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人间有味是清欢

在这坚硬的世界里,修得一颗柔软心 作者:林清玄 著


清欢之所以好,是因为它对生活的无求,是它不讲求物质的条件,只讲究心灵的品味。

这种清淡的欢愉不是来自别处,正是来自对平静、疏淡、简朴生活的一种热爱。

人间有味是清欢

少年时代读到苏轼的一阕词,非常喜欢,到现在还能背诵:

细雨斜风作晓寒,

淡烟疏柳媚晴滩,

入淮清洛渐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盏,

蓼茸蒿笋试春盘,

人间有味是清欢。

这阕词,苏轼在旁边写着“元丰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从泗州刘倩叔游南山”,原来是苏轼和朋友到郊外去玩,在南山里喝了浮着雪花沫乳花的小酒,配着春日山野的蓼菜、茼蒿、新笋以及野草的嫩芽等,然后自己赞叹着:“人间有味是清欢!”

当时所以能深记这阕词,最主要是爱极了后面这一句,因为吃野菜这种平凡的清欢,才使人间更有滋味。“清欢”是什么呢?清欢几乎是难以翻译的,可以说是“清淡的欢愉”,这种清淡的欢愉不是来自别处,正是来自对平静、疏淡、简朴生活的一种热爱。当一个人可以品味出野菜的清香胜过了山珍海味,或者一个人在路边的石头里体会到了比钻石更吸引人的滋味,或者一个人听林间鸟鸣的声音能感受到比提笼遛鸟更多的感动,或者甚至于体会了静静品一壶乌龙茶比起在喧闹的晚宴中更能清洗心灵……这些就是“清欢”。

清欢之所以好,是因为它对生活的无求,是它不讲求物质的条件,只讲究心灵的品味。“清欢”的境界是很高的,它不同于李白的“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那样的自我放逐;或者“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那种尽情的欢乐。它也不同于杜甫的“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这样悲痛的心事,或者“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那种无奈的感叹。

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有千百种人生,文天祥的是“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我们很容易体会到他的壮怀激烈。欧阳修的是“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我们很能体会到他的绵绵情恨。纳兰性德的是“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不多情”,我们也不难会意到他无奈的哀伤,甚至于像王国维的“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

可是“清欢”就难了!

尤其是生活在现代的人,差不多是没有清欢的。

你说什么样是清欢呢?我们想在路边好好地散个步,可是人声、车声不断地呼啸而过,一天里,几乎没有纯然安静的一刻。

我们到馆子里,想要吃一些清淡的小菜,几乎是杳不可得,过多的油、过多的酱、过多的盐和味精已经成为中国菜的特色,端出来时把人吓一跳,因为菜上挤的沙拉比菜还多。

我们有时没有什么事,心情上只适合和朋友去啜一盅茶、饮一杯咖啡,可惜的是,心情也有了,朋友也有了,就是找不到地方,有茶有咖啡的地方总是嘈杂的,而且难以找到一边饮茶一边观景的处所。

俗世里没有清欢了,那么到山里去吧!到海边去吧!但是,山边和海边也不纯净了,凡是人的足迹可以到的地方就有了垃圾,就有了臭秽,就有了吵闹!

有几个地方我以前常去,像阳明山的白云山庄,叫一壶兰花茶,俯望着台北盆地里堆叠着的高楼与人欲,自己饮着茶,可以品到茶中有清欢。像在北投和阳明山间的山路边有一个小湖,湖畔有小贩卖工夫茶,小小的茶几、藤制的躺椅,独自开车去,走过石板的小路,叫一壶茶,在躺椅上静静地靠着,有时湖中的荷花开了,真是惊艳一山的沉默。有一次和朋友去,两人在躺椅上静静地喝茶,一下午竟说不到几句话,那时我想,这大概是“人间有味是清欢”了。

现在这两个地方也不能去了,去了只有伤心。湖里的不是荷花了,是漂浮着的汽水罐子,湖畔也无法静静躺着,因为人比草多,石板也被踏损了。到假日的时候,走路都很难不和别人推挤,更别说坐下来喝口茶,如果运气更坏,会遇到呼啸而过的飞车党,还有带伴唱机来跳舞的青年,那时所有的感官电路走火,不要说清欢,连欢也不剩了。

要找清欢就一日比一日更困难了。

我当学生的时候,有一位朋友住在中和圆通寺的山下,我常常坐着颠簸的公交车去找他,两个人便沿着上山的石阶,漫无目的地走走、坐坐、停停、看看。那时圆通寺山道石阶的两旁,杂乱地长着朱槿花,我们一路走,顺手拈下一朵熟透的朱槿花,吸着花朵底部的花露,其甜如蜜,而清香胜蜜,轻轻地含着一朵花的滋味,心里遂有一种只有春天才会有的欢愉。

圆通寺是一座全部由坚固的石头砌成的寺院,那些黑而坚固的石头坐落在山里,仿佛一座不朽的城堡。绿树掩映、清风徐徐,我们站在用石板铺成的前院里,看着正在生长的小市镇,那时的寺院是澄明而安静的,让人感觉走了那样高的山路,能站在那个平台上看着远方,就是人生里的清欢了。

后来,朋友嫁人,到国外去了。我去了一趟圆通寺。山道已经开辟出来,车子可以环山而上,小山路已经很少有人走了。就在寺院的门口,摆着满满的摊贩,有一摊是儿童乘坐的机器马,叽里咕噜的童歌震撼半山,有两摊是烤香肠的,烤烘香肠的白烟正往那古寺的大佛飘去,有一位母亲因为不准她的孩子吃香肠而揍打着两个孩子,激烈的哭声尖锐而急促……我连圆通寺的寺门都没有进去,就沉默地转身离开。山还是原来的山,寺还是原来的寺,为什么感觉完全不同了?失去了什么吗?失去的正是清欢。

下山时心情是不堪的,想到星散的朋友,心情也不是悲伤,只是惆怅,浮起的是一阕词和一首诗,词是李煜的:“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诗是李觏的:“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那时正是黄昏,在都市烟尘蒙蔽了的落日中,真的看到了一种悲剧似的橙色。

轻轻地含着一朵花的滋味,心里遂有一种只有春天才会有的欢愉。

我二十岁的时候,心情很坏的时候,就跑到青年公园对面的骑马场去骑马,那些马虽然因驯服而动作缓慢,却都年轻高大,有着光滑的毛色。双腿用力一夹,它也会如箭一般呼啸着向前窜去,急速的风声就从两耳掠过。我最记得的是马跑的时候,迅速移动着的草的青色,青茸茸的,仿佛饱含生命的汁液。跑了几圈下来,一切坏的心情也就在风中、在青草里、在马的呼啸中消散了。

尤其是冬日的早晨,勒着缰绳,马就立在当地,踢着长腿,鼻孔中冒着一缕缕的白气,那些气可以久久不散,当马的气息在空气中消弭的时候,人也好像得到了某些舒放了。

骑完马,到青年公园去散步,走到成行的树荫下,冷而强悍的空气在林间流荡着,可以放纵地、深深地呼吸,品味着空气里所含的元素,那元素不是别的,正是清欢。

最近有一天,突然想到了骑马,已经有十几年没骑了。到青年公园的马场时差一点没有吓昏,原来偌大的马场里已经没有一根草了,一根草也没有的马场大概只有台湾才有,马跑起来的时候,灰尘滚滚,弥漫在空气里的尽是令人窒息的黄土,蒙蔽了人的眼睛。马也老了,毛色斑驳而没有光泽。

最可怕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在马场搭了一个塑胶棚子,铺了水泥地,奇丑无比,里面则摆满了机器小马,让人骑用,奇吵无比。为什么为了些微的小利,而牺牲了这个马场呢?

马会变老是我知道的事,人会转变是我知道的事,而在有真马的地方放机器马,在马跑的地方没有一根草则是我不能理解的事。

就在马场对面的青年公园,那里已经不能说是公园了,人比西门町还拥挤吵闹,空气比咖啡馆还坏,树也萎了,草也黄了,阳光也不灿烂了。我从公园穿越过去,想到少年时代的这个公园,心痛如绞,别说清欢了,简直像极了佛经中所说的“五浊恶世”!

生在这个时代,为何“清欢”如此难觅?眼要清欢,找不到青山绿水;耳要清欢,找不到宁静和谐;鼻要清欢,找不到干净空气;舌要清欢,找不到蓼茸蒿笋;身要清欢,找不到清凉净土;意要清欢,找不到智慧明心。如果你要享受清欢,唯一的方法是守在自己小小的天地,洗涤自己的心灵,因为在我们拥有愈多的物质世界,我们清淡的欢愉就日渐失去了。

现代人的欢乐,是到油烟爆起、卫生堪虑的啤酒屋吃炒蟋蟀,是到昏天暗地、不见天日的卡拉OK乱唱一气,是到乡村野店或胡乱搭成的土鸡山庄豪饮一番,是到狭小的房间里做方城之戏,永远重复着摸牌的一个动作……以为这些污浊放逸的生活是令人欢乐的,想起来毋宁是可悲的事。为什么现代人不能过清欢的生活,反而以浊为欢、以清为苦呢?

当一个人以浊为欢的时候,就很难体会到生命清明的滋味,而在欢乐已尽、浊心再起的时候,人间就愈来愈无味了。

这使我想起东坡的另一首诗来: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苏轼凭着东栏看着栏杆外的梨花,满城都飞着柳絮时,梨花也开了遍地,东栏的那株梨花却从深青的柳树间伸了出来,仿佛雪一样的清丽,有一种惆怅之美,但是,人生,看这么清明可喜的梨花能有几回呢?这正是千古风流人物的性情,这正是清朝大画家盛大士在《溪山卧游录》中说的:“凡人多熟一分世故,即多一分机智。多一分机智,即少却一分高雅。”“‘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自是第一流人物。”

第一流人物是什么人物?

第一流人物是在清欢里也能体会人间有味的人物!

第一流人物是在污浊滔滔的人间,也能找到清欢的人物!

人世里一件最平凡的事物也许是我们永远难以知悉的,即使微小如莲子,都有一套生命的大学问。

用岁月在莲上写诗

那天路过台南县白河镇,就像暑天里突然饮了一盅冰凉的蜜水,又凉又甜。

白河小镇是一个让人吃惊的地方,它是本省最大的莲花种植地,在小巷里走,在田野上闲逛,都会在转角处看到一田田又大又美的莲花。那些经过细心栽培的莲花竟好似是天然生成,在大地的好风好景里毫无愧色,夏日里格外有一种欣悦的气息。

我去的时候正好是莲子收成的季节,种莲的人家都忙碌起来了,大人小孩全到莲田里去采莲子,对于我们这些只看过莲花美姿就叹息的人,永远也不知道种莲的人家是用怎么样的辛苦在维护一池莲,使它开花结果。

“夕阳斜,晚风飘,大家来唱采莲谣。红花艳,白花娇,扑面香风暑气消。你打桨,我撑篙,欸乃一声过小桥。船行快,歌声高,采得莲花乐陶陶。”我们童年唱过的《采莲谣》在白河好像一个梦境,因为种莲人家采的不是观赏的莲花,而是用来维持一家生活的莲子,莲田里也没有可以打桨撑篙的莲舫,而要一步一步踩在莲田的烂泥里。

采莲的时间是清晨太阳刚出来或者黄昏日头要落山的时分,一个个采莲人背起了竹篓,戴上了斗笠,踏入浅浅的泥巴里,把已经成熟的莲蓬一个个摘下来,放在竹篓里。

采回来的莲蓬先挖出里面的莲子,莲子外面有一层粗壳,要用小刀一粒一粒剥开,晶莹洁白的莲子就滚了一地。莲子剥好后,还要用细针把莲子里的莲心挑出来,这些靠的全是灵巧的手工,一粒也偷懒不得,所以全家老小都加入了工作。空的莲蓬可以卖给中药铺,还可以挂起来做装饰;洁白的莲子可以煮莲子汤,做许多可口的菜肴;苦的莲心则能煮苦茶,既降火又提神。

我在白河镇看采莲人工作了一天,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觉得种莲的人就像莲子一样,表面上莲花是美的,莲田的景观是所有作物中最美丽的,可是他们工作的辛劳和莲心一样,是苦的。采莲的季节在端午节到九月的夏秋之交,等莲子采收完毕,接下来就要挖土里的莲藕了。

莲田其实是一片污泥,采莲的人要防备田里游来游去的吸血水蛙,莲花的梗则长满了刺。我看到每一位采莲人的裤子都被这些密刺划得千疮百孔,有时候还被划出一条条血痕,可见依靠美丽的莲花生活也不是简单的事。

小孩子把莲叶卷成杯状,捧着莲子在莲田埂上跑来跑去,才让我感知,再辛苦的收获也有快乐的一面。

莲花其实就是荷花,在还没有开花前叫“荷”,开花结果后就叫“莲”。我总觉得两种名称有不同的意义:荷花的感觉是天真纯情,好像一个洁净无瑕的少女;莲花则是宝相庄严,仿佛是即将生产的少妇。荷花是宜于观赏的,是诗人和艺术家的朋友;莲花带了一点生活的辛酸,是种莲人生活的依靠。想起多年来我对莲花的无知,只喜欢在远远的高处看莲、想莲,却从来没有走进真正的莲花世界,看莲田背后生活的悲欢,不禁感到愧疚。

谁知道一朵莲蓬里的三十个莲子,是多少血汗的灌溉?谁知道夏日里一碗冰冻的莲子汤是农民多久的辛劳?

我陪着一位种莲的人在他的莲田逡巡,看他走在占地一甲的莲田边,娓娓向我诉说一朵莲要如何下种,如何灌溉,如何长大,如何采收,如何避过风灾。等待明年的收成时,觉得人世里一件最平凡的事物也许是我们永远难以知悉的,即使微小如莲子,都有一套生命的大学问。

我站在莲田上,看日光照射着莲田,想起“留得残荷听雨声”恐怕是莲民难以享受的境界,因为荷残的时候,他们又要下种了。田中的莲叶坐着结成一片,站着也叠成一片,在田里交缠不清。我们用一些空虚清灵的诗歌来歌颂莲叶荷田的美,永远也不及种莲的人用他们的岁月和血汗在莲叶上写诗吧!

正如父亲常说,世界上没有一种植物比得上番薯,它从头到脚都有用,连花也是美的。

红心番薯

看我吃完两个红心番薯,父亲才放心地起身离去,走的时候还落寞地说:“为什么不找个有土地的房子呢?”

这次父亲北来,是因为家里的红心番薯收成,特地背了一袋给我,还挑选几个格外好的,希望我种在庭前的院子里。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早已从郊外的平房搬到城中的大厦,是根本容不下绿色的地方,甚至长不出一株狗尾巴草,更不要说番薯了。

到车站接了父亲回到家里,我无法形容父亲的表情有多么失望。他在屋内转了三圈,才放下提着的麻袋,愤愤地说:“伊娘咧!你竟住在无土的所在!”一个人住在脚踏不到泥土的地方,父亲竟不能忍受,这也是我看到他的表情后才知道的。然后他的愤愤转变成喃喃:“你住在这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所在,我带来的番薯要种在哪里?要种在哪里?”

父亲对番薯的感情,也是这两年我才深切知道的。

那是有一次我站在旧家前,看着河堤延伸过来的菅芒花,在微凉的秋风中摇动着,那些遍地蔓生的菅芒长得有一人高,我看到较近的菅芒摇动得特别厉害,凝神注视,才突然看到父亲走在那一片菅芒里,我大吃一惊。原来父亲的头发和秋天灰白的菅芒花是同一种颜色,他在遍地菅芒的野地里走了几百公尺,我竟未能看见。

那时我站在家前的番薯田里,父亲来到我的面前,微笑地问:“在看番薯吗?你看长得像羊头一样大了哩!”说着,他蹲下来很细心地拨开泥土,捧出一个精壮圆实的番薯来,以一种赞叹的神情注视着番薯。我带着未能在菅芒花中看见父亲身影的愧疚心情,与他面对面蹲着。父亲突然像儿童一般天真欢愉地叹了一口气,很自得地说:“你看,恐怕没有人番薯种得比我好了。”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个番薯埋入土中,动作像是在收藏一件艺术品,神情庄重而带着收获的欢愉。

父亲的神情使我想起幼年关于番薯的一些记忆。有一次我和几位外省的小孩子吵架,他们一直骂着:“番薯呀!番薯呀!”我就回骂:“老芋呀!老芋呀!”

对这两个名词我是疑惑的,回家询问了父亲。那天他喝了几杯老酒,神情很是愉快,他打开一张老旧的地图,指着台湾的那一部分说:“台湾的样子真是像极了红心的番薯,你们是这番薯的子弟呀!”而无知的我便指着北方广大的大陆说:“那这大陆的形状就是一个大的芋头了,所以外省人是芋仔的子弟?”父亲大笑起来,抚着我的头说:“憨囝仔,我们也是从唐山来的,只是来得比较早而已。”

然后他用一支红笔,在地图上将我们遥远的北方故乡有力地画下来,牵连到我们所居的台湾南部。那是第一次在十烛光的灯泡下,我认识到,芋头与番薯原来是极其相似的植物,并不是我们想象中那么判然有别的。也第一次知道,原来在东北会落雪的故乡,也遍生着红心的番薯!

我更早的记忆,是从我会吃饭开始的。家里每次收成番薯,总是保留一部分填置在木板的眠床底下。我们的每餐饭中一定煮了三分之一的番薯,早晨的稀饭里也放了番薯签,有时吃腻了,我就抱怨起来。

听完我的抱怨,父亲就激动地说起他少年的往事。他们那时为了躲警报,常常在防空壕里一窝就是一整天。所以祖母每每把番薯煮好放着,一旦警报声响起,父亲的九个兄弟姊妹就每人抱两三个番薯直奔防空壕,一边啃番薯,一边听飞机和炮弹在四处交响。他的结论常常是:“那时候有番薯吃,已经是天大的幸福了。”他一说完这个故事,我们只好默然地把番薯扒到嘴里去。

父亲的番薯训诫并不是寻常都如此严肃,偶尔也会说起战前在日本人的小学堂中放屁的事。由于吃多了番薯,屁有时是忍耐不住的,当时吃番薯又是一般家庭所不能免,父亲形容说:“因此一进了教室往往是战云密布,不时传来屁声。”而他说放屁是会传染的,常常一呼百应,万众皆响。有一回放屁放得太厉害,全班被日本老师罚跪在窗前,即使跪着,屁声仍然不断。父亲顽笑地说:“经过跪的姿势,屁声好像更响了。”他说这些的时候,我们通常就吃番薯吃得比较甘心,放起屁来也不以为忤了。

然后是一阵战乱,父亲到南洋打了几年仗,在丛林之中,时常从睡梦中把他唤醒,时常让他在思乡时候落泪的,不是别的珍宝,而是普普通通的红心番薯。它炙烤过的香味,穿过数年的烽火,在万金家书也不能抵达的南洋,温暖了一位年轻战士的心,并呼唤他平安地回到家乡。他有时想到番薯的香味,一张像极番薯形状的台湾地图就清楚浮现,思绪接着往南方移动,再来的图像便是温暖的家园,还有宽广无边、结满黄金稻穗的大平原……

为什么番薯的心还红着,父亲的头发竟白了。

战后返回家乡,父亲的第一件事便是在家前家后种满了番薯,日后遂成为我们家的传统。家前种的是白瓤番薯,粗大壮实,一个可以长到十斤以上;屋后一小片园地是红心番薯,一串一串的果实,细小而甜美。白瓤番薯是为了预防战争逃难而准备的,红心番薯则是父亲南洋梦里的乡思。

每年父亲从南洋归来的纪念日,夜里的一餐我们通常不吃饭,只吃红心番薯,听着父亲诉说战争的种种,那是我农夫父亲的忧患意识。他总是记得饥饿的年代,番薯是可以饱腹的,如今回想起来,一家人围着小灯食薯,那种景况我在凡·高的名画《吃土豆的人》中几乎看见,在沉默中,是庄严而肃穆的。

在这个近百年来中国最富裕的此时此地,父亲的忧患想来恍若一个神话。大部分人永远不知有枪声,只有极少数经过战争的人,在他们心底有一段番薯的岁月,那岁月里永远有枪声时起时落。

由于有那样的童年,日后我在各地旅行的时候,便格外留心番薯的踪迹。我发现在我们所居的这张番薯形状的地图上,从最北角到最南端,从山坡上贫瘠的石头地到河岸边肥沃的沙浦,番薯都能坚强地、不经由任何肥料与农药而向四方生长,并结出丰硕的果实。

有一次,我在澎湖人口已经迁徙的无人岛上,看到人所耕种的植物都被野草吞没了,只有遍生的番薯还和野草争着方寸,在无情的海风烈日下开出一片淡红的晨曦颜色的花,而且在最深的土里,各自紧紧握着拳头。那时我知道在人所种植的作物之中,番薯是最强悍的。

这样想着,幼年家前家后的番薯花突然在脑中闪现,番薯花的形状和颜色都像牵牛花,唯一不同的是,牵牛花不论在篱笆上,还是在阴湿的沟边,都抬头挺胸,仿佛要探知人世的风景;番薯花则通常是卑微地依着土地,好像在嗅着泥土的芳香。在夕阳将下之际,牵牛花开始萎落,而那时的番薯花却开得正美,淡红晚霞一样的色泽,染满了整片土地。

正如父亲常说,世界上没有一种植物比得上番薯,它从头到脚都有用,连花也是美的。现在台北最干净的菜市场也卖有番薯叶子的青菜,价钱还颇不便宜。有谁想到这在乡间是最卑贱的菜,是逃难的时候才吃的?

在我居住的地方,巷口本来有一位卖糖番薯的老人,一个滚圆的大铁锅,挂满了糖渍过的番薯,开锅的时候,一缕扑鼻的香味由四面扬散出来,那些番薯是去皮的,长得很细小,却总像记录着什么心底的珍藏。有时候我向老人买一个番薯,散步回来时吃着,那蜜一样的滋味进了腹中,却有一点酸苦,因为老人的脸总使我想起在烽烟中奔走过的风霜。

老人是离乱中幸存的老兵,家乡在山东偏远的小县。有一回我们为了番薯问题争辩起来,老人坚称台湾的红心番薯如何也比不上他家乡的红瓤番薯,他的理由是:“台湾多雨水,番薯哪有俺家乡的甜?俺家乡的番薯真是甜得像蜜!”老人说话的神情好像当时他已回到家乡,站在番薯田里。看着他的神情,使我想起父亲和他的南洋,他在烽火中的梦,我真正知道,番薯虽然卑微,它却联结着乡愁的土地,永远在乡思的天地里吐露新芽。

父亲送我的红心番薯过了许久,有些要发芽的样子,我突然想起在巷口卖糖番薯的老人,便提了一些去巷口送他,没想到老人改行卖牛肉面了,我说:“你为什么不卖地瓜呢?”老人愕然地说:“唉!这年头,人连米饭都不肯吃了,谁来买俺的地瓜呢?”我无奈地提着番薯回家,把番薯袋子丢在地上,一个番薯从袋口跳出来,破了,露出其中鲜红的血肉。这些无知的番薯,为何经过卅年,心还是红的,不肯改一点颜色?

老人和父亲生长在不同背景的同一个年代,他们在颠沛流离的大时代里,只是渺小而微不足道的人,可能只有那破了皮的红心番薯才能记录他们心里的颜色;那颜色如清晨的番薯花,在晨曦掩映的云彩中,曾经欣欣茂盛过,曾经以卑微的球根累累互相拥抱、互相温暖。他们之所以能卑微地活过人世的烽火,是因为在心底的深处有着故乡的骄傲。

站在阳台上,我看到父亲去年给我的红心番薯,我任意种在花盆中,放在阳台的花架上,如今,它的绿叶已经长到磨石子地上,甚至有的伸出阳台的栏杆,仿佛在找寻什么。每一丛红心番薯的小叶下都长出根的触须,在石地板上待久了,有点萎缩而干枯了。那小小的红心番薯竟是在找寻它熟悉的土地吧!因为土地,我想起父亲在田中耕种的背影,那背影的远处,是他从菅芒花丛中远远走来,到很近的地方,花白的头发,冒出了菅芒。为什么番薯的心还红着,父亲的头发竟白了。

在我十岁那年,父亲首次带我到都市来,我们行经一片被拆除公寓的工地,工地堆满了砖块和沙石。父亲在堆置的砖块缝中,一眼就辨认出几片番薯叶子,我们循着叶子的茎络,终于找到几乎被完全掩埋的根,父亲说:“你看看这番薯,根上只要有土,它就可以长出来。”然后他没有再说什么,执起我的手,走路去饭店参加堂哥隆重的婚礼。

如今我细想起来,那一株被埋在建筑工地的番薯,有着逃难的身世,由于它的脚在泥土里,苦难也无法掩埋它,比起这些种在花盆中的番薯,它有着另外的命运和不同的幸福,就像我们远离了百年的战乱,住在看起来隐秘而安全的大楼里,却有了失去泥土的悲哀—伊娘咧!你竟住在无土的所在。

星空夜静,我站在阳台上仔细端凝盆中的红心番薯,发现它吸收了夜的露水,在细瘦的叶片上,片片冒出了水珠,每一片叶都沉默小心地呼吸着。那时,我几乎听到了一个有泥土的大时代,上一代人的狂歌与低吟都埋在那小小的花盆中,只有静夜的敏感才能听见。

黄玫瑰的心

为了这绝望的爱情,我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沮丧、疲倦、行尸走肉般的日子。昨夜从矿坑灾变中采访回来,因痛惜生命的脆弱与无助,躺在床上不能入睡。清晨,当第一道阳光照入,我决定为那已经奄奄一息的爱情做最后的努力。我想,第一件该做的事情是到我常去的花店买一束玫瑰花,要鹅黄色的,因为我的女友最喜欢黄色的玫瑰。

刮好胡子,勉强拍拍自己的胸膛说:“振作起来。”想到昨天在矿坑灾变后那些沉默哀伤但坚强的面孔,我出门了。

往市场的花店走去,想到在一起五年的女朋友,竟为了一个其貌不扬、既没有情趣又没有才气的人而离开,而我又为这样的女人去买玫瑰花,既心痛又心碎,生气又悲哀得想流泪。

到了花店,一桶桶美艳的、生气昂扬的花正迎着朝阳开放。

找了半天,才找到放黄玫瑰的桶子,只剩下九朵,每一朵都垂头丧气的。“真衰!人在倒霉的时候,想买的花都垂头丧气的。”我在心里咒骂道。

“老板,”我粗声地问,“还有没有黄玫瑰?”

老先生从屋里走出来,和气地说:“没有了,只剩下你看见的那几朵啦。”

“这黄玫瑰每一朵的头都垂下来了,我怎么买?”

“哦,这个容易,你去市场里逛逛,半个小时后回来,我包给你一束新鲜的、有精神的黄玫瑰。”老板赔着笑,很有信心地说。

“好吧。”我心里虽然不信,但想到说不定他要向别的花店调,也就转进市场去逛了。心情沮丧时看见的市场简直是尸横遍野,那些被分解的动物尸体,使我更深刻地感受到这是一个悲苦的世界,小贩刀俎的声音,使我的心更烦乱。

好不容易在市场里熬了半个小时,再转回花店时,老板已把一束元气淋漓的黄玫瑰用紫色的丝带包好了,放在玻璃柜上。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说:“这就是刚刚那一些黄玫瑰吗?”—它们垂头丧气的样子还映在我的眼前。

“是呀!就是刚刚那些黄玫瑰。”老板还是笑嘻嘻地说。

“你是怎么做到的,刚刚明明已经谢了呀。”我听到自己发出惊奇的声音。

花店老板说:“这非常简单,刚刚这些玫瑰不是凋谢,只是缺水,我把它整株泡在水里,才二十分钟,它们全部又挺起胸膛了。”

“缺水?你不是把它们插在水桶里了吗?怎么可能缺水呢?”

“少年仔,玫瑰花整株都需要水呀!泡在水桶里的是它的根茎,它喝到的水就好像人吃饭一样。但是人不能光吃饭,人要动脑筋、有思想、有智慧,才能活得抬头挺胸。玫瑰花的花朵也需要水,在田野里,它们有雨水露水,但是剪下来后就很少有人注意它的头也需要水了,整株泡在水里,很快就恢复精神了。”

我听了非常感动,怔在那里:呀!原来人要活得抬头挺胸,需要更多的智慧,要常把干枯的头脑泡在冷静的智慧之水里。

当我告辞的时候,老板拍拍我的肩膀说:“少年仔,要振作呀!”这句话差点儿使我流着泪走回家,原来他早就看清我是一朵即将枯萎的黄玫瑰。

回到家,我放了一缸水,把自己整个人泡在水里,体会着一朵黄玫瑰的心,泡好起来后感觉通身舒泰,决定不把那束玫瑰送给离去的女友。

那一束黄玫瑰每天都会被我泡一下水,一星期以后花瓣才凋落,凋谢时是抬头挺胸的。

这是几十年前,我写在笔记本上的一个真实的事。从那次以后,我就知道了一些买回来的花朵垂头丧气的秘密。最近找到这一段笔记,感触和当时一样深,更确实地体会到,人只要用细腻的心去体会万象万法,到处都有启发的智慧。

一朵花里,就能看到宇宙的庄严,看到美以及不屈服的意志。

有一位花贩告诉我,几乎是所有的白花都很香,愈是颜色艳丽的花愈是缺乏芬芳,他的结论是:“人也是一样,愈朴素单纯的人,愈有内在的芳香。”

有一位花贩告诉我,夜来香其实白天也很香,但是很少有人闻得到,他的结论是:“因为白天人的心太浮躁了,闻不到夜来香的香气,如果一个人白天的心也很沉静,就会发现夜来香、桂花、七里香,连在酷热的中午也是香的。”

人也是一样,愈朴素单纯的人,愈有内在的芳香。

一朵花里,就能看到宇宙的庄严,看到美以及不屈服的意志。

有一位花贩告诉我,清晨买莲花一定要挑那些盛开的,结论是:“早上是莲花开放最好的时间,如果一朵莲花早上不开,可能中午和晚上都不会开了。我们看人也是一样,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没有志气,中年或晚年是很难有志气的。”

有一位花贩告诉我,愈是昂贵的花愈容易凋谢,那是为了要向买花的人说明:“要珍惜青春呀!因为青春是最名贵的花!”

有一位花贩告诉我……

让我们来体会这有情世界的一切展现吧,当我们有大觉的心,甚至体贴一朵黄玫瑰,以心印心,心心相印,我们就会知道,原来在最近最平凡的一切里,就有最深最奇绝的睿智呀!

美丽的心

在一个演讲会上,一位听众问我:“林先生,我发现来听你演讲的人,不论男女都长得很美丽。我想请问你,是美丽的人特别喜欢读你的书呢,还是读了你的书会变得美丽?”

由于他的问题如此突兀,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我说:“你看到这些人这么美丽,那是因为你用美丽的心来看他们,就像现在我们看着你,觉得你也十分美丽呀!”

演讲完后,我沿着暗夜的公园走回家,发现月色下的公园也非常美丽,花树温婉,池水浮金,空气中飘着花香,是呀!这世界如此美丽,有的人特别容易看见,是缘于他们有美丽的心。

令人遗憾的是,通常我们只看见公园的美丽,花与树的美丽,月亮与星星的美丽,很少人看见别人的美丽,看见那在街头、在餐厅、在很多很多地方的许多美丽的心。

我的写作,不只是在告诉人们关于这人间的美丽,还是在唤起一些沉睡着的美丽的心。

清静之莲

偶尔在人行道上散步,忽然看到从街道延伸出去,在极远极远的地方,一轮夕阳正挂在街的尽头,这时我会想:如此美丽的夕阳实在是预示了一天即将落幕。

偶尔在某一条路上,见到木棉叶子落尽的枯枝,深褐色的孤独地站在街旁,有一种萧索的姿势,这时我会想:木棉又落了,人生看美丽木棉花的开放能有几回呢?

偶尔在路旁的咖啡馆,看绿灯亮起,一位衣着素朴的老妇,牵着衣饰绚如春花的小孙女,匆匆地横过马路,这时我会想:那老妇曾经是花一般美丽的少女,而那少女则总有一天会成为牵着孙女的老妇。

偶尔在路上的行人天桥站住,俯视着天桥下川流不息、往四面八方奔窜的车流,却感觉那样的奔驰仿佛是一个静止的画面。这时我会想:到底哪里是起点?而何处才是终点呢?

偶尔回到家里,打开水龙头要洗手,看到喷涌而出的清水急促地流淌,突然使我站在那里,有了深深的颤动,这时我想着:水龙头流出来的好像不是水,而是时间、心情,或者是一种思绪。

偶尔在乡间小道上,发现了一朵被人遗忘的蝴蝶花,形状像极了凤凰花,却比凤凰花更典雅,我倾身闻着花香的时候,一朵蝴蝶花突然飘落下来,让我大吃一惊。这时我会想:这花是蝴蝶的幻影,还是蝴蝶是花的前身呢?

偶尔在静寂的夜里,听到邻人饲养的猫在屋顶上为情欲追逐,互相惨烈地嘶叫,让人的汗毛都为之竖立。这时我会想:动物的情欲是如此粗糙,但如果我们站在比较细腻的高点来回观人类,人不也是那样粗糙的动物吗?

偶尔在山中的小池塘里,见到一朵红色的睡莲,从泥沼的浅地中昂然抽出,开出了一串美丽的音符,仿佛无视于外围的污浊。这时我会想:呀!呀!究竟要怎么样的历练,我们才能像这一朵清净之莲呢?

偶尔我们也是和别人相同地生活着,可是我们让自己的心平静如无波之湖,我们就能以明朗清澈的心情来照见这个无边的复杂的世界,在一切的优美、败坏、清明、污浊之中找到智慧。我们如果是有智慧的人,一切烦恼都会带来觉悟,而一切小事都能使我们感知它的意义与价值。

在人间寻求智慧也不是那样难的。最要紧的是,使我们自己有柔软的心,柔软到我们看到一朵花中的一片花瓣落下,都使我们动容颤抖,知悉它的意义。

唯其柔软,我们才能敏感;唯其柔软,我们才能包容;唯其柔软,我们才能精致;也唯其柔软,我们才能超拔自我,在受伤的时候甚至能包容我们的伤口。

柔软心是大悲心的芽苗,柔软心也是菩提心的种子,柔软心是我们在俗世中生活,还能时时感知自我清明的泉源。

那最美的花瓣是柔软的,那最绿的草原是柔软的,那最广阔的海是柔软的,那无边的天空是柔软的,那在天空自在飞翔的云是柔软的!

我们心的柔软,可以比花瓣更美,比草原更绿,比海洋更广,比天空更无边,比云还要自在,柔软是最有力量,也是最恒常的。

且让我们在卑湿污浊的人间,开出柔软清净的智慧之莲吧!

究竟要怎么样的历练,我们才能像这一朵清净之莲呢?

所谓独乐,是一个人独处时也能欢喜,有心灵与生命的充实,就是一下午静静地坐着,也能安然。

独乐与独醒

人生的朋友大致可以分成四种类型,一种是在欢乐的时候不会想到我们,只在痛苦无助的时候才来找我们分担,这样的朋友往往也最不能分担别人的痛苦,只愿别人都带给他欢乐。他把痛苦都倾泻给别人,自己却很快地忘掉。

一种是他只在快乐的时候才找朋友,却把痛苦独自埋藏在内心,这样的朋友通常能善解别人的痛苦,当我们丢掉痛苦时,他却接住了它。

一种是不管什么时刻、什么心情都需要别人共享,认为独乐乐不如众乐,独悲哀不如众悲哀,恋爱时急着向全世界的朋友宣告,失恋的时候也要立即告知亲友。他永远有同行者,但他也很好奇好事,总希望朋友像他一样,把一切最私密的事对他倾诉。

还有一种朋友,他不会特别与人亲近,他有自己独特的生活方式,独自快乐、独自清醒,他胸怀广大、思虑细腻、品位优越,带着一些无法测知的神秘,他们做朋友最大的益处是善于聆听,像大海一样可以容受别人欢乐或苦痛的泻注,但自己不动不摇,由于他知道解决问题的关键,因此对别人的快乐给予鼓励,对苦痛伸出援手。

用水来做比喻,第一种是河流型,他们把一切自己制造的垃圾都流向大海。第二种是池塘型,他们善于收藏别人和自己的苦痛。第三种是波浪型,他们总是一波一波打上岸来,永远没有静止的时候。第四种是大海型,他们接纳百川,但不失自我。

当然,把朋友做这样的划分不是绝对的,因为朋友有千百种面目,这只是大致的类型罢了。

我们到底要交什么样的朋友?或者说,我们希望自己变成什么样的朋友?

卡莱尔·纪伯伦在《友谊》里有这样的两段对话:“你的朋友是来回应你的需要的,他是你的田园,你以爱心播种,以感恩的心收成。他是你的餐桌和壁灯,因为你饥饿时去找他,又为求安宁寻他。”“把你最好的给你的朋友,如果他一定要知道你的低潮,也让他知道你的高潮吧!如果只是为了消磨时间才找你的朋友,又有什么意思呢?找他共享生命吧!因为他满足你的需要,而不是填满你的空虚,让友谊的甜蜜中有欢笑和分享吧!因为心灵在琐事的露珠中,找到了它的清晨而变得清爽。”

在农业社会时代,友谊是单纯的,因为其中比较少有利害关系;在少年时代,友谊也是纯粹的,因为多的是心灵与精神的联系,很少有欲望的纠葛。

工业社会的中年人,友谊常成为复杂的纠缠,朋友一词也变质了,我们很难和一个人在海岸散步,互相倾听心灵;难得和一个人在茶屋里,谈一些纯粹的事物了。朋友成为群体一般,要在啤酒屋里大杯灌酒,在饭店里大口吃肉、一起吆喝,甚至在卡拉OK这种黑暗的地方,对唱着浮滥的心声。

从前,我们在有友谊的地方得到心的明净,得到抚慰与关怀,得到智慧与安宁。现在有许多时候,朋友反而使我们混浊、冷漠、失落、愚痴与不安。现代人都成为“河流型”“池塘型”“波浪型”的格局,要找有大海胸襟的人就很少了。

在现代社会,独乐与独醒就变得十分重要,所谓“独乐”,是一个人独处时也能欢喜,有心灵与生命的充实,就是一下午静静地坐着,也能安然;所谓“独醒”,是不为众乐所迷惑,众人都认为应该过的生活方式,往往不一定适合我们,那么,何不独自醒着呢?

只有我们能独乐独醒,我们才能成为大海型的人,在河流冲来的时候、在池塘满水的时候、在波浪推过的时候,我们都能包容,并且不损及自身的清净。纪伯伦如是说:

你和朋友分手时,不要悲伤,

因为你最爱的那些美质,他离开你时,你会觉得更明显,

就好像爬山的人在平地上遥望高山,那山显得更清晰。

信仰使人清净

最近,我应台北市修女联谊会之邀,到主教会署去演讲,一口气讲了三个小时。同日演讲的还有辅大教授李震神父,黄昏做弥撒之前,我们曾有一个小小的座谈,李神父虽是奉献于基督,但他要在座的修女们应多从佛、道、儒、墨等家去研究智慧。

他说:“作为中国的神父和修女,与西方人是不同的,因为我们一出生就流着佛、道、儒、墨的血液,所以不应该,也不能斩断这些传统的东西,我们更要向里面求智慧。”

然后是修女们唱圣歌、做弥撒,室内遂流动着良善与优美、庄严与和谐。

我虽是虔诚的佛教徒,但看到修女们脸上的表情时也不禁深受感动,感觉到人能有一个可以坚持诚敬礼拜的信仰实在是非常幸福的事,由于有了信仰,才能有直心、有静心、有道心。

人间的许多美德也是从信仰中养成的,譬如讲慈悲的心情,佛教是度众生,天主教是为人群服务;譬如守戒清修,佛教是比丘和比丘尼,天主教是神父和修女;譬如见诸本心和忏悔,佛教是禅坐静观,天主教是默祷弥撒……在信仰里,人可以有奉献、谦虚、宽容、相信宇宙力量等美德。

最重要的是,信仰使人清净自在,真心圆满,远离颠倒梦想。尤其是佛法中认为信是最上乘的,也是最世间的,因为信才能得智慧,才能成正觉,才能渡生死的大河。《佛说大乘十法经》说:“信为最上乘,以是成正觉;是故信等事,智者敬亲近。信为最世间,信者无穷乏;是以信等法,智者正亲近。不信善男子,不生诸白法;犹如焦种子,不生于根芽。”《梵网经》说:“一切行以信为首,众德根本。”《心地观经》说:“入佛法海,信为根本。渡生死河,戒为船筏。”都说明了信仰的重要。

对于有信仰的人,《楞严经》说得好:“譬如琴、瑟、箜篌、琵琶,虽有妙音,若无妙指,终不能发。”《达摩血脉论》则说:“所以不信,譬如无目人,不信道有光明,纵向伊说亦不信,只缘盲故,凭可辨得日光?”

没有信仰的人难以知道信仰可以带给人怎样的快乐,也很难知道信仰可以达到怎样平静清净的境界,当然不知宇宙之大,时间之无量了。

禅宗有一副名联是:“万古长空,一朝风月。”南宋的善能禅师解释得最好:“不可以一朝风月,昧却万古长空;不可以万古长空,不明一朝风月。”正如当代最伟大的科学家爱因斯坦所说:“那些无法参透的事物所呈现的是最高的智慧和光彩夺目的美,而我们类似萤火之光的能力,却只能靠‘知’与‘感’这种最原始的形式来了解它呢!”

信仰的智慧确实是无与伦比、至高无上、正见无邪的智慧。

我们都是有情的众生,财富、名器、享用皆不难求,难的是能把智慧信仰摆在一切之上,使我们心如赤子,得真正的明净与感动,如佛所言:“我净故施净。施净故愿净。愿净菩提净。道净一切净。”

人生还有什么比清净更高的境界、更真如之美呢?

温一壶月光下酒

逃情

幼年时在老家西厢房,姐姐为我讲东坡词,有一回讲到《定风波》中“一蓑烟雨任平生”这个句子时让我吃了一惊,仿佛见到一个竹杖芒鞋的老人在江湖道上踽踽独行,身前身后都是烟雨弥漫,一条长路连到远天去。

“他为什么?”我问。

“他什么都不要了。”姐姐说,“所以到后来有‘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之句。”

“这样未免太寂寞了,他应该带一壶酒、一份爱、一腔热血。”

“在烟中腾云过了,在雨里行走过了,什么都过了,还能如何?所谓‘来往烟波非定居,生涯蓑笠外无余’,生命的事一经过了,再热烈也是平常。”

年纪稍长,才知道“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境界并不容易达致,因为生命中真是有不少不可逃不可抛的东西,名利倒还在其次;至少像一壶酒、一份爱、一腔热血都是不易逃的,尤其是情爱。

记得日本小说家武者小路实笃曾写过一个故事,传说有一个久米仙人,在尘世里颇为情苦,为了逃情,入山苦修成道,一天腾云游经某地,看见一个浣纱女足胫甚白。久米仙人为之目眩神驰、凡念顿生,飘忽之间,已经自云头跌下。可见逃情并不是苦修就可以得到的。

我觉得“逃情”必须是一时兴到、妙手偶得,如写诗一样,也和酒趣一样。狂吟浪醉之际,诗涌如浆,此时大可以用烈酒热冷梦,一时彻悟。倘若苦苦修炼,可能达到“好梦才成又断,春寒似有还无”的境界,离逃情尚远,因此一见到“乱头粗服,不掩国色”的浣纱女就坠落云头了。

前年冬天,我遭到情感的大创剧痛,曾避居花莲逃情,繁星冷月之际与和尚们谈起尘世的情爱之苦,谈到凄凉处连和尚都泪不能禁。如果有人问我:“世间情是何物?”我会答曰:“不可逃之物。”连冰冷的石头相碰都会撞出火来,每个石头中事实上都有火种,可见再冰冷的事物也有感性的质地,情何以逃呢?

情仿佛是一个大盆,再善游的鱼也不能游出盆中,人纵使能相忘于江湖,情却比江湖更大。

我想,逃情最有效的方法可能是更勇敢地去爱,因为情可以病,也可以治病;假如看遍了天下足胫,浣纱女再国色天香也无可奈何了。情者是堂堂巍巍,壁立千仞,从低处看是仰不见顶,自高处观是俯不见底,令人不寒而栗,但是如果在千仞上多走几遭,就没有那么可怖了。

理学家程明道曾与弟弟程伊川共同赴友人宴席,席间友人召妓共饮,伊川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明道则毫不在乎,照吃照饮。宴后,伊川责明道不恭谨,明道先生答曰:“目中有妓,心中无妓!”这是何等洒脱的胸襟,正是“云月相同,溪山各异”,是凡人所不能致的境界。

说到逃情,不只是逃人世的情爱,有时候心中有挂也是情牵。有一回,暖香吹月时节与友在碧潭共醉,醉后扶上木兰舟,欲纵舟大饮,朋友说:“也要楚天阔,也要大江流,也要望不见前后,才能对月再下酒。”死拒不饮,这就是心中有挂,即使挂的是楚天大江,终不能无虑,不能万情皆忘。

以前读《词苑丛谈》,其中有一段故事:

后周末,汴京有一石氏开茶坊,有一个乞丐来索饮,石氏的幼女敬而与之,如是者达一个月,有一天被父亲发现打了她一顿,她非但不退缩,反而供奉益谨。乞丐对女孩说:“你愿喝我的残茶吗?”女嫌之,乞丐把茶倒一部分在地上,满室生异香,女孩于是喝掉剩下的残茶,一喝便觉神清体健。

乞丐对女孩说:“我就是吕仙,你虽然没有缘分喝尽我的残茶,但我还是让你求一个愿望。”女只求长寿,吕仙留下几句话:“子午当餐日月精,元关门户启还扃,长似此,过平生,且把阴阳仔细烹。”遂飘然而去。

这个故事让我体察到万情皆忘,“且把阴阳仔细烹”实在是神仙的境界,石姓少女已是人间罕有,还是忘不了长寿,忘不了嫌恶,最后仍然落空,可见情不但不可逃,也不可求。

年岁越长,越觉得苏东坡“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词意之不可得,想东坡也有“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的情思;有“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情愿;有“念故人老大,风流未减,空回首,烟波里”的情怨;也有“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雨簌簌”的清冷,可见“一蓑烟雨任平生”只是他的向往。

情何以可逃呢?

煮雪

传说在北极的人因为天寒地冻,一开口说话就结成冰雪,对方听不见,只好回家慢慢地烤来听……

这是个极度浪漫的传说,想是多情的南方人编出来的。

可是,我们假设说话结冰是真有其事,也是颇有困难的,试想:回家烤雪、煮雪的时候要用什么火呢?因为人的言谈是有情绪的,煮得太慢或太快都不足以表达说话者的情绪。

如果我生在北极,可能要为煮的问题烦恼半天,与性急的人交谈,回家要用大火煮烤;与性温的人交谈,回家要用文火。倘若与人吵架呢?回家一定要生个烈火,才能声闻当时哔哔剥剥的火爆声。

遇到谈情说爱的时候,回家就要仔细酿造当时的气氛,先用情诗情词裁冰,把它切成细细的碎片,加上一点酒来煮,那么,煮出来的话便能使人微醉。倘若情浓,则不可以用炉火,要用烛火再加一杯咖啡,才不会醉得太厉害,还能维持一丝清醒。

在烟中腾云过了,在雨里行走过了,什么都过了,还能如何?

酒成之际,桂香袅袅,直似天品。

遇到不喜欢的人、不喜欢的话就好办了,把结成的冰随意弃置就可以了。爱听的话则可以煮一半,留一半他日细细品尝,住在北极的人真是太幸福了。

但是幸福也不常驻,有时候天气太冷,火生不起来,是让人着急的,只好拿着冰雪用手慢慢让它融化,边融边听。遇到性急的人恐怕要用雪往墙上摔,摔得力小时听不见,摔得用力则声震屋瓦,造成噪声。

我向往北极说话的浪漫世界,那是个宁静祥和又能自己制造生活的世界,在我们这个到处都是噪声的时代里,有时候我会希望大家说出来的话都结成冰雪,回家如何处理是自家的事,谁也管不着。尤其是人多要开些无聊的会议时,可以把那块嘈杂的大雪球扔在家前的阴沟里,让它永远见不到天日。

此时此地,煮雪恐怕要变成一门学问,生活经验丰富的人可以依据雪的大小、成色,专门帮人煮雪为生;因为要煮得恰到好处,和说话恰如其分一样,确实不易。年轻的恋人们则可以去借别人的“情雪”,借别人的雪来浇自己心中的块垒。

如果失恋,等不到冰雪尽融的时候,就放一把火把雪屋都烧了,烧成另一个春天。

温一壶月光下酒

煮雪如果真有其事,别的东西也可以留下,我们可以用一个空瓶把今夜的桂花香装起来,等桂花谢了,秋天过去,再打开瓶盖,细细品尝。

把初恋的温馨用一个精致的琉璃盒子盛装,等到青春过尽、垂垂老矣的时候,掀开盒盖,扑面一股热流,足以使我们老怀堪慰。

这其中还有许多意想不到的情趣,譬如将月光装在酒壶里,用文火一起温来喝……此中有真意,乃是酒仙的境界。

有一次与朋友住在狮头山,每天黄昏时候在刻着“即心是佛”的大石头下开怀痛饮,常喝到月色满布才回到庙里睡觉,过着神仙一样的生活。最后一天我们都喝得有点醉了,携着酒壶下山,走到山下时顿觉胸中都是山香云气,酒气不知道跑到何方了,才知道喝酒原有这样的境界。

有时候抽象的事物也可以让我们感知,有时候实体的事物也能转眼化为无形,岁月当是明证,我们活的时候真正感觉到自己是存在的,岁月的脚步一走过,转眼便如云烟无形。但是,这些消逝于无形的往事,却可以拿来下酒,酒后便会浮现出来。

喝酒是有哲学的,准备许多下酒菜,喝得杯盘狼藉是下乘的喝法;几粒花生米、一盘豆腐干,和三五好友天南地北是中乘的喝法;一个人独斟自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是上乘的喝法。

关于上乘的喝法,春天的时候可以面对满园怒放的杜鹃细饮五加皮;夏天的时候,在满树狂花中痛饮啤酒;秋日薄暮,用菊花煮竹叶青,人与海棠俱醉;冬寒时节则面对篱笆间的忍冬花,用蜡梅温一壶大曲。这种种,就到了无物不可下酒的境界。

当然,诗词也可以下酒。

俞文豹在《历代诗余引吹剑录》中谈到一个故事,提到苏东坡有一次在玉堂日,有一幕士善歌,东坡因问曰:“我词何如柳七(柳永)?”幕士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棹板,唱‘大江东去’。”东坡为之绝倒。

这个故事也能引用到饮酒上来,喝淡酒的时候,宜读李清照;喝甜酒时,宜读柳永;喝烈酒则大歌东坡词。其他如辛弃疾,应饮高粱小口;读放翁,应大口喝大曲;读李后主,要用马祖老酒煮姜汁到出怨苦味时最好;至于陶渊明、李太白则浓淡皆宜,狂饮细品皆可。

喝纯酒自然有真味,但酒中别掺物事也自有情趣。范成大在《骏鸾录》里提到:“番禺人作心字香,用素茉莉未开者,着净器,薄劈沉香,层层相间封,日一易,不待花蔫,花过香成。”我想,应做茉莉心香的法门也是掺酒的法门,有时不必直掺,斯能有纯酒的真味,也有纯酒所无的余香。我有一位朋友善做葡萄酒,酿酒时以秋天桂花围塞,酒成之际,桂香袅袅,直似天品。

我们读唐宋诗词,乃知饮酒不是容易的事,遥想李白当年斗酒诗百篇,气势如奔雷,作诗则如长鲸吸百川,可以知道这年头饮酒的人实在没有气魄。现代人饮酒讲格调,不讲诗酒。袁枚在《随园诗话》里提过杨诚斋的话:“从来天分低拙之人,好谈格调,而不解风趣,何也?格调是空架子,有腔口易描,风趣专写性灵,非天才不办。”在秦楼酒馆饮酒作乐,这是格调,能把去年的月光温到今年才下酒,这是风趣,也是性灵,其中是有几分天分的。

《维摩经》里有一段天女散花的记载,正在菩萨为弟子讲经的时候,天女出现了,在菩萨与弟子之间遍撒鲜花,散布在菩萨身上的花全落在地上,散布在弟子身上的花却粘在他们身上,弟子们不好意思,用神力想使它掉落也不掉落。仙女说:“观诸菩萨花不着者,已断一切分别想故。譬如,人畏时,非人得其便。如是弟子畏生死故,色、声、香、味,触得其便也。已离畏者,一切五欲皆无能为也。结习未尽,花着身耳。结习尽者,花不着也。”

这也是非关格调,而是性灵。佛家虽然讲究酒、色、财、气四大皆空,我却觉得,喝酒到极处可达佛家境界,试问,若能忍把浮名换作浅酌低唱,即使天女来散花也不能着身,荣辱皆忘,前尘往事化成一缕轻烟,尽成因果,不正是佛家所谓苦修深修的境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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