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封信 生活就是生活,不要搞得这么文艺好不好
亲爱的朋友:
你今天过得好不好,心情怎么样?咱们一起来聊聊“爱情”怎么样?
我知道你一定会问我什么是“爱情”?
我觉得薛和他的妻子一定有爱情。薛很少谈到他的妻子,却有一个雷打不动的生活习惯,那就是:每天早上起床洗漱完毕,一定会端着一杯咖啡坐在客厅的小茶几边打国际长途,每次一打准是一个小时。他打给国内的妻子,他的清晨便是她的傍晚,她有充分的时间和他絮絮叨叨,而他多半只是微笑着倾听,有时候回以一两句可有可无的废话。
我奇怪薛怎么有这么大的耐心去听一个女人的唠叨,每天固定一小时,雷打不动风雨无阻,他们真的是所谓“知心爱人”吗?不过我更奇怪的是,每当我看到薛挂上电话,呷完最后一口咖啡,心满意足地上班去,为什么我总感觉有点不舒服,难道是怨他占了一个小时的电话线吗?
我觉得林夫妇之间也有爱情。他们是那种相爱相杀的伴侣,依然会像孩子似的拌嘴,小到怎么拌一盘豆腐丝,大到儿子林淞选择哪个专业,各自主意极强,互不相让。可是在出国移民这件事情上,两人又有惊人的默契和统一。林先生告诉我,他从年轻时便开始在福建和广东一带做瓷砖生意,从一个小铺面慢慢做到一个小有名气的连锁公司,眼看着后半生的财富积累得差不多了,于是夫妻两人通过中介办理了投资移民,把唯一的儿子林淞送来加拿大读高中。和所有的中国式陪读一样,林太太陪伴儿子读书,林先生继续在国内挣钱。
“再挣个几年,我就把公司卖了,然后飞来加拿大和娘儿俩团聚。我打算提前退休,老婆照顾家辛苦了,后半生我就带老婆游山玩水周游世界了。”每天之中,林先生无数次对太太说起这句话,好像一个誓言。而每每此时,林太太再也不反唇相讥,脸上却有一种近乎催眠般的幸福。
其实类似的话,大春也经常对我说,所以我和大春之间当然也是爱情。只是我不像林太太那么享受,却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忧虑。因为我不知道“几年”到底意味着多久,两年,五年,还是十年?
所以当遇到迈克斯之后,我立刻感觉到我们所有人的爱情在迈克斯面前都显得如此薄情。他没有誓言,也没有承诺,甚至不见得懂妻子的心事,可是他忧虑着她的忧虑,快乐着她的快乐。这种不动声色的关爱,就像冬日里的壁炉,平淡却持久温暖。
一个晴朗的周末,我决定去拜访迈克斯的太太琼。那是一个冷天,一丝云彩也没有。因为没有云层的保温,气温低至呵气成冰;阳光无遮无挡地直射下来,经白雪反射,令那天空蓝得凌厉而且刺眼。我终于明白加拿大人为什么一年四季都戴太阳镜了,也明白了本地人说的:“只有最冷的天才有最蓝的天空。”
我带了一盒自己包的饺子,估计老外不喜欢韭菜馅,所以放了芹菜和柠檬汁。琼的家离我家并不远,于是我索性拉着雪橇让俏俏坐在上面,俏俏非常喜欢,一路上大呼小叫的。
到了她家,我们刚刚放好雪橇,还没有按闹铃,门就立刻被打开了。原来琼一直就坐在窗边等我们,看到俏俏递过去的饺子,她惊喜地接过去,动作夸张地闻了闻陶醉道:“还是中国的味道好啊!”
令我惊讶的是,琼看上去非常年轻,几乎仍然可以视为女孩。事实上我推测她起码过了35岁,因为她的儿子约翰比俏俏还要高出一个年级。也许是被精心呵护的原因,她依然有一种少女的气息。她的五官很美,头发很美,个头虽然不高却身材曼妙。当她弯腰的时候,漂亮的黑发像瀑布般从肩头倾泻下来。
老实来讲,西方人不一定欣赏得了琼的美,他们更认可邓文迪、吕燕这种“花木兰”式的东方野性与健美。而本地华人又与她有点格格不入,因为在生存的压力下,多数中国女人早已经放弃了美,她们不修饰,不化妆,不穿高跟鞋,渐渐变成生活里一件经久耐用的工具。
琼显然是不同的,甚至有些另类。她不像多数家庭主妇似的把头发随便束在脑后,而是任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即便在家里,她也化着淡妆,穿着半高跟式拖鞋,一件绣花牛仔裤。这种式样曾经在多年前的中国非常流行,可如今已经很少看到了。
我问琼:“你来加拿大多久了?”
“10年。”
“你上一次回国是什么时间?”
“10年前。”
“你十年没有回过国?”我惊讶地问。
“是的。不可思议吧?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琼笑着,带我们进了屋。
不用说,琼的房子非常棒,不仅仅只是豪华,而且是优美。这是一幢加拿大老建筑,相比于新建筑,老建筑都有一种更加稳重优雅的气质。它有漂亮的旋转楼梯,空旷通透的挑高会客厅、拱形的门厅,充满设计感的窗户,还有很多处舒适的小角落,可以看书,喝茶,陪孩子做游戏,更适合夫妻俩依偎着聊会儿天。
很大的花园。虽然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但我能想象得出那夏天的盛况。
和所有的加拿大本地人一样,迈克斯非常擅长手工。他亲自动手,把整套橱柜从原来的桃木色换成琼最喜欢的象牙白,而且把所有的门框和窗框粉刷成同样的浅色系,这样令整个房子的色调明快许多。
琼告诉我,他们一家本来住在另一个城市,后来听说渥太华的中国移民越来越多,于是迈克斯便放弃原来的工作,在渥太华重新求职,然后把全家搬了过来。
“你们搬家就是为了这个原因?”
“是啊!”
“那对于你先生来说,岂不是很大的损失?”
“这没有什么。加拿大认为家庭第一,工作第二。他们做的所有决定都会首先考虑到家庭。”琼自然而然地说。
我想了想,决定不把迈克斯主动邀请我来陪伴琼的事情告诉她,因为这多少会显得她有点可怜。有多少人愿意自己被同情?
为了不影响两个中国女人聊天,迈克斯和我寒暄几句之后,便找了一个借口去地下室做木工去了。他们唯一的儿子约翰带着俏俏去花园里滑雪。他是一个非常漂亮的混血儿,有一头黑亮的卷发和湛蓝色的眼睛,只是神情居然比俏俏还腼腆。
坐在漂亮的厨房里,琼不一会儿便搬出一大堆好吃的,有西式的点心,也有中式小吃,甚至还有一包洽洽瓜子。“我喜欢渥太华,这里华人超市的东西真是丰富,快赶得上国内的超市了。”她笑着,为我倒了一杯绿茶。
“确实够意外的。”我承认道,“要知道去年登陆的时候,因为担心吃不上中国饭,我还背了好多袋方便面和榨菜呢,真是够傻的。”
“的确够傻。”琼毫不客气地说,“要是我,根本就不会移民加拿大。”
“为什么?”我问,内心被她的过分直率刺疼了。
“加拿大有什么好?没有好吃的,没有好玩的,亲戚朋友也不在,跟国内比起来,简直就是一个乡下。”她撇了撇嘴。
“那你为什么来这里?”我奇怪道。
“我不同。我是没办法才这样。”她说着,表情黯淡下去。
琼是一个中国新娘,10年前,通过跨国婚姻中介所从贵州嫁到加拿大。那时候她才25岁,正是一个女人最好的年华,既没有家道中落,又没有看破红尘,之所以有勇气远嫁异国他乡,只有一个年轻时最理直气壮的理由:情伤。
她谈了7年恋爱,几乎快要谈婚论嫁的男朋友突然提出分手,理由是她不够成熟,不一定适合做一个好妻子。她一气之下决定远离家乡,远离那个令她锥心疼痛的男人,不管是哪里,只求今生再不相见。
于是婚介所给她介绍了来自加拿大的迈克斯。加拿大在哪里?她除了知道那里冰天雪地,再没有更多的概念。她想也没想便同意了,因为只求离开,越快越好。
其实以琼的条件,世俗一点来讲,根本是轮不到迈克斯的。因为他比她大了15岁,而且又不是富豪,只是一名普通打工者。他们在贵阳市中心公园第一次相见,那一天,她万念俱灰,穿了一件洗得发黄的棉布白裙子,头发随意披散着。迈克斯则在中介的拙劣指点下,穿了一件正式的黑色西服,白衬衫,还夸张地打了领带。结果,中国南方小城的燠热令他一个劲地冒汗,汗水很快便浸透了衬衫,他不敢脱,连领带都不敢松一下,生怕一不小心便破坏了中国习俗。
直到现在,迈克斯还清晰记得琼当时的模样:可爱的,美丽的,可就好像一个圣诞节没有收到圣诞老人礼物的小女孩,眉头动不动便皱起来。
迈克斯让翻译不停地问中介:她是不是真的确定要嫁人?在得到好多次肯定的答复之后,那天晚上,迈克斯仍然不放心地向酒店前台要来一张信纸,然后给琼写了一封信,问她是否真的同意嫁给他。
第二天,琼收到那封信后,看也没看便当场告诉中介:我同意。事实上,以当年的英文水平,她也看不懂那封信。及至多年后,当她已经在加拿大结婚生子,渐渐熟悉了这个五彩斑斓的枫叶之国,她再次重读那封信,发现他是这样写的:
许多人觉得我很快乐,可是我自己不这么认为,因为我的快乐没办法和人分享。我不是一个会说爱的人,但知道什么是爱情。我希望能有一个人可以分享我的快乐,可以让我在生活中表达爱情。我希望这一个人就是你,你同意吗?
这可不算是一封浪漫的求婚信,可是真正读懂之后,却令琼湿了眼睛。因为迈克斯并没有食言,他用数十年如一日的关怀慢慢温暖着她在异国孤寂的心灵。他带她去吃中国食物,带她参加中国人的聚会,他甚至参加了汉语班,以惊人的毅力去啃这个世界上最难的语言之一。
刚开始是赌气,接下来是无奈,慢慢的便是感动。琼感动于迈克斯的包容与关爱,觉得自己这么一个性格孤僻的异国女子,这位加拿大男人愿意花一生的时间去等待,无论如何也算是幸运。尤其后来又有了漂亮的儿子约翰,她感觉浮躁的心思越来越沉静。有时候看着约翰在花园的树屋里喂猫头鹰,有时候看到迈克斯和约翰一起在草地上大呼小叫地割草,她隐隐感觉,自己的生命可能也属于这片土地。只是对于家乡,自己却是再也回不去了。
“为什么?”我唏嘘不已,如同听到一个伤感的爱情故事。
“因为我爸爸不希望我回家。他是一个军人,自己的女儿不听劝阻嫁给一个外国老头子,他觉得是他一生的耻辱。”琼说着,眼圈红了起来。
“不会吧?”我惊讶地叫起来,“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么老古董的思想?”
“真的。我每次给家里打电话,他总是不接,都是妈妈接电话的。”
“可是迈克斯呢,约翰呢?”我几乎要愤愤不平了。恰在这会儿,我看到窗外两个正在滑雪的孩子摔了一跤,在雪地中状如两头黑熊似的翻滚成一团,于是忍不住笑了:“约翰这么可爱,你爸爸怎么可能不爱?”
“不知道,我给他寄过照片,可他从来没有回复。”
我百思不得其解。这到底是一对怎样的父女啊?在那个雄性世界里,面子真的要高于血缘亲情?
“琼,我觉得你应该回一趟国。”我突然建议道。
“为什么?”
“很多事情都在变化。中国在变化,你的父母在变化,你自己也变化了这么多。10年啊,想想人生能有多少个10年?你们这样僵持着,如果错过了,可能真的就没办法弥补,真的要后悔终生了。”我劝着,越说越激动。
“想过这个问题。可是我不敢回国。”
“不敢?”
“是的。很多人,很多事,相见不如怀念。”
我扑哧一声乐了。“琼,生活就是生活,不要搞得这么文艺好不好?”
“不要劝我,我真的不敢。”琼说着,站起来走到窗前。窗外正是白茫茫的寂静雪原,而窗内她细伶伶的黑色剪影,在白雪的映衬下,看上去格外孤独,格外寂寞。
艾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