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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季 春·图南路

十三绣衣使(套装全2册) 作者:苏梨叶 著


第一季 春·图南路

入淮安

【序章】匣中的星辰

“一倍之利,使人早起。十倍之利,使人夜行。倾国之利,使人忘死。”在一个叫宛州的地方,流传着这样的话。

黑黢黢的山体从两边倾斜下来,好像一大块一大块畸形的鬼躯,到处横生的枯木形同魔爪,崎岖狭窄的谷道快要被挤得湮没不见。某处夜枭呜咽一声,行路的人皆为之一悚。

这支二十人组成的商队早已被迫放弃了马匹、车仗,徒步向着幽谷深处挺进。充当“路护”的武士,每一个都紧紧握着佩刀的刀把,沉重的呼吸在暗夜里交错。

寻常商队多是晓行夜宿,不赶夜路,更不会行走这般诡谲艰险的山道。然而随队路护没有怨言——他们心中有数,这支队伍的目标并不是贩运货物谋取小利;他们在追寻的,是一笔富可敌国的财富。这样的前景总让人又是兴奋,又是恐惧。众人蹑足前行,突然,队伍中爆发出一声震骇的大叫。

一名年轻的路护意外被道边的枯木盘缠,巨大指爪似的枝蔓拂过他的胸腹,一时就仿佛要扼断他的身体。年轻人惊呼着跌倒,拔出刀来几下乱劈,斜逸的枯枝应声折断。众人皆惊,数柄雪刃都出了鞘,定神观看时,却见那被砍断的乌黑树枝上渗出了奇异的蓝色汁液,星夜下竟泛着一种幽光,浓浓而缓慢地流溢。

年轻路护呆望着发光的断木,浑身都在不可遏制地颤抖。左近两个年长些的却拉他起来,叫他继续向前。有些迷信的人认为,巨大的财富总会伴有妖异鬼神的守护。然而在真正的宛州人看来,财富本身,才是能够通天彻地的鬼神。

正在这个时候,一直急切前进的队伍却真的停了下来。

“没有错,这就是《家史》中所写的‘蓝木峡谷’。”商队最前端传来低语,说话人极力压抑着喉间的颤抖,“先祖留下的宝藏,就在此处。”

所有的人,一瞬间静得呼吸不闻。

商队的东家是三个年轻男子,眉眼间很是相似,显见是同胞兄弟。此刻他们并肩挤在狭险的谷道,谁也不肯稍稍落后。在他们面前,峡谷的尽头已经呈现,一株如山石般高大的枯树虬曲盘张矗立在半弧形的谷底,巨大的阴影遮蔽满天星光。宽展如墙的树干早在不知多少年前就已被蛀空,敞着一孔幽暗的树洞,好似深不见底的巨兽之口,绽着个怪异的笑。

“若《家史》记载无误,高祖太公藏下的‘匣中之辰’,正是在这古树之内。”三人中的长兄说道,拳头攥得咯咯作响,“你们……谁敢……”

“我去看看!”最是胆大的三弟不等话完,一个箭步跳了出去。“站住!”长兄、次兄见状也顾不得腿软了,扑上去将自己兄弟牢牢拽住,“要……要看就……一起看!”

三兄弟彼此手臂抓结在一起,屏住呼吸向大树靠近。怪异的树洞中一片幽暗,什么也看不见,他们却不肯让打着火把的路护上前,纠结半晌,便只得硬了头皮,一起伸出手往那洞中摸去。其余众人远远地看着,咽口水的低声连连响起。

“有……摸到了!”片刻之后,那三人忽地发出喊声。

“我也摸到了,一个角!”

“方、方的……是箱子!真的有个箱子!”

商队一阵骚动。只见三位东家将手臂掣出,在大树洞前抱着团跳了起来:

“匣中之辰,果有其物!”

“祖宗真不欺我!”

“发达了,发达了!”

三兄弟欢呼动天,连蹦了两个圈,看着彼此哈哈大笑了一阵,蓦地却又静了下来。

长兄的脸变得严肃,须臾沉思般说道:“这份宝藏是祖宗遗产,理应归家中统一调配。我是长子,这事就由我来主持。”

“既是家产,我们兄弟都有份,径直分了便是。凭什么归你调配?”三弟立即反驳。

“《家史》里的记载是我发现的,若是要分,那我该得大半!”次兄却阴冷冷地说。

长兄怒道:“族谱、家史都在我的手中,照这等说,你们一毫都不该得!”

三人几句话间火冒三丈,你攻我伐,当场大吵起来,唇枪舌剑不足解恨,更纷纷跳脚挽袖,各自叫道:“来人哪,把他们二人按住!”“路护何在!给我上!”……

他们这般歇斯底里招呼了半天,忽然觉得有异,不禁暂住了口,一起转头看去——却见那二十来个勇武的路护打着火把,站在一两丈远的地方,静静地围观,全无一人有意上前帮手。

“岂有此理……杨、杨念之!”东家长兄的额头上青筋暴跳,冲着队伍里吼道,“你们这帮是什么路护!不听东家吆喝,活计还干是不干!”

名叫杨念之的中年人从路护队中走了出来,一弯身,笑了一笑。他是队中唯一一个不佩刀的人,有着瘦长而显得精明的脸,和气圆融的态度,手中那只小烟袋,即便是这种时刻也在淡然地冒着青烟。他向着树洞前面红耳赤的三个人都躬了躬,满脸堆笑开口道:“几位爷,我们做路护的,跟着东家行商换饭吃,防的是那强盗飞贼,可不是为了打自己人才带刀的。我们这回受雇,有言在先,专为帮三位东家寻得家产,再一路护送。您要是叫我们兄弟在这儿打群架,那可不值当了,我们也没接过这个活儿。”

东家三兄弟听了这话,却是一时语塞,愣在那里。

杨念之又笑了笑,言道:“其实,东家的家产要怎么分拨,您几个关起门来商议便是,我们底下打工的,实在不够格在旁听着。就只是财宝若没拿到手,无论三位东家的家产,还是我们路护的酬劳,全都没有着落。依在下看呢,这会儿先把那箱子抬出来,看看里头的东西是要紧。旁的事,往后再说吧?”

杨念之身后的路护纷纷出声附和,武夫们的不满与讥讽已带着脏字零星蹦出。三个东家见此,怒气也一时压了下去。说起来,老祖先在手札中记下的神秘的“匣中之辰”究竟为何物,他们自己心里也猜不透。什么样了不起的宝藏,才能以天上星辰来暗指?想到此节,三人却又不约而同地心跳如鼓,那幽暗古树中隐藏的玄机,已经让他们一刻也不能再等待。

“各位路护兄弟帮忙,将树洞里的箱子抬出来吧。”长兄终于先发了话,“方才推了推,分量颇是不轻。”

兴奋跳跃的火把围成了一个圈,中央的地上放着那只箱子,静静的。它比想象中的还要大些,重到四个壮汉合力才抬动了,样式古老,材质已分辨不出是木还是铁,棱角处的包铜都锈成了四团绿绒。

箱子似乎没有锁。在场每一个人的目光,都比火光更烫。

“三位东家,还是一起开箱吧。我们也跟着开开眼界。”杨念之捏熄了自己的烟袋,瞪大眼睛说道。

三兄弟互相看了看,同时伸手触上大箱的盖子,克制了一下手掌颤抖——一串古远的吱嘎铜响,藏了星辰的匣子,被掀开来。

雪亮银光泛着一层青蓝,道道如芒,自乌沉的古箱中屏展而出。东家三兄弟只觉得心肺窒住,呼吸不能,也顾不得那骤然显现的光亮刺眼,争先恐后扒住箱口向里细看。瞬时,蓝木山谷中静谧如空——而后突然一声齐齐的大喊,那三个人像见了鬼一般从宝箱边跳开。

一众路护见状大惊,火把掉,刀出鞘,却是谁也未敢上前,全都紧盯着宝箱。片时,但见那箱中的光影缓缓错动,一个蓬茸的头顶在箱口浮出——竟是一个人,从那箱子里坐了起来。

远远看去,那是个身体纤细、清淡邈远的少年,周身笼罩着青银的光芒,如幻似魅不近人间,零落发丝在夜风中拂动,微微半张的双眼,却映出星星般透彻而冰凉的光。

众人呆看着他,瞠目结舌,汗落无知。他也看着眼前的众人,就像隔着一层时空,在看着另一个世界的脸孔。

而后众人眼中的他,慢慢抬起手来,抚上自己的唇边——打了个哈欠。

没错,是打了个哈欠。而后他发出十几岁男孩般尚还清浅的声音。

“还没睡饱呢。”他说。

静冷的深夜,幽谷深处一片大哗。

“你你你……你是什么鬼!”东家三兄弟此起彼伏地怪叫,“怎……怎么会是这样!”

“难……难道,匣中之辰,就就……就是这……”

蓦地,众人又是一静,惊惧、警惕与毛骨悚然,惊异、迷乱与对未知神奇的崇拜,不敢言,不敢动,这被奇异光芒染亮的空气吸上一口都不知是否合适。此一刻,这群人是真的彻底呆若木鸡了。

宝箱里的少年仍静坐着,茫然地合了一下眼睛:“匣中之辰?唔……你们是来找这个的。”他一手向下指了指,而后慢慢站了起来,抬腿迈出了箱子。

东家三兄弟惊叫着往后跳了一步。

“里面那些东西是‘匣中之辰’。我只是路过,借地方睡觉的。”那少年站在了一旁不碍事的地方,倦倦地说道。

“什……什么?!”最先醒悟过来的还是东家三兄弟,又一齐扑上箱子,一边看,一边伸手往光华之中捞去。“宝物……真的是宝物!”其中一个托起一块泛着微蓝荧光的东西,惊喜过望地大叫道。

“呃,这是什么宝物?”另一个发出困惑的声音。

“不知道!反正是大大的宝物!价值连城!连城!!”

“这下好了!有这些做本钱,我们就可以到淮安城去做大生意,跟那些大东家平起平坐!”

“我们也会变成宛州最顶尖的豪商!哈哈哈哈!”

三兄弟趴在宝箱上兴高采烈,仰天大笑,先后惊飞了两只睡熟的乌鸦。直到他们的脑后传来这样一句带点困倦的低语:“估计,不行吧。”

大笑的三人脸上一僵,转头向站在一旁的少年看去。

“你说什么?”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等等……他是人吗?!”

那少年微垂着头,恍恍惚惚地说话,眼睛几乎是完全地合着:“我是过路的,在这儿睡个觉。”

在场的整个商队,这才重新审视了这个从枯树古箱中爬出来的大活人。走出了宝箱光芒的笼罩,他原来只是个清瘦的男孩,样貌不过十几岁年纪。一袭洗得发了白的布衫,星光下也看得出是旅尘满身。破布条扎着一把头发,斜挎个破包,背着个篓子,简直是道不尽的寒酸。那尖削的脸上略显苍白,犹然睡痕纵横,好像站着还在做梦。

“你……你真的是人?”东家长兄咬着牙,怒而问道,“为何要在我家宝箱里睡觉?!”

那少年仍合着眼睛:“天气冷,箱子盖起来比较暖和。”

“浑蛋!”东家兄弟跳了起来,“哪儿来的小子!我家宝箱价值万亿,你却是怎么钻进去的!有何居心!”

“箱里的东西并不值钱。”少年言道。

“胡说八道!”长兄吼道,“这是我卢氏先祖所藏家产,岂能有假!”

“先祖?”布衣少年听得这话,终于睁开了两条眼缝,“那么,是三百年前的先祖吧。”

卢家兄弟一怔,不禁互看了看。“高祖太公……是死了多少年了?”三弟悄声问道。“笨蛋!是三百年!伊是三百年前的人!”长兄、次兄愤怒低喝。

“三百年前,正是前朝末年,烽火乱世。你们的先祖,确是为子孙留了一笔可以敌国的财富。”布衣少年说着,伸开双臂,尽力地伸了个懒腰。

他移动步子,活动肢体,让自己充分地醒来:“宛州这个地方,虽为天下九州之一,却与众不同。只因这里商业繁盛,古来便成就了‘商人自治’的传统,独立于王朝体系之外。商会推行自有的秩序,就算皇帝也不能来干预。”

“废话!我们自己便是宛州商人,这还用你来讲!”卢氏兄弟怒斥。

少年就仿佛全没听到他们的话,淡然继续说道:“据史籍载,胤朝末世时皇权陷落,群雄各自割据,宛州商人曾一度打算乘势而起,永久脱离朝廷礼教,建立实行单纯商道的独立之国。为了划地自封,商会当时废除了天下通行的金银货币,用一种自创的新币在宛州流通,称为‘锡辰币’。”这几句话,却让满场为之一静,包括卢家兄弟在内的人一时都愣住。少年说着,眼角轻扫了众人一眼:“你们身为宛州商人,连这段商史都不知?”

脖颈一红,卢家三弟纵身上前欲打,被两个哥哥一把按住。

“锡辰币的事,我倒是听过两耳朵。”人群中杨念之忽然搭茬,“老辈商人曾提起过,但这钱币究竟是啥样子,没人知道。说不定还是没影儿的故事,你那史书瞎编乱写了呢?”

少年唇角微微一笑:“原本是没有根据,如今却可以坐实了。卢家先祖留下的这个箱子,里面装的就是锡辰币。原来此物并非金属所制,而是以宛州特产的‘青锡木’树脂浇凝而成。这种树木不生花叶,内含脂胶,星月之下,会映出青蓝光色。灌注模具之中以高温烘烤十日夜,树脂便会凝固成石,永不变形朽坏,夜有奇光——便是这箱中之物。以这样的货币通行,果然难以复制,足堪独立于世。三百年前的宛州商会,也很令人钦佩。”

卢家长兄听得出神,思量自家《家史》里,也不曾见这样具体的记载,不禁恼怒,横眉问道:“这些你又是如何得知?”

“你家先祖刻在了箱子盖上。”少年半垂眼帘道。卢氏兄弟一怔,连忙又扑上宝箱,头挤头地察看那盖子。

布衣少年又打了个哈欠,低言:“青锡木即便在宛州也很稀少,卢家先祖曾是商会中坚,大约是偶然发现了这条峡谷。这里竟生满了这种奇树,便如同一座富矿。这位卢老前辈便将铸造锡辰币的模具与半箱造好的样品藏于此谷尽头,谓为‘匣中之辰’,以期后人赖此发家。掌握这些,便是掌握着自行铸币的实力,这财力之巨,不可估量。”

他说着,稍默了一瞬:“只可惜锡辰币只流通了两三年光景。想来是在卢前辈死后,商会被迫改变计划,再度与群雄军阀联盟,重新启用金银本币;此后的历史,众人皆知。时至今日,本朝天下太平,宛州与其他各州一样,流通的都是金铢、银毫、铜锱,箱中之物早成废币,这谷内的青锡木纵使罕见,也已失去价值。你们如今起出这份遗产,若当作古玩看待,修史的文人也许会感兴趣,但也不过如此了。”

他的话语,轻轻淡淡,平静寻常,却让人心里一凉到底。

“不——不可能!高祖太公那么英明,岂会留下空头宝藏来耍笑!”卢家三兄弟每人抓了两把发光的古玩钱币,目瞪嘴咧,“这家产必定值钱!太公当年做得商会大东,我们兄弟也能做得!”“来人,给我搬这箱子!带回去请行家研判!”

布衣少年不再说话,打了个哈欠,转身走开。走了几步,却忽然被人按住肩膀,生生地止住了步伐。

“你上哪儿去?”卢家长兄抓着他的衣领,恨恨言道,“钻过我家宝箱,想这么就溜?焉知你手脚是否干净,拿没拿我箱中的东西?!”

少年冷冷看了他一眼,面无异色,推开他的手继续前行。

“站住!”姓卢的赶上去粗暴一扯,将少年身上的挎包扯翻了过来。咚的一声,一卷颇有些沉重的卷轴从包中掉出,落地一滚,展了开来。

淡淡的金色掠过众人的眼睛,凌乱幽谷中蓦然一静。卢家商队的人们看见,那卷轴上既无文字,也非图画,却似布满了弯弯曲曲细密的金线,令人眼花难辨。乌黑的杂草地上,小轴滚展开两尺有余,暗夜之中似一条金织的路,凭空铺开,不知尽头何处。

众人皆愣。却见那古怪的少年蹲下身子,慢慢卷合掉落的卷轴,重新收进包里。他站起来,走到卢家长兄跟前,冰凉的双眸直视其面,薄唇轻启,低声道了句:“你《家史》之中,有否记载‘有些东西,不可窥看’?”

卢家长兄的眼睛渐渐瞠大,没有作答。他眼睁睁地看着面前少年掸了掸衣襟,漠然转身离去;两个弟弟吵嚷起来,一边喝问“那发金光的东西是什么”一边欲要追上去,却被他双手横挡,用力拦住。

“族谱家史都在我手中。有些事,你们不懂。”长兄忽然现出几分深邃威严,望着夜幕中远去的那瘦小背影,沉沉说道。

布衣少年离开人群,经过被路护劈砍过的那株青锡木,顺手拾起地上的断枝。脂胶流溢的树枝如同散发着蓝光的火把,他举着它,向山谷外走去。

“借个亮儿。”一个中年人忽然跟上来,与他并肩走着,一边点燃了小烟袋。“在下杨念之。”那人吸了口烟,满脸笑纹,“小兄弟何往啊?”

少年只看着前方的路:“睡不着了,继续赶路。”

“赶路呀,”杨念之十分随和,“那你是从哪儿来啊?”

“北方。”少年淡淡的。

杨念之点头:“哦。要到哪儿去?”

“去淮安城。”

杨念之笑了起来:“原来你不是宛州人。那么去淮安城,是想去发财吧?”

“混口饭吃。”

“哈哈哈,‘掘金童子’也是要吃饭的?”杨念之仰天乐着。

少年一皱眉,微微侧目:“什么?”

杨念之老练的双眼正瞥着他,笑道:“掘金童子啊,一个神仙,传说能聚财。宛州人财迷,很信他,淮安城里好多人家都供着他的像呢。我这心里猜摸,深更半夜的,你竟从宝箱里钻出来,该不会就是掘金童子显灵,让我给撞上了吧?”

那少年脸一冷,将目光转了回去。“第一,我是人。”

杨念之眼一瞪:“哦,那第二呢?”

“我是个成年人,不是‘童子’。”少年沉声说道。

杨念之的笑声,大到在山谷中起了回响。“倒也是啊,”他从头到脚打量着那少年,“财神料来也没有穿这么穷酸的。”

少年冷面无言,继续前行。耳边闻那杨念之道:“小兄弟若真想打工赚钱,不如就与我同行。不瞒你说,在下专门做牵线的生意,你瞧那些个路护,便是我介绍给卢东家的。”

“掮客。”少年唇间吐出两个字。

“嘶,这说法可真难听。”杨念之咧了咧嘴,“我们宛州商人管这一行叫‘中担师’,很尊重来着。我老杨,也算是商会里挂牌第一等的中担师。我愿意为你做担保,把你荐与好的东家。”

他这厢语意殷殷,那少年却依旧神色淡淡。“杨前辈如此尊崇,何以看重区区在下?”他只是这样问道。

“因为我与你走了百八十步,故意一会儿快走一会儿慢行,你却不为所动,走路的步速从没变过。”杨念之的笑容忽然藏了起来。

少年蓦地停住了脚步,借着木脂蓝光,看向杨念之的脸。

“甚至每一步的幅长,都全然一致。”精明的中担师咧开嘴角,“嘿,你这样的小孩,我可从没见过。”

少年沉默一瞬,开口:“我是……”

“成年人,我知道。”杨念之不以为然地点头,露出真正成年人的讥笑表情,“那么,到了淮安,我给你找个活计,可好?”

“去的路上就找一个。”少年沉默须臾,掷出很突然的一句。杨念之有些愕然,挑起了眉毛。

“我包里的干粮,只够吃到明天早上了。”随着这句话,寒酸布衣包裹的瘦细腰腹,适时地发出了一串咕噜。

一瞬静默,杨念之再度大笑起来。“你叫什么名字?”他嘬着烟袋问道。

少年的眸光甚是冰凉。他轻轻地答道:“素星痕。”

这个名字让老杨不禁陷入了遐思。“敢情……掘金童子是叫这个名讳。”半晌,他兀自嘀咕了一句。少年的脸一沉,眼帘半垂下来。

【一】

杨念之弯着腰,鼻尖贴紧了高桌上摆着的一只水晶罩子。

“再看,眼珠子要掉出来了。”坐在桌边的豪阔男人瞟着他,得意地说了一句。

老杨呵呵了两声:“让唐老板见笑了。”嘴里说着,却仍是目不转睛瞧着水晶罩里的东西。那是一块陶土烧的瓦片,古旧斑驳,稳稳躺在一个雕工精美的小檀香木架子上——怎么看,这底下的架子和外边罩着的透明水晶,都该比这块破瓦值钱。

“瞧不懂,露怯了!”半晌他终于摇了摇头,“这就是如今闹得满城风雨的‘叶心瓦’?竟能卖上那么高的价,这,好在哪儿了?”

唐老板嗤笑一声:“你个掮客佬,能懂个屁。这位‘叶心’大圣手,乃是五百年前的一位古人,他亲手做的陶器,被古今的玩家称作‘人手所出的第一美物’。连当年的皇帝都承认,宫里用的官造器物,没一样赶得上叶心陶器。这叶大圣手有个怪癖,凡他造的东西,都要印上他的落款儿——你仔细看那瓦片底下。”

杨念之照他指点看去,只见那檀木小架原来中央是镂空的,下边放了一面小镜子,专门反照架上瓦片的底部;镜中可以看见瓦底有个阴刻的图文,正是一个古体的“心”字。“哦……”他忙点头,发出啧啧赞叹。

唐老板道:“也就是这个心字款儿,给他惹了杀身之祸。那皇帝嫉恨他的手艺好,硬要他给宫里做一个瓶子,可就不许落他的款,只许印上内廷造办的标记。这叶心也倔,愣是在陶瓶隐秘处下了心字款。他以为他赢了皇帝,哪知正中了圈套。那皇帝料定他不会低头,拿到瓶子,当即摔碎在地上,果然看见瓶子内壁上刻了心字。皇帝就用这个‘抗旨’将他入罪,斩首了。这一代圣手英年早逝,所以传世之作更是稀罕。”

杨念之一阵子唏嘘,却又觉得奇怪:“这叶心的东西这么好,怎么早没听说过?”

唐老板笑道:“这些年来几经战乱,旧家凋零,如今买古玩的多半是些新富起来的俗商。叶心传世的东西不多,格调又太雅,所以行市上并不是热门货色。可巧前些天有人找到一本古籍《叶心瓦谱》,拿到书局刊印出来到处在卖,再加上几个有辈分的大玩家出来热捧,这叶心造的瓦当一下子火了起来,涨得一天一个价儿。说也奇了,自打这个题目热起来,民间的叶心瓦就一片接着一片冒出来,拱得市场上烈火烹油似的。我从前都不知道叶心竟做过这么多瓦当。”

杨念之笑道:“您是商界老手,这点道理还能难住您吗?‘货往高处走’,当初有价无市的时候,这些瓦片儿扔在穷家里,不定都顶门垫桌子呢。如今一看有市无价了,还不都拿出来换钱?古玩我是不懂,行商这点道道儿,还能不明白吗!”

唐老板点头笑道:“有道是‘盛世古玩,乱世黄金’。托大燮朝的福,天下承平了这许多年,不打仗,我这古玩行的买卖才算好了些儿。明儿个我还要到淮安城里去,把手上这些存货卖个好价。”他撇嘴笑着,却又忽然想起什么烦心的事,一皱眉,叹了口气。

杨念之挑起了眉毛:“别叹别叹,好好儿的又愁起来了!不就是那点子麻烦事?只要东家你出得合适工钱,还怕雇不来能干的人吗?”

唐老板却“哼”了一声,沉着脸说:“这个麻烦不好解,我雇了几茬高人,事没办成,都吓跑了。你杨中担的名头响,料来手上有些人物。我姑且就信你一回。”

杨念之笑而作揖,转身走到堂屋门口,冲着外面叫道:“你进来,拜见唐铎老板。”

素星痕站在了唐老板面前,一脸的睡意,看得出来,方才必定是靠在门外打盹来着。

唐铎默然打量他,忽地冷笑一声:“姓杨的,不送!”

“啧,”杨念之保持着笑容,“您这是信不过我了?您莫看他样子弱了些,有道是人不可貌相。我杨念之出手,断没有不上道的货色。”

唐铎眯起眼,重新将目光投向那寒酸少年,极其怀疑地问了句:“你会什么?”

素星痕愣了一会儿,眨眨困倦的眼睛,慢慢开口说:“我会……呃……就是……嗯。”他举着双手在半空比画,比画了半天也不成个形状,最后把手放下了。

唐铎愤怒地挥手:“去去去去去!”

杨念之连忙打圆场:“唐公唐公!孩子不会说话,本事可是好的!您也别问了,只说要他做什么就是了!”

唐铎被他好一通安抚,强压性子,烦躁地对素星痕说:“我这宅子附近闹鬼!我要雇个术士驱鬼!你行吗?”

“闹鬼?”素星痕眨了眨眼睛,回头往屋外望去,“就是这片墓地里吗?”

唐铎一怔。杨念之却怪声问道:“什么?你说这里是墓地?”

素星痕转回了头,上下眼皮快要粘在一起:“此地北靠南暮山,南临西江,背山面水,是选阴宅的上佳所在。以我推算,唐老板庄园后面的山坡上,就是一大片古往今来富商名流的埋骨之地。”

杨念之打了个寒战,阿嚏一声。唐铎却顿时一警,斜眼瞪着星痕:“你说这儿是阴宅宝地,那我把阳宅选在这儿,可是闹笑话了?”

素星痕摇头一笑:“以我推算,此地群墓围拱之间,正是财富流汇之处,您的庄园刚好建在这里,很有眼光啊。想来唐老板是在这里发家了。”

唐铎仰头笑了笑,脸上鄙夷之色尽收,却轻描淡写地说:“唉,这儿有没有坟墓,我还真不知道。不过闹鬼却是真的!就在后面山坡上,厉害得很,吓得我三岁小女儿不敢出门,整天哭。若得个有本事的术士把鬼怪除了,我必有重谢!小兄弟,你会捉鬼吗?”

素星痕与唐铎对视着。老半天,他打了个哈欠。“不会。”说着便转身走了。

“哎!站住!”杨念之追上去一把拉住他,压低了嗓音,“你不是要找活儿干吗!生意上门,为啥不接!”

“叽咕什么!能干就干,不能干滚蛋!”唐铎在身后怒吼。

素星痕摊了摊手,继续往外走。杨念之气得干瞪眼。就在这时,一串“咕噜噜”的肠音忽然飘起,打破了屋中尴尬的安静。

寒酸少年的脚步停了下来。

静静站了一会儿,他转过身,慢慢走回唐铎的面前。

“我干。”他说道,同时腹中又咕噜了两声。

天黑星淡,风鸣水响。素星痕来到唐家庄园后面的山坡上,身后跟着一大帮打火把的壮汉。

“喂,你到底是干什么的?”领队的壮汉拉住了他,焦躁地问道。

素星痕回头看着他,非常茫然:“我也想知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唐家护队!本人是队正大人!”壮汉一拍胸脯,正拍着胸口衣襟上绣着的圆圈,里边是一个“唐”字。“李头儿威武!”后面一群壮汉一起大喊,挺胸抬头,十几个唐字圆圈光彩夺目。“你呢?”那姓李的队正又问,“你是秘术师吗?”

“呃……不是吧。”素星痕答了一句,搓着手里装满热茶的杯子。

“不是?!”李队正像踩到蝎子一样一蹦,又急又怒地喊,“臭小子你开什么玩笑!东家是要我们跟你来捉鬼!这山上的鬼可凶了,你要是没本事,不是带我们来送死吗!”

素星痕说:“又不是只有秘术师能捉鬼。”

“啊?你,你有办法?”李队正一怔,“你有什么办法,得先跟我们说明白!要是你没本事对付鬼怪,打死我们也不往前走一步了!”

另一个壮汉说道:“出门前老板问他需要什么,他只问老板要水泡茶。莫非,这茶有古怪?”所有人听了,都充满期待地望着星痕手里的茶杯。

“啊……不是,我每天这时候都习惯喝茶。”素星痕说着,低头啜饮一口。

“这小浑蛋!”李队正挽起袖子要冲上来。

“行了行了,快挖吧。”素星痕一边喝茶一边说。

“挖?挖什么?!”唐家护队的壮汉们一半诧异一半惊悚地问。

素星痕轻轻跺了跺脚下的土地:“就是这里,我算好了。快挖。”

唐家护队果然不是盖的,一杯茶工夫掘开了三尺黄土,露出一块大青石板来。李队正指挥两个手下用力掀开了石板,一个幽黑幽黑的地洞口赫然显现,飘出几丝腐朽发霉的死人味。“这,这是……”李队正脸色煞白泛青,有点结巴。

素星痕擦擦喝空了的茶杯,放进破挎包里,就撑着地面往黑洞里钻了下去。

“哎!你干吗呀!”李队正大喊一声。

“捉鬼嘛,当然要到墓里去抓啊。跟我来。”素星痕说着,澈亮的眼睛已经睡意全无,招了招手,当先跳进墓穴里去了。

唐家护队的十几条好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咬牙切齿,硬着头皮,一个接一个跳进了墓洞。

双脚着地重新点起火把,才发现这墓中别有洞天,竟是好一座恢宏惊人的地下宫殿。墓道宽阔,长而曲折,岔道连接着不同的墓室;两边墙上都是色彩斑驳的壁画,随葬的酒瓮、食罐零零散散堆放在墙角,稻谷和铜钱散落满地,全都烂成了黑色,每走一步,都黏黏地沾了满脚。

腐朽千百年的死亡气味飘逸进鼻孔,若有若无的空洞回响微微震荡耳郭,如泣如诉的诡谲。

“啪嗒”一声,某人额头上的汗珠摔碎在地上。“宛州人有钱,下葬豪阔得很,可从没见过这么大排场的!”护队中一个人哆嗦着叹道。

“你懂什么!”李队正强自镇定,“这是个古墓,多半是宛商自治以前,哪个前朝王侯的陵寝,讲究得很,跟商人的坟自然不同。想不到,这片山还真不得了……臭小子,你怎么找着这个大墓的?”

他边看墓室,边喝问素星痕,没听到回答,却听见“咔嚓”一声脆响。

李队正一激灵,循声望去,只见素星痕蹲在一个装食物的随葬陶罐旁边,一手掀起盖子,另一手掏出罐里东西放进嘴里,正嚼得带响儿。

李队正崩溃般地大喊:“饿疯啦,不要命啦!”

一句喊完,墓中却变得极为安静,只听见他愤怒的尾音孤零零回荡了两遭。

突然,一个壮汉扑通跪倒,两眼发直。“他娘的装什么怂,站起来!”李队正大怒。扑通、扑通、扑通,众壮汉反倒又跪下好几个。

李队正一愣,脊背上忽然一阵恶寒。他慢慢转身,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

“臭小子,乱吃人家东西,把……把人家招来了吧!”他破声喊了一句,人早已瘫在地上。

前方一个黑黢黢的墓室洞口,不知何时透出碧蓝碧蓝的鬼火光芒。碧光之中,一个枯干的女子身影,晃晃荡荡飘浮着,遮面长发的缝隙里露出灰蓝色的鼻尖和下巴。

素星痕抬头看着这景象,停止了咀嚼,喉咙里“咕”地一咽。

那女鬼飘荡了一会儿,发出“哧哧”的笑声。“好欢喜,有人来了,好欢喜。”她喃喃地叨咕,怪诞而凄凉的声音,酸酸地钻人骨缝。“奴家好久没梳头,都不漂亮了。奴家想换个新的发髻……”

“鬼……鬼娘娘!您老漂……漂亮得紧!”李队正用力控制着变形的嘴巴,一边浑身筛糠一边说,“我们都是些大……大男人,不……不会梳……梳头,您……您老放……放我们走……走吧!”

女鬼的笑声停了下来。只见她举手抓住自己头顶的乱发,轻轻一拔,将颈上头颅摘了下来。“你们的头发好漂亮,换给我,换给我……”她拎着自己头颅说着,向面前众人伸出了长爪般灰蓝色的手,慢慢向前飘了过来。

咣当,一个壮汉直挺挺晕了过去。哗啦啦,一股热流染了另一个壮汉的裤裆。众人突然一起跳起来,不顾抽筋腿软,都往古墓入口方向逃去,狭窄墓道中挤成一团,手攀脚缠滚在地上,一片挣扎,谁也动弹不了。

“好小气。男人就是这样,无情无义……”女鬼泣笑难分地说,慢慢将头颅放回颈上,转身飘去。

还没飘出多远,她却身子一晃,停了下来。

“我捉住鬼啦,快来绑。”素星痕扯着女鬼的衣袖,回头向众人招呼道。

女鬼慢慢、慢慢地转回头来,向着素星痕探出了脸,一笑,灰蓝脸皮下八颗牙齿白森森地晃眼:“好欢喜,你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话没说完,那张可怕脸皮却“唰”地被揭了下来,连带三尺多长的一头乱发,丁零当啷拎在素星痕的手里;伪装褪去,倒露出了她一头扎着辫子的秀美乌云,外加一张粉扑扑的瓜子脸。

素星痕端详片刻,不禁一笑,又回头说:“你们看哪,她果然挺漂亮呢。”

那“女鬼”一呆,紧跟着一甩袖子,身后碧蓝色的鬼火登时熄灭。趁着周围一黑,她甩手便逃,可却被素星痕死死地拖住,拧挣半天竟是摆脱不开。气得她跺脚喊道:“哪来的小鬼,这么眼尖!”

唐家护队的人刚刚爬起来看个究竟,一听这话,有个人喊了声:“妈呀,还有小鬼!”几个人一慌,回头乱挤,又把一堆人都撞倒在地。

素星痕抓着女鬼,笑着说:“我是专门来捉你的,若是眼不尖,岂不叫你跑了!”

女鬼的嗓音早已不复那怪异的鬼声,纯是一派娇嗔女子的质问:“你怎么知道上这儿来抓我?”

素星痕说:“我听那唐老板讲,这片山上的鬼飘忽不定,一会儿从东头冒出来,一会儿又从西头跳出来。以我推算,这里有一座古代王侯的大墓,墓道四通八达,若是有人装鬼,必定是借助这墓道跑来跑去,才能如此神出鬼没呀。”

那女子更是生气,又问:“你又怎么知道,一定是有人装鬼?”

素星痕笑道:“因为世上根本没有鬼嘛。况且,”他张开一只手,掌心上托着他从墙角食罐里掏出来的东西,“几百年前的死人,有用糖蘸脆花生随葬的吗?你可真是嘴馋,装鬼还带着零食来。”

“讨厌!”女子一把夺过那几粒花生,“这是我的存粮,谁让你动了!”她将花生塞进衣兜里,斜眼瞟着素星痕,狡黠言道,“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推算’到这座墓的?”

素星痕道:“我也很好奇,你是怎么把自己的头摘下来的?”

那女子莞尔一笑,扬头娇声:“你没看过变戏法的吗?”

素星痕点了点头:“原来你会变戏法。不过这手段真是神奇。”

女子笑道:“你好奇,我可以告诉你啊。教我变戏法的师父说啊……”她压低了声音,将嘴唇凑近素星痕耳边,温湿兰气轻吹着耳郭,让少年不禁有些发呆。“一点秘诀吃遍天,说出来就不值钱了。”那女子话音未落,却听“嘣”的一声剧震,素星痕后脑上挨了狠狠一记棒槌,人直直地倒了下去。

装鬼女子敲昏了素星痕,甩手就往墓道岔路逃去。跑不两步,却见前路已被两个打着火把的壮汉拦住。

“鬼娘娘,哪儿跑呀?”唐家护队十几条好汉却已舒活了筋骨,抖擞了精神,拧干了湿裤裆,前后左右合围上来。

装鬼女子倒吸一口冷气,而后一根手指比在嘴唇前头,转着圈“嘘”了一声。她手搭耳郭,示意静听,众汉子不禁又一时悚然,都支起耳朵细听——

“啊……!”超出常人所能的一声超高尖叫,撼得幽深古墓穹顶震动,一干壮汉嗡嗡脑鸣,全都捂住耳朵东倒西歪。

那女子尖叫之后,却不急着趁此出其不意之机突围,反倒就地坐了下来。

李队正用力揉了几下耳朵,怒不可遏地瞪着那女子,吼道:“臭丫头!怎么着,认命啦,束手就擒啦?”

女子双手抱着膝盖,两只笑眼弯成弧线。

李队正扯出一条绳子,刚要上前捆绑女贼,却听得一阵鼓点般的脚步,带着震彻墓穴的回响,从不知什么方向飞奔而来。才一愣神之际,一条乌黑的棍棒如同猛蛇从背后的墓室洞口蹿出,一记横扫,两名身长七尺的壮汉便斜飞而出,撞上石墙。

“什么人欺负离离!”一声大喊,一个迅捷如豹的身影冲进人群,舞起手中木棒一招两式,撕开了唐家护队的包围圈,横挡在装鬼女子身前。

装鬼女子立即跳了起来,扶着使棍少年的肩膀,躲在他身后,娇声抱怨道:“你再不来,我就被他们抓走了!”

“我刚下来就听见你叫,赶紧跑来了!”少年侧目说道,有些气喘吁吁,麦色的脸颊上淌下汗珠。他看起来二十出头年纪,面容俊朗中却透着三分憨直,一身衣裳狼裘毛纺,却是北陆蛮族的打扮。

蛮族少年横棍对敌,虽是以寡敌众,但坚若磐石,气势上却不输半分。“好好教训他们一顿!”那被他称作“离离”的姑娘在耳边说。

少年转头应承一声,却忽地一愣,两眼停在脚边横躺着的人身上,目瞪口呆。半晌,他竟双手一松,那条乌黑的木棍咣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星……星痕!”蛮族少年叫了一声,扑倒在地,一把将晕厥的素星痕揽起来,又是惊喜,又是慌张,一边呼唤一边晃个不停。“素星痕!真的是你!天神哪,我真的找到你了,天哪!天哪!”他只顾连声叫着,一时旁若无人。

猛烈摇晃当中,素星痕渐渐有些苏醒,稚嫩的脸上显出一丝熟稔的戚然,仿佛什么久远如烟的往事,正浮现在梦境之中。“啊……阿蒙?是你……”他喃喃地动着嘴唇,外人几乎听不懂的含糊沉吟。慢慢地,他睁开了眼睛,松散无神地望着蛮族少年的脸,“是你啊……”

梦醒之间的呼吸突然一顿。“是你?”素星痕不可置信地睁圆眼睛,倏地坐了起来。

“嘿,是,是我。”蛮族少年笑得阳光灿烂,却不由得举袖擦着眼角,“蒙苏普克·廓勒帕提苏勒尔——十二年没见了,你还是记不清我的全名吗?”

“这小鬼就是你要找的人?”离离指着素星痕,有点吃惊地问。

“你怎么会在这儿?!”素星痕的语调更加吃惊。

那蛮族少年“阿蒙”抹掉了眼角泪花,笑着说:“我就是来找你的!半年前,我得到了一个梦启。在梦里,盘鞑天神启示我说,星痕对我有莫大的恩情,我应该去找你。所以我就离开了草原,到东陆来寻找你,我要履行小时候的诺言。星痕,十二年了,我从来都没有忘记我的诺言!”

素星痕看着他,默默无语。

“哎,他差不多是完全不信你。”离离捅了捅阿蒙。

“啊?”阿蒙愣了一下,抓住星痕的肩膀,着急地问,“你不信我说的吗?是真的!是天神让我来找你的,星痕,你不信神吗?”

“我不是不信神,”素星痕推开阿蒙的手,揉了揉被他捏痛了的肩骨,“我是不信他会有工夫理你。”

李队正在旁边喊道:“好哇,原来你们认识!莫不是串通一气骗钱的?都带回去让东家审问!”

离离听了,叉腰笑道:“人家说武功高难免脑袋就笨,你的武功很差,怎么还是如此白痴?若真是串通一气的,会说出来叫你知道吗?我劝你们不要乱动哦,我们还有二十多个同伙在山上,你们要是抓了我们,他们可就都跑啦。”

阿蒙转头,奇怪地问道:“不就我们两个吗,哪有二十多个同伙?”

“嘭”的一拳敲在阿蒙头上,离离柳眉倒竖,咬着牙说:“你的武功真是越来越高了!”

“李大叔,不要急嘛。”素星痕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阿蒙,你们为什么要在这儿装鬼?”

“不是装鬼,我们是在守墓啊。”阿蒙说,“我这是第一次到宛州来,这里的东西好贵,盘缠一下子就花光了,只好打工赚钱了。淮安城里有一位宋东家,看上了我的功夫,他说南暮山上盗墓的很多,就雇我来这里看守,说好了干满一个月,就结工钱的。后来离离就想出装鬼的法子,吓走了好多盗墓贼,比我打走的还多!”

一旁离离扬首一笑,顺势剜了素星痕一眼。

阿蒙憨笑着又问:“星痕你来这儿是做什么,是不是天神也给你梦启啦?”

素星痕默然思忖了一瞬,答道:“我也在打工,山下的唐老板雇我来捉鬼。”

“哈哈,太好啦!”阿蒙高兴地抱住素星痕,“那我们就可以一起打工了!一定是天神的安排吧!”

“等等,等等。”离离拽着两个男孩子的衣服,用力把抱成一团的人们拉开。“素星痕,你要抓的鬼就是我们,所以要是不把我们带回去,你就领不到工钱,是吧?”她抱着肩问道。

素星痕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们是在这里守墓的,要是被你带回去了,那我们就领不到工钱,是吧?”离离又问。

素星痕又微笑着点了点头。

“听明白了吗?”离离冷冷地瞥着阿蒙,“我们跟他是势不两立啊。”

阿蒙愣了半晌,看着自己两手十个指头,把离离刚才的话叨咕了几遍,终于恍然发出一声:“哦——”

离离横眉冷对星痕,严肃地说:“我们已经三天没吃主食,只剩这半罐脆花生了。”

“我只剩一小把茶叶,刚才已经泡着喝掉了。而且——”素星痕冷冷地对答,把身后背着的篓子摘下来,掀开盖子——竹篓里边,蜷缩着一只萎靡的黄色虎斑小猫。“我还有个小的要养。”他面色凝重。

古墓当中一片死寂,素星痕与离离冰冷地对峙着。“喵……”小猫发出摧人柔肠的低叫。

“库里格!”阿蒙突然喊了一句。

“什么?”素星痕迷惑地看他。

“‘都坐下’。这是蛮族语,我说得对吧?”离离笑向阿蒙。阿蒙点点头:“在草原上,就算大君和大王爷吵了架,开个库里格大会,也能解决!”离离笑道:“来,坐下商量一下。”说着双手一按阿蒙、星痕的肩膀,三个人蹲下来围成了一圈。阿蒙搬过那半罐脆花生放在中间:“都饿了吧,边吃边说。”

“你这票活儿多少工钱?”

“不知道,老板没说明白。”

“太不靠谱了吧?连个比较都没有,怎么知道哪边划算?”

“嗯是啊……这花生还真甜,你们哪儿买的?”

“好吃吧!是青石的特产,店主说宛州十城,只此一家。”

“当初我让他多买些,他还舍不得钱,嘁。我看还是去领我们那份工钱吧,我们起码有个准数。”

“啊,星痕,这样合适吗?”

“咔嚓咔嚓”……

“有什么不合适的!要是跟他回去,那个唐老板把我们当鬼打死怎么办?”

“不跟我回去,这儿这么多人,你们跑得了吗?”

“阿蒙,打得过他们不?”

“唔……那得打一下才知道。”

……

一片闲言碎语夹杂着嚼花生的脆响当中,唐家护队十几名兄弟,个个额头上青筋暴跳。

“你们他妈的……”李队正破口大骂,倾尽生平所学,换着样儿的难听话源源不绝喊出口来。

阿蒙拍拍手,用力吮了吮指尖,拎着乌黑的木棍站了起来。

李队正的骂声登时止住,向后退了一步。

“就这么决定了,还是跟星痕去唐家。”阿蒙果决地说着,“星痕是我的恩人,我理该以他的利益为重。再说,反正以后我都要跟在他身边的。”

“啊?什……什么?”素星痕大惊失色地望着阿蒙。

“唉……你的决定,我当然要听啦。”离离摊了摊手,又转而凑近素星痕,眯眯笑道:“先说好喽,拿到工钱,我们三个都有份哦。”

好像在宛州这个地界,每天都会有猜不透的事情发生。唐铎老板听过护队的报告,竟没苛待离离与阿蒙这两只“鬼”,反而出乎意料地将他们与素星痕一道奉为上宾,请到大厅里奉茶。

“公子、小姐请稍候,家翁少时便来相见。”娇怯怯的小丫鬟摆好了茶杯,说了一声,就退下了。

素星痕捧起茶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然后慢慢在唐家大厅里转悠。他停在水晶罩子前,看了看里面那块金贵得不得了的瓦片,又随手拿起旁边摆着的一册书来。只见书名题写《叶心瓦谱》,虽是古籍制式,却分明是新印的。翻开扉页,只见下面浅浅印着“淮安书局”字样。素星痕一目十行地翻阅着,忽然听见缓慢脚步,唐铎老板从后宅走了出来。

离离和阿蒙都站了起来。素星痕放下书,走到唐铎面前行了个礼:“唐老板好。捉鬼的事……”

唐铎哈哈笑着打断了他的话:“我都听李头儿说过啦。你做得很好,我满意得很,满意得很。”说着,他抓住素星痕的胳膊拉他坐下,自己落座后,将别在腰后的一杆怪模怪样的东西抽了出来,摆在桌上。

“小兄弟,老杨没骗我,你确实好本事。”唐铎笑容可掬地敬茶,万分亲切地言道,“东家我大大欣赏你这个人才,想请你加盟我家的生意。酬劳好说,你若不愿意打工,给你一成干股也行。你意下如何?”

“哇噻!”离离大为惊喜,附耳对阿蒙说,“来得值了,还是你的决定好!”

“哦,谢谢,不用了。”素星痕摇了摇手。离离一口茶险些呛到。

唐铎的脸一僵,又笑了笑,凑近些问:“真的不来?”

素星痕摇头:“不来。”

唐铎闭紧嘴唇,冷冷地看着眼前少年。片刻,他解嘲地一笑:“也罢,人各有志。不过后山上的事总要谢谢你,待我去安排一顿筵席,以表寸心吧。三位安坐。”说着他站起来,彬彬有礼微笑离开。

素星痕弯腰行礼相送,阿蒙见了,也赶忙学着他的样子,向唐铎行了个华族的礼仪。“哈,唐老板真是好……”他礼毕起身憨笑着,话没说完,却见素星痕拔腿就往外跑,夺门而出。

阿蒙还在发愣,却被离离一把拉住,也狂奔出去。

两人追上素星痕,离离边跑边问:“哎,你跑什么?”

素星痕反问:“你干吗也跟着跑?”

“废话!”离离说,“你得罪完唐老板自己跑了,我们留下替你挨打不成?”

素星痕说:“那还不快点跑,再慢就要被灭口啦。”

“啥?!”阿蒙大惊,“为啥要被灭口?”

素星痕道:“宋东家让你防的盗墓贼,就是唐铎的人啊。”

“什么?!”离离和阿蒙同时大叫。

素星痕说道:“昨天夜里,李队正认得那古墓是前朝王陵,我已经疑心;刚才唐铎又拿出一把盗墓用的镐头,摆明了给我看。看来唐家原就是盗墓起家,他守着山上这片富豪墓地做古玩生意,难怪此地有财富流聚之象。”

“啊,我明白啦。”离离笑道,“你能算出古墓的位置,这是盗墓贼的上等本领,难怪他想拉你入伙。他把自家秘密对你挑明,也是逼你,你已经知道了他盗墓的事,若不答应他,那就只有死路一条啦!不过我真是好奇,你到底怎么推算古墓位置的?”

素星痕跑得气喘吁吁,已经答不上话。说到这里,身边的阿蒙忽然转头往回跑去。

离离与星痕都是一惊,赶紧回头叫他——却看见身后远处,李队正已经带着唐家护队追来,手里都拿着刀剑凶器,脚下却狼行无声。素星痕、离离只顾说话,完全没察觉后有追兵,若不是阿蒙警觉,恐怕很快就会被包抄。

阿蒙飞也似迎着追兵而去,人未到,棍先到,没看清用的什么招数,就已放倒了几名追在最前面的壮汉,唬得后面追兵一通自乱阵脚。出师得利,他却毫不恋战,转头又飞速跑了回来,两手一捞离离、星痕两人的后腰,一边胳膊底下挟着一个,狂奔而去。

离离拽着阿蒙的衣服,伸头对星痕说:“这些人也有趣,平时挖坟掘墓的,反倒怕鬼。”

星痕被颠得七荤八素,双手抱着自己的头说:“他们怕死人,杀起活人来可一点不在乎!”

离离笑道:“那是他们没碰到高手,看我们阿蒙,比鬼可厉害多了!”

阿蒙一边狂跑,一边有些嗔怪地说:“星痕总记不住我的名字,才叫我‘阿蒙’的。你咋也这么叫起来!”

离离搂住他的腰笑道:“我觉得叫‘阿蒙’比较可爱啊!”

阿蒙一呆,忽地脸颊一热。“有……有什么可爱的?”他摇了摇头,“嗨,我真弄不懂你们华族人!”乱喊一句,他加快了步伐,在山地中穿梭如飞,远远地甩开了唐家追兵。

【二】

黄昏时分,南暮山浸入一片剪影,滔滔西江上笼起夕雾。

一水之隔,南岸就是富甲宛州的大城淮安,此时城中点点灯火已经亮起,上映着斑斓的星辰,下映着江水浮光,天上人间般的幻景。江边渡口等船的人聚集了不少,就像每天每时不断涌向淮安的人们一样,他们有的踌躇,有的企望,有的迫不及待,有的茫然若失,各怀心思,纷至沓来。那座幻影似的城,寄着多少梦想,又藏着多少幻灭,古往今来,世莫能测;总而言之,一切,都是关于财富。

“就剩这两个了,吃完我们就赤贫了。”远离渡口的草木丛里,离离将两颗脆花生托到素星痕和阿蒙面前,歪头眨了眨眼,“三个人不够分哪,怎么办呢?”

素星痕靠在一棵树上扭开头,没有显示出对香喷喷坚果的半点儿兴趣。

“咱们来玩问问题吧,答不上来的那个不准吃!”离离却自顾自地一喊,也不管是否有人响应,紧接着便跳到素星痕面前。“我先问你!”她不由分说突袭,语速快如连珠,“七万九千四百二十五加五万五千八百七十七减九千零五十二乘二百七十四除以三百二十八加六千六百四十一减二十七减一万八千八,是多少?!”

说完这一大串,她得意地合上小嘴唇,下巴微扬,秀眉挑起,莹亮双眼中满溢胜利的坏笑。

素星痕漠然看着她,眼睛也没眨一下:“九万三千二百七十八又九角三分九厘整。”

离离一瞠目,呆了一瞬间。“哈……你倒机灵,随便说个数来蒙事吗?”须臾她眼珠骨碌一转,噘嘴耍赖:“这不能算!刚才我问的是什么,我自己都记不得了!”

“刚才你问:七万九千四百二十五加五万五千八百七十七减九千零五十二乘二百七十四除以三百二十八加六千六百四十一减二十七减一万八千八,是多少。”素星痕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平静地言道。

“你……”离离的所有话语,一时滞在嗓子里。

“嘿嘿。”身后忽然传来阿蒙憨憨的笑声。离离回过头去瞪他:“你笑什么?”

“你同星痕玩算数,一准会输的。”蛮族少年露出深知内情的眼神,还带着一丝与什么久违了的东西重见的欣慰。

“哼。”离离望天,“我只是没赢,但也没输啊。答不上问题才算输,你们想吃花生,就来问我问题啊。”

阿蒙听了,抓着头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却什么问题也想不起来,最后只是望着离离发笑。另一边,素星痕却转过双眸,静静盯向那兀自耍着小无赖的女孩。

“你为何会跟阿蒙在一起?”突然,他有些冷地问道。

这个问题并不刁钻,毫无难度,简直不配出现在一个涉及食物分配大事的游戏里。然而离离斜眼看去,那发问少年冰凉的目光透射而来,却似犀利的追逼,直指着什么被精心掩藏起来的隐秘。

“呵。因为蒙苏普克是我的救命恩人哪。”少女只是唇角一翘,轻松地答道,“我呀,从小就不知道家在哪里,正好也没人管着我,很开心的。半年前我一个人在中州旅行,不小心掉到个大河里了!幸亏蒙苏普克路过,把我救上岸来,要不然我就淹死啦。他说他要去宛州;宛州这个地方早就听说很好玩,所以我就跟着他一起来啦。”

“嗯嗯,就是这样!”阿蒙在旁用力点头,笑得露出牙齿,“我来找星痕你,离离一路都陪着我。她说相信天神给了我启示,就一定能找得到你。离离可好了!”

素星痕听了两人的话,又盯了离离一会儿,慢慢垂下睫毛,默然不语。离离笑着,往前走了两步:“又该我问你啦。”她说着微微弯下腰,探身盯着素星痕的脸,好奇地连连眨眼:“你有多大年纪?十五?……十四?”

素星痕的眉端,微微皱了一下。“二十五岁。”他沉声说道,“我是成年人。”

“啊?”离离夸张地张大了嘴,“胡说!你乱答,不准吃花生了!”

“呵呵,星痕真的比我大呢。他就是……就是看上去,总不会变样子。”阿蒙说了句奇怪的话,走上来,搭住素星痕的肩膀,“其实,咱俩都该叫他哥哥呀。”

“什么,哥哥?”离离听了更是笑起来,一手点着素星痕的鼻尖,“分明是个小鬼嘛!”

“你才是小鬼。”素星痕话沉脸更沉。

离离拍手大笑起来:“哈哈没错了!真正的小鬼,最爱说的就是这句话!”

素星痕望着她,一时语塞,重又转开头去,闷闷的不吭声。离离却意兴正酣,摇着掌中两颗小果仁言道:“小鬼哥哥,又该你问啦,问不倒我,吃不到花生哦!”

“花生不必分给我了。”素星痕用后脑勺对着人,“我与你们并非一路。到了淮安城里,各走各的。”

“啊?”阿蒙骤闻此言,着实吃了一惊,“为什么不一起走?”

素星痕反问:“为什么要一起走?”

阿蒙张口结舌,好半天才道:“是……是天神报梦,让我来跟着你的!”

素星痕说:“他可没让我跟着你。”

“你……星痕!”阿蒙急得脸红起来,又不知说什么好;素星痕打了个哈欠,索性打算瞌睡一会儿。

“素星痕,你要分开也可以。”一旁的离离,忽然发话。

“离离!”阿蒙听了更惊,向她大摇其手。

“不过,你得先把欠我们的钱还了。”少女接着说道。

这句话真是令人震惊。一身穷酸的素星痕倏地睁开眼睛,转头瞪着离离。

离离拉着脸,掰着手指说:“哪,我们本来装鬼装得很好,再装上两天,就能拿到工钱了;可是你跑来搅了我们干活,现在那些盗墓贼又要开始盗墓啦,这一来,墓没守住,淮安城里的宋东家绝不会付钱。你害我们的辛苦钱打了水漂,你自然该赔我们钱啦!”

素星痕看她片刻,眼睛半眯:“所以,我只好到宋东家面前做证,告诉他你们查出了盗墓贼是谁,帮你们把钱要来。”

“不许反悔哦!”离离一指他的鼻尖,转过头来,冲着阿蒙得意地一笑。

阿蒙愣了一会儿,忽然笑逐颜开,连连作揖:“离离,谢谢谢谢,你真行!”

离离笑道:“哼,像他这种人啊,对他好是不行的;必须让他亏欠你,他才会听话!”

素星痕听了,蓦地脸色肃然,一时无声。

阿蒙却是愣怔了一下,微微低头:“离离……别这么说。星痕对我有恩,怎么能说他亏欠我呢。”

“阿蒙,这些话,以后休要再提。”素星痕却低低地打断了他。他径自沉默了片刻,转而抬起双眼,望着远处人头攒动的渡口。“怎么进城,想好了吗?坐渡船是要钱的。”

一个“钱”字抛出,气氛霎时一僵。离离、阿蒙一齐两眼发直地望着星痕,半晌,周遭只听得到暮归乌鸦的叫声,并无人说得出一言半语。

“要不……把这俩花生送给摆渡的?”离离眉梢双垂,解嘲似的伸出手掌。

“啊?这是最后的两个了。这是你最爱吃的脆花生,你舍得吗?”阿蒙忧虑地皱着眉,认真地说。

离离斜着眼睛望向他,一时全然无语。

阿蒙摇了摇头:“花生还是留给你和星痕吃。要不我们游水过去吧!”

“不行!”离离尖叫一声,盈盈双眸里似乎倒映着当初溺水被救的情景,牙齿咯咯作响。

便在此刻,一丝亮光闪过了两人的眼睛。一筹莫展的两人都是一怔——只见素星痕拈着一枚黄澄澄的小东西,高举在半空。

“……金铢!你怎么会有这玩意儿!”离离惊喜地叫道。

“昨晚在古墓里捡的。”

“啊——”离离与阿蒙同时张大了嘴巴,“你,你盗墓!”

素星痕举着金铢,点了一下头。“要吗?”

瞪了一会儿眼睛,离离一把夺过那枚金币。

三个人乘上大船横渡西江,裹在熙攘忙碌的人群里,就这样走进淮安城宏伟的北门。此时的天色已完全黑了,而大城里灯红酒绿的街道,却反而亮胜白昼。

这是素星痕第一次踏足这座闻名天下的都市。他茫然地顾盼,觉得有点头晕。

“宋东家的酒楼就在前边啦。”阿蒙背着离离,挤开人群往前走着,对星痕说。

“这个宋东家,开什么不好,偏要开酒楼。闻着这个香味儿,我都想哭了。”离离软塌塌赖在阿蒙背上,噘着嘴抱怨。

“别急别急,等要了工钱,就买吃的。”阿蒙安慰着,紧走两步来到宋家酒楼门前。

这酒楼今晚异常热闹,车马几乎堵死了附近的大路,门前纷纷涌入的人不可计数。星痕三人只得循着人群缝隙穿插进去,一进店内,只见满堂彩灯、仕女如云,十来人的乐队吹奏着箫管笛笙,到处仙乐飘飘;满座宾客,全是些穿着体面的富贵之人,大家脸上都闪着一层掩不住的兴奋。

闹哄哄了好一阵子,终于一个衣装华贵、举止斯文的中年人走到大堂中央,一举手,乐队便停止了演奏。乐曲一停,堂中宾客也静了下来。

“宋东家!”离离不禁叫了一声,素星痕却忽然举手挡住她。他扯了扯离离与阿蒙的衣角,三个人退在不起眼的角落里,静静地看。

那宋东家向着在场贵宾深深地行了一礼,彬彬言道:“敝人宋应贤,有幸承办本次‘亮宝大会’,承蒙列位赏光,不胜感谢。今晚来的都是淮安城行家雅客,宝物已经摆在面前,请各位上眼。”说着,他一指身后,一块斑斓的长绒地毯上矗立着三座半人高的小台子,列成一排,都蒙着长长的紫红丝锦,不知里面是何物。

宋应贤笑盈盈地走过去,信手掀开第一座台子上的锦巾,满堂人骤然屏住呼吸,一瞬,又是一片低低的赞叹和议论。丝锦下蒙着的是一只水晶罩子,里面放着一块土黄暗青的瓦当。

人群里,素星痕目光一烁,轻轻地挠了挠额头。

丝锦一条接一条地被揭开,三块形制相同的古旧瓦片都展现在众人面前。宋应贤笑道:“这三品‘叶心瓦’,是本次盛会面世的重宝。本店特别敦请了古玩行的老前辈,驰名宛州的庄洞明、柯溪斋两位大玩家,对这三块宝瓦做了品鉴。”他说着,早有美貌仕女扶着两个白发长须的老头儿缓缓走来。两老松姿鹤骨,风度翩然,站在瓦片展台前向众人点头致意。众贵宾见了两人,一阵轰动,有的人不禁拍起手来。

宋应贤恭敬有加地介绍道:“庄老先生是文献大家,精通古史典籍,许多价值连城、名动一时的文物珍玩,其传承脉络,都是经他老人家亲自考证的。”

庄洞明拈着白胡子,摇头晃脑地说道:“此处三品瓦当,可谓皆有典籍出处。参照近日出世之古本《叶心瓦谱》,可见此等陶瓦,皆属前朝叶心亲手创制,珍品哉……珍品!”

众宾一通鼓掌喝彩。

宋应贤又说:“柯老先生对辨别古物年代独有心得,造诣精深。但凡古董,只要他老人家用舌尖一试,就能知道此物的年岁。真假立辨,百不错一,业内人称‘一舐准’!”

柯溪斋的一个眼眶里嵌着一件河络精工的镜片,另一只老眼闭着,点着头说:“这三品物件,老夫已经亲口验过,确系五百年前的古物,难得哉……难得!”

众宾一通热烈的鼓掌喝彩。

宋应贤笑道:“三件重宝已经过行家鉴定,明日将在这里公开叫价拍卖。诸位如果有意竞价,就请今晚仔细观摩,看好心中中意的宝瓦。”

众人点头称是,宾客中有人高声说:“叶心宝瓦的身价不可限量,此番宋公一次沽出三件,果然大手笔,明日开拍,宋家酒楼岂不是要换金楼了!”

一片道贺声中,宋应贤连连摇手,笑道:“众位不要误会,敝人小小生意,哪有这个财力。今番是蒙一位古玩行的大东家看得起,选在我店里搭台亮宝。小号不过是沾光罢了。”他说着向楼上一拱手,言道:“有请唐铎东家!”

众人望去,只见二楼雅座上站起一个中年男人,冲着众人招了招手,笑容可掬地走下楼梯。来到大堂中央,那人与宋应贤十分亲切地握了握手,转对满堂宾客笑道:“宋公太抬举了,唐某人不过开家小古玩行,偶然收了几件玩意儿,借宋公一方宝地,其实也是受人委托,代寻买主而已。”

众客听了轰然感叹,争着要与这位古玩行的大豪商结交。唐铎应接不暇,点头寒暄之间,瞥见酒楼角落里好像有几个人跑了出去,挤得人群一阵涌动。他哪里还管这些,只顾端起宋家酒楼的陈酿,与那些打算在他的瓦片上一掷千金的豪客们推杯换盏起来。

“怎么会是他!”宋家酒楼外,离离弯着腰边喘边说,“刚才要是跑晚了,被他看见就惨了!”

“宋东家最恨盗墓,可是唐老板就是盗墓的。”阿蒙着急地攥着拳头,“宋东家还不知道吧,得赶紧去告诉他!”

离离转了转眼珠:“我还记得他家的后门。咱们悄悄去找他,躲开那个姓唐的。”

阿蒙眼睛一亮,点了点头,转身跟着离离就走。两个人走了好几步,忽然一愣,回头看去,素星痕抱着肩靠在墙角里,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快走啊!你得帮我们去要工钱,不会想反悔吧?”离离叉着腰催道。

素星痕轻轻摇着头:“不用去了,要不来的。”

“哈?怎么要不来!”离离一扬下巴,冷冷一笑,“宛州人下葬阔绰,所以盗墓最招人恨。宋应贤现在跟盗墓贼做生意,等于是同伙;要是告到商政使那儿去,就算不坐牢也要逐出商会。他要是赖我们的工钱,我就不客气了!”

素星痕摇头叹道:“女人毒起来,真是天下无敌。”

“星痕!”阿蒙劝道,“别想那么多了,我们总得把实情告诉宋东家啊。”

素星痕看着他,眨眼问道:“为什么要说出实情?”

阿蒙也眨了眨眼,满脸不解地反问:“为什么不说出实情?”

两人互相瞪了一会儿,素星痕低下头,扶住了前额。

“好啦好啦!哑巴亏我是不会吃的!反正我要去。”她举起一只手,问道:“阿蒙,你呢?”

阿蒙坚定地举起了手:“我也觉得应该去。”“你呢?”两人一起看着星痕。

素星痕把脑袋斜靠在墙上:“不……”话没有说完,就被阿蒙和离离一人一只胳膊,死拉硬拽着走了。

只点了一盏麻油灯的小屋里,三个人分成三角坐着,大眼瞪小眼。

“上回见宋东家,就在这间客房里等了好久。”阿蒙有些郁闷地说。

“你确定这不是柴房?”素星痕问,然后挨了离离一个白眼。

“咕噜噜……”不知是谁的肚子叫了一声。紧接着,又是“咕噜噜”一声。很快第三声也响起来。然后,三个不同的咕噜声此起彼伏,在雅舍寒灯之下唱和对答,互通款曲。

素星痕低下头,不无惊叹:“从前只闻‘瓦釜雷鸣’,想不到人的肚皮也能互相响应。”

“说什么也得把钱要来!”离离悲愤的一句誓言。

吱呀一声,房门忽然被推开,忙碌终宵的宋应贤总算出现。

“宋东家!你总算来了!”阿蒙一下子站了起来,激动地说道。

宋应贤一脸倦意,扫了三人一眼,没好气地坐下。“不是说了一个月吗,现在还没到,你们怎么就回来了?”他皱着眉质问。

“因为我们已经抓出盗墓贼了!”离离赶忙抢话。

“盗墓贼?谁?”宋应贤瞥着素星痕,“这个小孩吗?”

阿蒙赶紧挡着星痕:“不不,不是他!”

离离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我告诉你哦,卖古玩那个姓唐的,就是盗墓贼!”

“什么?!”宋应贤大吃一惊,瞪着三人怒道,“你们少胡说!”

“哼,就知道你不会信了!所以我们把证人也带来啦,喏——”离离指着素星痕,“让他给你说说这整件事吧。”

素星痕坐在那儿,笑了笑。宋应贤警惕地打量着他:“你要说什么?”

“我要说……”星痕张开两手,十分认真,“我不是‘小孩’。”

离离一拳敲在他头上。“靠谱点!把你知道的都给人家说明白,这关系到我们下一顿饭呢!”

素星痕揉着头,万般无奈地道:“好吧。宋东家,那个带三块叶心瓦到你这儿摆摊的唐铎,确实是盗墓起家。我原本是给他打工的,这都是我亲眼所见。”

宋应贤绷着脸道:“空口白话,凭什么取信!分明是你们守墓不尽心,干不满一个月,所以找个小混混来,编瞎话骗工钱!”

“粮商林氏,铁商孙氏,航运商赵氏,十坊赌王西门氏,龙字票号郭氏……”素星痕眼望着天花板,背书般念出了一大串的名号。

宋应贤听了忽然一怔,越听越惊。好半晌,他终于忍不住打断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知道什么?”素星痕转眼望着他。

宋应贤眉头紧锁,压低了些声音:“没道理,你不该会知道这些!这些都是近两个月祖坟遭到盗掘的淮安豪商。他们都不想让外人知道这种事,所以正在秘密委托中介之人,悬赏重金,雇用高超的武士、秘术师,暗中追查盗墓贼。我也是听说了这情形,恐怕南暮山上的家坟有失,才花钱雇人去看守。这件事,淮安百万身家以上的商人都通了消息,可是平民百姓,绝不会知情!你又怎么会知道?”

离离、阿蒙、素星痕一起翘首听着宋应贤讲,都听出了神儿。这时候,阿蒙与离离又都转头看着星痕,跟着一块儿问:“嗯哪,你怎么会知道的?”

“我不知道啊。”素星痕一笑,“不过现在我知道了。”

“你!”宋应贤气得干瞪眼。

星痕笑道:“我穷得叮当响——啊不,穷得‘咕咕叫’了,这些百万身家的内情,我怎么会知道呢。我刚才提到的名号,都是在《叶心瓦谱》上看见的。”

小屋中忽地一静。突然听到“叶心瓦谱”四个字,在场的人都感到有点意外。

星痕打了个哈欠,慢条斯理地说:“唐铎家中有一本淮安书局刻印的《叶心瓦谱》,我翻了翻,原来这本书记载的,是叶心大师制作的每一块瓦当最终的归属。书中记载,‘叶心瓦’世上共存四十八块,有的当年被叶心直接送人了,有的被辗转倒卖,总之几百年传承下来,分别归属于四十八个不同的人收藏。这些人都是古人,大多活在距今三四百年时候,最晚的也是百多年前的前辈;他们遍布九州各地,几乎个个都身份不凡,有的是皇帝,有的是诗词名家,有的是旷世隐居的大秘术师。而且,这些人无一例外,最终都对叶心瓦迷恋有加,把它带进了棺材。这其中,在宛州的共有十个人……”

“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些豪商?”离离跳起来问道。

素星痕点了点头:“这十人虽然被分散记载在四十八人之间,不过我发现,他们都是宛州人,甚至,都在淮安地区。”

宋应贤不觉一悚,有些出了神,一时无言。

素星痕看见他那脸色,唇角微勾,接着说道:“书上还记载,这十个人,都是一百多年前发家致富的淮安商贾,他们死后,都安葬在淮安周边,包括南暮山区。据我所知,除了其中两家子孙经营不善、家道中落以外,其余八家的后人,至今仍是淮安城中商业的翘楚。”他说着,笑眯眯地看着宋应贤,“现在听您一说,我就明白了,原来这本古书上记载的宛州豪商,也正好是近来坟墓遭窃的那些人啊。”

目瞪口呆的宋应贤,愣了不知多久,方才结结巴巴问道:“你……你想说明什么?”

“宋东家何必装糊涂呢。”素星痕笑道,“既然四十八块叶心瓦都被藏家随葬,那至少可以说明,所有在市面上的叶心瓦,都只能是从墓中盗掘出来的;也包括唐铎摆在您酒楼里的那三块。”

“所以那个姓唐的就是盗墓贼,明白了没?”离离接着补充道。

“不止如此。近两个月淮安猖獗的盗墓事件,也全是冲着叶心瓦而来。”素星痕肃然道,“因为所有的盗墓贼都知道,‘叶心瓦’这种古玩正大幅升值。而且,所有的盗墓贼都能买到那本公开印发的《叶心瓦谱》。”

宋应贤的额头渗出了汗珠。良久,他支支吾吾地说:“唐公就算……有行动不当之处,但,做起生意……却是好的。”

阿蒙其实并没听懂他们三人的对答,但此时闻得这一句,却十分惊诧,忍不住喊了出来:“宋东家!你不是最恨盗墓贼的吗,现在怎么这样说!”

素星痕微微笑道:“宋东家在唐铎的古玩生意上,只怕已经投下重金了吧。”

宋应贤眼神一滞,竟有些惊恐地扫了素星痕一眼,垂头不语。半晌,他勉强撑出一个笑脸,带着几分谄媚地说:“不瞒你们,我已将城里好地段两家还没开张的店面,从酒楼改成专门拍卖古玩的卖场,唐铎与我合资,准备大干一场。这个生意,本薄利厚,前景看好得紧哪。”

素星痕冷不丁一语道:“东家不会是想拉我们入伙吧?”

宋应贤一哽,又堆笑,探头问道:“你们意下如何?”

“那怎么行!”阿蒙有些急怒,“宋东家,你怎么了!这事干不得的!”

宋应贤紧紧皱着眉头。

素星痕笑道:“哪,您也听见了,这事我们干不得。那,东家不会是在想……封我们的口吧?”他说着,一个手指在脖子底下一划。

“胡说!我是正经生意人,你们把我当黑街强盗不成!”听了星痕的话,宋应贤自己都吓得有些哆嗦。

“哦……”素星痕点着头,“您是正经人,不会乱来的。所以……东家不会是想把这件事告诉唐铎,让他来解决吧?”

宋应贤头上汗珠滚了下来,不知所措了一会儿,咬着牙,眼中却露出一层恨色。

“哎呀……”离离小声感叹,推了推素星痕,“看来宋东家真的要去告诉姓唐的,怎么办啊?”

星痕抱起了肩:“办法我来这里之前就说过了啊。”

离离问道:“什么办法?”

“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来’。”素星痕说完,立即闪头,躲开了离离一记捶击。

宋应贤倏地站起身来,冷冷道:“三位请在这里少坐,我先失陪了。”说罢转身要走。阿蒙已经急得不行,叫道:“宋东家,不要这样!离离说,盗墓若告到商政使那里,要坐牢的!”宋应贤闻之更是惊怒,一股杀气直透眉心。

素星痕一只手捂住了脸,沉痛地摇着头。

一阵清亮的笑声忽然响起。

只见离离叉着腰仰天大笑,而后又前仰后合,最后指着宋应贤跌足捧腹。

“疯丫头,笑什么笑!”宋应贤已经恼羞成怒。

离离一边笑,一边走上来拍着他肩头,摇头言道:“老宋啊老宋。人家都说宛商精明,依我看,你们可真是傻到家啦!难道你真没看出来,那个‘叶心瓦’根本就不值钱吗?”

宋应贤一怔,登时被唬得成了个木头人。

离离跑去摸了摸素星痕的头,煞有介事地讲道:“看你可怜,就实话告诉你吧。这位素星痕素大师,精通无上秘术,不要看他修为有方、年轻貌美,其实,他已经二百五十岁啦!素大师天生一双慧眼,上通主星岁正,明察秋毫,九州之内万事万物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素大师早就看出来,你们花大价钱追捧的那些破瓦,根本就不是叶心的真品,其实是一个铜锱也不值的破烂而已!我们在路上偶遇素大师,得他指点,才知道这些事。唉,我们毕竟跟老板你一场交情,实在不忍看着你误信假货、倾家荡产,所以特意来提醒你的。可是素大师说,他要先试试你是不是个正派的商人,如果是,才肯帮你。可惜可惜,你刚才没经住试验,素大师已经决定不帮你了。不过,我还是有些心软,所以说出来告诉你一声。哎呀,素大师,您可千万别怪我啊!老宋呀,听我一句,别把身家都赔在那些破瓦上了,为了这个杀人灭口,就更不值啦。”

宋应贤愣愣地站着,眼神空洞,不言不动。

离离看着他的脸色,悄悄移动着小步,突然,拉起阿蒙和星痕,冲出了柴房。

阿蒙完全没搞懂是怎么回事,兀自被拉着往前跑,眼看三人就要跑出宋府后门,忽然,身后传来有人跌倒的声音。他回头一看,只见是刚才僵直站着的宋应贤,此时僵直地躺在了地上。

“哎呀!”他不禁叫了一声,顿时站下脚步,还在往前冲的离离和星痕反被他一拉,双双倒飞回来,撞在他身上。

“您没事吧?”星痕、离离来不及拉住,阿蒙已经转身跑回宋应贤横陈之处。只见那商人面如土色,目瞪口张,大约是受吓过度一时惊厥。阿蒙双手捋他胸口,三两下后便把人急救过来,开心地一笑:“没事没事,喝口水就好了。”

刚刚恢复意识的宋应贤眼珠转了转,突然双手扯住阿蒙的衣服。“来人哪,来人!”他歇斯底里地大喊,“给我杀了他们!”

阿蒙呆呆地,睁大了眼睛。

“笨蛋笨蛋,你笨死啦!”素星痕与离离也已经跑了过来,离离气得跳着脚。

阿蒙转头看着他俩,两只眼睛中充满了不解与无辜。这时候,十来个精壮的护卫已经从府邸的各个角落冒出来,迅速向着他们三人包围。

“劫持他。”素星痕幽幽的话语忽然像轻风一般飘过耳际。

刹那之间,阿蒙已经别住宋应贤的双臂,一手用自己的长棍斜抵他的咽喉。做完这些之后,他才感到脑中的思维慢慢迂回到位,于是又通过思考确认了一下自己的判断——“劫持他”三个字的意思,没错是这样。

“有人说没有任何行动能快得过心思,那要看是谁的行动和谁的心思。如果这世上存在行动比思维更快的人,那么你就是一个。”小时候,素星痕曾对阿蒙发表过这样的评价。

被劫持的宋应贤骤然面如土色,浑身瘫软。

“宋家护队的各位,想要你们东家安全的话,就别妄动。”素星痕向着满庭院的壮汉喊了一句。护卫们全都傻傻站着,不敢乱动。

阿蒙架着宋应贤走出房门,素星痕和离离拽着他的衣角,紧紧跟在后面。三人带着人质慢慢蹭到宋府后门外,瞅准方向,一把推开那瘫软的商人,逃之夭夭。

【三】

一口气跑出繁华城区,三人才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歇脚,三个头挤在一起呼哧呼哧地喘气。

“宋东家是怎么了?”阿蒙最先歇过了气儿,一脸不解地说,“为啥突然要杀人?”

素星痕说:“离离想要他的命,他不杀人才怪。”

离离光是喘气,瞪了星痕一眼,又瞪了阿蒙一眼,说不出话。

素星痕道:“叶心瓦已经涨到天价,他和唐铎全副身家都押在了这上,这就像个水泡,越吹越大。刚才离离说那些瓦片不值钱,等于是一针捅破他们的泡泡,泡泡一破,他们就倾家荡产了。所以不管离离说的是真是假,他都得跟咱们拼命。”

“我编出那些谎话,是为了把他吓傻,咱们好赶紧脱身!都走到门口了,你这笨……笨蛋,又跑回去干什么!”离离终于倒过气来,忍不住捶了阿蒙一拳。

阿蒙眨着眼睛,正在努力理解。

素星痕浑身一松,仰倒在草地上,叹息道:“唐铎和宋应贤,都是百万身家的人物。现在得罪了他们,咱们三个要在淮安谋生,难了。”

“啊?!那可怎么好!”阿蒙突然听到一个生死攸关的话题,顿时冻结了此前的思考,“再不赚点钱,要饿死了!”

素星痕双手垫在头下,望着斑斓的星空,喃喃说道:“我们要想在淮安立足,只好让他们不能在淮安立足。”

离离抱起肩,摇着头:“男人毒起来,才是神鬼退避。”

“啊,这不太好吧……”阿蒙有些踌躇。

“傻瓜啦!”离离言道,“要是抓到了我们,他们可不会留情!哪,狼要吃你,你会怎么对它?”

阿蒙低头道:“自然是把它杀了。不过,我会把它的皮剥下来钉在墙上。”

离离打了个寒战:“原来你更狠啊!”

“那是尊重的意思啊……”阿蒙茫然地嗫嚅。

离离笑道:“剥皮就不用啦,对这两个老头儿,只要捅破他们的泡泡就行啦。”

素星痕坐起来看着离离,颇是欣赏地一笑。

离离低头算计了一下,一拍手说:“好,就这么干!明天咱们就去城里,到处散布谣言,就说宋家酒楼拍卖的瓦片都是假货,把它说得一钱不值、一无是处、捡破烂都没人要,让大家都不要去买!”

素星痕眼皮一垂,转对阿蒙说:“看啊,这种就叫作‘说谎精’,你这样的老实人,以后千万不要信她的话。”

阿蒙拦住怒不可遏的离离,笑道:“星痕,你有什么主意,快点说吧!”

素星痕也笑了:“其实,我倒真该感谢离离,是她提醒了我。”他随手摘下一片草叶,凑近鼻尖嗅了嗅,若有所思地言道,“不知你们是否读过叶心留下的诗词,我读过的。他的词句,芳草清新,沁人肺腑。但这几天,我一直很奇怪,总觉得看到的那些‘叶心瓦’满是匠气。”

“酱气?”阿蒙眨着大眼睛,“什么酱?”

离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抚了抚阿蒙的肚子:“可怜可怜,可真是饿坏了!‘匠气’是说这东西虽然做得精雕细刻,但是呆板而不空灵,对吧?”她看向素星痕,星痕点了点头。

“这些陶瓦,与叶心诗词中透出的那种气质很不搭调,若说是叶心的作品,真是很难相信。”素星痕道,“况且你们也看见了,那几件瓦当的样子分明是完全一样。叶心生平求新求变,从不做重复的工艺,所以他的作品才堪称独一无二。以他的个性,怎么会反反复复,做出这么多无聊的瓦片呢?我一直想不明白,可是刚才离离随口胡说,倒提醒了我——想来这些所谓的叶心瓦,根本就不是叶心的作品。”

离离张大了嘴:“你是说——被我蒙对了,这些瓦片全是假货!”

素星痕道:“也不能说是假货。叶心瓦毕竟是经过很多行家认可,才身价倍增,总不能这些行家都打眼了。尤其那位柯溪斋老爷爷,鉴别陶瓷年龄的功夫是一流的,再高明的作假,料想也骗不过他的舌头。所以我想,只有一个可能:这些瓦片不是叶心所做,但确实是五百年前之物。”

“这么说,是另一个古人做的?”离离有些疑惑,“可是那些瓦片上,都有叶心的落款啊!”

素星痕笑道:“这就像一家店铺创出了字号,难免就会有人冒他家的牌子。这些瓦片千篇一律,依我看,分明是量产的大路货,绝非某个人精心塑造出来的文玩。如果某种玩物一时走俏,同类的量产物品打上相同字号,以廉价发售,也会大有市场。而叶心的陶器最受推崇的时代,就是在他死后不久;此后战乱兴起,古玩贬值,嗣后的几百年里,也从来没人懂得欣赏他的作品。所以我猜,现在市面上这些瓦当,应该是出自五百年前一个大量制陶的窑口。”他看看离离和阿蒙,笑了一笑,“只要找到当年的窑址,必能找到更多这样的瓦当。到时候,就能打破这个价格虚高的盘面。”

“九州土地这么大,那不是大海捞针吗!”离离想了一会儿,噘着嘴说。

“倒也不至于。”素星痕沉吟,“现有的叶心瓦都是在淮安出土,我推断,这个窑址就在淮安。”

“淮安?”离离一脸不信地说,“淮安这地方不产陶瓷的。”

素星痕摇了摇头,道:“当年宛商自治初期,淮安刚刚崛起,本来有很多人依靠南暮山上的陶土、木材、炭料等,经营百工之业。后来此地日益兴旺,变得寸土寸金,从事制造的工坊才渐渐迁了出去,让位于钱庄票号、房产置业,还有酒楼瓦子、书局画院这类浮财流转的行业。所以今日淮安虽然不产陶瓷,但五百年前,这里极可能有一座很大的窑厂。”

离离和阿蒙并排托腮坐着,瞪着眼睛只剩下点头。半晌,离离又说:“就算是淮安也很大啊,而且已经过了五百年,我们到哪去找啊?”

素星痕站起来,拍拍衣服,仰望星空:“我可以找到。”

离离一怔,登时跳了起来。“上回是古墓,这回又是窑址。你快说,你为什么可以找到这些所在?”

素星痕低下头,宁谧地笑了起来。“这是星象学的一种算法。”他说。

“星象?”离离十分质疑,“哼,这玩意儿,我知道。”

“你为什么知道?”素星痕眸子凉凉的,看着离离。

离离愣了一下。“我就是知道嘛!”她煞有介事地说,“星象学分皇极经天派、玄天步象派,你是哪一派的?”

“都不是。”

“啊?”离离挠了挠头,又说,“那,星象家能穷推过去,也能预言未来,你能吗?”

“都不能。”

离离一笑:“那你会干什么啊?”

“我可以算出财富流动的方向。”素星痕的这句话,让离离和阿蒙都静了下来。

清瘦少年举头望着一穹繁星,淡淡地说:“这个世上,能像星辰一样,凝练而又松散,繁多而又流动,有迹可循却又变幻莫测,并且足以影响人间万事的东西,只有一种,那就是‘金钱’。金钱与星辰的命运是同一的,永远都在生生不息,永远都在斗争不止。命既相同,象亦相应。所以,只要用一种合适的算法,将星象变化与金钱流动接驳起来,就能找到大地上财富流转的轨迹。按照轨迹,就可以推演出金钱曾经汇聚和流散的地点,比如随葬奢华的王陵,或者货款大宗出入的窑厂。这种算法,叫作‘流金归藏’。”

他半合上眼睛,有些遐思,低言道:“我老师生前的职业,就是用此法为人寻找积累财富的最佳地点。别人都叫他‘猎金者’。”

离离听罢,瞪了一会儿眼睛,忽然笑起来:“哇哦……这回可发财啦!以后你就干这一行吧,在这淮安城里,大有前途哪!”她说着说着,志气勃发,一握双拳,“好!先把那两个老头赶走,然后进城去挣钱!素大师,你快点找那个窑啊!”

素星痕仰着头:“这座窑厂如果存在,从宛阙的星团中寻找线索,应该可以推定位置。”他说着,从挎包里摸出一卷图轴,缓缓地展开。阿蒙与离离凑上去看,只见图卷上尽是一些工笔描成的线条,有的细,有的粗,屈曲吊诡,交叉纠缠,在星光下泛着黯淡的金色。阿蒙才看了两眼,就眩晕地捂住了眼睛。

“此物不宜窥看,你们还是回避的好。”素星痕的语声忽然变得很冷。离离听了,竟有些微惊,拉了阿蒙退开数步。

而后只见素星痕盘腿坐下,将图卷铺在面前;拿出一支细细的笔,毫端在暗夜中泛着一点金光。

“我需要一点时间。”他专注地说。

晨醒的鸟儿开始鸣叫,阿蒙揉了揉眼睛,发现素星痕已站在自己身后。

“拿着这个,”素星痕将一张纸交给他,“找到上面画的位置,向下深挖,就是古窑址。”

离离被语声惊醒,凑过来看,只见纸上是一幅炭笔手绘的地图,简略标出淮安城东、西江之畔的一个地点,还注明了周遭距离。“干吗?你不带我们去吗?又要分道扬镳?”

素星痕摇了摇头,一边说话,眼皮一边匀速地垂了下去:“算这个,很费脑子的……”说完就歪头倒下,推也推不醒了。

一梦黑甜,不省凡尘。素星痕慢慢、慢慢睁开一条眼缝的时候,叮叮当当的声音零星敲打着耳朵。刺眼的阳光直射下来,他咽了咽干燥的喉咙,昏昏沉沉地撑起身子——面前,一个十步见方的大坑,新鲜翻挖出来的泥土气味扑着脸。

“小心别掉进来啊!”蹲在坑中一角的阿蒙冲着他喊了一声。蛮族小子那麦色的脸颊上满是汗水,浑身都是泥土,却笑得无比开心。“找到了,我挖了一个上午!这儿还真埋着好多瓦片!”他捧着几块刚刚捡起的古陶,跑到星痕身边,“看。你算得真准!”

“哎呀,醒啦?唉。”离离从背后走来,随手将一根细长的草棍扔下。“这是什么?”素星痕迷糊地问道。“准备捅你鼻孔玩的。”离离说着,拿起衣襟里兜着的野果,自己叼一个,丢给星痕一个,剩下几个全都给了阿蒙。阿蒙抱住果子,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

素星痕咬了一口野果,一边嚼一边跳进大土坑里。脚下踩着的都是半露出土的散碎陶片——这里果然曾是个不小的窑厂。他拾起了一块十分眼熟的瓦当,翻转来看,瓦片底部刻着古体“心”字。

“不用看啦,是那种东西没错。”离离没精打采地说,“快点行动吧,趁我们还没饿死。”

“在那之前,还需要办一件事情。”素星痕回过头来,笑道,“阿蒙,拜托你了。”

【四】

宋家酒楼里,一片热火朝天、热血沸腾。唐铎和宋应贤挨着庄洞明、柯溪斋坐在大堂中央的高台上,两人满脸按捺不住的笑颜。第一块叶心瓦在午宴之后开始竞买,高开高走,价格已不知翻了几倍,人们还在脸红脖子粗地争抢。淮安富人们的激情让两位久经商场的老手都有点眩晕。

“五万金铢!”一个竞买者令人震撼地叫道。众人一下子都看向他,全场顿时静了一瞬。

“好大方的大叔!”就在这一刻安静当中,一个娇细明亮的女孩声音插了进来。

众人又是一个诧异,包括台上的老板和两位行家都一起看去,只见一个穿着寒酸的漂亮姑娘正得意扬扬地站在门口,一个穿着更寒酸、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小子,扛着个破麻袋站在她身旁。

“是他们!”宋应贤惊得脸色一变,脱口而出,却被旁边的唐铎按住。唐铎的脸色已变得极其阴沉,却不动声色,只恨恨地看着那两个年轻人。

两人已经大摇大摆地走到大堂中间,离离从素星痕的麻袋里掏出一块瓦当,递到刚才出价五万的人面前,笑盈盈说:“你真肯出那么多?那买我这一块如何?”

那人呆住,低下头仔细看离离手里的瓦当:花纹、质地,连心字款都跟价值连城的叶心瓦一模一样;他当即万分惊疑,不禁伸手去拿。手还未碰到陶瓦,离离却双手向上一抛,“啪”的一声瓦片已摔碎在地上。“啊!”那人惊得叫了一声。

庄洞明、柯溪斋伸着脖子,想看清下面发生的事情,素星痕却忽然挡在他们眼前。只见他举起一块瓦片,彬彬有礼地一欠身:“柯老先生,请您品鉴一下,我这个是不是五百年的古玩?”

柯溪斋的目光已全被面前这块泛着土腥味的破瓦吸引了,一时不顾其他,忍不住伸出舌尖舔了一下。他松垂的眼皮忽然一睁,左眼被镜片放大,看着异常夸张:“真品,真品,至少五百年的老货!”

素星痕一笑,手指一松,“啪”!

台下众人倒吸冷气,这一声听得真是心胆俱裂。

“浑蛋,敢砸场子!”一向斯文的宋应贤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素星痕只是若风过耳,慢慢踩过地上的碎瓦,提高嗓门说:“小弟奉劝诸位玩家,请看清楚了再下本儿。这些东西——”他回手一指高居展台上的三块陶瓦,“只是些不值钱的劣货。”

“这种货色,我们手里有的是!你们要是喜欢,一人发一块,拿回家玩去!”离离轻盈地跳上高台,拉开麻袋口,从里面一块接一块地拿出瓦当,举手晃一晃,就乱丢下去,啪、啪、啪、啪!转眼破碎的瓦片就在台下堆了一地。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每响一声,就跟着抽动一下,先是心碎,然后肝碎,到最后五脏六腑全都碎了个稀烂,早先的脸红耳热尽变成一片煞白。

应着离离摔摔打打的节奏,素星痕悠悠说道:“这些近两月来红透淮安的古瓦,根本不是叶心的大作,只是五百年前日产千万的普通瓦片。当年烧造的窑址就在城东七里西江之畔,那里还有更多这种心字款的古陶,大家若有兴趣,可以自己去看。这种货色虽说是古物,但根本没有文玩的价值,如今竟有人出五万金铢来买,我不得不叹,淮安人真是太有钱了!”

“信口雌黄!”没等唐、宋两人急眼,庄洞明先暴跳了起来,“此物为叶心手制,乃有古本文献为证,何来量产之说?!”听了老先生出头,众人心头被冰水浇灭的火苗又都是一亮,纷纷攥拳咬牙,跟着使劲。

素星痕微微一笑:“庄老爷爷整日埋头书海,也许是对文献太过痴迷了。那本《叶心瓦谱》,分明是伪书!”

众人一片轰然议论。庄洞明仰天笑道:“黄口小儿,贻笑大方!《叶心瓦谱》老夫从头至尾细读过不下百遍,其中遣词用典,无不深契前朝雅文规范,甚而包含今时已然废弃不用的古体文字。如此精美文章,何来伪书之诬?老夫还为它做了句读、训诂、注疏,正准备拿到书局去付梓!”他说着,激动地从怀里摸出一本淮安书局精印版《叶心瓦谱》,卷在手里来回挥舞。

素星痕将书从他手上抽下来,轻轻翻着言道:“这本书写得别有用心,里面扯的四十八位古代名人,大多下落无考,有些根本就是传说里的人物,唯有其中的十个淮安富商找得到坟墓。写书的人显然是想借古籍之名造势,把‘叶心瓦’这个题目做大,从而哄抬虚价。庄老爷爷,细读了一百遍,怎么连这一点也没读出来?”

“他就顾着看废弃的古字了,哪还管那些字写些什么东西!”离离笑着说了一句,一脚蹬翻了沉重的麻袋,整袋陶瓦“哗啦”一下冲到地上。

“你……你……口说无凭,绝非考证之道!你道《叶心瓦谱》是人伪造,究竟有何证据?”庄洞明急得有些磕磕巴巴。

素星痕微笑不语。唐铎、宋应贤见了,刚要得意,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大喊:“星痕,我来了!”

一身蛮族装扮的少年冲开人群,一溜烟跑到素星痕身边,一边擦汗一边兴奋地说道:“我去淮安书局问了,一切果然如你所说!”他说着,掏出一本破皮黄纸的旧书来,“书局的人说,两个月前有人拿了这个《叶心瓦谱》的古本来,售卖给他们。他们一看,是从没见过的古籍,估计会有些销路,就照着这个母本,刻印发行了。那个人神神秘秘的,后来再没见过。”

素星痕点头说了声“辛苦你了”,接过阿蒙手中的旧书,转手递到庄洞明面前:“证据到了,老前辈自己研究一下吧。”

庄洞明与柯溪斋互看了一眼,捧着旧书头对头琢磨了起来,又是对着光看,又是伸舌头舔。众人全都焦急地注视着,整个大堂里汗气蒸腾。好半晌,庄洞明呆站在那里不动了,柯溪斋慢慢转回头来,两眼发愣。“高仿……好漂亮的高仿。这纸绝非古纸,乃是人工做旧的。”

满堂贵宾一片大哗。“咣当”一声,有人捂着心口晕了过去;“不,不,不——”有人抱着头,大喊着跑出了酒楼。

更多的人死死按住自己幸未松口的钱袋,连哄带骂地甩袖而去,一涌而出。

转眼之间,满堂寥落,桌椅横斜,觥筹狼藉。宋应贤好像灵魂出了窍,一屁股坐在地上。

“素星痕!”唐铎凶狠地吼了一声,袖中掣出一把盗墓小镐,凌厉地扑了过来。

阿蒙急一纵身,挡在挚友的身前握紧了拳头。

“您还是不要妄动。”素星痕低低的言语,却让暴怒的盗墓贼停住脚步,“您做下的事,我们已经举报。商会的捕快就在门外。至于您自家的护队,如今您已破产,养不起他们,我想他们谁也不愿分担盗墓的罪名。”

唐铎默然许久,冷冷笑了几声,圆睁怪眼道:“破产?老子怎么会破产!你说的,我家是财富汇流之地。老子有的是财发!”

素星痕直望着他,眼神冰凉。“星起星落,财聚财散,都是瞬息万变的事。”少年幽幽言道,“在我到你家前的几十年中,那里正是万金汇流之地;但那天之后,那里的金脉,已经转向了。”

“哈哈哈……哈哈哈!”唐铎恨声大笑,“这就是你不肯与我合作的缘由,是吗?!”

“唐老板,您说错了!”阿蒙挺身道,“我们不能合作,因为盗墓是坏人干的事!”

唐铎愣了一愣,却笑得更加大声:“臭小子们,你们还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这里是淮安,宛州的大城淮安!在这座城里,没有什么‘好人’‘坏人’,只有‘穷人’‘富人’之分!”

素星痕合着薄薄的嘴唇,与唐铎对视良久。唇角似乎是微微地一勾,他移开目光,背转过身。

“淮安城里的规则,由这个城里的人来决定。”背影清瘦的少年淡然言道,“现在我们能留在这城里,而唐老板,你出局了。”

【五】

“嗨呀!还以为干掉那两个坏蛋就发达了呢,谁知道还是露宿街头,睡草棚!”离离大叹了一声,扯着屁股底下那堆干枯的稻草。

“我们只是得到进入淮安的机会。要挣钱,还得从头来。”素星痕叼着一根草棍,翘脚躺着,望着星空。

“想起白天的事,有点睡不着呢!”阿蒙仍十分兴奋地笑着,“星痕,十二年不见,你可变得更厉害了!一下子就猜出那本书是假造的!”

素星痕眯起眼睛,若有所思:“那个造伪书的人,不简单。”

“哦,怎么说?”离离眨了眨眼睛。

素星痕道:“百多年前的宛州西部,一度流行用古旧瓦片为死人垫背的葬俗,所用的瓦片越古老,代表墓葬主人身份越是富贵。后来随着宛人厚葬之风越来越奢,改用金铢铺垫棺材,旧俗也就废弃了。唐铎盗墓所参照的《叶心瓦谱》是本伪书,他却仍能从那些墓穴里取出所谓的叶心瓦,原因就在于此。被盗的富商之墓正好都是百多年前下葬的,从尸骨垫背的古瓦中找到一块有心字款的,概率很大。这种过去的葬俗,如今宛州人大都没听说过,可那个造伪书的人不仅知道,还利用了这一点,岂非是个厉害人物。”

离离恍然地点了点头:“可是这种百多年前如何埋死人的无聊事,连唐铎那种专门挖坟的都不懂,你却怎么知道?”

素星痕笑道:“他未必不懂,只不过利益当前,真相对他来说并不重要。至于我——”他从怀中掏出一卷书来,“我是从庄洞明老爷爷的新著作里看到的。他在给《叶心瓦谱》做的注释里提到了这种旧葬俗,可惜他一心只会做考据,从来没想过此中破绽。”

“你……你还真的会看那老头子的书啊!”

“啊……我看到有文字的东西,就忍不住要读一下。”素星痕抓了抓头,而后表情又变得严肃,“如今想来,伪造《叶心瓦谱》的人在书中直指十大富商,好像是怂恿贼人,去专盗这些人的墓。他的目的绝不止哄抬瓦片价格那么简单,背后必有另一层深意。”

阿蒙听得呆呆的,言道:“既然你这么说,多半真有古怪。你的算计,可赶上我们草原的大合萨那样神。”

“你拿他比合萨?”离离笑着摇头,“大合萨可是真正的星象家。他这一套算什么?‘流金归藏’,其实就跟账房先生差不多吧?嗯,你这种‘星象学’啊,倒真是为宛州而生的。这里市侩多嘛。”

“它不是为宛州而生。”素星痕喃喃一语,“它是……为天下而生。”

“什么,你说什么?”离离的耳朵竖了起来。

“天下万事,皆依财富的聚散而兴亡。金钱,本就掌控着世间的一切。”素星痕喃喃念叨着这样的句子,望着深深冷冷的夜空,“那时候……老师,就是这样对我说的。”

又一次听到星痕提起“老师”,阿蒙不禁沉默。望着自己那郁郁多思的生死兄弟,许多往事涌了起来,朴直的少年脸庞上,顿时写满难以尽诉的心绪。

片刻,他忽地温声说了一句:“星痕,你很想老师吧。”

素星痕不语,始终只是仰望。凉凉的眸光似乎动了一动,但却没人能够看见。

“那个时候我年纪小,好多人的样子我都记不得了,像你的老师,还有那些我们认识的人……”阿蒙顿了片刻,又说道,“可是你的样子我怎么都不会忘。十二年过去啦,我还是一眼就能认出你来。”他说着,一笑,推了推素星痕的肩膀,叫他转过头来,“不管你去哪儿,让我们跟你一起走。答应我,好不好?”他睁着一双草原湖水般澄澈的大眼睛,无比恳切地说。

素星痕望着他,半晌,只是静静地微笑。

“阿嚏!阿嚏!”一旁的离离忽然打起了喷嚏。阿蒙转目一看,只见那姑娘随意扯着垫床的干草,正忙活着又编又搓,不知何时竟已弄出了数寸长的一段草绳来,草棍飞扬,沾上她长辫子的梢。“你在干什么?”阿蒙不解地问,一边伸出手来帮忙。

“帮你做条绳子,好把素星痕捆起来。”离离将手里的干草一股脑塞给阿蒙,一边指点他如何继续干,一边淡然说道,“不然,他肯定会趁咱们睡着了跑掉的。”

天还没有亮,素星痕静悄悄地起了身。那些原本用来搓绳子的干草最终变成了离离和阿蒙的玩具。两人先后编出很像狗的马驹、胖刺猬和一个缩小版的阿蒙,然后抢着用草毛捅对方的鼻孔,最终发展到一场互掷草包的大战,此刻正满头满身插着歪斜的草棍,挤在一起鼾声起伏。小心地绕过熟睡的两人,星痕背起行囊,离开了寄宿的草棚。

踏着露水沾湿的石板路面,他落寞地前行,才转过一条街,却忽然被拦住了去路。

“小兄弟,几日不见。淮安城你住得还习惯吗?”横挡面前的中年人身上散发着烟草味,一派和气地问候道。

“哦,杨念之前辈。”素星痕也礼貌地打了个招呼。他眼角四下扫了一番——这个人就这样凭空出现在街道中央,倒像是早就在等着自己。

杨念之磕了磕烟袋,盯着面前的少年,眼含笑意:“‘叶心瓦’崩盘的事,已经传得满城皆闻。唐铎东家这单生意,你做得很漂亮呀。”

素星痕眼睫微微一垂:“杨前辈介绍的生意,可险些要了我的命。”

杨念之哈哈笑了两声:“却也是让你认识宛州、认识淮安城这个地方最快的办法,不是吗?”他说着斜过狡黠的双眼,“寻常人入淮安,不被蒸煮个三生三熟,立不住脚。你倒出手不凡,果然是块好材料哪。”

素星痕无声地冷笑,转身而行,却被杨念之一把拉住。“我有单再正经不过的生意介绍给你。你得跟我走。”那掮客佬不容异议地说道。

素星痕并不理睬,用力甩脱了他的拉扯。正要前行,街巷两边却突然蹿出了七八个魁梧矫捷的男人,周身都是一色考究的劲装,凌晨的晦暗之中,有似黑色松林般地包围在了眼前。

面对这高出他一头的人墙,素星痕脸色微冷,皱了皱眉。下一瞬间,却见这些桀骜的汉子齐齐地折腰低头,向着清贫的少年深深地拜下。

杨念之绕到少年面前,站在这队伍领头的位置,也向着他作揖一礼。“恭请星痕先生,”他说着抬起头,斜着嘴角笑道,“有一位大东家要见你。”

淮安内城偏东北隅的所在,铺陈着一座并不张扬、却清贵秀美的园林,山水幽静隔离尘嚣,有如闹市之中的隐逸林泉。即便是淮安人,也极少有人见识过此间的景致;大多数的人连园门外铺路的玉白方石都不曾有缘踏足。在鲜衣怒马、奢华冠世的宛州第一都会之中,这里也许并不是最为流光溢彩的宝地,但在每一个宛州商人的心里,这座园子却是商道骄傲的永久象征,无数财富风云卷荡的枢纽。

商润世,政润国,财润家,德润身——“十城一府四润园”,在宛州商会的地盘上行走,不识得这个名号的,就算你是皇帝也要跌跟头——历史上并非没有这样的例子。

可素星痕,偏就是个不识这名号的。

“哦?他已进了园中,还不明白要拜会的是何人?”园林水榭窗边,那贵人临风拈着酒杯,微笑问道。

“嗨。”杨念之双手垂在身体两侧,恭敬地躬着身子,“这个人吧,大约是心里装那些匪夷所思之事太多,一般的人情事理、市井琐闻,寻常人都知道的,他倒好似懵懂得很。”

贵人品了一点酒,笑着点了头:“这却很好。一个不识世故之人,却正是我想要的。”

杨念之弯了弯身。“大人交代的‘掘金童子’一案,在下也已查明白了。”他又说道,“所谓‘掘金童子’的由来,正是四十年前曾在宛州现世的‘猎金者’。当年猎金者留下神奇事迹无数,所到之处,乞儿白丁空手致富,穷乡僻壤累财巨万。市井对他崇拜成风,多年过后以讹传讹,便敷衍出了‘掘金童子’这个财神。在下亲自察看过许多人家供奉的童子神像,与当年宛州画师留下的‘猎金者’样貌十分相像。如此看来,此事只是一时民间迷信,并非有人故意操纵传播、蛊惑宛州百姓,大人自可放心了。”

那贵人听了,缓缓点头,面上却现出一丝疲惫。“这就好。你们也许都觉得我多虑,但方今世道不比从前。包藏祸心之人,手握鼓荡风云之力,因而即便秋毫微末,我亦不可不察。”

杨念之听了,默默地点着头,面上却也堆起忧色,须臾却又笑道:“如今真正的‘猎金者’已在大人手中,将来想要掌握宛州动向,必定易如反掌,大人也可稍减忧烦了。”

贵人的唇角勾起笑了笑:“素星痕,当真是那‘猎金者’的传人?”

杨念之笃定答道:“在下亲眼见到‘金脉图’自他囊中掉出。加之后来他解决唐铎一案,神机莫测,可以肯定——‘流金归藏’,已再次现迹宛州。”

清悠一声,那位大人弹响了玉琢的酒杯。“此番辛苦你了,且自去休息吧。”他浅浅言道,“将那位素星痕,请进来。”

素星痕走进四润园水榭之时,所看见的,唯有一位长身玉立的年轻公子,孤身临窗,在初起的晨曦下凝作一道清瘦的剪影。

他并未出声,只是远远地站着,直到窗边那人转过身来——只见是俊雅年少,一身白罗,气质清新有似诗书浸淫的文士。公子慢慢走到素星痕面前,含着笑,微微躬身:“江子美这厢有礼。”

素星痕一怔。他虽多不通世俗掌故,但“江子美”这三个字,终究也如雷贯耳,击中心怀。“原来……是宛州商会魁首,‘十城商政使’大人。”静默须臾,他轻轻应声,郑重地见了一礼。

那江子美点头一笑:“唐突相邀,请勿怪罪。”说着便亲手倒了杯茶递过。

素星痕接过茶盏,礼貌地品了一口,而后抬眼望着面前的贵公子,若有所思言道:“早闻江大人年不满三十而继领重任,却不想竟是这等人物。”

江子美也笑而言道:“我亦听闻素星痕先生是堂堂‘猎金者’的传人,手握‘流金归藏’之绝技,又何曾想,竟是如斯少年。”

素星痕面上微微一冷。“大人既知在下是猎金者传人,就当知道我辈之人,不可以貌论断。”

江子美和蔼地笑了起来:“是了,是了。当年猎金者前辈貌若六龄孩童,终身不变;我等世俗之人,并不敢因其形貌而稍有怠慢。如今对素先生,也应当是一样的。”

素星痕听了,默默不语,却只是移开双目,不知心中在想着什么。江子美静静看了他片时,却又笑道:“‘流金归藏,商道至宝’。星痕先生身怀绝学入我淮安,不知有何志向?”

“混口饭吃,并无大志。”素星痕漠然言道。

“既是如此,我这儿倒有个差事,不知先生感不感兴趣?”江子美突然说。

素星痕问:“什么差事?”

江子美转过头来,盯住了他的双眼。始终含在唇边的笑意忽而隐去了,只见他一字一顿,沉沉地说道:“绣、衣、使。”

素星痕看着他,眨了眨眼睛。须臾,他一笑:“那是什么差事?”

江子美展开了折扇,轻轻摇着:“对付奸商、维护宛州十城商业的秩序,十分正义的差事啊。”

素星痕笑道:“商会统辖宛州数百年,公平自治,独立于世,一向不是很好吗?商人的秩序自诩胜过天子礼教,又何须什么特使来维护正义?”

江子美轻轻摇头:“数百年间世事更替,今非昔比。商业越是发达,商道越是混杂。如今宛州的种种情形,早非祖辈们定立自治法则之时所能预料。我江家世代为宛州首富,表面上总揽十城商政,其实如今,却难以平衡商界利、义之间的准绳。像这次古玩行滥炒‘叶心瓦’的事件,若非星痕先生揭穿,尚不知会是何等局面收场。”他说着转而一笑,向着素星痕揖手,“也因此事,子美得见先生的实力,与先生的道义之心。”

素星痕毫不还礼,却只冷冷一笑:“‘性命垂危被迫自保’,在江大人这里原来叫作‘道义之心’。”

江子美并不介意,温雅的笑容丝毫未改,径自继续言道:“鉴于如此乱局,子美自接掌十城商政使以来,便四方寻访能人异士、同道知音,揽为我旗下绣衣使者,督察宛州商业秩序,行我心中正道。”他诚恳地看着星痕,“我先前已招揽十二位贤能。而先生你,便是我心中的第十三绣衣使。”

素星痕也看着他,片刻,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大人当真是错爱了。我是个瞌睡虫,最不适合当官。”他说罢,转身便自向门外走。

十城商政使,是他此生见过的最大的官。他有把握就算自己走不出去,也会将这位大人物激怒到把自己打出去。

“先生。”江子美却没有发怒,只在他身后淡淡地叫了一声,三分冷意,却犹自斯文。

“我知道以先生的本事,在宛州遍地黄金之地,前途无量。”商政使大人绕到素星痕面前,文静的脸上,竟是纯良地一笑,“然而,子美虽不能令绣衣使一夜暴富,但若想令一个不是绣衣使的人无法在宛州立足,却也容易。”

他说着,转目望着窗外淮安城布满无尽彩霞的天空。“据我所知,先生你还有两位朋友。不知他们,是否也需要在宛州谋生呢?”

素星痕的眼瞳忽然凝住,转而斜瞪向江子美,眸子里是冰凉的光。

江大人始终保持着风度翩翩的微笑。半晌过后,他自袖中取出一块小小的木牌,托起素星痕的手,将之牢牢地按在了他的掌心。“此乃绣衣使执牌。持牌执法,通行淮安,特权无阻。”固执的贵公子眯起了双眼,“子美看人不会有错。星痕,你手握此牌,心中,道义自在。”

他说着松开手,转身踱去桌边斟酒。素星痕握着被硬塞进掌中的牌子,良久良久,不能言语。

“星痕还没用饭吧,寒舍正好备下了一席。”那位大人自斟自饮,一边轻拂衣袖,淡而悠然地说着,“你的两位朋友,我早已着人请了过来。稍后你们就一起吃吧。”

“好几天,好几天没吃一顿正经饭了!”阿蒙从一堆空盘空碗中腾出嘴来说了一句,又埋头进另一堆锦馔珍馐的盘碗里。

“哼,要不是亏了江大人,你又要扔下我们跑了吧?”离离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拿着那块精雕的檀木牌子,翻来覆去地看。只见木牌正面刻着“绣衣使”,背面刻着“十三”,精美的流苏挂穗,透出一派华贵。

“绣衣使,听起来够威风的。”她不禁笑了起来,“你这算是当上官啦?”

素星痕劈手夺过木牌,揣进怀里:“没错,我当官了。你们别跟着我,爱去哪儿去哪儿!”

“那……那……”阿蒙突然发急地说话,一下子噎住,用力猛咽,“……那怎么行!我是要信守诺言的。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一定要跟着你!”

素星痕双手捂脸,一头倒在饭桌上。

“哎,你总说对他有诺言,到底是什么诺言?”离离笑问。

阿蒙哽了一哽,低下头,沉沉凝重地言道:“十二年前我说过,我会保护星痕的。”

素星痕站起来就往外跑。

阿蒙追上去,抓住他的手腕,轻轻一拧。星痕的胳膊顿时被反剪过来,整个人是应声倒地。

“要不然,还是当年的老规矩,行不?”阿蒙铁手不放,认真地问道。

离离看见星痕这副惨样,却有些雀跃,饶有兴趣地问道:“什么老规矩?”

“他若掰腕子赢了我,我就不用保护他啦。”阿蒙憨厚地笑着。

星痕捂着胳膊,拼着最后一击的精神问道:“你跟着我,离离怎么办?她又没有什么诺言!”

离离跪在了地上,托着腮对着素星痕的脸,笑道:“我啊从小就离开家了,反正也没什么可以去的地方。你是阿蒙的恩人,所以阿蒙跟着你;阿蒙又是我的恩人,那么我当然也要跟着阿蒙咯!”

素星痕沉痛地闭上了眼睛。“放开我,放开。”他叹着气说道。

阿蒙放开手,扶着他站起来,笑问:“答应了?”

素星痕沉着脸,噘着嘴站着。半晌,他将背后篓子摘了下来,抱出里边瘦弱的小猫。“先吃饭吧!把鱼尾巴拣出来,我要喂猫!”

离离、阿蒙击掌庆贺,三人一猫皆大欢喜。“多吃,多吃哦!”离离一边扒饭一边招呼,“下一顿可不知在哪儿了!”

星流五千五百年,九州东陆第五王朝——燮朝立国的第二百一十个年头。传说中象征财富的填阖星,从未如此时这般明亮。帝都太史丞内,官修史书中的《货殖志》开始单立目录,变得卷帙浩繁。史官在卷首写下这样的记载:

“国朝商业之隆,古所未见;士民银资之盛,直凌皇府。

五千春筚路蓝褛,东陆富雄三海;二百载升平营治,宛州重于天下。”

宛州,方圆十二万拓,山原富庶,水系通达,九州大地上财力的渊薮,华族社会中商人的乐园。以淮安为首的十大名城,历来实行商会自治;唯利是图的人心为金铢银毫插上了翅膀,俗世的繁荣一飞冲天。

星流五千五百年,欲望昂贵万金,道义轻贱如尘。二十七岁的江子美登上淮安城头,就任宛州商会最高领袖。俯瞰这个连梦想都有标价的地方,他做出了颠覆传统的决定:设立特职“绣衣使”,持牌执法,督察十城商业秩序。

星流五千五百零一年早春,素星痕携绝迹世间四十载的《金脉图》,身无分文地进入淮安。“第十三绣衣使”,那一切与这个飘忽史籍的名词相关的传奇,于焉开启。

离离复离离,

片瓦连城迷。

流金定天下,

飘然锦绣衣。

三家店

黑暗隐藏了一切的波诡云谲,只听得见骨牌摩擦和碰撞,以及偶尔一句的叫牌声。

“终局。”又是几轮交锋过后,有一个人淡淡地宣告游戏结束。牌局上的其他人没有表示异议,分别放倒了自己手里所有的牌。“启灯吧。”一声淡然的吩咐。

漆黑的空间中渐渐生出光亮,亮度缓慢而柔和地增加,让刚刚经过暗室斗牌的人们,眼睛不会感到一丝的不适。光源来自十二颗罕见的硕大鲛珠,每一颗都搭配一座七尺高的银柱,柱顶的拱底圆盘里盛着一汪水银,鲛珠被施以了秘术,稳定地空悬在这反光极佳的液体之上,构成了一盏落地灯。这些饱含明月之力的浑圆宝物,只需由守灯的童仆撤去外罩,就会自然发出柔光,不会像烛火那样冒出污染室内空气的烟雾,且无论昼夜,都可营造出晴天野外般的明朗氛围。

十二盏珠灯如同一副星盘般地围拱,勾勒出这空间的轮廓,一个十倍于普通厅堂的宽阔房间。房间中央铺着二十方步大的雪白丝毯,毯上摆着一张赌桌,桌边坐着三个刚刚结束牌局的赌客。一个相貌清隽、打扮简洁的女子靠近桌边,开始为他们点算这一局的战果。

等待时,三人中最年轻的一个取出一支精卷的烟,点上吸着。

“喀喀!”坐在他旁边的中年人咳嗽抗议,洁癖似的掏出手帕掩住鼻子。他身材瘦长,五官线条纤细而犀利,虽然一身豪阔而略显艳俗的衣冠与常见的宛州商人并无二致,然而无须见多识广,只要你曾在淮安这个龙蛇混杂的城市待过几个月,就不难看出他其实是一个羽人。

“东陆最大的烟草商,倒怕这烟味。”第三个人看着这情景,话语中微含笑意。

“我虽做这买卖,却真不忍这些东西荼毒世间。每每看见有人上了烟瘾,这颗心哪,就伤感得很。”羽人眯了眯眼睛,却是一脸的慈悲厚道。

“扯淡。”叼着烟的年轻人一开口,竟散发出一股痞子气,与那斯文白净好似个太学生一般的外表极不相称。

羽人并没搭话,只是冷笑。旁观的那第三人却着实笑了两声,好似捡着个乐子。

“结果出来了。”盘点牌局的女子找准三人闲谈的气口,十分恰当地插话进来,“蒲先生赢焉少爷十六个点,焉少爷赢白公十六个点,白公赢蒲先生……十六个点。所以这一局是,‘白蛇吞尾’。”她不禁现出一瞬由衷欣赏的笑意,“林夜在赌坊干了这么多年,还是头回见识如此精巧漂亮的局面。”

“嘁,费半天劲,弄了个不输不赢。”叼烟的年轻人一脸不屑。

“非也。焉少爷和蒲先生虽然没输,可白公却是赢了。”女子一边利落地收拾着桌上的骨牌,一边笑道,“开局前,白公委托林夜先设了赌盘,押下一百注,赌你们三位今日战成平局,总赢四十八点。白公押得如此偏僻,引得外面十来位老板都下了注,就连林夜自己也随着投了一小把。这回可好,被白公赢家通吃了。”

年轻人一拍桌子,喷着烟雾的唇间蹦出一个脏字。

羽人无奈地摇头,拍拍年轻人的肩膀:“你我跟白公厮混这么久了,遇见这种事还不淡定些吗?”

桌上的第三个人——那个被称作“白公”的大赢家,无声地笑了笑,随手拈起一支筹码,递给名唤林夜的女子。“补偿你跟赌的损失。”

林夜一怔,双手将筹码接了过来,半晌笑道:“白公太过厚赐,这一注够我开一家赌坊了。”

“那要恭喜‘林东家’了。”白公轻笑。

“白公觉得林夜蠢笨吗?”林夜收起筹码,微笑着继续拾掇赌桌。

“你聪明得很。”

“既然林夜不蠢,白公又为何认为,林夜会选择做个无趣的东家,而放弃在公等三位身边效劳的机会呢。”她淡然自若地说着,捧起收好的赌具行了个礼,安静地退下。

羽人“蒲先生”满意地笑道:“阿夜确实聪明极了,我这里也当真离不了她。你设计的这套‘白氏骨牌’,整个赌城唯有她一人学会了如何盘点,若她不在,我只怕再找不出个侍候牌局的人。”

焉少爷哼了一声,碾灭还剩下大半根的烟卷:“小爷就不该玩他这破牌。规则都是他一手定的,我们不也被他玩在手上了?”

蒲先生呵呵笑道:“是啊,定规则的人永远是最大赢家。若不然,白公也不会如此有兴致,与那江子美抢夺这‘制定规则’之权了。”

房间中静默了几个瞬间,白公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宛州需要新的规则。”他轻缓地说了一句,慢慢站起身来,开始踱步。

珠灯的白光映着他的鬓发,一缕银丝泛亮。看得出他已是年及五旬的人,然而没人会否认,他仍堪称一位不折不扣的美男子。这个一袭布衣的男人,头上未如蒲先生那般插了翡翠点金的发簪,指间也无焉少爷那种箍了一圈金箔的烟卷;但举手投足间却弥漫着一种见所未见的气质,仿佛比周围一切豪奢的存在都要更加——昂贵。

“我与江子美当中,只有一人能创造宛州新的规则。”白公步履迟缓,低低地说着。“如果规则由他来定,那只会是宛州十城的规则。而如果是我,”他慢慢仰起头来,目光遐远,“就会让宛州商人的规则,像‘英芒草’一样,带着种子,飘行整个天下。”

他像个微醺的诗人似的摇荡,步子踏出雪白丝毯的边缘,象牙色的鞋底轻踩在坚硬的地板上。

这间厅堂的地板是由一种奇特的材料凝制而成,其矿石采自浩瀚洋里某处幽深的海窟,由灵巧的洛族矮人提炼和淬烧,最终形成平滑如镜、坚硬如石的一整块板材。无光的环境下,它就像黑色岩石一样凝重;而只要房中点起了灯,这地板就会变得水晶般透明,低头看去,楼下那层终年终日热闹到拥挤的豪华大厅豁然现于眼底。

那就是这座“赌城”主要的营业场地,似乎看不见边墙的宫殿中,连绵不绝的赌桌旁,围绕着川流不息的人群。而赌城中流连的人们却无法看到楼层之上的真相,他们仰起头时,只看见一片犹如晴空的天花板,彩绘出片片白云与各色斑斓的星辰,逼真效果令他们一入此中便忘记了昼夜。

白公一步一步地走着,当真犹如踏行在云端。脚下在欲望中狂欢的众生构成最生动的背景,没有什么装潢比这更别致了。

“眼下这把牌,很快就玩到终局了。”他转回头,对着两个牌友微笑,“你们不想设个赌盘,押一注输赢吗?”

“好啊!”蒲先生应声,抬手撒出一大把筹码,“反正这一把里,我们与你是一头儿的,包赚不赔。”

一声冷笑,焉少爷又点燃一支卷烟:“江子美也许不如我们有钱,但他还握着‘商政使’的权力。你们真的这么有把握?”

白公无声地笑起来:“我说过很多次了。若非所有问题都能用钱解决……”

“那是因为你没有把钱用好。”忽然间,安静侍候在角落里的林夜,还有满室十二个看守珠灯的少年童仆,异口同声地说道。

“白公的警句,我们早都烂熟于心了。”林夜笑着补充了一句。

笑意漫溢开来,白公几乎是有些享受:“你们看,还有什么比良好的‘教育’,更能渗透人心呢?”

若非所有问题都能用钱解决,那是因为你没有把钱用好。

——英芒记创始人白思退名言

【一】

“为什么让他来?”

“你在说什么?”

“不用装了。我知道是你做的。”

“……好吧。你需要帮助。”

“我不需要。”

“你需要。”

梦境里的谈话并不十分愉快,素星痕“咯咯”地咬了两下牙齿,迷迷糊糊醒了过来。

湿凉的鼻尖,窸窣的胡须,放大到变形的猫脸充满了整个视野。“嗯?小虎……”他懒懒地打个招呼。黄色虎斑纹的小猫坐下来,笑笑地冲他眯起眼睛:“喵……”而后又伸出小爪,淡粉色的掌垫轻拍在他额头,好不柔软。

素星痕无意识地享受了一会儿,忽然感到事有蹊跷。

除了要吃和要抓痒以外,这只猫从来不对他假以辞色的。

他猛地跳起来奔到镜子前。镜中出现了一个梳着双团髻的童男子,样貌十分天真可爱。小虎跳上桌,饶有兴趣地望着他,又眯了眯眼睛。

半晌无语,素星痕双手撑住桌面,压抑地垂下了头。

“那、个、叫、离、离、的、女、人!不趁我睡着时捣鬼会、死、啊!!”这声暴怒的呐喊几乎就要蹦出嗓子眼儿,全靠多年涵养功夫的惯性才忍了下去,只在腹中飞速地盘旋。

十多年来——不,自有记忆以来,素星痕从不曾像这段日子——遇到阿蒙和离离后的这段日子——一样想发飙。

因为自己的面相过于幼齿,星痕喜欢往老气里打扮。眼见往日疏懒落拓、从背后看去甚至可能造成“沧桑”效果的发型,变成了两个团子外加一道耀眼的齐刘海,一个成年男人究竟是有多受打击,外人难以体会。他举起两手,抓狂地试图拆开那见鬼的团髻。

“在下盘头发的技术乃得高人真传,扯是扯不开哒。”强压着笑意的话语从背后传来,素星痕停住动作,片刻,恨恨地回头瞪眼。

“怎么样?我说可以的吧!”离离得意扬扬,扯了扯身边阿蒙的袖子,“只要稍加打扮,他就能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小屁孩!”阿蒙慢慢地点头,两眼发直盯着他的好兄弟:“我……我好像回到了十二年前……不是不是,更……更早的时候……”

“醒醒吧!”素星痕忍无可忍地大吼一声。“快给我把这个,拆了!”他指着自己头上的球状物,横眉立目对着离离。

离离慢慢走过来,整了整他发髻的形状,顺手拔掉一根翘着的鬓毛:“那可不成,我精心给你打扮,好去见雇主的。”

“什么雇主!”星痕躲闪着离离的手。

离离笑道:“我接到一桩生意,有人要雇用一个脑袋聪明、又能扮成十三岁男孩的人。这岂不是天上掉馅饼,非你莫属吗?”

素星痕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儿,头一扭,平静而清晰:“打死我,也不干。”

“不干也得干!这个客栈的房租我们已经欠了三天啦,今天的午饭会是我们连续第十顿吃白水阳春面,而且第十一顿的面条钱现在还不知在谁口袋里放着!”离离突然换上了一脸怒容,“这都怪你!自从你拿了绣衣使的牌子,除了吃吃睡睡就什么都没做过!”

听着这话,素星痕默然,伸手轻挠着小猫的下巴。

离离贴近他耳朵,继续数落道:“你是怎么想的!进淮安的时候,你不是说了要来好好赚钱的吗!你才一进城就碰上江子美大人,得到这么好的差事,还白拿了一大笔饷银,我和阿蒙都羡慕死了!你可倒好!江大人说了,绣衣使是凭战绩发饷的,你不去查案、办案子交差,整天就是睡觉睡觉睡觉,要我们到哪里去支饷银买菜做饭买零食啊!”

雷霆霹雳之下,素星痕面无表情,两根手指轻轻按住小虎的两只耳朵。

离离愤恨一吼:“你再这样下去,绣衣使的牌子就要被收回去啦!!”

“那就让他收回去,正好。”素星痕终于答了一句,轻描淡写,十足欠揍。

离离气得两道柳眉陡地竖起,凝然瞬间,人却又平静了下来。“这就是你想要的……对吧。”她露出一丝略带冷意的笑,明亮的眸子盯住了星痕。

“自从拿到那块牌子,你就故意懈怠,打算好吃懒做直到江大人主动放弃你这个手下,对吧?”

素星痕微低下头,两只眼睛看着别处,默不作声。

离离轻轻笑了一声。“这个绣衣使你要不要做,我不管。总之呢我发过誓,进了淮安城,就决不再饿肚子!”她坚定地抓住了素星痕的胳膊,“阿蒙,拖他去见雇主啦!”

阿蒙应了一声,还没动手,却被星痕恨恨地瞪住。怔了一怔,低下头,蛮族少年愁容满面地嗫嚅道:“我知道你不太高兴……可是离离说,这个钱也算很好赚的……星痕,我……好想吃点肉什么的啊……”

愤恨的眼神一散。看着这常年在草原上屠狼饮血的勇士此刻那微泛菜色的脸,素星痕一肚子的脾气,顿时竟泄得烟消云散。

“谁……谁让你们非得跟着我的。”他皱着眉,罕见地有点结巴。离离和阿蒙只是双双看着他,女的犀利,男的可怜。

“好吧……我去那什么雇主那儿看看。”素星痕闭上眼睛,痛苦地做出决定,“不过,这次赚的钱我一个铜锱也不要;你们两个拿了钱,咱们就各走各的,行吗?”他忽然提出这个要求,语气有些冰冷。

默了一瞬,阿蒙郑重地移动脚步,牢牢抓住素星痕双肩。

他的神色无比坚决:“不行。”

东山书院,整个淮安数一数二的名牌学堂。这里因每年培养出成功进学到帝都太学的优秀童生而驰名宛州;更有不少纵横东陆的商界英才出其门下,“东山学友”的名望颇不可小觑。虽已久闻书院大名,今番却是头回见识。这院中豪阔气派的建筑、学子名师络绎往来的气象,令素星痕也不禁暗自赞叹。

在一位接引之人的带领下,三个伙伴穿厅堂,过小径,九转八回,来到书院中一处略显隐秘的内室所在。此时方知,离离所谓的“雇主”,原来竟是这座大学堂的山长——淮安名宿司徒延。

“样子倒还好。”贵气飘逸的山长大伯只用侧脸对人,眼角打量素星痕一遭,半晌轻言了一句。

“那是自然的!我们这位小哥生得极好,不仅样貌年少,而且打扮起来又乖又可爱!”离离笑眯眯答话,素星痕的眼皮向下一垂,满脸黑气。“山长大伯还满意吧?那么酬金……”

司徒延漠然打断了离离的关键性谈话。他从袖里取出一纸卷轴,放在条案上“唰”地推开,卷长达到五尺。“算出这个给我看。”一句冷冷的吩咐。

素星痕低头扫视卷轴。阿蒙、离离凑上来看,只见三寸宽的纸卷上细密地写着两行长长的算式,数字抄写得结构错综、上下翻飞,对于只晓得“加减乘除”四则算术的离离来说,其中很多符号根本看不懂。

“算筹在那张桌上,自己取用。”司徒延语意苛刻,“若超过一定时候还算不出,或者算错,受雇的事便免谈。”

素星痕将目光从长卷上移开,转身而行。司徒延见他并没去拿算筹,不禁有些怒色:“怎么,连算筹都不会用?哼,是哪个找来的无用小儿,徒然浪费老夫的时辰!”

他拂袖要走,却见素星痕径到书桌近旁,提笔在一张方笺上钩了两下,转身递在他的眼前。司徒延皱着眉往那笺上扫了一眼,却是一怔,夺下笺纸又看两眼,不可置信地喝问:“谁人对你泄题?”

素星痕淡淡一笑:“算筹这东西并不好用,还是心算来得快些。山长若是不信,立即出题再考过便是。”

离离踱到素星痕身前,笑对司徒延道:“大伯啊,算算数可是我们这小哥最拿手的啦,这算什么,再长个两倍也不在话下呀!”她语气轻松地说着,一只手却藏到背后伸出拇指,上下晃晃。素星痕见了,不禁微微含笑。

那司徒延听了离离的话,又重新打量素星痕,怠慢之色一扫而空,急切地追问:“小兄弟除了算术,还会什么?”

“文韬武略、诗词歌赋、旁门左道、挖坟掘墓,无所不能。”离离学读书人的模样拗着脖子,言之凿凿。

司徒延闻言更惊,激动地捋胡须,盯着素星痕低声念叨:“神童……是真正的神童啊!”

“那个……”素星痕只觉得额角的血管在跳,“山长大伯,我不是神‘童’。”

“就是你了!”司徒延突然拍手高喊,“这位,呃……素小兄弟,本院决意雇你三日,酬劳之事,尽从优厚!”

离离、阿蒙喜笑颜开,击掌为贺。

“不知贵院雇我何事?”素星痕淡淡问道。

司徒延眯着眼,背着双手:“要你代我东山书院,出战今年的‘两院学子赛会’。”

见三人都有些疑惑的模样,司徒山长解释道:“看来尔等是初来淮安,尚不知本地掌故。我东山书院乃学界翘楚,地位远非寻常学堂可比。这淮安城中可与我院一较高下者,唯有城北的‘曲江书院’一家。”

“哦,晚生听说过。”素星痕点点头,“印象里,曲江书院的名望,仿佛比贵院还犹有过之。”

司徒延的脸略略一僵,哼了一声道:“伯仲之间吧。……二十年前,我们两院开始举办学子赛会,双方各遣一名优异门生出战,当众比试各科技艺,最后决出胜负。此赛会一年一度,渐渐衍为淮安一件盛事,不但观战人数逐年而增,历届的胜负结果还会被张贴至淮安各处学堂,成为一时热议。每年赛会日期,恰在书院新春招生之前,因此赛会之胜负,对我们两院事后一年的竞争,都影响甚巨。偏今年的赛事又轮到在曲江书院内举行,彼为主,我为客,要想取胜恐有难处。”

“哦……所以呢?”素星痕的脸色有点难看。

司徒延叹气道:“我们两院这比赛,双方出战者都可谓少年天才,千里挑一。题目之繁难也是年年攀高,坊间俗称‘神童会’。然而此等神童,一两年中又能得几个?单凭我们书院里的学子,恐怕是支应不住了。所以……”他扫看素星痕,笑道,“老夫有意外聘高才,替我院学子出赛。”

“意思是说,‘冒充小孩,去跟另一个小孩比赛,来骗其他小孩’?”素星痕问罢,笑了一声,冷下脸来转身就走。

“哎哎!你又要不干?”离离连忙拉住他。

“我素星痕还没穷到这个地步吧?”他没好气地往外走着。

离离有些难色:“这买卖是有点……可是……”

“白水面条再吃就要中毒了吗?我们去拦路打劫怎么样?”素星痕一副认真建议的样子。

“留步,留步!”司徒延着急地叫,赶上来拦住素星痕去路,“小兄弟莫要误会!我们这番安排,虽听来不大入耳,却也是无可奈何之举。赛会一旦落败,书院便难以招收良才入学,束脩资费也不得不降,如此便致使来年的教学更落下乘。长此以往,岂是办学的正途?老夫苦寻多日,都未能求得合适人选,开赛日期已然迫近,唯有恳请小兄弟勉为其难,给老夫一个面子便了。”

素星痕保持着一个彬彬有礼的微笑,点头致意,然后绕开司徒延继续前行。

“小兄弟!”老山长已顾不得体面,双手拖住了他,一副哀告的语气,“实不相瞒,越是我们这等家大业大的书院,越是有天大的难处。那曲江书院实是厉害,我院与他们较量多年,如今已被逼得累年亏损。近两月来,他们又抛出个‘成贤略案’的奇招,号称只要付上足够的银资,他们便能定制专案,对学童单独施教,短期之内便可成就贤才。淮安城几个财力雄厚的人家,已然尝试向曲江书院购买此略案,据说七日为一期,每期之后,孩子的进益便一日千里;如欲续期,便须再付巨款。说也奇了,那些受教的学童,无论是中人之才,甚或是天生痴儿,‘成贤略案’都一概奏效。老夫半生从教,只知因材施教、量才而为,实在参不透那曲江书院怎能成就如此奇迹。他们凭此奇招,在一个学童身上所得的银资,几乎等同我院整年的束脩收入;对手如此强悍,我院的经营已然岌岌可危。倘若此番再在学子赛会上落败,只怕东山书院百年名门,便要就此倒闭了。”

素星痕静静地听罢,转回头来看着司徒山长,两眼却空洞洞的,不知在想什么。

司徒延急得冒了汗,赔着笑再三说:“只要小兄弟肯援手,酬金从厚,酬金从厚!”

素星痕捋了捋额头前的齐刘海,指着离离:“酬金的事,你跟她谈吧。”

【二】

在大燮帝国礼制光辉普照下的大部分人看来,宛州是个无君无父的地方。在这商人做主的世道里,偌大一个淮安城,既无文庙,更无辟雍,与学术相关的礼仪场所,竟就数城北曲江书院里这座私立的先贤祠最具规模。

就一座学堂的内园而言,这祠前广场算是罕见的宽敞了,但今日观战“两院学子赛会”的人群涌入之后,此处实在是显得有点窄了。

手持“东山书院嘉宾特帖”入场的离离回头看看那一团因拥挤而吵吵嚷嚷、跌跌撞撞的普通观众,得意扬扬地呼了口气。“太棒了,来东陆以后,我还是头一回坐这么靠前!”身旁的阿蒙满脸发光,高兴地说,“每次看戏都被挤在最后面!”

“嗯,今天这戏可格外好看。”离离开心地靠上阿蒙肩头,顺手递过掌中的纸袋,“吃这个,糖蘸脆花生。”

阿蒙抓了一把,边嚼边笑道:“真甜,也给星痕留几个!”

离离撇着嘴摇头:“远不如青石城卖的好吃。”

阿蒙已经又抓了一把:“现在除了白面条,我觉得啥都特好吃!”

两声洪亮的钟鸣,现场的嘈杂迅速平息,这派安静却让人更加感到兴奋。先贤祠廊下的平台上,一个仪表儒雅的男子走到中央,向着在场众人款款行礼,高声言道:“多谢各位莅临,今年的东山、曲江学子赛会正式启幕。”一言之下,台下响起一片喝彩声。

这人便是曲江书院的山长莫隐之,看上去比司徒延年轻不少,言行也谦和温润,不像司徒老头那般骄矜。离离望着他言道:“看看,这才像个读书人的样子。”

阿蒙见她这样说,也望了望,十分认真地问道:“呃,你……你喜欢这样的人?”

离离略一怔,看了看他,眸光稍转,不禁一笑。她凑近了些说:“我喜欢能打的!”

阿蒙眨着眼想了片刻,笑得露出光洁的牙。

这时台上的莫隐之言道:“有请双方出战的学子登台。这一位,是东山书院的少年才子——苏星子学友!”他伸手向祠廊的左边,众人随之望去,见到一个身材清瘦、脸庞稚嫩,身着东山书院学服、梳着两个团髻的貌似十三四岁的学童半低着头走了上来。

观众中有一批支持东山书院的人士不禁鼓噪欢呼,离离是其中骨干,一边尖叫,一边冲着台上热情招手。

瞥着台下那雀跃的姑娘,素星痕的头不觉垂得更低。他完全不知“苏星子”这样一个玻璃弹珠似的名字是属于哪个郁闷的人,不过看到眼前情形,也就不言自明了。他还是有点后悔自己做出到这里来骗小孩的决定,就算要来,至少不该把一切都交给离离安排。

莫隐之山长彬彬有礼地将素星痕引到平台中间,而后又指向祠廊的右边:“这一位是曲江书院的后学——木小石。”

随着他的介绍,平台另一头走上一位学童,身量比“苏星子”更娇小些,眉眼也更清秀圆润,眼神明澈,举止端庄,真真可谓粉雕玉琢的一个清纯好少年。

“他就是要被我骗的那个小孩了吧?他就是吧?”素星痕这样想着,有立即掉头离开的冲动。

莫隐之微笑道:“文武切磋,学者之乐。两位小学友不必以胜负为念,各自尽量发挥就是。那么便开始吧。”

原来这学子赛会自有程序,赛场共备下十科不同的题目,两院出赛者轮流抽取一题,共比五局,由淮安各学堂山长、名师二十人旁观评判,最后以计分论胜。莫隐之主让客便,先请东山书院抽题。素星痕暗暗叹了口气,走到十个题牌跟前,随手取了一个,将上面封纸撕下亮给众人。只见牌上赫然两个大字:“算学”。

台下的离离双拳一握:“手气太好了!”

两名出赛者在平台左右的两副书案后各自落座。场上有两名专司督赛的先生,是特地从白水城请来的学界名宿,身份中立。他们从密封题箱中取出一个卷轴展开,就如先前在司徒延处所见一般,上面是十尺长的复杂算式。

素星痕在面前铺平一张白纸,侧目看见那木小石开始摆弄算筹。“小兄弟的神算为老夫生平仅见,这些年来我们两院所出的神童,也没一个能赶上你十分之一的速度。若上了场时,还须略作收敛,否则太过技惊四座,恐怕露出马脚”——司徒延事前的叮嘱回响在心头。星痕提起笔,饱蘸了墨汁,无聊地在纸上画起小人来。

他照着离离的样子画了个长辫子的小人,又在旁边画了一个大些的代表阿蒙,向台下扫了两眼,又打算画这两个小人正在吃花生,正待落笔,忽闻右边一个男孩的声音叫道:“学生算好了。”

“啪”!一大滴墨汁滴在离离小人的脸上。素星痕呆呆地抬起头,看着木小石将计算结果抄录纸上,起身递交给督赛先生,走回来的时候,向着自己这边轻傲地瞥了一眼。

素星痕愣了一会儿,觉得此时氛围过于平静了,似乎该有个气急败坏的人在身边跳脚才合理。他看看台下,果然见离离瞪圆了眼睛,正把手里的脆花生什么的往自己这边乱扔,阿蒙凌空捞住了几个,看着那些落在地上的,露出惋惜之色。

“第一局,曲江书院木小石胜。”督赛先生与二十位评判合议之后,高声宣布道。

素星痕不禁打量了那木小石一番——自从上台来,他心中万分惭愧,都没正眼瞧过这个对手。虽说这孩子用的是算筹这种并不高级的方法,但运算如此熟练精准,也确实令人叹为观止;若真是十三岁时的自己,恐怕也未必是他对手。

已退到台下主宾席就座的莫隐之微笑着站起来,向着身旁的东山山长司徒延拱手一礼。司徒延勉强起身回礼,而后又与莫山长并肩坐下,眼神简直能剜下素星痕的肉来。

第二局比试很快开始。木小石前去抽题,选到一块写着“音律”的牌子。

“音律音律!”离离急得攥着拳头,低声问阿蒙:“他音律行不行?”

阿蒙微微皱眉,思考了一会儿,低声反问:“什么叫音律?”

台上的素星痕却已捂住自己眼睛,泄气地仰倒在椅背上。

音律之道不比算术简单明了,众师长饮茶的饮茶,闭眼的闭眼,做好准备要细心品评一番。木小石当仁不让,径自请人取出一张琴来,摆在书案上落指弹奏。

琴曲古雅,指法繁难,情态飘逸,善哉美矣。一曲弹罢,一众评判不禁鼓起掌来,满场观众也随之掌声雷动。

两名督赛先生待众人掌声渐息,转问素星痕道:“东山学友,用何乐器?”

场上十分寂静。半晌,素星痕问道:“一定要用乐器吗?”

督赛先生言道:“莫非学友不喜器乐,而擅长讴歌?也可。”

“啊不不不,不。”素星痕连连摇手,汗差点出来。干坐着想了一会儿,又看看满场众目睽睽,他忽然起身跑下平台,到先贤祠一角种着的大柳树旁,摘下一片柳叶。

他将叶子放在唇边吹了吹,发出一声怪响,相当干瘪。他一皱眉,只得扔下柳叶,又从枝上摘了一片,再吹,声音仍是不佳。如此这般在脚下扔了多片绿叶,他小跳着从更高处扯下一片修长的叶儿,唇边一试,总算满意。跑回台上,双手拈着柳叶,他轻轻吹了起来。

细细的叶笛声下,先贤祠前异常安静,偶然莺声,仿若击磬和鸣。这是一支极简单的小曲,反反复复仅由三个音节组成,街上跑的十个孩子,大概八个半能吹。短短小曲很快吹完,星痕向大家鞠了一躬道:“我只会这个,献丑了。”

过了片刻,观众中响起一片唏嘘议论之声;司徒延的脸色已经变得有点发青。

离离举目望着台上,有些出神。阿蒙看了看她,轻轻问:“你爱听这个吗?我也会吹。”

离离恍惚了一下:“你?”

阿蒙笑道:“小的时候,星痕教过我。就算风浪再大,吹起它,心里也好像是亮的。”

“风浪?”离离觉得怪异,追问一句。

“是啊,你不知道吗?”阿蒙的目光转回了台上,“海上风浪大的时候,黑得可怕,分不清是白天还是晚上。”

“海上……?”离离自语般地叨咕一声,须臾,三分怒色又重上眉梢,甩了甩手道,“我爱听有什么用啊!”

督赛先生已从评判席取得对两人奏乐的评语,各执一张。一人念道:“梧桐琴——清商润徵,雅韵流芳。”另一人跟着念道:“柳叶笛——五音未全,何谈六律。”

“第二局,曲江书院木小石胜!”

一片更热烈的欢呼声中,那学童木小石站了起来。“多谢各位师长赞赏。”他向台下的二十位评判行了个礼,却转望着素星痕,笑道:“不过学生倒觉得,苏学兄的叶笛很好,听来十分感人。希望今后能切磋一下。”

素星痕一怔,冲着他点了点头。

督赛先生咳了两声,宣布进入第三回合。司徒延掏出丝帕来擦着汗,离离、阿蒙也紧张得不行。星痕已经连败了两局,这第三场若再输,后面也就不用比了。面条汤里的肉片也不用指望了。

素星痕亮出抽取的科目后,在场观众十之七八都有些疑惑。因为那块题牌上写着的是:“界画”。

所谓界画,指借助界尺引线工具描绘亭台楼阁图样的特殊画法,乃是设计、营造土木建筑的必备功夫,寻常人大多没听说过。东山、曲江两家书院培育的不过是十五岁以下的童生,如此专精且超出必要的学科竟也有修习,还拿出来比赛,长年竞争之下,两院已将这光芒耀眼的“神童教育”发展到何等地步,可见一斑。

众人还没弄明白界画是怎么回事,督赛先生已设下了题目,以曲江书院先贤祠为描摹对象,出赛双方各作界画一幅,以精、准、美、快者为胜。各类作画工具随即被摆好在两张书案上,巨幅画纸铺开,先生一声令下,比试开始。

木小石先跑到平台的边缘,仰起头,十分冷静地观摩整座先贤祠的构造。成竹在胸之后,他并没动用书案上那些从淮安最好的笔庄定制的精良毛笔,而是摸出自己怀里的一个布包,从里面取出一根通体乌黑、细长的尖笔。握着这支样子少见的硬笔,他熟练地腾挪着界尺、规、矩等各种用具,迅速在纸上勾勒起来。

看了看自己这个虽然年少,却异常优秀的对手,星痕也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平台边上。然而并没回头观望,他却是蹲下来,对坐在台下第一排的离离说道:“你那镜子借我。”

离离转了转眼睛,只得从阿蒙替她背着的绣包里拿出一面手把镜来,交到星痕手中:“全靠你了,千万别输啊!”

星痕笑了一笑,走回自己的书案旁,举起镜子。双团髻齐刘海的小脸在镜中一映而过,害得他禁不住一个冷战。心里恨了两下,他微转镜面,反照着背后大祠堂的斗拱雕梁,提起一支最细最细的叶筋毛笔,轻轻点落纸上。

这一场比赛却是漫长。众人等到郁时三刻,两位赛手的画还远未完成,观众便都纷纷散去吃午饭;两位山长退席,邀着各位做评判的同行去用膳,两个督赛的先生也轮流午休。离离与阿蒙没走,始终忠实地坐在台下为星痕打气,反正他们也没有饭钱。

待到郁时已过,全场观众差不多都已归位,两个少年的画作犹未收尾。这般又等了一个对时,太阳竟已有些斜了,观战的人群无聊不已,各自闲谈起来,整个广场上闹闹哄哄。

“苏学兄,你可画完了吗?”平台上,木小石埋首于画纸,忽然问了一句。

“你又如何?”星痕反问,手眼未停。

“几乎成了。”木小石答道。

“你成了,我就成了。”

“好,那么同时放笔。”木小石轻轻的一声,两人忽然一齐弃笔,齐声叫道:“完工!”

众人猛然闻此,如释重负一般,还未听到胜负结果,便是兴高采烈的一通鼓掌。

两院山长,并那二十位评判都走到台上来看画。他们先围在木小石的书案旁观看,一看之下,发出一阵好奇的议论之声。“孩子,这是什么笔法?”一位年老的先生问道。

木小石拈起案上只剩下短短一截的细黑硬笔,微笑道:“这个叫作炭笔,源自宁州,后来洛族绘制图纸也常用它。这笔尖是硬的,画线省力,做界画再好不过。”

众师长纷纷点头,将那截炭笔互相传看,出言赞扬,看来对木小石的画作十分满意。品评完毕,督赛先生将那幅画拿起,向台下众人展示。只见粗细均匀、横平竖直的线条错综联结,活脱脱描绘出一座宏伟的先贤祠,描摹简洁、构图精严,按照这张图稿,径直再造一座一模一样的祠堂,绝无问题。观众是一片喝彩,唯有离离有些绝望地捧着头,愤愤然说道:“哪有这样厉害的臭小孩!太不讲理了!”

她正自哀叹,却被阿蒙拉扯着衣袖,让她去看台上。望去,只见那素星痕的书案旁,二十位评判紧紧地围着,许久不见有人说话。这些饱学之士时而面面相觑,时而又一起去看星痕,如此半晌,直到台下的众人不耐烦了,纷纷叫着要求将东山学子的画作展示来看。那些评判们闻得,互相点了点头,默然让开书案一角,叫督赛先生将星痕的画展开在众人眼前。

一瞬静默后,满座间响起深深吸气、赞叹之声。

这幅画不像木小石所做那等简单明了,而是繁复精细,极尽细腻,简直让人意识不到这是一幅没有色彩的黑白画稿。不仅祠堂的整体形制跃然纸上,甚至斗拱上的每一个雕花,廊檐边的每一寸彩绘,这座建筑的一切细节皆纤毫毕现、殊无遗漏。众人觉得,就好像眼前的这座先贤祠被瞬间缩小,原封搬到了这张两尺见方的画纸之上。更有甚者,图画上纤细如发的工笔墨线,精致无双,竟似比木小石那硬笔描出的线条还要平稳、均匀。

阿蒙张大了嘴巴,好半天,没有眨眼。离离也十分惊讶地盯着那画面,须臾,脑中现出了许多天前夜月之下,星痕取出金色的笔,展开那卷“金脉图”的情景。她忽地一笑,笑出了声。

台上的评判仍是沉默,他们不由得盯着素星痕书案上的画具。这些界尺、规、矩之物,此时仍摆放得整整齐齐,素星痕根本没有动过,自始至终,他只用了一支叶筋细笔,还有一面小小的镜子。

“你……”其中一位评判终于开了口,“短短时辰,你竟能做出如此繁复之画?”

星痕左手揉着右手的手腕,笑了笑:“不用这些工具什么的,自然能比木学友画得多些。”

“可是,你不用界尺,怎能画出如此平直的描线?此等工笔,吾生平所未见!”又一人问道。

“这个其实,跟算学的道理差不多……”星痕微微皱眉,转又满脸光辉灿烂地一笑:“各位前辈不会明白的,所以快点继续比赛吧!”

一帮名师宿儒愣了一下,忍气吞声,向着一旁已经笑意满面的司徒延拱手,纷纷言道:“贵门教导出如此优异之弟子,佩服,佩服!”

那两名督赛先生便走到台前,一起高声宣布:“第三局——东山书院,苏星子胜!”

其实最好看的比赛莫过于峰回路转,咸鱼翻身,看热闹的众人忍不住欢声雷动,竟比离离、阿蒙这两个正牌亲友团的还要开心。

木小石败下这一阵来,便一遍遍地打量素星痕,站着看,坐下看,走去抽取第四局比试的题目,一边走一边还回着头看。素星痕冲着他尴尬地摆出一个笑脸,内心里愧得火烧火燎的。

选中的科目封纸撕开,只闻离离欢呼一声,便跟阿蒙又蹦又跳又击掌的。待木小石举着题牌转过身来,素星痕看见那上面写着:“诵文”。

“原来是背书啊。”他也不禁笑了起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额头。

两本一模一样的精印新书被摆上星痕和木小石的案头。木小石立即开卷,十分投入地盯着书本,翻页的速度近乎常人的一倍。坐在他左边的比赛对手也捧起书来,那样子却简直是在数书页。

“决不能再像个白痴似的画小人了。”素星痕这样告诫着自己,站起来走到台边,松手将刚读完的厚厚书本丢在督赛先生面前。

两刻钟后,考察背诵成果的督赛先生目瞪口呆地看着星痕。另一位先生慢慢走到台中央,放开嗓音叫道:“东山书院苏星子胜……双方各计两分,四局战平!”

“决胜——!决胜——!”离离、阿蒙带着一大帮兴奋的看客齐声高喊。见识了苏星子的十行并下过目不忘神奇背书法后,一部分原本纯粹看热闹的人变成了他的拥趸,飞扬的激情掀起了一个高潮。

素星痕低头捂住前额,这如火如荼的气氛令他仰问无语,情何以堪。

这时候,东道主莫隐之走上平台,行礼平息了众人的喧哗,微笑言道:“今日赛会精彩绝伦,我辈毕生教书育人,今见后学子弟如此英贤,深感欣慰。依两院学子赛会之惯例,比试若能延入第五局,便当由东道书院摆酒,于次日大开山门,招待各方来宾观赏决胜之赛,赛后大宴,以示庆贺。如今四局过后双方战平,那么决胜一场,便将留待明日早间开战。司徒山长与东山书院一众嘉宾今夜就请留宿本院,容我一尽地主之谊。也请各位朋友明日再度莅临,共观分晓。”

看客们多是积年追看学子赛会的好事之人,对赛会这个十分值得称赞的传统都很了解,念及明日有热闹看还有酒吃,欢喜得一通热烈喝彩。莫隐之又道:“明日决胜一局的题目,就请苏星子学友当场选定吧。”

素星痕正将目光穿过自己的指缝,寻找够大的地缝,忽然听说可以暂时休战,一时竟有些如蒙大赦,不待相邀,立即跑去随便抄起一个题牌。莫隐之亲手撕下封纸,看了看,高举着向众人道:“决胜一局比试剑术。各位,明日请早了。”

众人见了,都道这最后一局最是好看,遂欢声笑语,尽兴而散。只有离离、阿蒙、素星痕三人,呆站的呆站,僵坐的僵坐,好像被冻成了三枚冰人。

【三】

阿蒙打了个饱嗝,脸上露出由衷的舒心之意。只要美美地大吃一顿,他有什么烦恼都能一扫而空。慷慨的莫隐之招待了他们一顿晚宴,还安排了这个大房子给他们住。夜凉如水,星烁虫鸣,试问世间还有何不美?他快乐地环视着充满东陆独特书卷味的漂亮房间,冷不防离离、素星痕两张郁闷的脸,映入眼中。

看见这两个人不高兴,自己的心情也会直线跌落。阿蒙不自觉拿出晚宴上打包的馒头,又吃了起来。

“那个司徒大伯真够傻的!”离离双手撑着腮,噘着嘴,“饭桌上还喝得那么兴头,就好像他明天能赢似的!”

素星痕慢条斯理言道:“剑术也好什么也好,比武嘛,归根结底就是打架。他心里盘算着,他们东山书院出战的是个二十五岁的大人,大人跟小孩打架,自然是铁定会赢的。”

“星痕,你说的这个……听起来真是无耻啊!”阿蒙用力嚼着馒头,有些义愤地感叹。也难怪他,草原人在打架这方面几乎个个都是君子。

草草掩盖着的伤口被陡地揭开,素星痕一头撞在桌面。

“我去找司徒大伯!”离离霍地站起身来。

“干吗去?”阿蒙一愣。

“让他先付一半的酬金。”离离捏着自己下巴,认真地谋划道,“如果他给了,咱们今晚就连夜逃走!”

“你要比无耻的人更无耻吗?”素星痕仍伏在桌上,发出闷闷的声音。

离离怒道:“那怎么办?难道看着你明天在台上被打死,然后酬金也全都泡汤吗?”

素星痕抬起头,眼眸迷离:“后半句才是你的重点吧?”

“还不是最大的重点。最大的重点是,打死了还好,要是被打个半死不活,非但拿不到钱,还要倒贴钱给你看病。”女人的算盘打起来,连声响都显得特别冷酷,“眼下这光景,我手头能卖掉换钱的大概就只剩‘阿蒙一名’了!”

“我就有那么差吗?”素星痕下意识地挺了挺腰杆,还前所未见地握起了一个拳头。

离离望着他,默了片刻,轻轻将一只素手,覆上了他的肩头:“你知道吗……你是我此生中极特别的一个人。”

房中忽然变得很静,夏夜虫泣声声清幽。长辫垂腰的姑娘远目窗外,无限往事涌上心头:“小女子自记事起,打架打了十几年……你是唯一曾被我一击放倒的男人。”

静默又持续了几个瞬间。而后素星痕沉默着,往房门走去。

“打算先去要酬金吗?”离离追上来,欢喜地问。

阿蒙将最后一大块馒头全塞进嘴里嚼着,拍拍手抄起棍子,准备贴身护驾。

素星痕向着身后无力地摆了摆手:“我有些事,要出去看看。你们……洗洗睡吧。”他说着拉开房门,一阵微风迎面拂来,却只见一个遍体乌黑的人影正堵着门立在屋外。

“啊!”屋里的三个人惊得齐声大叫。

门外站着的是个女子,长发披散,一条面纱遮着脸庞,裙裳款款,身姿姣好。她见三人大呼小叫,忙将一个手指比在唇边,一推素星痕,自己挤进屋来,反手闭上了房门。轻轻摘下面纱,她冲着三人微微一笑。

“你……”素星痕一时呆住。

“是你!”离离惊呼一声。

阿蒙揉了揉被风吹迷的眼睛,盯住人家女孩子仔细审视了半天,才突然叫道:“哎呀,你,你跟那个木小石长得好像啊!”

“……”

“所以,其实你是女的?”一刻钟后,离离抱着肩,警惕地盯着面前的不速之客问道。

那一袭暗色衣裙的姑娘轻松地坐在桌边,点头笑道:“对,我不是男孩,更不是只有十三岁。跟这位苏学兄一样,我只是假扮成学童而已。自然,我也不叫‘木小石’。”

“那你叫什么?”

“要知道我的本名,那么‘苏学兄’是否也肯以真名实姓相告?我们公平交换,不亏不欠。”姑娘笑向素星痕,仍是像白天在台上对垒时一样有礼貌。

“怎么,你觉得‘苏星子’不是真名吗?”离离狡黠地一笑,“你不觉得这名字跟他很配吗?”

那姑娘见说,打量素星痕一遭,手搭唇边考虑道:“这样说的话,倒确实……”

“不!”素星痕断然止住了这对话的发展,站起来向那姑娘正式见礼道:“在下素星痕。”

那姑娘也站起来还礼,笑道:“在下百木英。”

“百木英?这算是什么名字?”离离眨了眨眼睛,“九州三陆,从没听说哪个地方有这样的人名。你若想瞒我们,不说就好了,何必编出这个来骗人。”

那姑娘一笑,反问道:“名字奇怪就是骗人?我的名字听起来没有来历,那是因为没人知道我的来历。当年我师父是在春天花开缤纷的树林里捡到我,所以依据当时美景取了这个名字。自然不符九州三陆任何种族的姓名规矩。”

素星痕听了却微有动容,抱歉道:“不知姑娘身世如此,得罪。”

百木英摇摇手:“一直都很快乐,倒也不觉有什么凄凉。”

离离问道:“那你为何要假扮曲江书院的学童?”

“和你们一样,打工赚钱哪。”百木英十分坦然,“我原本是莫山长雇来,专门教他儿子念书、画画的。做了两个月,他说起两院赛会要开幕了,今年尚无合适的人选出战,便让我顶上了。”

离离又问:“那你怎能扮得那么像?连说话都是个男孩子的声!”

“那么素兄又是怎能扮得如此之像?”百木英看着此时仍是团子头学童衣无邪少年般的素星痕,歪头一笑,“公平交换,不亏不欠嘛。”

“上回就是我们先说的,这回该你先说!”离离一挡素星痕。

百木英点点头:“说得有理,很公平。变声音其实也没什么的,一个小技巧,我教给你你也会的。”她说到最后一句,柔润的女子声线忽然变成男孩的嗓音,仿佛正在变声时期,还带有一丝沙哑,惟妙惟肖。看着面前三人惊讶的脸,她笑了笑,说:“我是女子,要扮小还算容易。可素兄是堂堂男子,竟是如何能将样貌变得如此年少?我真是佩服得紧,也好奇得紧。”

离离忍不住露出个笑来,推了推素星痕道:“是呀,快把你的养颜秘方说出来吧。以往我问你不肯说,如今人家都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你了,你可不能耍赖哦!”

素星痕斜眼看着离离:他早该知道,这个女人的每句话里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坑,随时等着他掉进来,她好挥锹便埋。

想不到这时候阿蒙也来起哄,皱着眉,万分关切地问道:“星痕,我也不明白,为啥你好像还是十二年前的样子?”

“啊,连你们两位也不知内情吗?”百木英眉梢轻扬,“那我就更想一闻素兄的秘诀了!”

房中变得静悄悄的,素星痕略略低着头,两片薄唇平静地合着。半晌,阿蒙深深地吸了口气,温声道:“星痕,若不想说就……”

凝视桌面的素星痕打断了他的话,吐出三个凉凉的字:“是诅咒。”

阿蒙、离离、百木英均是微微一震。

“我修习的东西,带有‘无法长大的诅咒’。”素星痕淡淡言道,“从领悟之日开始,修习者的形貌就不能再成长。”

“‘修习的东西’,是指‘流金归藏’吗?”离离心中暗自揣度,当着百木英的面,却没有露出口风。

素星痕抬起头,眼睛看着不知处的虚空:“我老师六岁开始修习此道,而后终身都是幼童样貌。当年我遇见老师时,他正被恶贼错当成天赋超群的孩童而绑架,打算高价拐卖。”

阿蒙听到此言,忽地坐直了上身,瞪着素星痕,却是张口无声。

百木英很是惊讶,不禁追问:“那……那时候,你却在做什么?”

素星痕转目望了望阿蒙。“那时候,我是一个……他们没有绑错的‘货物’。”

离离在素星痕的身边慢慢坐下来,仰目看着他。“星痕……小时候被拐卖过吗?”她有些震惊地琢磨着,又去看阿蒙,只见阿蒙低下头出神,眼圈竟渐渐有些泛红。

“这……呵呵,”百木英略带歉意地打破了寂静,“我一个小小的口技,引出素兄这许多往事来。这次交换,不那么公平啊。”

离离、阿蒙犹沉吟未拔,素星痕却一笑,换上了一副轻快的口吻:“既如此说,姑娘就再多答我一问,找回公平,可好?”

百木英不禁爽然而笑:“好!”

素星痕问道:“既然姑娘也认为在下的装扮十分逼真,那你又如何确定我也是假扮,而来这里摊牌?”

百木英笑出声来。“两院学子赛会多年演变成‘神童会’,再聪明的小孩子也顶不下来。所以两家书院每年都是找成人假冒出赛,这在双方都心知肚明,早已不算秘密了啊。”

“什么?”离离跳了起来,转又向素星痕连声说道:“你看你看!你总抱怨我接骗人的生意,现在看看吧,人家就是这个玩法!”

素星痕默然片时,冷笑了一声:“既已架空至此,办这赛会还有何意义。”

“起码是个乐子吧。”百木英道,“他们愿办,众人爱看,公平交换啊。”

“方才见姑娘作风,坦荡率真。难道在台上时,你不认为自己是在欺骗众人吗?”素星痕有些沉默。

百木英耸了耸肩:“这其实只是做一场戏罢了,我们打工的,拿钱演戏,只要尽职尽力,又有何不妥?素兄不见台下看客们高兴的样子?既能给人们带来开心,也可算得一件好事。”

素星痕道:“众人所以能如此开心,正因他们相信眼前所见的并不是戏。若有朝一日他们发现被骗,那时的愤怒与伤心,恐怕比以往的开心还多十倍。那时候,姑娘还会以为这是一件好事吗?”

百木英一愣,屋里又静下来。离离弯下腰,贴近素星痕的耳朵道:“喂,你身为‘这场戏’里的台柱小生,在这儿说这些,听起来有点不合身份。”

素星痕一怔,却再说不出话来,只得郁郁地转开目光。正好看见一旁粉墙上,壁挂名家墨宝的条幅,大书着两句古训:“莫以恶小而为之,一失足成千古恨”。

忽然,百木英爽朗地笑了两声,起身走到房屋中央。“素兄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今日不枉这一趟拜会。”她的眼中是清莹的亮光,笑着,忽然将脸转向阿蒙:“那位拿棍子的大哥,请看清楚!”

阿蒙闻声抬眼,只见那玄衣姑娘忽从袖中亮出一柄剑来,纤腰款移,长发披拂,就房中宽敞处一招一式地舞了起来。她舞得很慢,剑式都很简单,却都极有章法,看在阿蒙眼里,十分值得赞赏。

七八招舞毕,百木英收了剑,转向星痕三人行了一礼:“明日比剑,我便会用这套招式,分毫不差。实不相瞒,今日赛场上,素兄的才学令我服膺,颇有惺惺之感,所以我才漏夜来打扰。我想,既然赛会只是场戏,那么就以和局收场最好。素兄纵然不擅剑术,明日只要依套路进招,我在台上自会照应。言尽于此,余下的,你们看着办吧。”

她说罢一笑,衣袖轻飘,往外而行,走到门口,却又站住。“对了,方才我来的时候,你们可是正打算出门?这曲江书院里面戒备很严,你们身为外人,还是不要乱走的好。”说罢,她便自开门走了。

“又会算术,又会弹琴,又会画画,又会念书,又会变声音,居然还会用剑!”过了片刻,离离怔怔地望着门口,捶胸顿足说道,“没天理了,我生平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么无能啊!”

“她的眼力也很了得,既看出我不擅武道,又看出了阿蒙是我们当中唯一的武道高手。”素星痕也望着那房门,轻轻言道。

“看不出你不会打架才奇怪好吗。”离离揶揄一句,转头问道:“阿蒙,那你看清她刚才那些剑术没?”

阿蒙点了点头:“她打得非常清楚。”

离离拳头一砸掌心:“真是天无绝人之路,酬金还有望,看来也不用花钱看病了!那你也懂得怎么用剑吧?”

阿蒙挠头道:“嗯,还行吧。我以前也练过刀啊剑什么的,后来大合萨说,‘刀剑一类的兵器太过狠厉,武者要有仁心,以没有锋刃的棍为用具再好不过。’所以我就专门用棍了,打死了好多头狼。后来我又问过合萨,一刀穿心,跟一棍打断脊骨,到底哪个比较仁慈?大合萨也说不清了。”

房中一阵静默,不知何处好像有冷风吹过。离离嗓子里咽了一咽,挥着手对星痕说:“听到了吧,阿蒙训练你是绰绰有余的。哪,人家百木英都说了,拿钱演戏就得尽职。台柱小生,说什么也要把明天的戏唱完哦!”

素星痕慢慢抬起头看着她,脸色是白里泛青。离离视而不见地笑眯眯,拍拍他头上的团子:“小星子乖,练剑吧,姐姐看着。”

——这世上有两大恨事:一是男人不能打女人,二是某些男人其实也打不过眼前的女人。

素星痕咽下满腔悲愤,不理他们,却从囊中取出那卷诡异的图轴,展开在桌上,盯着那些屈曲纠结的金线沉思起来。

“喂!”离离十分着恼,要去夺金脉图,却被阿蒙一把拦住。

“他看这个的时候,咱们还是别打扰吧。”阿蒙低声说。

离离绝望地一甩双臂:“不能让他看啊!看完这个,他就一觉睡死啦!”

【四】

素星痕迷迷糊糊地站着,睁开一条眼缝,看见了身着剑衣的神童木小石,轮廓有点朦胧。过了一会儿,他觉察出有什么不对,这才把自己手里拿倒了的木剑掉了个个儿。

昨天他被按着头学下八招剑术,已处于半梦游状态,而后又对着金脉图发呆,不知折腾到何时。所以今天早晨,他是被阿蒙背到先贤祠赛场的。

祠前广场上,赶来观看决胜之局的人比昨天还多了三成,除了单纯的看客,显然还混进了不少东山、曲江两家书院的暗桩,两边互相拆台、带头起哄,赛场气氛被弄得沸反盈天,全无书院竞赛的文雅,倒有点像斗鸡跑狗的大赌场。一见素星痕竟倒持木剑就上了场,台下立即有人起哄起来,嘲笑之声久久不息。

阿蒙擦了一把头上的汗,对离离说道:“总算握住剑柄了!倒着拿剑很危险的!”

离离按着自己的耳朵,点了点头:“他开始醒过来了,还挺及时的。”

重已扮作学童的百木英看着素星痕,慢慢上前两步,用自己的木剑磕了磕他的剑锋。“苏学兄留意,我要进招了。”她刻意提醒一句。

素星痕揉揉侧额,振作了一下,眼中终于出现正常人一样的光亮。他也用剑回磕了对手的剑锋,道了声:“请。”

百木英一点头,按照昨夜约好的招式,中规中矩的一剑刺出。她生怕素星痕跟不上路数,这一剑的速度拖慢了数倍,就算是用来跟老弱妇孺打架,也已完全失去实战的价值。按照自己精心编制的套路,素兄应该成功地格住来剑,然后两人错身换位进入第二回合,姿态优美,配合无瑕。

正往下想,“啪嗒”一个突兀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路。她的步法停滞,身子僵住,慢慢低头看去——素星痕的木剑正淡定地平躺在地上。

被这缓慢得如同丝靡软舞的一剑正中手腕,导致兵器脱手,东山书院的神童露出一个惭愧的笑容。“木学兄剑术高超,我输了。”他向着百木英弯腰行礼,潇洒认栽。

台下期待着看一场好戏的人群一时默然,另一些人却不失时机地大哗起来:“一击制敌,妙啊!”“曲江胜了!曲江胜了!”

“怎……怎么会这样?”阿蒙目瞪口呆,“我连第一招都没教好吗?我……我果然还是不懂用剑啊!”

“别傻了!他根本是诚心的。”离离冷冷地瞪素星痕,而后垂头丧气地捧住脸,“唉!可怜我费尽心机,竟然就这么败在他手里!”

阿蒙挠挠头,宽慰她道:“败就败了吧,没人受伤,也算挺走运啦。”

离离强压着怒火点头而笑:“等他回来,就会有人受伤了!”

这时候,台上百木英收了剑,无话可说地望着素星痕。主宾席里,曲江山长莫隐之整顿衣襟站起身来,微笑着向司徒延行礼;司徒延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已经几乎不能保持礼仪上的风度。

莫山长步步稳健地踏上平台,胜利者的姿态既骄傲又谦和。他风度翩翩地举手示意,平息了满场喧哗,清晰地宣布道:“承蒙各位捧场,今年赛会,敝院侥幸……”

“爹啊。”一声稚嫩的呼唤突然插进山长的讲话里,在祠堂的廊檐下荡出一个细细的回响。莫隐之讲到一半的话骤然哽住,脸上露出几分罕见的惊慌。

只见先贤祠高大的门扇打开了一个小缝,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从里面慢慢走了出来。这孩子瘦小、眼光呆滞,一身上好的丝绸衣服蹭得脏兮兮的,身体似乎也不太协调,迈出门槛时还绊倒一跤。男孩委屈地吭了两声,蹒跚爬起来走到祠前平台上,双手攀住莫隐之的衣袖。

“爹啊,我想吃糊糊,没人喂我吃糊糊。”他有些口齿不清地说道。

台下的人一时都愣住了。很多人都知道莫隐之数年前丧妻,而后便只是潜心办学,一直鳏居未娶;也听说他有个儿子,但不承想——淮安第一名师、培养出神童无数的曲江山长莫隐之,他自己的孩子,就是眼前的这个……痴儿吗?

众人都等着看莫隐之如何表示,莫隐之却只站在那里,不言不动,不置可否。那男孩拉扯他两下,转过头,又冲着百木英走了过去,边走边叫道:“老师姐姐!老师姐姐,喂我吃糊糊……”

离离都紧张得攥起了拳头。百木英说过,她原本的差事是教导山长的小公子,如今看来,这个痴儿就是莫隐之的儿子无疑。可他这样一叫,赛会的骗局马上就要被拆穿了。

果然,观战的人群大哗起来。“老师,他叫他老师!”有人喊道,“这什么意思!”“他还叫他‘姐姐’!木小石是女的吗?”另一些人大声质疑。

“诸位!”一直在沉默的莫隐之突然高声一喊,“一个痴儿的话,大家也要当真吗?”他有些阴沉地说。

百木英已将那男孩揽在怀中,听见山长这样说话,不禁抬头看着他,微微地凝眉。

“这么说,莫山长也承认你的儿子是个痴儿了?”台下有人尖刻地问,明显是东山书院的暗桩。接着便有一群人高声起哄,讥笑那男孩痴愚的刻薄之词零碎地蹦出来,场面一时极其难堪。

“来人,来人!”莫隐之忍无可忍地大叫出来,“将这痴儿给我拖走!”

几个强壮的护丁闻令冲上台来。“不可!”百木英挺身将小男孩护住,那男孩紧紧揪住她的衣襟,吓得发抖。“……山长,若这样对待小公子,他的情况可能会更糟的。”百木英镇静地向莫隐之建言,喉中仍保持着少男之音。

莫隐之不理她,只一挥手。护丁们围上来预备强夺男孩。

突然一支木剑一晃。百木英怔住,只见始终站在一旁的素星痕已闪身过来,与她并肩挡住了那男孩,手握木剑对着护丁,虽然完全不成个架势。“腾”的一声,阿蒙用长棍撑地翻身跃上了平台,也轻捷地落在男孩身前,棍如长龙摆尾,横扫出一道劲风。看见星痕捡起木剑时,他就已做好了行动的准备。

三个少年护住可怜的男孩,与护丁的包围圈对峙起来。

莫隐之怒道:“木小石!你要坏我大事不成!”

百木英未答话,台下却有一个人大声笑道:“曲江书院名满宛州,却连山长的儿子都教导不好。还夸口有什么‘成贤略案’,能让学童无论贤愚,都变成聪明绝顶的才子。当真这么灵验,何不先在自己儿子身上用用?”紧跟着又有一人叫道:“成贤略案是个笑话,只怕这曲江书院过去的名声,也都是假的!”

东山书院的人煽风点火,渐渐有些普通的看客也跟着哄了起来,喧哗声越来越大。

情势竟这般急转直下,曲江书院方才还风光大胜,此刻却已砸烂了招牌。司徒延简直抑制不住心中的窃喜,激动得满脸冒出红光。

就在这群情汹涌之时,素星痕忽然将木剑一扔,转身向着莫隐之跪了下来。

“哎呀!!快看快看,戏还没完哪!!!”台下的离离一跃而起,使出全副气力高叫。沸腾的人群都被她娇美而锐利的嗓音吸引,齐往台上看去,迅速安静了下来。

莫隐之有些错愕,皱眉问道:“做什么!”

众目睽睽之下,只闻素星痕言道:“学生有个不情之请,万望莫山长成全。学生想转学到曲江书院。”

“什么?!”莫隐之和司徒延同时大喝了一声。

素星痕微微笑道:“学生自认天资不差,今日输在贵门木学兄的手下,全是平日受教不足的缘故。借这次赛会之机,学生得以在贵院盘桓两日,深感贵院学风严谨,能人众多。学生觉得曲江书院更适合学生深造,恳请山长成全。”

“你!素——”司徒延气得差点喊出星痕的真名,话到嘴边又生生收住。

满场看客再度轰然议论起来。东山书院的暗桩全都傻住了,好容易推波助澜弄出一边倒的大好形势,转眼间竟又反转了过来。优秀学子的代表当众要求转学,这简直是创了书院历史纪录的丢脸事迹吧。

愣了片刻,曲江书院的暗桩忽然开始热烈地鼓掌。此刻的心情,不必再用言语来表达。

莫隐之仍严肃地皱着眉,他拿不准这个苏星子的真实用意。

百木英默然看了星痕一会儿,忽然将身后的小男孩交到阿蒙怀里,推开护丁的包围走到莫隐之身边,对他耳语了几句。

莫隐之沉吟须臾,点了点头,言道:“既然苏小学友一片至诚,那好,本院随时迎候你前来入学。”

“哼!!”崩溃了的司徒延猛甩袖子,不顾其他,大步离去。

“师长还要招待众人宴饮庆贺,木小石,你先去吧。”莫隐之说着挥挥衣袖,护丁们见了,散开了包围。

百木英微含笑意,跑过去牵住小男孩的手,又拉起素星痕,拽拽阿蒙,并使眼色招呼了台下的离离。几个人跟着她穿过先贤祠,从祠堂的后门走入了曲江书院的内园,竟没有人再阻拦他们。

祠堂前的喧嚣渐渐远了,还不知莫隐之要怎么收场,但几个年轻人一点都不关心。曲江内园竹清木秀,鸟歌泉唱,大家跟随百木英默默地走着,逍遥赏景,一直也没人说话。直深入到一栋山环水抱的小宅,百木英开门带众人进屋,将痴痴呆呆的山长小公子安顿在床边坐好,又端出几杯茶来放在桌上,才终于开口言语。

“这儿是小风的住处,没人打扰,我们都可以畅所欲言。”她举手拔下簪子,松开一头长发,恢复了女儿声腔,笑着说道。

“哦,姑娘有什么要说的吗?”素星痕也笑着反问。

百木英端起茶杯浅饮了一口:“素兄昨夜就打算出门探查,今日又想出要求转学这等奇招,我猜得到,你有意深入曲江书院,必有所图。刚才祠堂前,三位为小风的事仗义相助,我心里感念,所以我就说服山长,带你们进来,也算是投桃报李。”

阿蒙眨了眨眼睛:“有所图?星痕,你有啥图啊?”

“不错,我也想问素兄有何所图。”百木英笑道,“毕竟是我带你进来,有些事情,我也得弄清楚。”

素星痕也取了杯茶,茶水的清香拂过鼻间,令他的困倦慢慢消解。“承蒙姑娘帮忙,我也自当直言相告。其实,我对曲江书院的‘成贤略案’颇感兴趣,故此想要一探。”

“哈,我就知道你藏着古怪!”离离一拍桌子,“扮小孩简直是你的大忌,你却硬着头皮应下来了,敢情是在司徒大伯那儿听见了什么‘成贤略案’,憋着到这儿来捣鬼呀。”

一旁那男孩小风咳了两声,好像是被口水呛到了。百木英过去为他擦了擦嘴角,抚着头顶安慰了一下,转回来又问:“不知这‘成贤略案’有什么玄机,素兄为何要探查?”

素星痕低头饮茶道:“这个是私事,不方便说。”

沉默了一会儿,百木英的声音变得有些严肃:“素兄,目下我仍是替曲江书院打工的人。若无法知道你们行动的目的,为雇主利益起见,恐怕我便不能帮你,也许还要做些阻拦。”

素星痕听了,一笑:“姑娘果然是尽职尽力,行事公平。”

百木英道:“过奖了,我只是就事论事。你们毕竟是不相干的外人,曲江书院内部的事,恐怕你们也无权来查。”

离离霍地站了起来,一只手伸进了素星痕的衣领。星痕一惊,怀中藏着的檀香木牌已被她抓了出去。

“看清楚,素星痕是十城商政使大人亲命的绣衣使!”离离将牌子举在百木英眼前,叉着腰,傲然说道,“绣衣使职在督察商业秩序,有权探查各行各业的一切可疑,当然也包括书院行业!”

百木英十分意外,盯着离离手中的木牌愣了一会儿,眸子微转,又去看素星痕。

“素兄,你……”她顿了一下,眨眨眼说,“你脸红了。”

这房中的所有人都看向素星痕的脸。他却还在愣怔着,忽见此窘境,干燥的嘴里用力咽了一下。片刻之前离离那个动作引起的心脏急跳,此时还没有平息。

“这么红,你没事吧?”阿蒙的手覆上他的额头。对着六只眼睛的聚焦,素星痕有些不知所措,正在这上不去下不来的时刻,却忽有人说了句话:“除了探查,绣衣使还有什么权力?”

正在研究星痕的脸的三个人一起打了个激灵。百木英不能置信地转头看去,只见坐在床边的小风两臂交叠在胸前,正十分认真地望着自己。

“如果探查到什么坏事,你能让他们停下来吗?”小风又问了一句,语气平静,眼神澄定,非但没有痴愚的浑浊,反倒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你……这位……小风兄弟……”四个人中最先缓醒的是素星痕,结结巴巴地不知该说什么。

“别叫‘小风’,我的学名是莫思风。”八岁的男孩站了起来,将身上蹭脏了的外衣脱掉,自己打开橱柜拿了件干净的换上,利索地打好腰带的结。

“你……你不是一个……”离离吞了半句话没说出来。

“是个痴儿,是吗?”莫思风冷冷地扫她一眼,走到桌边坐下,拿了杯茶,“我只是装了两年傻,好对付我爹。”

百木英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惊讶:“你居然是装的?这两年来,莫山长为了你遍求名医,还先后请过几十个老师教你,你的痴症却越来越重——这些竟然都是装的?”

莫思风点点头:“不是越来越重,而是我越来越会装了。两年前我还太小,装也装不像。我根本没病,那些名医当然治不好我。至于那些老师,”他撇撇小嘴,“除了你,没有一个人的本领足够当我的老师。”

“喂……”离离拉着素星痕和阿蒙,低声说,“原来他才是个真正的‘神童’。”

“过奖了。”莫思风向着离离一俯首,像个大人般的风度。

百木英问道:“你为何要这样对付莫山长?”

莫思风稚嫩的眉梢笼起一丝郁郁,鼓着小腮帮说道:“爹做的那些事我都知道,很多可不是什么好事。古人书里说,‘为人师表,当修身立德’,要照这个说法,他可真是太差劲了。他就爱吹牛他有个聪明的儿子,让我学这学那,好给他脸上增光。哼,我就偏不给他顺心。”

离离听得笑了出来:“哎呀,你一个小毛孩子,还这么满腔正义的!”

莫思风眨了眨眼睛:“不该是这样的吗?不是人人都该这样的吗?”他转头看着素星痕,“绣衣使,你说呢?”

素星痕一怔:“说……说什么?”

莫思风道:“说我说得对呀!绣衣使不就是维护正义的吗,你肯定知道,我说的是对的呀。”

素星痕微微挑起了眉毛,一时说不出话来。离离无声地一笑,将檀木牌子抛回他的怀里,眼中闪着慧黠的光:“哪有那么了不起呀。‘绣衣使’也不过是他的一份工而已,能白拿几个饷银。就这样,他还不想做咧。”

莫思风听了,竟是十分不屑地哼了一声。“别哄小孩子了,你们的话连自己都哄不了。”

这句话,说得几个人皆是一怔。

莫思风噘起嘴,有些气闷地说:“大人说的话都不牢靠。就比如我爹,妈妈死后,他说忘不了她,又说是为了我好,以后再也不娶了。他这样说,大家都夸他。可是,他是不是为了能有更多的漂亮姐姐跟他一起玩,说不定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吧。”

小屋中变得很静。须臾,百木英轻轻抚了抚小风的头。

莫思风抬起头来,说道:“这个书院里的人,都管不了我爹的事。绣衣使,你是能管事的人,所以我才理你们的。”

素星痕看着他,却不再笑了,认真地点了点头。

莫思风抿住嘴唇,小脸有点激动得泛红。“想去看那个‘成贤略案’吗?”他从椅子上跳下来,跑到房门边,“想的话,就跟我来。”

【五】

如果没有小风指引那条猫兔狐狗专行的隐秘通路,素星痕他们永远不可能发现这座大书院里还有这么一处荒僻而丰茂的地方,就连已在书院住了两个月的百木英也是。森碧参天的竹林中,隐约可见一座漆黑色的小房子——比起东陆的房屋,那外形倒更像阿蒙家乡的毡帐。

几个人穿过密竹来到黑房边上,发现这房屋其实也是用竹子盖成,只不过竹料被染得乌黑。房子没有窗户,唯一的竹门也被严实地锁死,通体并无任何可以进光的地方。看大小,房里大概能容纳四五个人,但会比较拥挤。

“这就是‘上课’的地方。”莫思风低声说,“白天这里没人,他们到了晚上才上课。出钱买了‘成贤略案’的学生才能上课,然后每过七天,他们就真的变得聪明一点了。可是我知道,除了那个出钱的学生,还会有另外三个人被带到这儿来。”

他说着,趴在黑竹绑成的屋墙上,搜寻着竹缝:“我老想看看里边是什么,可是一点也看不见。”

“里边是三叉星形的秘术阵。”素星痕忽然说道,声音冷得吓人。

大家都回头看他,他却不再言语,也不再看那黑屋,只凝眉低着头出神。过了须臾,他开始踱步,竹林里的细草被踩踏,发出焦躁的声音。

“什么时候会再上课?”他踱着步问。

“我知道今天晚上就有一次。”莫思风答道。

素星痕停下脚步。合着眼睛沉默了好半晌,他开口说:“阿蒙,帮我。”

阿蒙一惊,简直是喜出望外。这么多天来星痕每次主动找他说话,都无一例外是商量分道扬镳的事。他一步纵到素星痕面前,拍着胸脯问:“要我做什么?”

素星痕慢慢睁开双眼,凉凉的眸子直视着阿蒙。“我想了很久,这件事,不能瞒你。”他沉声言道,“因为这个屋子里的秘术阵,与‘猎星团’有关。”

阿蒙睁圆了眼睛,许久许久,没有说话。

“‘猎星团’是一伙极凶恶的恶贼,有时也会上陆地,但大部分时间是在海上。”回到莫思风住处后,谨慎地关门闭窗,而后素星痕讲起了一些往事,“他们流窜三陆之间,做的都是极罪恶的买卖,没人能拿他们怎么样。”

星痕双手捧着热茶,转了转杯子,像在取暖:“我十三岁时候,被他们绑架到船上。那次被绑的,还有我后来的老师。”

一旁,阿蒙低着头,望着自己的两只拳头。“我很小的时候就被他们抓起来,一直在他们的船上干杂活。直到那年在船上认识了星痕。要是没有星痕,我怎么也不能逃回草原的。所以星痕是我的恩人。”

离离专注地听着,想问什么,却没有贸然出言。她望着眼前这两个少年,眉头罕见地凝起一丝悲凉。

素星痕沉默了一会儿,仿佛想了许多事情,却又都悄悄地藏了起来。须臾他的眼中已是冷厉的光色:“那一次猎星团绑架的目的,就是将这些天赋出众的孩子卖给一个大主顾,然后让秘术师以孩子们为材料,执行‘炼魅之术’。”

“什么是炼魅之术?”百木英问。

“就是夺取数个孩童的神智,凝聚于一个孩童脑中,而后再对数个这样神智高超的孩童施术,夺其神智凝于一人。如此多次反复,最终将这些孩子的神智彻底剥夺,凝练成一个智慧远超常人的魅。”素星痕平静地讲着,“此处‘成贤略案’所用的,只是炼魅之术的第一阶,其实就是夺取其他学生的心智,来提高购买略案的学生的智慧。第一阶炼魅所用的是三叉星形的秘术阵,必须在完全无光的圆形竹屋里进行。”

听着的四个人连呼吸声都不闻。过了半晌,阿蒙疑惑地问道:“星痕,你怎么知道这些?”

素星痕垂下眼帘,只是淡淡说:“偶然见过。”

断断续续的抽噎声忽然响起,年幼的莫思风低着头,大颗大颗的泪珠滴落下来。百木英一把揽住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离离望着素星痕,问了一句。

星痕满面萧肃。“刚一听到成贤略案时,我就觉得,它与炼魅有关。懂得炼魅的秘术师,也一定与猎星团有关。”他转头望着窗外,轻轻说,“我要亲自去竹屋里,抓住那个秘术师。”

“这怎么行!”阿蒙急得站了起来。

“只有我能做到。”素星痕仍是平静,伸手握住了阿蒙的手腕,“你要帮我。”

阿蒙愣了一瞬,摇摇头还想再说,却被离离拦住。

“他已经决定了。”姑娘面上带着一丝有些难懂的微笑,“既然这样,你想好怎么混进那个小黑屋了吗?”

素星痕默然。

“嘿,我有办法。”离离捋着自己的辫子,一笑。

“什么办法?”好几个人一齐问道。

“很容易哒。不过要是有条漂亮裙子就好了,可惜没钱去买。”

“哦,那没关系。”百木英走去打开橱柜,从里面翻出剪刀、木尺,“拆几件小风的衣服,我给你做一条。”

看着她那淡然自若的样子,离离好像泄了气似的:“所以,你真的是什么都会,是吗?”

莫隐之走在幽静的书院园林里。勉强应付完了学子赛会的乱局,此时他的心情很糟。

走着走着,一阵清甜的歌声飘进耳中,呢喃浅吟,好不多情。他抬眼望去,只见前边大榕树下的小池旁,坐着一个红衣的倩影,乌黑长辫垂在腰际,碎碎的裙摆下露出一双雪白的脚踝。那姑娘哼着歌儿,两只赤脚伸进池里,悠闲地踢腾着水花。

这个女孩却是认识,好像是那个苏星子的家人。此前见她只是个不起眼的野丫头,不想打扮起来,倒也这般动人。

俗话说得好,断无名士不风流。淮安莫隐之,怎么说也算个名士,何况近些日子忙着赛会和成贤略案的事,他已经很久没“跟漂亮姐姐一起玩”了。

于是他笑了笑,负着手踱到那姑娘的身边。

“前朝《雅诗韵府》有句云:‘红裙水湄,濯素足兮’,意境绝美,令人神往。不想此句竟是为姑娘而设。”他悠然出言,斯文优雅地挑起话题。

离离抬头看见他,朱唇皓齿,笑靥生辉:“山长大人!您是在赞我漂亮吗?”

“当然。”莫隐之微笑着点头,一手牵着离离站起来,另一手轻轻扶在她的腰上。

“哎呀,山长做什么?”离离问道。

莫隐之笑而不语,揽着离离转过身来——

一个少年的脸庞突然出现在眼前。

“是啊,山长这是在做什么呢?”不知何时走到他背后的素星痕微笑着问。

“你……!”莫隐之这一惊不轻,愣了一下,连忙松开离离。

“啊,弟弟,山长他没做什么,你别误会啊。”离离羞怯地说了句。

素星痕平静地一笑,目光犀利:“姐姐不必告诉我,我自己看得很清楚。”

莫隐之的心怒跳了两下,努力克制着自己,不露声色。离离却被素星痕这一句说得捂了脸颊,一咬嘴唇,转身跑开了。

素星痕看着莫隐之,笑了笑,躬下身说:“学生有事想见山长,不想来得不巧。”

“什么事?”莫隐之一脸僵硬地问。

素星痕道:“不瞒山长,学生情愿转学,完全是被曲江书院的成贤略案所吸引。学生也想进入山长的‘成贤馆’深造一番,却奈何囊中羞涩,大概付不起那笔资费。”

“哦?”莫隐之眯起了眼睛。

素星痕露出一个狡黠的表情:“我姐姐年轻美貌,山长喜欢与她亲近也是人之常情,您请放心,学生不会去乱说的。不过,就不知山长能否格外开恩,让我这穷小子也沾沾成贤略案的光呢?”

莫隐之感到自己唇边的肌肉抽动了一下。片刻,他阴恻恻地一笑,点头道:“像你这么聪明的孩子,本山长当然愿意好好培养。你今晚就可以去成贤馆上课,我派人去接你。”

素星痕挑起眉毛,连连弯腰行礼:“学生多谢山长了!”

莫隐之摆摆手,踱着方步走开。“不知死活的小子!自己送上门来。”他心中恨恨地咒骂。被穷人敲诈是要不得的,然而顺水推舟,把敲诈者送进某个小黑屋里变成痴儿,却不失为最好的“灭口”方式。莫隐之这样想着。

素星痕也这么想。

躲在大树后偷笑的离离也这么想。

夜风似乎起了,竹叶沙沙的响动告知了这一点。素星痕在绝对的黑暗中静静聆听,这密不透风的小空间里,自己和别人的呼吸声相互交错。

他与另外两名学童被安排分开就座,三人的位置构成三叉星的图案。那两个孩子很听老师的话,却不知内情,听得出他们此刻非常害怕。而一个衣服华贵的富家子坐在三叉星的中心,他的呼吸不安中还透着一点兴奋。

第五个人的气息,却完全捕捉不到。然而素星痕知道,他就在这个小屋里。

在黑暗中,炼魅的秘术师能够完美隐匿,随时都可能悄无声息地遁走。机会只在一瞬之间。

按照计划,百木英会将密竹林外的守卫引住几个瞬间,让阿蒙乘隙潜入林中。阿蒙必须寂静地埋伏,直到听见星痕在竹屋中发出信号,而后立即在屋顶上开出一个透光的孔洞——用他那条铁一般坚实的长棍应该可以做到。

只有星辰之光的照射,才能中止炼魅师黑暗的勾当,并让他们失去逃跑的能力。

“要让光束准确落在秘术师身上?”白天听素星痕讲解计划时,百木英忧虑地提出质疑,“仅凭在屋外听你的声音来判断方位吗?就算耳力再强的人,谁能保证毫无偏差?这太危险了。”

“这是唯一的办法。‘放弃’不在选择之内。”素星痕固执地回答,转目看着阿蒙。

阿蒙站在窗前望着夕阳,宽肩细腰的峻拔背影镶着一圈淡淡的金边。

“相信我。”草原少年笃定地说。

黑暗中,素星痕闭上眼睛。“相信”,本就是件盲目的事情。

此一时刻,黑色竹屋的外面,璀璨星光洒落在竹林缝隙。一个少年像猫一样轻巧地爬上一根高竹,他的背后除了一条长棍,还负着一块半人大的石头。爬到顶端时,身体加上石头的重量,将那粗壮而柔韧的竹干坠得弯曲下来,吱吱嘎嘎的响动被风吹竹叶掩盖。借着竹干的弧度,少年慢慢接近了黑屋的屋顶,静悄悄地倒吊着,连一丝稍粗的喘息都不曾发出。

小屋里,无声的咒语在黏稠地流动,虽听不见,但感觉得到。

“就要来了。”素星痕全神贯注地想着,忽然,强有力的寒意迎面逼近,一个冰冷的指尖接触了他的额头。

他以自己所能及的最快速度抓住面前那只枯瘦的手腕,集中全部意念喊出了阿蒙的名字——下一刹那,自己的意识已如洪流一般被那只手吸去。

几乎就在同时,屋外传来一声大石落地的巨响。那只手的主人瞬间意识到应该逃离,却已来不及,夜天之光突然灌满了黑暗的密室,将他照耀得无所遁形——竹屋的屋顶竟已不翼而飞。

在听见素星痕叫声的一刻,倒吊在竹梢上的阿蒙扣住黑屋的顶檐,抛掉了身上的石头。坚韧的竹干猛力反弹,少年借势爆发出了全身力气,一举掀掉了整个屋顶,所有动作,都只在一瞬之内完成。

这就是他的办法,简单、直接、充满力量,最最有把握的办法。

阿蒙被竹干的弹力甩上半空,而后从天而降地落进只剩围墙的小屋。反手一棍压制住已然瘫倒在地的秘术师,他一把拉住星痕:“你没事吧?!”

素星痕虚软地靠在壁上,刚刚脑中被吸走的东西汹涌地回流,渐渐凝聚起来,才让他看清眼前的一切。抬起头,望着墙圈之上璀璨的夜空,他露出一个无力的微笑:“阿蒙……你比想象的还棒得多啊。”喃喃语毕,人已睡了过去。

“这是什么地方?”才一醒来,素星痕便警觉地问道。

“放心吧,是我以前住过的山洞。”百木英的声音。素星痕坐起来,看见她在几步开外的地方拨弄着篝火,离离、阿蒙都围着火堆坐着。更远的角落里,一个骨瘦如柴、肤色暗青的中年男人窝在那里,被捆得像个粽子。

“咱们捣毁了成贤馆,莫隐之很快就会发觉。所以我们就带你直接跑出了曲江书院。有小风在书院里帮着周旋,他们找不到咱们。”百木英说着,从瓦罐里倒出一小杯水。离离捧了水送到素星痕手中,转头看了看那个捆着的人。“人犯已经抓住啦。就等你审了。”

素星痕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站起来走向山洞的角落。其他三个人也跟着他,一起来到那枯瘦的男人身前。

“你是炼魅师吗?”素星痕蹲下身子,问道。

男人睁开一条眼缝,青灰色的眸子动了一动:“你知道‘炼魅之术’?小子倒蛮有见识。”

素星痕冷冷地盯着他:“你可知道‘猎星团’的行踪?”

那炼魅师的眼睛陡地睁大,上下打量着眼前少年,阴沉地反问:“你找他们做什么?生意?”

素星痕摇了摇头。“报仇。”他清晰地说道。

炼魅师脸上的肌肉一动,不禁干哑地怪笑起来:“他们的仇人太多了,可是没有一个敢去报仇。我劝你,假装忘了吧。”

“忘不了。”素星痕决绝地说,“他们害得我不能见我娘最后一面,害我的朋友再也找不到自己的部族和亲人,害我的老师病死在船舱里。……现在,我和我的朋友已经长大了。我们一定要让他们伏罪。”

炼魅师斜视着他,半晌道:“很好,很有志气。只可惜我不知道他们在哪儿。”

“不用瞒我了。你们是生意伙伴,我清楚得很。”素星痕说。

炼魅师沉默了一会儿。“我可以告诉你猎星团的行踪,如果,你答应放了我的话。”

“什么?”阿蒙忍不住喝问一声。

炼魅师道:“在曲江书院里,我曾经把十几个学童变成痴儿。如果你把我交到宛州商会,我一定不会得到宽赦。跟死并没有区别,死在你们手上也是一样。不过,我就算死也不会说出你想知道的事。除非你先放了我——”他露出狡黠而阴鸷的笑容,“离开你们之后,我会把你要的答案写在纸上,放在我们约定的地点。如果你信不过我,我可以现在就对自己施展秘术。你应该知道,那是炼魅之术的高阶法术,被施法的人永远也不能再撒谎,如果说出或写出违心之言,自己的神智会立刻被谷玄星吸纳一空,变成一个白痴。”

他看着四个沉默的年轻人,笑得诡异而难看:“怎么样?成交的话,我愿意后半生做个诚实的人,来换一条命。”

素星痕没有说话。离离纤细的眉梢立了起来,问道:“我们放了你,然后呢?你回到曲江书院里,接着搞什么‘成贤略案’?”

炼魅师吃吃地笑:“傻瓜才会再去是非之地。我会找新的生意来做,这世上总有人肯花钱让自己变得聪明。不过这次,定要去个不会被抓到的地方。”

“浑蛋!”阿蒙愤怒地骂了一句。

炼魅师并不理他,只是注目在素星痕身上。“我能活命,你也能找到天大的仇人,否则你我一起落空。小子,成交吗?”

素星痕慢慢站了起来,久久无语。

百木英抱着肩,安静地等着。阿蒙几次想说些什么,却都被离离用眼色制止。篝火噼啪地响着,过了不知多久,素星痕从怀里摸出了一样东西。

“我是十城商政使麾下,第十三绣衣使。”他将缀着流苏的檀香木牌举到炼魅师眼前,一字一句地说,“你这样的人,我不能放。”

柴成炭烬,火堆只剩下一点摇曳的微光。阿蒙、百木英都已睡了,就连罪犯炼魅师也因自己又哭又笑地吵闹过度,累得昏睡过去。素星痕却还靠着石壁坐着。他虽然很爱睡觉,但不知为何,经常在别人都熟睡之时,自己反而一个人醒着。

手里把玩着那块小小木牌,翻来覆去,他低头看着,若有所思。

“现在还想把它还给江大人吗?”一句悄然的问话响在耳边,星痕不由得一怔。

离离不知何时凑到身边来了,跟他并着肩坐下。“拿着这个牌子,就算放弃私仇也觉得值得,是吗?”她凝望火光,笑着低言。

素星痕默然须臾,将脸别到一边。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说:“我不是放弃,只是暂时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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