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江南·昏鸦尽
昏鸦尽①,小立恨因谁。
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②。
心字已成灰③。
浅显注释:
①昏鸦:黄昏时分的乌鸦群。
②胆瓶:是一种长颈大腹的瓷瓶,形如悬胆,故称为胆瓶。上口较直,颈细长,缓慢过渡,肩以下渐丰,腹圆满。这种造型最早始于唐代,在宋代非常盛行。其身上小下大,稳而优美,是瓷器的经典造型,多用于插花、装饰。
③心字:即心字形的香。明代杨慎《词品·心字香》中收录了南宋范成大《骖鸾录》中对心字香制作工艺的叙述。番禺人每选白而馨香的半开茉莉,装于干净的容器中,将沉香木劈成薄片,与茉莉层层相间,之后密封,每日不等茉莉蔫软便更换花瓣,直到花期过尽,是为香成。这是此香的制作,而所谓心字,并非是将沉香木片制成心形,而是以香末在香炉间萦绕,使末迹为“心”字,燃尽后,香灰不动,依旧呈“心”字形貌。
对章小赏:
乌鸦多群居,日间捕食、活动,薄暮时分飞回栖息之所,成群聚集。从薄暮时太阳欲落,到黄昏时太阳渐落,再到夕阳落尽,天色暗沉,都是乌鸦活动的时间。
纳兰就这样一只一只,一群一群地数着乌鸦飞走,在暮色昏沉中眺望,直到最后一抹黑色的影子在视线中消失。而这时,天已经黑了。
虽然站立了这么久,他却说是“小立”,可见这段等待的时间对于他来说,并不是最漫长的一次,在他日夜相继的苦等之中,一抹残阳从有到无,就如同在天地间眨了一下眼睛,短暂得无人知晓。可是,即使是这样短暂的等待,也让他生出无边的怅恨。
那么,什么是他最长久的等待呢?他又在等着谁?
这首词优美伤感,是纳兰词作的名篇之一,尤以“心字已成灰”为人们争相传诵。
“心字”,既是用香末写成的“心”字,也是纳兰的一颗痴心,所以,“心字已成灰”说的不仅是熏香燃尽,也道出了纳兰的心如死灰。
关于这首词的立意,也有很多种解法。比如“闺怨空房”“异乡客心”,或是纳兰自己对心爱之人的思念,其关键就在“恨”上。有何种“恨”,便有何种“情”,而这首词,似乎可以应对任意一种“愁”与“恨”。
词中以动静之比,将其意境无限拓展开去。
飞回巢的“昏鸦”,静立生恨的人;翻飞的“急雪”“柳絮”,静立的“胆瓶梅”;曾经吐露芬芳的心字熏香,如今黯然默对的灰烬。一动一静,皆是变革。
无论是“闺怨”还是“思乡”的解法,这首词的用意都是普遍而宽泛的,没有人知道它是代何人所怨,也没有人知道它是在何处所思,所有的解法中,只有一种传闻,是非常有针对性的——这首词是纳兰为其表妹舒穆禄雪梅所作。
纳兰与其表妹曾有婚约,但“旋此女入宫,顿成陌路。容若愁思郁结,誓必一见,了此夙因。会遭国丧,喇嘛每日应入宫唪经,容若贿通喇嘛,披袈裟,居然入宫,果得彼妹一见。而宫禁森严,竟不能通一语,怅然而出”。(清《赁庑笔记》载)
这段当时的笔记记载了纳兰在表妹入宫后,发誓要见她一面,于是趁着国丧扮成喇嘛,与表妹终得一见,却因为宫禁森严,连一句话都不能说,更生悲伤。
这样一来,“胆瓶梅”变成了“雪梅”的代名词。
她曾住过的散发着芳香的闺阁,已经空无一人,春天多情的柳絮翻飞,仿佛是冬夜的雪片在阁前乘风而起,也像纳兰的心绪一般,纷乱无章。
夜晚的轻风翻过窗棂,滑进房间,吹拂着那曾插着梅花的瓷瓶,而房中那曾令人心旷神怡的熏香,早已燃尽,只留下轻如柳絮飞雪的香灰,安卧在香炉中,写成一个淡淡的心字。
这首词简单直白,意境和修辞亦不复杂,只有“恨因谁”一句是倒装,正常的语序应为“因谁恨”。倒是对仗句中的几个意象颇有趣,值得细思。
急雪与柳絮,到底是柳絮如急雪乍翻,还是急雪乍翻状若柳絮?这是要参照后一句的“轻风吹到胆瓶梅”,若梅花是真,那么雪花也是真。
不过,如果这首诗作于冬季,在门窗紧扣的香阁前,第一,急雪之下的风不会轻,第二,风需要从窗缝和门缝钻进房里,才能触到瓶中的梅花,所以,这个说法可信度似乎不高。
如果是柳絮如雪,那便是春季之词,轻风可解,但梅花何来?只有三种可能,一种是从冬季一直留到春季的梅花残枝,一种是瓷器本身的花纹,最后一种便是纳兰表妹雪梅的指代。
无论是残枝,还是空无一物的瓷瓶,又或是表妹离去的倩影,对纳兰来说,都是一种物是人非的惆怅,而心内的惆怅,就像那一撮再也无法点燃的香灰,留一个心字,仅此为念。
步韵词祭
梦江南·步韵纳兰《昏鸦尽》
人间事,知我问凭谁。
满眼浮华空作恨,一襟寒泪枉凝梅。
蓬草敛成灰。
- 《骖鸾录》:有版本中作《骏莺录》,但未查到范石湖有此作,不知“骏莺”是否为骖鸾二字繁体版“驂鸞”之讹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