久的时间鹤巢的人才发现,倒是有些出乎意料,素星痕不禁略略思忖。正此时,却闻得外间有人吼道:“牢里关的不是白家小子,是个丫头,不知哪来的!”“鬼丫头会变戏法,装得像真的,蒙了咱们这么久!”……

素星痕听了,不禁腾地站起身来,怔怔望着铁栅门的外面,攥起了双拳。

“她怎么会在?她怎么敢这样留在这里?!”心知外面人们口中所说的鬼丫头必是离离,他心中一急,想要喊些什么,却又无法开言。

正在进退无措之际,外面的混乱却平息了下去。继而,一群人的脚步踏着愤怒,齐齐向着自己所在之处而来。

砰的一声,废仓的大门被冲开,柳誉清在十数名武者的簇拥下大步迈进。径直走到禁闭着素星痕的小室门前,他透过铁栅投射进来的,是动了急怒的目光。而在他身后——两个壮硕男人看守之下,离离姑娘正若无其事站在那儿,扬着脸儿,玩着自己的辫梢。

“这个女子,是你什么人?”柳誉清指着离离开口,当头是一句出乎星痕意料的问话。

素星痕紧张地看着眼前情势,一时全然语塞。他不禁转眸看向离离,却见那姑娘一双灵动的眼睛也正望着他,笑意与含义莫名的女孩嗔怪隐隐现现,实在猜不透她的意思,以及在他目所不及的这段时间之内,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离离望着星痕,忽然笑了一下,靥窝乍然显露:“人家问你话呢,绣衣使大人。我是你的什么人哪?你若不说,柳大先生可放不过我。”

她这一语既出,却令素星痕不知怎的,忽而脸颊一热。是……是什么人?如此之事,相处多日竟从未想过。……不,不不,这时大敌当前,她必定暗射隐语,怎好偏在此刻,认真思量起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来?我该……该……

该如何对答,他满心精算繁若星斗,此刻竟迷乱如麻,给不出一个答案。

“……哼。”柳誉清忽然发出冷冷的一声,继而转过身去,对着属下兄弟挥一挥手。

“柳大哥!就这么信了他们了?!”左近两个兄弟见了柳誉清态度,却不想奉命行事,忍不住叫出来。

“那个丫头没说谎。”背负着双手的柳誉清,不禁摇了摇头,仿若叹息,“你们哪,这些粗人……懂什么。”说罢他径自开步而行。跟随身边的兄弟见势无奈,只得打开铁栅门的锁,一把将离离推了进去。

素星痕展臂接住离离,不由得拉到自己身后挡住。外面的武夫却没有多余动作,只将铁门重新关上,重重地又上了锁。此时来不及多想其他,星痕只是两步赶上前去,对着门外柳誉清的背影大声喊道:“给我一个晚上!”

柳誉清的步子驻了一驻,未说话,也未回头,转而继续前行,带着一众兄弟走出了废仓。

素星痕兀自站了一会儿,稍定喘息,慢慢转回头来,望着离离。

此一刻他却不知,自己脸上犹未褪去的奇怪的红晕,映在那姑娘的眼里,虽则光线昏暗,却仍清晰毕见。

“你……”他开口,喉咙却意外地哑了一下,不禁轻咳两声,“怎么回事?为什么自作主张,不按我的安排行事?你这样留在这里,有多危险知道吗?”

离离妙目一瞪:“按你的安排?你又按照你自己的安排行事了吗?”

只这一句,竟问得无论什么时候都有话说的素星痕,再度语塞。

“哼,”离离噘起了嘴,“每次都骗人,当我们几个朋友是白痴?我偏要你知道一下被骗了的滋味,还有有个喜欢自作主张的朋友,是件多头疼的事!”

素星痕不禁有些低头,半晌说不得半句言语,甚至不能去看离离的眼睛。这般默了好一会儿,禁不住忧心袭上来,他又问道:“方才,柳誉清为何那样问我?为何他们肯将你我关在一处……你,与他说你是我的什么人?”

“未婚妻啊。”

离离脱口而出的这四个字,让素星痕顿时瞠目结舌,整个身体好像被一朵火焰骤然燎过。

姑娘指尖转着自己的辫梢,斜眼看不知所措的少年,唇角不禁浅笑:“那个柳先生啊,看起来就很通情达理。我说你是我定了终身的情郎,小女子宁可顶风冒雨,只求与你死在一处。他便信了,这便成人之美,真带我来找你了。”她说着,掩口笑了两声,“我看他啊,眉眼间也寂寞得很,说不定年轻时候也有个痴心的姑娘,不知怎么散了,瞧见你我这样深情,就起了怜悯的心思。”

“什……什么这样深情……”素星痕极低声极低声地叨咕了一句,好像怕说对了有什么不妥,若说错了又更是不妥。转而,他又板起一张大人似的脸来,肃然而无味地说道:“你……这样太莽撞了。就算你留下来又于事何补……你,为何要这样做?”

离离轻轻地笑了几声。“因为我知道,你要一个人留下来,必定是另有打算啊。”她轻描淡写的话语,却让星痕心中一惊。“救出白琬,并不是你真正的目的,或者……你不知又发现了什么,觉得就算救出了人质,可以交差,可是却并不能解决问题。所以——你决定冒险留在这里,用你那些奇奇怪怪的手段,查清真正、最重要的秘密。”姑娘娇声如话家常。

素星痕怔怔看着她,心跳,忽地失了一拍,自己不禁悚然而醒,努力平复胸中固有的节奏。

离离的笑容像朵花般轻巧地绽开,小女孩子的得意扬扬,毫不掩饰挥洒出眉梢眼角:“所以啊,我得留下来照看你呀。想想看,你每次都想甩掉我们,又有哪次离了我们真能平安无事的?光这一个‘睡不醒’的毛病,在这大贼窝里,就能要了你的命吧?”她说着,突然举起一只桃色的小陶壶,双手捧着掂了一掂,“喏,阿英买到的‘温凉壶’,热水装在里边都不会变凉的。我特意给你带来哒,你身边只带着苦荆茶,没有水来泡,也没有用吧?”

素星痕望着那只小壶,一时发了呆,转而却又移开目光。“你……真周到。……谢谢你。”他喃喃说。

“那当然啦……”离离小跳着凑前了些,笑道,“想一想,万一你睡死了,被别的女人占了便宜怎么办。‘我的男人’当然要看好咯,要不然怎么跟公公婆婆交代呢……!”

星痕的嗓子已经彻底像被系上了绳子,整个人更是红成了半熟的浆果,看上去活脱一个误饮烈酒的小屁孩,这副样子谢天谢地,没被将他视为对手的柳誉清看见。

所以以离离的性格,此时此刻不能不笑。

好一阵清脆的肆意朗笑过后,离离在小桌子旁边坐下,双手支起了脸颊。“更何况,鹤巢这帮人,其实挺好的,很有人情味呢。”她静静地说道,“我猜,你也不想简单处置这一件事,结果伤害了他们吧。”

星移斗转,夜已进入深沉的后半。鹤巢之内真正安静下来,紧张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显然都已入眠,废仓之外看守值勤的脚步也变得慢了下来,显得有些倦怠。

伏案假寐的素星痕静悄悄坐直了身子,从挎包中取出卷轴铺展开来,画面上的金丝勾线在灯火映照下泛出暗暗光色。离离眯眼看了一看,这幅金脉图,比之从前几次见他打开之时,又多添了许多纠缠和复杂。

两人谁也没有出声,素星痕心神暗定,拿出了笔来。

几乎就在落笔之时,整间废仓里的寥寥数盏灯光,忽的一齐熄灭。

“子夜过三刻,这是……鹤巢熄灯之时。”星痕估算天时,心中暗自想道,垂目扫看图轴,骤然失光的眼前只是一片漆黑,不觉眉端一蹙。

“扑”,轻轻的一个声响,幽蓝的光焰恍惚在面前燃起,素星痕不禁合了合眼,继而有些意外地抬起头。

面前咫尺的少女,双掌合捧,掌心上盈盈跳动着一朵冷色的火苗,就好似民间传说中的“鬼火”——或是圣洁的彼岸莲光。是她变戏法所用的磷火,当初刚刚相遇之时,她还曾用这东西装鬼吓人呢。

姑娘的笑脸在清蓝光晕中仍是鲜美,向着有些发呆的少年,调皮地挤了一下眼睛。

素星痕会意,笑了一笑,也不多言,低头落笔。“流金归藏”,宛州乃至天下最昂贵的算学,就这样静悄悄在简陋囚室中推演,在她的注视下——毫不避讳,这样的事大概前无古人。

这一次演算,素星痕用了不少的时间。离离看见他画下许多细小胜于毛发的脉络,可见这是一次极精细的剖析,他要算出的,是什么细致入微的东西,一定加倍费神。于是她就这样毫不动摇地捧着火,尽量稳定地为他照亮。不知过了多久,有限的磷粉渐渐全部耗尽,那明亮的蓝光,忽忽闪闪,终究是消隐难留。

这一下降下来的,是近乎真正的黑暗。

离离的眼睛一时间感到十分不适,她不禁揉了几下。再睁眼时,挤满瞳孔的黑仍未有所消退,但她只看见面前,铺展在案的那幅图轴上一片水波沙纹般绵密的金线在幽黑中更见金灿,而一点小小的淡金,摇移跳跃,时而在金脉之间屈曲勾勒,时而离图高起,轻盈地点算。那是素星痕的笔尖。他竟然,还在淡然自若地进行。

就连黑暗,也遮不了他的眼睛吗?

离离一时觉得自己有点好笑了,费力为他点灯,累得手腕酸软,其实并无必要。就这么有意无聊胡想着的时候,却看见那一点金色毫端忽地一滞,继而“啪嗒”一个轻声,那支笔倒在了桌上。

素星痕在黑暗中闭上了眼睛,没有让自己发出多余的声音。他持笔的右手,手腕上被棍震裂的伤口始终未能愈合,良久运笔间不知不觉已痛得全然麻木,终于在此一刻,忽然失去了自控。

稍缓一会儿,就把笔再捡起来。他静静地这样想着。却不知怎的,忽有一片柔软触上了指尖,继而一双暖暖、凉凉、润泽的小手,将他麻痹的右腕,小心地捧了起来。

伤痛的腕口上,感到一股微微湿润的气,是自女孩的口中吐出,全然的黑暗里就这般吹来,仿佛带着似有若无的香,一丝微痒,霎时散尽了那些冰冷的疼。

便此一时,天地忽而虚空,流转不息与星辰相应的金脉,也都好似爽然弥散。星痕不觉半合了眼睛,清明若镜的心头那一点朦胧,从不曾有,竟不知何起,不知何消。

“离离她……会不会有事?”阿蒙往柴堆里扔上最后一条干枝,点起篝火,一边搓手,一边念叨了一句。

“嗯,你最挂心的两个人都陷在了那个险地,我若是你,大概也会像你这样——”百木英随口应道,撇了撇嘴,“把同一句话反复唠叨几十遍,自己还一点都没觉察吧。”

阿蒙听着她的话,双眼出神地愣了一会儿,蓦地才有所醒悟,怔怔地转回头:“……呃?我……最挂心的?”

“是啊,‘星痕他会不会有事’,‘离离她会不会有事’,‘星痕他会不会有事’,‘离离她会不会有事’。”百木英学着阿蒙那略有咬字不准的北陆口音,而后一笑,“从前还以为你只挂心星痕一个,原来还有另一个人。”

“是……是吗……”阿蒙挠挠头,不置可否,自己倒认真地思量起来。正这会儿,一个白花花的影子张牙舞爪,歪歪斜斜扑了上来:“离离?离离是谁啊?”白琬眨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睫毛忽闪忽闪的,好像能扇出风。

百木英不打算理他,阿蒙想要回答,却张口结舌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什么。

“你那生死兄弟,此番又与我们爽约,看来是有了什么独自行事的计划。”阿英微微皱眉,看着火光,认真地考量道,“现在我们该怎么办?继续按照他之前的安排行事吗?”

“那当然!”阿蒙的心思也转了回来,态度是一如既往的笃定,不假思索,“星痕的主意不会有错。他要我们照顾好白公子,等他消息行事,那我们就这么做。”

百木英不禁冷哼了一声:“等他消息?一定会有消息吗?他可能只是想稳住咱们,让咱们远离是非之地罢了。如今他陷在鹤巢里,相思虫也用掉了,还能从哪儿放出消息?”

“什么消息?要紧吗?”蹲在一旁的白琬凑趣儿问道,“你们很需要的话,我买下来吧?”

根本没人答话,他就好像一团空气样透明。

“这次的案子,原本的委托人是白公,却不曾想到竟会勾出石鹤。人质已经脱身,他的行动却还没有结束……我觉得,星痕他真正要救的人,现在已经变了。”阿英沉思着分析,“而他要对付的敌人,也已经改变。”

阿蒙挠起了头:“我……听不懂,但是好像很麻烦……是不是很危险?”

“危险,从来就很危险。”百木英纤眉紧锁,“所谓的绣衣使,就是一把被人利用的刀,而他这把刀,连个鞘都没有。”

“刀鞘?什么样的?需要的话,我买一个吧?”火堆旁的透明空气中又传来一句话,随风而来,随风而去。

阿蒙忽然十分焦虑了起来:“不管怎么样,他们能平安无事就好……要……要不然,我去保护他们吧!”

百木英一把按下了已经弹身而起的蛮族少年,轻轻摇着头说:“素星痕虽然精明过人,却又总有种舍身犯险的莽撞,相比之下,离离反倒让人踏实。如今我们已被他摆进了局中,只好任凭他折腾,自己却有力难使。护他们平安?呵,有这样不省心的朋友,怎么护?”

“哦……我听懂了。”始终就只在自言自语的白琬点着头,“天女姐姐,蒙蒙兄台,你们是在担心星痕兄的平安哪。”

“多蒙诸位哥哥姐姐相救,若不然小弟都……不知道小弟被绑架了。”白衣贵公子站起身来作揖,诚心诚意说出一句听不出谢意在何处的感谢之词,“若有何小弟可效劳之处,小弟必定尽心——需要买什么吗?”

百木英的额角上,爆出再也压抑不住的恼怒。“平安二字,也是能买的吗!!”她跳起来叉着腰,瞪住白琬一通数落,如洪而泻荡涤飞尘:“白公子,白小公子!你姓白而已,难道是‘白痴’吗!买买买买,从我见到你你除了说些哥哥姐姐的白痴话以外满嘴就只有一个‘买’字,除了买东西你就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很多其他事情可做吗!令尊大人一代豪商,想来心思自当深沉,于智识上也该有所建树,除了钱,除了钱,难道他老人家就没给你任何别的东西吗!比如说,‘脑子’‘心’‘判断力’‘常识’!!你荒谬,你荒谬你知道吗!!荒谬!!!”

白琬怔怔地看着她,整个人全然呆住,这暴跳的天女今番才让他知道仙家风度的真貌,果真非同凡响,超乎臆断,令人一见难忘,欲顾忘言。只见天女姐姐唇红齿白舌利如枪地说了不知多少话语,而后暂停,深吸一气,冲着他的脸喊出一句力透夜风的诘问:“你真的以为所有问题用钱就能解决吗?!!”

“不啊。”须臾的沉默之后,白琬正视着天女姐姐,眨了一下眼,“用零花钱就能解决。”

百木英纤细的身躯,直直地立着,美丽的脸,一时凝滞如冰雕。

“呃。”抱膝坐在篝火边的阿蒙,这时忽然仰起头来,不解地望着白琬,“‘零花钱’,不是‘钱’的一种吗?”

……今天的星象一定有什么不对吧。碰到这么个罕见的白痴也就算了。可为何连阿蒙都偏在此时……忽然开始……“想问题”了……

原本她坚强镇定地控制着自己,到此时却一脱力,跪了下来。

“蒙蒙兄台此一问,倒也有几分意思。”白琬双掌一拍。

“我不叫蒙蒙,我叫蒙苏普克。”阿蒙说。

“蒙苏普克兄台问得好,此事小弟是这样看的。”白琬已经整理清楚了自己的思绪,颇为正式地作答道,“所谓‘钱’者,是指一物,圆圆小小,由金所制,谓之金铢,由银所制,谓之银毫。”

“还有铜锱。”阿蒙点了点头,还认真地附和了一句。白琬却眼中一怔,显然铜子儿级别的零碎小钱,他并不熟悉,大概没有见过。“那么,‘零花钱’又是啥?”阿蒙接着发问。

“零花钱嘛!”白琬兴致盎然,一张嘴,却哑住了,半晌未能说出话来。

阿蒙专注地看着他。

“零花钱就是……是……”白公子一边思量着措辞,一边不觉将左手举了起来,中指指环上巨大的宝石在半空摇摇晃晃,想要表达什么,但憨直的蛮族兄台全然不能明了。

“零花钱就是,我需要的东西,只要买,就会有了。”最后,贵公子终于说出了一句至为准确的描述,而后自己想了想,倒也还算满意。

当啷一声,跪坐在地上的百木英突然拔出利剑,惊得阿蒙、白琬都是一愣。转目看去,只见那干练的姑娘将剑反刺在地,银牙紧咬,剑锋在石头上无意地磨了两下。

“若是为了救这个白痴,害那两个人有什么闪失——我就劈了所有的白鹤车。”天女姐姐脸白如纸,愤然发誓。

素星痕拧开陶壶,向茶杯中倾倒。壶中流出的水果然热腾腾的,很快将苦荆茶泡开,乌色的液体冒出醒神的气。他捧起来啜饮的时候,离离醒了过来。

天色已经亮了,金脉图的卷轴也已被收起。看来他已完成了推算。囚室中的小桌子上干干净净,唯有一两星磷粉,想是昨夜离离“点灯”时所飘落。这是姑娘闯荡天下所凭借的绝招,不好让旁人看出端倪,她鼓起腮帮要将粉渍吹去,却被星痕拦下,而后轻轻掸扫,将那几颗细小发亮的东西扫入了掌心。

“昨晚,谢谢你。”素星痕微低着头,对离离说道,唇边仿若还挂着一丝浅笑。

“现在还不用急着客气。”离离却是晶莹地笑起,话有所指,“真该谢我的时候,还没到哪。”

几乎便在她话音落时,这座废仓的大门被轰隆地推开。

柳誉清再次出现在眼前之时,人已明显地瘦了一圈。还有不到两日的时间,他的东家和所有兄弟命脉所系的事业,就要崩盘。

“我再听你最后一次。你要说些什么?”他沙哑地问道,布满红丝的眼睛盯住素星痕。

“先生明知道我要说什么的。”素星痕仍是自若地喝着茶,直到将一整杯茶都饮尽,放下空杯继续说道,“鹤巢的内奸。我可以给出证据。”

跟随在柳誉清身边的武夫们听到素星痕再次提起“内奸”这两个字,照旧是群情激奋,有的已冲上前意图动手打人。而这一次,柳誉清却只是眉头深锁,苦苦地沉默了良久之后,突然高举双臂,压制了兄弟们的喧嚣。

“我只给你一次机会。”他严肃至极地看着素星痕,“如果你的证据有半分纰漏,那么我绝不会再让‘内奸’这两个字玷污鹤巢兄弟的耳朵,而此前的玷污,也要用你的血来清洗。”

“好。”素星痕静静地看着他,应了一声。

“鹤巢仓库,共有大小三千七百四十间,存放白鹤车日常赊销的各类货物,全城五百辆车装载卸货皆在此间,每日货流巨大,柳先生手中,大概只有具体到仓门数量的粗账。”素星痕走在高大库房之间的甬道上,一边平静地说道。

他的双手被反绑,走在人群的最前面,柳誉清等一干鹤巢中人手持刀剑监押在他的身后,唯有离离跟随在他身侧。听罢他的这几句话,身后众人的步子明显滞了一滞。星痕回过头,冷冷地言道:“不必奇怪,这些皆是在下推算得知,并非有内奸通气。”

说罢他转头继续前行,背后投射而来的愤恨目光,简直都可以将他击穿。离离不禁咬住了自己的下唇——身旁这个小子,绝对是她生平所见最不懂人情脸面的人。

素星痕继续言道:“由于货物太多,且皆为赊账,每种货物的账期不同,甚者相差一年以上。因而鹤巢将仓库大致分为两种,账期较紧、一月以内便要偿付货款的货物,入‘短贷仓’;而账期较长、不急于付款的货物,则入‘长贷仓’。如此便可统筹经管出货的数量,让需要快速流转的货物迅速出仓,到期可以退货的货物得到完好的保管,因而不至于造成银资调配不当、临期短缺,遭到债主催账而资链断裂的危险状况。这些想必都是柳先生的精心设计,一张算盘经营偌大货流,值得佩服。”

柳誉清听着素星痕的分析,步步紧跟,暗自惊心。自从陷入奈券危机,一向还算自信的他感到了自己的无能与无力:忽然察知在这个商界有着那么一批人,高居云端之上拨云弄雨,而自己和兄弟们这样逐利求生的生意人,只不过是他们俯瞰之下的棋子,随时可以被宰割的猪羊,只要那些人的利益有所需要,或者——他们只是为了开心。到此刻,与素星痕的相遇,却是让他真正认识了一个这样不可思议的人:他也可以站在云端,但他却只是踏足在这贫瘠的地上,做着与白思退、石东家、自己……与所有人都不一样的事。

江子美给商界的印象,一向飘忽难测,并不值得信任。然而眼前的“绣衣使”,却忽而让柳誉清的心中燃起了一丝奇异的希望,在这如瞽如盲任人摆布的尘埃命运里,也许……他是可以指望的人。

“可惜的是,”且行且言的素星痕,话锋一转,“柳先生的算盘再长,也算不清一笔被人故意捣鬼了的错账。”他说着已走到一座巨大的仓库门前,停住脚步,“如果,有人瞒着柳先生,积年累月暗做手脚,将长贷仓与短贷仓的货物彼此掉换,就会造成自毁的局面,柳先生设计的管库规矩,反而会为鹤巢的银资布置施加越来越大的压力,以至在始料不及之时突然崩盘。”

柳誉清骤然怔住,双目大瞠,一瞬之后心跳如鼓,竟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柳大哥!”周遭几个兄弟见状大惊,都挤上来扶住他,还有两个人急得不知所措,拔拳冲向了素星痕。

星痕转回身,并没去看扑上来意图攻击的人,只是看着远处的柳誉清。铜钵大的拳头就要砸上面门之际,那柳誉清努力缓过气息,出声喝止住了激动的兄弟。

“柳先生,事实如此,在下纵使叹惋,终不能不直言相告。”素星痕说道,微微低了头,“若我推算不错,此处便是贵庄最大的一间长贷仓吧。一切真相,查点便知。”

柳誉清再无言语,挥手命兄弟们打开巨大仓库的铁门,撑着痛苦的身体走了进去。

鹤巢一众监押着素星痕与离离,一同盘点仓库。他们都是得到石鹤重用的心腹兄弟,当中很多人都已累年不曾亲自进入过库房。柳誉清更是从来没有时间过问管库琐事,这一次,他叫人搬来了仓库中的细账,点着库位上堆存的货物,逐一逐二,来龙去脉地亲自查对。

整整两个时辰过去,时已近午,众人共盘了三间长贷仓、两处短贷仓,情形竟与素星痕所推测的全然吻合。讲求妥帖保养的长贷仓中,严谨的货箱全被短期货物替换,造成不知多少瞒天过海的积压;而贵重的长期货物却纷纷被错置在出入频繁的短贷仓内,多已朽坏不堪,损失不可估量。亲手合上不知第几百本库账之后,柳誉清垂手而坐,终于放弃了这无休止的惨痛的验证。

“看来真……真的有……内奸。”一个兄弟愣愣地说出了一句,八尺魁梧的汉子,竟就这么当众落下泪来。

“是谁!王八蛋,天杀的,他妈的是谁卖了咱们兄弟!”有人破口大喊。

被捆绑着的素星痕静静地立在一边,稍等待了一会儿,幽幽开言道:“贵处那位庄奇兄弟,今日怎么没见?”

出着神的柳誉清,发红的眼睛向着他忽然一转。

素星痕垂下眼帘,轻轻眨眼:“昨夜在下去见白琬时,庄奇似乎,故意留了时间给我二人单独密谈。自从结识各位以来,在下一直觉得,他有点奇怪。”

不待柳誉清吩咐,已有两个人径直冲了出去,奔向庄奇的寝处。余下众人就这般等待,谁也无法说一句话,这份安静简直煎人心肺。

良久,冲出去的两个人走了回来,面色却是几分惨白,只将手中一张纸递到柳誉清手里,言道:“在他房中拿到的,没……没见他的人。”而后便再难言语。

柳誉清看去,只见手中的纸,是一张账页。与鹤巢本身所用的账册不同,这一页纸质精良,上面的账目排布复杂,结论却精简,纵使柳誉清这样常年管账的行家里手,一眼上去,竟也难以完全看懂其中计算的关节。更可怕的是账页上的压花水印,分明是一朵“英芒草”的印记,左下落款一角,花体勾着一个“庄”字,字迹隽秀飞扬,一看便是饱学之士的手笔。

“原来……他并不是一个粗人……”柳誉清双眼愣怔,手中的纸飘然落地,“他竟是英芒记的算师,白思退派进鹤巢的卧底……我们一直……都不知情!”

“一切都早就经过布局,甚至可能从石鹤涉入银资运作之初,便开始了。”素星痕拧着眉,肃然说道,“此次奈券事件,是白公为首的银号寡头一手操纵,虽然目标只在石鹤东家,但情势发展至今,早已席卷淮安,更多无辜的人已被牵连进去。一旦明日船队靠港,奈券崩盘,全城、全宛州都会受到极大的损伤,这不止于商人,还会连累到其他平民——包括像鹤巢兄弟们这样以劳力为生的人。”

这些话,像是针一样触刺,柳誉清不觉痛苦地合上了眼睛,就连其他粗迈的兄弟听着,也都不禁动容。

素星痕举目,极尽坦诚地望着柳誉清,恳切言道:“柳先生,在下昨日动用心机放走白琬,坏了先生大计,此刻无立场再言其他。但如今情势危急,只剩一日的时间,恳请先生宽大为怀放我出去,尝试解决目前的局面。虽然……石鹤东家的生意已无挽回余地,但至少尚可止损,以期来日再起。更紧要的是,我们还可以帮助其他被奈券坑害的人。”

“不行!浑蛋!”星痕话音才落,就有鹤巢的武夫大喊起来。“都是你们这群杂种,合起伙来坑害我们,当我们兄弟是傻子吗!”“石东家若有不好,全是你们算计的,你便是仇人,鹤巢哪能放得过你!”

激言怒火汹涌,这些粗暴汉子们都已红了眼睛,悲伤与愤恨,已经让他们不能相信任何外人。

正在这个时候,一直站在星痕身旁的长辫子丫头,突然用力地拍了几下手。众人一时有些走神,眼光纷纷往她身上转来,只见她向前跨了两步,掸掸裙子,淡然地说:“你们尽管放他走吧。我留在这儿,做你们的人质。”

素星痕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转身挡在她的面前:“胡说什么!”

离离只是一笑,推开了他,往柳誉清的面前走去。

“柳大老板,你听我说。”姑娘伸出小手点了点柳誉清的肩头,将愣怔出神的账房先生唤醒,“说起这个绣衣使,我家情郎他原本也不想做。这次全是为了我,他才接下这个要命的活儿的。我爹爹说了,要想娶我,一要有钱,二要做出点大业绩来。要不是为了让爹爹应承我们两个的婚事,他又何必冒这个险,好赚江大人的那笔饷银呢?素星痕为了我,什么都肯做的,他绝不会抛下我不管。”

她当着一众大男人的面,就这样坦然说出这些话来,铮铮自信,款款深情,凿凿铁言,大大谎话。漫说鹤巢诸人,就是素星痕,都只是呆住,人若木雕。

离离脸上挂着浅浅的甜笑,向柳誉清伸出一双粉白的手腕:“有我在这儿,素星痕就不会骗你们,他一定会把事情办好,然后再回来给你们交代。大老板,你把我捆起来,就放他走吧。”

柳誉清的眼中,此刻已恢复了一贯的精明谨慎,看着眼前的野丫头,须臾,又看素星痕。素星痕站在那里关注着情势,似乎不敢轻动,稍有移步都担心会激发了周围众人不可遏止的激愤——这个人这样紧张,柳誉清还是第一次看到。

“我可以考虑你的提议,”他开口,对离离说话,眼睛却盯着星痕,“但如果他走,你这丫头的命,就交在我们兄弟手里。”

“好啊。”离离轻松答应。

“不好!”素星痕却喊出了一句,声音高亢,此刻坚定到不容转圜。

他几步赶上前去,将离离挡在身后,与柳誉清咫尺对视。审慎地沉默了片刻,他目不转瞬言道:“我与她,共同进退。无论走与不走,绝不留下她一个人,我绝不接受。”

仓房之中一片死寂,连粗声粗气的武夫们都屏住了呼吸,柳誉清与素星痕只是目光相抵,毫不退让。

良久,柳誉清站了起来。他从身旁兄弟的腰下拔出一柄一尺长的尖刀,对着素星痕,步步走来。

离离也不禁睁大了双眼,盯着眼前这账房先生的一举一动,藏在衣裙间的小手摸住了存放戏法道具的腰囊。却只见柳先生转到星痕身后,一刀割开了捆缚他的绳子,而后松手,将刀寥落地丢在地上。

“你们……走吧。”他沙哑地说道,背转过身,望着天光,“已经到了这个时候。扣下你们又如何,已经没人能救得了鹤巢。”

“柳大哥!”几名兄弟叫出声,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你,不是应该跟我们共死的人,这位姑娘更加不是。不管你们要怎么做,事情也不会变得更糟了。”柳誉清惨然低言,“更何况……石东家教导我们大家的,也无非便是‘重情义’——就像,你们这样。”

他说着笑了一笑,不再出声。

这一个瞬间,逃生的窗口,忽然洞开。

素星痕的双眼不禁有些瞠大,慢慢地转眸看向离离,冰凉的目光中,绽过了一丝火气。他突然拉紧了离离的手,两个人齐开大步,奔跑而出。

不管身后是什么景象,不管有没有人在追踪,两个年轻人只是一路飞奔,姑娘裙带上的小铃哗哗作响。跑出了仓库,跑过辙印崎岖的道路,跑出了鹤巢的黑铁大门,还是一直跑,穿过树林跨过石棱冲飞了成堆的落花,直到很远很远已不知所在的某个地方,再也跑不动之时,方才停下来抢命般地喘气。

两个人都跪倒在地,剧喘的后背此起彼伏。素星痕缓过一口气,抬起头去看离离,那姑娘也抬眼看他,涨红的小脸上全是汗滴,忽地,却绽出一个甜笑。

一瞬愣怔。脸庞稚嫩的少年,便也笑了。

【六】

园林之间,山水秀美。十城商政使却无心观景,他摆弄着手中的纸扇,打开,又合上,流苏扇坠摇摇颤抖,忽地断裂,隔窗掉进了水里。不禁一个皱眉,江子美闭上了镂金轩窗,室中暗了下来。

“大人,好久不见。”房屋角落里突然传出低哑的男人声音,疲惫干涸,穷途末路。

“……石鹤?!”江子美看清了潜入他内室的人,颇是一惊,“你此时……怎会在这里?”

“擅闯大人府邸,大大罪过。”那年届四十的落拓男人现出身影来,沉着脚步走到江子美面前,拖过一张椅子坐下,仰面看着宛州商政的最高长官。他的脸上胡须纵横,已经许久未曾清洗整理,眼底泛着血色,嘴唇却干裂发白。身上的衣装也是锦绣万金,但却凌乱脏污,蹭着泥迹还有血痕,一副壮健的身形,透出野兽般的狠辣与绝望。

“……奈券之事,我已全盘知晓。你……太不小心了。”江子美默了片时,忧郁地说道,眉眼间泛起痛惜之色,“只是纵然身陷困局,你也不该起意行这绑架要挟的低下手段。白思退是何等样人?他受此冒犯必定震怒,局面恐怕会更危险,倘若,到了连子美也再难掌控的地步……”

“我有一帮兄弟要照顾。”石鹤生硬地打断了商政使大人的话,“我知道,白思退霸着银号一门,看不惯我这粗人染指这最赚大钱的买卖。说不得……大人,连你怕是也看不惯。可我那些兄弟要吃饭,而且还要喝酒吃肉,过最好的日子。凭什么他们就要低人一等,受穷、受辱,给那些奸猾的商人做垫脚石?这买卖,我死也要做。”

江子美痛心地拧了一下眉,不禁挪动了两步,转到光线稍明的地方,想要将石鹤的脸看看清楚。“石叔……”他低声开言,嗓音中含着莫名的复杂情绪,“淮安,还有我在啊。你们有什么困苦,我都可以帮你们啊。你是自江家门下出身,故旧情谊,子美纵使年轻识浅,又岂会忘却不顾?”

石鹤斜目望他,耸肩冷笑了一声。“我石鹤当年是江家的家奴,虽不是荣耀的事,倒也是段真情义,江家待我不薄,永不会忘的。可我既出来,就是不再为人奴辈,凭什么要来找你?”他说着,落魄颓败的脸上却现出傲然之色,转而又阴沉地笑,“何况,你又能如何。大人你,斗得过‘三家店’吗?你与姓白的两厢,像鸡狗一般厮咬,你又能照顾谁呢?”

江子美脸上笼一层阴影,闭口无声。良久,他负手踱步回到窗边,背对石鹤,话音变得冷淡:“此番之事,我已派出绣衣使应对,你绑架人质之祸当可解决。白思退那里,我会替你遮挡。只要他不一意罪怪于你,你尚可保留一命,我可关照你迁往他城谋生,日后总有再起之机。”

“多谢大人,不必了。”石鹤也站起身来,同样冰冷无情,“我的鹤巢,还有那么多兄弟……我不认命。如今,我已看清了……”

他说着,背转过身去,口里低低地念叨些什么。江子美听不甚清,不禁侧耳向他靠近,审慎地看着他的背影,却只见他念叨了一阵,仰起头来长叹一气:“既是如此世道,死便死,更不如同归于尽!”

说罢这一句,他突然转回身来,手中却多了一把尖刀,瞠着血红的双眼直向江子美扑来。

江子美慢慢睁大了眼睛。数尺之间的距离,那穷途末路的疯汉却不曾冲到他的跟前。身侧,不知从何处一条乌黑的幽影骤然闪出,凶悍地反扑向石鹤,速度几乎是他的三倍。房屋之中几番起伏影动,静不闻声,待黑影又倏忽退去之时,地上只剩下石鹤僵直的身躯,遍体皆如兽牙啃食过的伤口,血流满室。

他还没有死,痛苦地呼吸抽搐。大半翻白的眼睛,竭力地斜向商政使大人,那眼神中说着什么,口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江子美轻轻走上近前,蹲下身子,忧戚地看着地上的人。

“你的兄弟们,我会尽量妥善安排。”低低说了一句,而后他亲手拾起撇在一旁的尖刀,果断一刺,戳穿了石鹤的咽喉。

死人不再抽动,终于解脱了痛苦。

离开血腥逼人的尸体,江子美靠着窗边,似乎有些眩晕。须臾,他走到屋角的水盆边洗手,然后取丝巾细细地擦拭干净。

笃笃笃,房外有人恭谨地叩门。

“什么事?”江子美低声问道。

“外间传报,有客登门。”家仆的声音,“英芒记东家白思退,第十三绣衣使素星痕,双双到访。”

江子美直起了腰,随手将染了血的丝巾扔进玉盆。

江家园林最精雅舒适的轩堂上,姿貌俊美、风度凌人的中年男子被奉于上宾尊位,安逸地落座。英芒记创始人白思退,宛州商界最传奇的人物“白公”,一个从来不着锦绣、只穿布衣的人,十城商政使江子美陪坐在他的身边。

在他们面前,十尺开外,立着三个年轻人。

素星痕,不肯拿饷银的“绣衣使”,江子美无法确定自己与这个人目前的关系。他那个形影不离的好兄弟蒙苏普克,此刻昂然站在他的身后,像草原上的狼一样警惕专注。他一只手紧紧揽住白思退的独子、白琬公子的胳膊,用另一手中握着的长棍斜挡在他身前——准确来说,这是挟持。

“所以,你们是来谈条件的?”江子美一笑,做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不敢,在下只是有些想法,想要进言。”素星痕微微垂首,言辞谨慎,却毫不卑微,“不只是对江大人,同时,也是对白公。”

“有什么话说吧。”江子美的微笑仍然和蔼。

素星痕举目看了看堂上高坐的两人。这两个人并排坐着,就仿佛有倾压天下的力量,此刻这间轩堂就如同一座神殿,堂上弹指言笑,便可改换整个宛州的风云天候。

他略略梳理一遍思绪,开口言道:“奈罗霜券的前因后果,在下已经全然清楚。”

此言一出,江子美的眉梢倏忽颤动了一下,微不可察;白思退的嘴角,却勾起了一抹笑意。

素星痕很是严肃,继续道:“商界争斗,本属寻常,只要不犯法理、不害人命,本无外人可非议之处,而江大人与白公皆举足轻重,要做何深远安排,在下区区晚辈,更是不敢置喙。然而此事连绵一月有余,至今已经牵连甚广。据在下推算,整个淮安已有近半的商人出资参与了奈券抢购,宛州其他各城的情况,则难以尽估。”他说着,冰凉的双眼一抬,扫视一眼堂上的两人,“原定明日到港的船队并未带回奈罗霜现货,这一点白公必然清楚,江大人,想来也早已知悉。一旦奈券落空,半个淮安陷入破产,那样的灾难场面,普通宛州人恐怕难以承受。在上的二位商界前辈,说到底,根基也皆在淮安,淮安不稳,众人俱伤,在上二位又岂能不伤呢?”

江子美倏地合上手中折扇,而后又慢慢地展开。他没有去看白思退;而白思退,一双俊逸而犀利的眼睛就只落在素星痕身上,连一旁自己的儿子,也始终未多看一眼。

“有鉴于此,晚辈敢情白公、江大人,出资接盘,压下这股热炒奈券的风潮。”星痕直率道出了自己的建议。“此事详细计划,晚辈已粗拟腹稿,不惭鄙陋,愿呈献尊前以作参详。奈券之祸既从阮希夜一首诗作而起,我等不妨动用财力,疏通阮先生再动金笔,重写一些诗篇,暗示奈罗霜不足之处,以打压其过热的行情。而后恳请江家银号、白家英芒记一同调用银资,降价收购市面上所有的奈罗霜券。如此,一来江、白两家是宛州商界魁首,众人风向观瞻所在,联手杀低奈券价格,必然能压制目下过度的热炒,令宛州商人明白奈券价值已虚,从而尽早退出,以保资财安全;二来也可以替众人接盘,至少减少一些大家的损失。只要二位出手稳住淮安银资盘面,随后再派船队去西陆贩运足量的奈罗霜入港,便可以实物支撑住奈券的价值,届时,无论江、白两家,还是其他持有奈券的贩货商人,都不会有太大的折损。”

说罢一番谋划,星痕深深地躬身行礼,恭谨言道:“望江大人、白公能予考虑,若有所需,晚辈必尽绵薄之力。”

厅堂之中,一阵短短的静默。而后向未开言的白公,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

“这是要挟吗?”他瞥了一眼阿蒙紧揽着白琬的手,轻冷言道。

素星痕一怔,慢慢抬起头来。白思退的目光正等着他,二人对视,谁也没有说话。

片刻,素星痕平静地开了口:“阿蒙,白公子很劳累了,请他过去坐吧。”

阿蒙听了,略略发怔,但并无丝毫的迟滞,长棍背在身后,松开白琬,举手示意他可以离开。白琬眨了眨眼,看看身旁两位兄台,似乎倒还有点不舍,但看着“大人正在谈事”的情形也未多言,兀自晃晃荡荡,走到白思退的身边,对着父亲笑眯眯地行了个礼,就旁边寻椅子坐了下来。

“人质”就这样交还了事主,遭劫失踪整整四日的白小公子,终于回到了白公身边。

而后失去了“要挟”筹码的素星痕,从自己的挎包中,取出了一叠写满了清秀墨字的纸。

“这些,是晚辈悉心思虑,写下的一份草案。内有大宗奈罗霜到货之后,扩大行销的几种计划,以及开拓澜、越二州市场之步骤。以此慢慢行事,待两家银号收购的奈券全部兑现之时,虽然货量过多难免淤滞,但终能逐步出清,以保江、白两家不会亏损。”他说着,双手将草案奉了上去,平平地放在江子美、白思退座前的玉案上。

“星痕,好才干。”江子美看着案上,微微一笑,“连我都不曾想到,你行事,竟是如此周密啊。”

“晚辈别无他意,只想大人与白公能够尽快有所行动。”素星痕语声有些微寒,“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年轻人。”白思退忽而轻幽一语,“还有其他的筹码吗?你该不会,只想凭这些就成事。”

星痕的目光,透出照人的冰凉。“晚辈不敢与前辈同桌,哪里谈什么筹码。”他淡淡地说道,“晚辈只是相信,前辈威望隆重,绝不会放任淮安陷入危局而不顾。因而晚辈来此之前,已经自作主张,先行请我的朋友去城中放出消息,将两大银号即将以现值半价收购奈券的喜讯,告知众人。”

“啪”的轻轻一声,江子美的扇骨意外碰到了座椅。放眼看去,百木英与离离两个女孩确实不在素星痕身边,平时这四个人总是一同出现。难道这个素星痕,真的派了那两个女娃子,去城中行此造次之事?

素星痕继续言道:“在下的两位朋友分头行事,看时辰,如今淮安东西两城,应该已经尽闻消息。江大人,白公,二位却也不必急虑,我的朋友们会告诉大家,如要将奈券出手,必须到江家银号城北分号,或英芒记西江分号办理出售、领兑现银。这两家分号坐落淮安两端,都是距离城内最远的银号,人们要赶过去,须得花费时辰。故而江大人与白公尚有足够的时间调集银资,应对前来售兑奈券的人。”他说到这里,停了一停。

“如果,此次的消息不能坐实,再次对全城商人失信——”他接着说起,话音冰冷,“江、白两大银号的信誉也会大大受损,整个淮安的金脉必然崩盘,恐怕比起奈券落空,后果会更为严重。”

白思退俊美狭长的双眼,微微地有些张大。

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不,看样貌,甚至只能说是个孩子,其心机的这份深沉与狠辣,许多年来,已不曾在商界见过。他用更疯狂的谎言来对付谎言,用浇油的方法来灭火——如此做法的大胆与癫狂,就算是纵横商道、鼓荡风云的白公与坐掌宛州的商政使江大人,此一时刻,也都不免有所震撼,各自不语。

“好一个……火上浇油。”片刻后,白思退浅笑的嘴唇轻动,一句赞叹,“年轻人,你为何敢这么做?”

“晚辈孤身行路,并无其他依仗。”素星痕平静答道,“之所以敢火上浇油,是因为知道这淮安城里有真正的大手巨擘,能够釜底抽薪。”

良久,良久,厅堂之中只是一片沉默。江子美静静地摆弄着纸扇,白思退则只是斜倚在椅中;素星痕并不言语。他在等,等在上的两位大手巨擘排盘布阵,增斤减两,等他们心中的刀枪战卒,都移动到最合适的位置。

这沉默不知持续了多久。而后,先发声的,是白思退。

“素星痕。你以为被贪欲冲昏了头脑的人,真的还会在乎那个文人的笔吗?”白公不疾不徐地说话,开口便直刺星痕精心筹谋的计划。“阮希夜的一首诗,不过是利益游戏之下的垫脚石,当利益攀上新的高点,没人会有兴趣再多听他一句半句。呵呵,”他笑了两声,目光在面前的年轻人脸上一扫,“素星痕,你很不错。但骨子里终究还是多了一分,斯文人的酸气。”

素星痕微微凝眉:“白公言下之意……”

白思退道:“若要打压奈罗霜的行市,何必浪费工夫在那文人身上。我与江大人联手,可以买通整个皇宫,让那个女人失宠——连同她的西陆草药一起。”

素星痕不禁一怔,白思退的手笔,的确超乎他意料之外。宛州商人的实力,如今竟真已可反胁帝都、左右宫闱?他心中震撼,面上却保持了冷静,沉思一瞬,开口对答道:“若然灵妃失宠,消息传出,只恐会对奈罗霜未来的行销打击过甚。”

“我会让整个太清宫,都对奈罗霜成瘾。”白思退却抛出一句更为张扬的话语。

“你还不知……想来江大人也不知吧。”布衣素白的男人轻轻拈着指尖,闲谈般话语,瞥着江子美一笑,“对于一切能使人成瘾之物,‘云上赌城’的蒲云期皆是行家里手。他早已对奈罗霜做过品鉴,此物若经特殊调制,食之日久,必定成瘾,皇帝会沉迷灵妃所烹膳食,原因也在于此。只需稍加手段,我们便可令宫闱内外服食成瘾,因而制造一派全新的贵胄风俗,扩至整个帝都,再向诸侯列国的都城延伸。配以你所作的行销之案——”他看了一眼玉案上的一叠纸,“此物不仅仍可走俏,还会成为持久的生意。”

素星痕听了,默默无语,脸色变得更为沉肃。

白思退看了看那年轻人,无声地一笑。转而,他将目光转向身侧的江子美:“英芒记银号,将出资六成回购淮安市面所有奈券。”

江子美与素星痕皆是一怔,原本以为两家联手出资,定是一场极艰难的讨价还价,却不料就算神鬼也无法从他那里占到便宜的白公,竟然主动吃亏,愿比江家多出两成银资。

“多出的两成,是给你素星痕的面子。”白思退的声音适时响起,话外之音,却是敏感之极,“条件是,货到港口后,你必须负责替英芒记效力,将现货卖到商券一倍以上的价格。我白家,绝不会做亏本的生意。”

这些话落下,在场的人,几乎皆心中耸动。

江子美的面上并没有多余表情,而一双温文的眼中,此刻却再也掩不住凝寒的光。素星痕已是十城商政使旗下的绣衣使者,这一点邸报已传遍淮安,虽然这个倔强孤僻的少年始终未接受这一强加的身份,但这些外界并无人知晓。这个时机,白思退竟说出这样话来,这是公然与江子美抢人——两成银资,白公给第十三绣衣使定出的身价,当真慷慨得令人惊异。

江大人举起玉碗,静静地饮了口茶。而后,赶在所有人可能出声之前,他淡然浅笑,开口言道:“星痕,你尚有许多使命在身,依我看,无须为白公所言的任务花费时间。何况,这也是个根本不能完成的任务。”他说着,话音一冷,“货到港时,倘若白家抬价到一倍以上,江家就将货价削至一半,倾销出货。届时,奈罗霜的价格,必然下挫。在宛州——没有人能不通过商会的公法,肆意操纵行市。”

这语气虽彬彬有礼,言辞却是冷辣惊人,公然威胁的语意,不惜死拼的态度,倘若宛州任何一位宛州商人此刻在场,都必定被商政使大人与白公的这场对峙惊得心胆俱颤。

白思退转目看向江子美,年轻的商政使也正直视着他。须臾,两人不禁同发一笑。

“且行且看。”

“且看,且行。”

垂手肃立在堂下的素星痕,仍然静默,未动声色。过了片时,他抬起头,看见江大人与白公都已闭口,两双各自幽深、莫可窥测的眼睛,都注目在他的身上。

他收回目光,安静地思虑了片刻。

一场不知如何险恶的商战正在咫尺前方的厅堂上酝酿,此一刻,他只觉得所有这些忽近,忽远,究竟与自己有何相干,想来却有些荒谬可笑。

而一刻过后,他向前进了一步,弯曲一膝,拜倒在江子美的座前。

“商政使大人麾下,第十三绣衣使,属下素星痕——奉命彻查万禽园绑架一案,完成交令。”他一字一句,垂着头,低沉而平静地说道。

第十三绣衣使,这是他第一次当江子美的面如此自称,更何况亦在外人面前——全宛州最举足轻重的一位“外人”。江子美一时未有话语——他赢了,战胜了无人能制的白公,一场险胜。

白思退见状,只是笑了笑,起身便行。白家随侍的仆人簇拥着他与白琬公子一同出门扬长而去,连一声告辞也未留下。

江大人放松了身体,一手支了头,手掌轻轻拢住眉眼。

这么久,阿蒙始终站在星痕的身后,寸步未移。他看着跪在地上的他,凝然不语,弯下腰,慢慢地将他搀扶了起来。

不速之客皆已去尽,江子美独坐空堂,用手指沾着杯中的茶,在玉案上默默地写字。

一阵飘忽,那条乌黑的人影如鬼魅般闪出,慢慢靠近大人的身边,屈身蹲跪下来。

“白日生?”望着江大人涂写的字迹,影子有些诧异地一问。

“白,日,生。”江子美有意无意地重复,指尖反反复复,画着这三个简单的字。

“大人为何纠缠于此?”影子问道,“这三个字,难道还有什么玄机?”

“日生者……‘星’也。”江子美轻声低言,而后仰面瞑目,长长地吐气。

“这一局还远没有完……这个人身上,纠缠了越来越多的东西。素——星——痕。”

【七】

从西陆归来的船队靠港之前的最后一天,整个淮安城都沸腾在恐慌、侥幸、捶胸顿足的痛惜与疲于奔命的拥挤之中。江家银号与英芒记同时宣布折价收购奈罗霜提货券,开仓扫货度无上限,并且仅仅限时一天。早已对价格虚高骇人的奈券深感担忧、却又舍不得放弃诱人利润而泥足深陷的商人们,在听到消息的一刻便崩断了心头紧张的线,口耳相传,蜂拥而动,争先恐后聚集向城南、城北两处最远的银号分号,将手中大把的商券疯狂抛售。

宛州十城近十年来最成功的商券运作,就这样在飞扬满天的纸屑中落幕。利益追逐间,有人生,有人死,生死都做着旁人的食物。

“如果不是所有问题都能用钱解决,那是因为你没有把钱用好。”

英芒记创始人,白思退的名言。

篝火上烤着几块白薯,四个年轻人围坐在侧,素星痕仍旧捧着茶喝。

“‘你以为所有问题用钱就能解决吗?’‘不啊,用零花钱就能解决。’这句堪称经典的回答必将成为英芒记少东家白琬的名句。此话与其父白思退那句尽人皆知的格言相并列,向我们清晰展现了一个商业豪门从发达到败家的标准历程。”百木英借着火光,用炭笔迅速地写道。

“你在写日记吗?”离离瞥瞥她,好奇地问了一句。

“我在写杂文,给《商报》‘逸闻版’的稿子。”

“啊?你向逸闻版供稿?!”离离惊讶地问,忍不住凑了过来。此刻她的手上正捧着一份当天的《淮安商报》,读着上面印的宛商秘闻、名人隐私,令她乐不可支。

百木英边写边说:“嗯,赚几个稿费嘛。别人的文章大多之乎者也的,我这个从羽族语直译过来的调调儿,他们觉得挺新鲜。我打算写个连载,内容是‘宛州豪商家庭二世祖的恶形恶状’。”

“……所以,你会羽人语是吧。”离离手中报纸哗啦一皱,一脸郁闷地说。

“澜州的一位师父教的。”百木英在稿纸末尾飞速签了个花字落款,满意地把纸叠起来收好,“好啦,明天去寄稿子。”

素星痕放下茶杯,轻轻地摇了摇头:“你写的题目得罪人,不怕惹麻烦吗?”

“没事,我用了笔名。”百木英两眼弯弯地笑着。

“什么笔名?”离离追着问。

“蒙素离。”

“噗——”素星痕一口茶喷了出来。

阿蒙将一块看似烤好了的白薯取了下来,也不顾烫,上去一大口,满嘴嚼着。香香地嚼了一会儿,他忽然想起什么,眨了眨眼:“唔,名字的开头跟我一样欸。”

离离一下子倒在地上。

“阿蒙啊阿蒙。”百木英也拿下一块白薯,摇头叹息,“要不是这两天星象有异,你一定还是我所见过最一等的——呆瓜。”

“嗯?这话听着有蹊跷?”离离一翻身,支着腮侧卧,“那现在,谁是最一等的呆瓜了?”

百木英翻着眼睛想起了什么,脸色一变,却不想说话。正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奇怪的风声——很奇怪,很奇怪……百木英正待回头去看……

“天女姐姐!!”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喊,夹带着无比兴奋的傻乐,一个庞然大物从天而降。篝火旁的几个年轻人都惊得跳了起来,阿蒙一手拽住星痕一手抱住离离,猛地闪身躲到一旁,嘴里的白薯差点噎死自己。

只见一只形貌极其古怪的大鸟扇动着双翼缓缓飞降,鸟爪上紧固着皮带,牢牢妥帖地挂着一个人——华贵丝衣暗夜生辉,白皙的脸儿甜美照人,张牙舞爪的姿态,要多白痴有多白痴——“天女姐姐!我是白琬!星痕兄、蒙苏普克兄,还认识我吗,我来找你们啦!”

那犹如众人一场噩梦中一个怪异的串场角色般的男人,就这么从天而降,被大鸟直接扔到地上,就地三滚。

“你……不是那个白公子吗!”离离看着眼前景象,第一个说出话来,“你怎么会来!”

“我……我就是来找你们呀!”白琬挣扎着爬起来,又倒下两次,总算想起解开身上束缚的皮带,这才脱离鸟爪站直了身子。“我回家后,家父对我说啦,‘素星痕是个不错的人物,我儿不如去与他一道玩玩,也可历练一二。’”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只金箔信封来,走到素星痕身前,彬彬有礼,双手递了上去:“星痕兄,这是家父手书的拜帖。日后小弟将跟随兄台左右,同游共乐,增广见闻,恳请兄台多多照顾,不吝提携。”

素星痕大睁了双眼,望着眼前之人,一时全然无语。

“啊?你爹爹,白思退大伯?叫你来跟着素星痕,历练?”离离好像听到了世上最不靠谱的事情,一时欲笑,一时欲哭,半晌,只得转过身去连连痛捶阿蒙的肩膀。

“是啊,可你们几位行踪飘忽,委实难找。”白琬说着,开心地又是双臂乱舞,指着身边蹲着的大鸟,“幸而万禽园孙大叔,借我这只‘木龙雕’,他说这鸟能够识味寻人,他早将你们用过的杯盏叫这只鸟儿嗅过。我随它而来,果然找到你们,真是太好玩了!”

他说着,忽地想起了什么,不禁原地一跳,转向百木英面前:“天女姐姐天女姐姐!你前次说你不会飞,在下甚是惋惜,如今这木龙雕能带人高飞,感受甚为绝妙,你要不要也来试试,咱们一起飞一飞吧?”

从刚才到现在,百木英一直呆坐在地上,手里握着的那块白薯,已经凉了。忽地,她伸手一推,把凑在自己面前的白琬一下推开数尺。

“我不是天女!”这是一句说过了百次的怒话。

素星痕走上前来,扶住东倒西歪的白琬,整肃表情。“白公子,以在下之见,你要与我同行,恐怕并不合适。令尊美意,恐难从命。”他有礼有节地说道,认真无比。

“哎呀!孙大叔说了,大鸟午夜时分要回去吃食,晚了就要饿坏了!”白琬突然以拳击掌,显然全未听见素星痕方才话语。他说着就跑开去,伸手在“木龙雕”的长颈上抚了三下,口中不知念叨些什么,而后在鸟背上一拍,那巨禽便即蹬地,展翅而起,向着夜空远处飞去。

圆圆皎月,在奇异巨大的翅膀影下隐没一瞬,转而便又重现,照着高飞的生灵,与淡淡绿云。白琬看着十分开心,当即吟诵古诗一首,上阕赞颂春夜纯美,下阕讴歌朋友情深。

“……荒谬。”百木英坐在地上发愣,随口叨唠一声。

白草靡香风,

日夕醉帝城。

生死情自在,

迷雾指孤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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