掘坟

我是一个不信鬼而怕鬼的人，这时候坐在这幽暗的屋子里，想起这半生掘过这许多坟，我眼前就像现出了一具一具的尸骨和鬼影，使我在大暑天也战栗起来。

从前在雅典看人家掘过一所中世纪的坟墓，那地方的人不信鬼神。我也就没有把尸骸和鬼魂两个名词联想到一块儿。如今回到了这神权高于一切的领土内，我便觉这职业是如何的可怕了。

有一次我在长安城莲湖公园内发掘一段砖墙，大家都说那是唐代的宫墙，每天有许多遗老，要人，新闻记者和大大小小的公民前来看热闹。后来发现了一层“四出”五铢钱，钱下有骨头，那些看热闹的人便完全退走了，连我的工人也不肯帮忙了，问他们都说是不敢得罪死人，害怕晚上回家作怪梦。我既然靠这门手艺吃饭，只好壮着胆下去掘个干净。掘完后我三天不能睡觉，晚上不是这个在响，便是那个在动。直到我把房内的人骨装入坛内送去安葬在原地后，一切才安静了下去。

后来我去到宝鸡斗鸡台参加一个更大的发掘工程。那头一晚上睡在陈宝寺内的偏殿里，有两位狰狞的神像立在我的床头，每次醒来时他们总是睁眼望着我，我也只好睁眼望着他们。后来我用被单挡住了他们，心里才好过一些。

那是一个有鬼有灵的地方，同事的人每晚上报告掘坟工作后，便谈起鬼来。当中只有一个好听的，那是从一位老哲学家口里说出的。他说有一次有一个人穿着很长的衣服骑在一个人肩上去骇一个不怕鬼的人，那人见了举着棍子就打将过来，于是那上面的人便往树上一攀，分成了两节。那胆大的人心想他一打变成了两个鬼，再打一下不就会变成四个鬼？这还了得！他抛了棍子，回身便跑。

过了两天我便去掘一个古城，黄昏时候忽然看见了一束黑头发，我的脑子便麻了一阵。第二天我再也不敢去动那一堆土。我成天祷告不要碰着骨头，那知到处都是这东西，从没有见过什么金珠宝玉，飞龙走马。

那时候忽然发生了一种神话，说我们挖坏了陈宝夫人的背脊骨，说不定会出乱子。有一天我正在一个深坑内掘骨头，有一个工人说什么在响！我抬头一望，天呀，那如山的墙壁正在飞奔下来！我忙叫了一声跑，回头一看，大海已填成了平地，三个工友全都不见了，我自己的坟土也埋到了胸前。大家乱七八糟的翻泥，忽然看见了那高个子工人冲出了头来，身子埋在泥里不能挣动。他说他身前还有一个人，那人也算是得救了，他年轻，直是哭，说是底下有鬼在拖他的脚。那一大堆泥好容易才翻开了一点，忽然有人看见了一团黑，那便是那第三个工人的头发，我们把他的脑袋往上一抬，只听他出了一口气，便没有了声响，原来他的额头上已经陷入了一块砖头！我当时急了，听见工人的一阵哭号，想起那一堆乱泥倘若再高两尺，这些声音一定是为我哭的。不久，死者的亲娘赶来了，抱着尸体大哭不止。她说那一定有鬼，大清早她看见一阵旋风从她儿子的身边转过，她因此劝他莫去挖坟去听戏，那知他不听老人言，竟闯下了这天大的祸事。直到夜里我们才借得了强心针，有一个同事固执要去打。那时候旁观的人一个一个的退走了，谁也不肯替死者解解衣服。亏了那行善的人替他打上，还用手替他搓搓。

从此后工作便停顿了，庙里的人晚上简直不敢出去，更不敢谈鬼谈神了。我想起他在生时和我相隔只有三尺，他死后也一定是和我相隔不远？我一个人总是在小殿内疑神疑鬼的。直到我送他还山，向他行三鞠躬礼告别后，我们当中才有了距离。

隔不了几天那对山上又出了乱子。据说是明知道那地方危险，直到填土时都是好好监工的。正当工作快完时，有一位老头儿失足跌进坑里，大家都笑他那样笨，还不赶快爬起来，说着说着，眼见他在坑内转了一个圈子便随着沙土流下去了！我跑去时，大家都措手无策，连声说若不是有鬼，那是谁把他拖下去的？

通常从泥里救人，一刻钟内就得要见功夫，不然，便没有什么希望了。我们今回翻了半点钟的泥还没有见到人影，谁都说完了完了。就是尸首也得要挖出来再埋葬不是？决不能让他就这样活活的埋在里面。又过了半点钟，忽然发见了他的手，还能够抓动，我以为那只是死者在抽筋。他的脸就像一张白蜡纸，起初还有一线呼吸，随即昏了过去，一身冷得发抖。

埋过一点钟公然救活了，这岂不是一件奇事？实际上这全然不希奇；因为我们原是在底下掘了一个三代的坟墓，后来怕墓顶塌下来，才从上面打下一个很深的坑子。这坑子与墓身相连处只有一个大孔。后来填土时，因为工作太急，把那个大孔塞住了。等那个工友跌下去时，孔中的泥土就往下坠，因此把他带了下去。他停留在那孔上，可以稍稍吸取墓内的空气，倒像是坟墓有灵，救活了人。这长命的人有几分傻气，要不然，骇也骇死了！他说一直到出土时他的脑子都是很清楚的，他听得清我们在上面吵闹，只怕工友们用铲子铲破了他的脑袋。

究竟那次有没有鬼，我可说不清楚。我们的工作虽是更感觉困难，但那位老工人却照样在深坑内翻泥，全然不记得他遭遇过什么危险。

在这一种事业上，我倒十分盼望有鬼，因为有了鬼便没有人敢去盗坟，我们地下埋藏的宝藏倒可以保存得十分完整。我自己既然是这样怕鬼，就得要改行。天保佑我，这一生切不要去掘秦始皇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