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八首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1〗。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2〗？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3〗。颜色类相似按：《艺文》作“其色似相类”，手爪不相如^4〗。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阁去^5〗。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6〗。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7〗。将缣来按：《艺文》作“持缣将”比素，新人不如故。

凛凛按：一本作“廪”岁云暮，蝼蛄多鸣悲按：《文选》作“夕鸣悲”，一本作“悲鸣”^8〗。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9〗。锦衾遗洛浦，同袍与我违^10〗。独宿累长夜，梦想见容晖按：宋本作“煇”，后仿此^11〗。良人惟古欢，枉驾惠前绥^12〗。愿得长巧笑，携手同车归^13〗。既来不须臾，又不处重闱^14〗。谅无鷐一作“晨”风翼，焉能凌五臣作“陵”风飞^15〗？眄睐以适意，引领遥相睎^16〗。徙倚怀感伤，垂涕沾双扉^17〗。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18〗。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19〗。菟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20〗。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21〗。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22〗？伤彼按：一作“披”蕙兰花，含英扬光辉^23〗。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24〗。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25〗？

孟冬寒气至，北风何惨栗^26〗。愁多知夜长，仰观众星列^27〗。三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28〗。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29〗。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30〗。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31〗。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32〗。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33〗。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34〗。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35〗。

四坐且莫喧，愿听歌一言。请说铜炉器，崔嵬象南山^36〗。上枝以一作“似”松柏，下根据铜盘。雕一作“彫”文各异类，离娄自相联^37〗。谁能为此器？公输与鲁班^38〗。朱火然其中，青烟飏其间^39〗。从风入君怀，四坐莫不叹一作“且莫欢”。香风难久居，空令蕙草残^40〗。

悲与亲友别，气结不能言。赠子以自爱，道远会见难。人生无几时，颠沛在其间。念子弃我去，新心有所欢^41〗。结志青云上，何时复来还^42〗？

穆穆清风至，吹我罗裳裾^43〗。青袍似春草，长条随风舒。朝登津梁上一作“山”。按下“抱柱”，山当作“上”，褰裳望所思^44〗。安得抱柱信，皎日以为期^45〗？

齐云：古诗妙不可言，使集中皆如此，即近于国风矣。按：《文选注》并言古诗，盖不知作者。或云枚乘，疑不能明也。诗云“驱车上东门”，又云“游戏宛与洛”，此则辞兼东都，非尽是乘明矣。然《文选》十九首中，枚乘诗八首，古诗四首，其余《玉台》诗不录。《文选注》据第三首“青青陵上柏”，第十三首“驱车上东门”以为非尽是乘诗。此二诗《玉台》亦未载入枚乘诗中。《文选》不应将八诗概没却枚乘姓名也。

1〗《本草》：“蘼芜，芎苗也。生雍州川泽及冤句。四月、五月采叶暴干。”陶隐居云：“今出历阳，处处亦有，人家多种之，叶似蛇床而香。”《管子》：“五沃之土，生蘼芜。”《广志》：“蘼芜，香草。魏武帝以藏衣中。”郭璞《赞》：“蘼芜香草，乱之茶床。不陨其贵，自烈以芳。”

2〗刘熙《释名》：“跪，危也。两膝隐地，体危倪也。”《穆天子传》：“膜拜而受”注：“长跪，拜也。”《吴越春秋》：“女子知子胥非常人，长跪以餐与之。”乐府：“白兔长跪捣，虾蟆丸奉上，陛下一玉柈。”蔡琰《悲愤诗》：“托命于新人。”

3〗《韩诗外传》：“居处齐则色姝，饮食齐则气珍。”毛苌《诗传》：“姝，美色也。”扬雄《方言》：“姝，好也。”李陵《答苏子卿书》：“幸谢故人。”

4〗《汉·外戚传》：李夫人曰：“颜色非昔。”《说文》：“爪，本为抓爪之爪，非手足甲也。”案：下文“织缣”、“织素”，正见“手爪不相如”意。

5〗《尔雅》：“小闺谓之阁。”

6〗《释名》：“缣，兼也。其丝细致，数兼于布绢也。细致染缣为五色，细且致不漏水也。”又：“素，朴素也。已织则供用，不复加巧饰也。”又：“物不加饰皆自谓之素，此色然也。”

7〗《小尔雅》：“倍两谓之匹。二丈谓两，倍两，四丈也。”

8〗善曰：“《说文》：“凛，寒也。”《方言》：“南楚或谓蝼蛄为蝼。”《广雅》：“蝼蛄，蛄也。”按：《尔雅疏》：“，一名天蝼，一名硕鼠，即今之蝼蛄也。”刘向《别录》：“邹衍言黄帝土德，有蝼蛄如牛以应之。”

9〗善曰：“杜预《左传注》：‘厉，猛也。’无衣，见《毛诗》。”《汉书》：高祖曰：“游子悲故乡。”

10〗锦衾，见《毛诗》。《汉·地理志》雒阳注：“周公迁殷民，是为成周。”《春秋》：“昭公二十一年，晋合诸侯于狄泉，以其地大成周之城，居敬王。莽曰宜阳。”师古曰：“鱼豢云：汉，火行，忌水，故洛去‘水’而加‘隹’。如鱼氏说，则光武以后改为‘雒’字也。”《说文》：“浦，水滨也。”《风土记》：“大水有小口别通曰浦。”

11〗《毛诗笺》：“敦敦然独宿于车下，此诚有劳苦之心。”《楚辞》：“袭长夜之悠悠。”《琴操》：“聂政之妻曰：‘聂政出游，七年不归，吾尝梦想思见之。’”《汉书·王莽传》：“夙夜梦想。”梁吴均《答柳恽诗》“左右生容晖”，盖本此。

12〗善曰：刘熙曰：“妇人称夫曰良人。”按：《选》言：“良人念昔之欢爱，故枉驾而迎己，惠以前绥，欲令升车也。故下云‘携手同车’。”

13〗古诗：“不念携手好。”

14〗善曰：《楚辞》：“何须臾而忘反。”张铣曰：“闱，闺门也。”

15〗善曰：《尔雅》：“晨风，鹯。”《庄子》：“鹊凌风而起。”

16〗善曰：《左传》：“穆叔谓晋侯曰：‘引领西望。曰：庶几乎？’”吕延济曰：“眄睐，邪视也。睎，望也。”

17〗李周翰曰：“扉，门扇也。”司马相如《长门赋》：“间徙倚于东箱兮。”《东观汉记》：“丁鸿感悟垂涕。”按：以下四首俱入《文选》，此系《十九首》之第十六首。

18〗翰曰：“冉冉，渐生进貌。”善曰：“《风赋》：‘缘太山之阿。’张衡《南都赋》：‘结根竦本。’”按：《选》注：“竹结根于山阿，喻妇人托身于君子也。”

19〗善曰：毛苌《诗传》：“女萝，松萝也。”《毛诗草木疏》：“今松萝蔓松而生，而枝正青，兔丝草蔓联草上，黄赤如金，与松萝殊异。此古今方俗，名草不同，然是异草，故曰附也。”

20〗善曰：《仓颉篇》：“宜，得其所也。”

21〗《汉·萧望之传》：“万里结婚。”善曰：《说文》：“陂，阪也。”

22〗杜预《左传注》：“轩，大夫车。”服虔云：“车有藩曰轩。”

23〗《说文》：“兰，香草也。”《山海经》：“天帝之山，其下多蕙。外山之下，其草蕙。”毛苌《诗传》：“英，犹华也。”

24〗善曰：《楚辞》：“秋草荣其将实，微霜下而夜殒。”

25〗善曰：《尔雅》：“亮，信也。”《列女传》：“齐母乃作诗，以砥砺女之心，高其节。”《左传》：“晋文公有贱妾曰燕姞。”按：此系《十九首》之第八首，《文心雕龙》曰傅毅之词。

26〗善曰：毛苌《诗传》曰：“栗冽，寒气也。”

27〗吕向曰：“列，罗列也。”

28〗“三五”、“四五”，见《礼记》，张衡《灵宪》：“月者阴精之宗，积成为兽，象兔形。”《春秋元命苞》：“月之为言阙也。一说蟾蠩与兔者，阴阳双居，明阳之制阴，阴之倚阳。”

29〗善曰：《说文》：“札，牒也。”张铣曰：札，笔也，谓书也。

30〗善曰：《韩诗外传》：“赵简子少子名无恤，简子自为书牍使诵之。居三年，简子坐青台之上，问书所在，无恤出其书于左袂，令诵习。”

31〗善曰：《李陵与苏武书》：“区区之心，窃慕此尔。”《广雅》：“区区，爱也。”按：此系《十九首》之第十七首。

32〗善曰：《说文》：“绮，文缯也。”

33〗善曰：郑玄《毛诗笺》：“尚，犹也。”《字书》：“尔，辞之终也。”

34〗善曰：郑玄《仪礼注》：“著，谓充之以絮也。”著，张虑切。又《礼记注》：“缘，饰边也。缘，以绢切。”毛苌《诗传》：“鸳鸯，匹鸟也。”《侯鲭录》：古诗云：“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注：“被中著绵谓之长相思，绵绵之意。缘，被四边缀以丝缕，结而不解之意。”

35〗善曰：《韩诗外传》：“子夏曰：‘实之与实，如胶与漆，君子不可不留意也。’”按：此系《十九首》之第十八首。

36〗崔嵬，见《毛诗》。后汉李尤《薰垆铭》“上似蓬莱，吐气委蛇”，与此意同。

37〗汉贾谊《赋》：“妙雕文以刻镂。”赵岐《孟子注》：“离娄，古之明目者也，盖黄帝时人。”《淮南子》：“离朱之明察针末于百步之外。”

38〗《史记》：“公输班作陵云之梯以攻宋城。”《淮南子》：“鲁般以木为鸢而飞之。”般音班。

39〗刘向《薰垆铭》：“中有兰绮，朱火青烟。”

40〗王子年《拾遗记》：“瀛洲时有香风泠然而起，张袖受之则历纪不歇。”《广雅》：“蕙草，绿叶紫花，魏武帝以为香烧之。”

41〗焦赣《易林》：“不见所欢。”

42〗《史记·范睢传》：须贾曰：“贾不意君能自致于青云之上。”

43〗《释名》：“下曰裳。裳，障也，所以自障蔽也。”

44〗王充《论衡》：“津梁绝而不过。”《说文》：“津，水渡也。”《华严经赞》：“苦海作津梁。”考此，即《楚辞》“登山临水”意。《尚书大传》：舜曰：“精华已竭，褰裳去之。”《楚辞》：“折芳馨兮遗所思。”

45〗《史记》：苏秦曰：“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皎日，见《毛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