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热恋侯慧卿

关于冯梦龙，人们写了不少传记来描摹他当年的才子风流，这些故事里，总少不了那位艳冠秦淮、色艺双绝的侯慧卿。与冯梦龙有交往的一众青楼女子之中，侯慧卿是最特别的一位，也是冯梦龙交往最密切、用情至深而使他受伤最重的一位。在人们的美好祈愿中，侯慧卿自然不会只是一位自甘沉沦于烟花柳巷中的轻薄女子，她或是出生于一个宁静淡泊的农家小院，曾经有过一段轻松愉快、天真烂漫的童年生活，后因突逢家变生活困苦，为救家人而流落秦楼楚馆(见马汉民《冯梦龙》，本名杜十娘，流落风尘后改名侯慧卿)；或是出生于一个不小但也不大的官宦家庭，是受过封建闺秀应受的传统教育、温润秀美的青年女子，因为父亲的宦海沉浮而突逢家变，仓皇逃出后被歹人骗入烟花地(见张中莉《市井奇才：冯梦龙全传》，本名杨蔷，后改名侯慧卿)。

与冯喜生、阿圆她们一样，侯慧卿也是一位色艺双全、文化素养比较高的苏州名妓，冯梦龙和她的交往很深很密切，两人是文艺方面的知音，几乎发展成为无话不谈的知心人和同道知己。在《山歌》卷四《多》篇之后，冯梦龙在跋语中记载了一段他们两人的谈话：“余尝问名妓侯慧卿云：卿辈阅人多矣，方寸得无乱乎？曰：不也。我曹胸中自有考案一张。如捐额外者不论，稍堪屈指，第一第二以至累十，井井有序。他日情或厚薄，亦复升降其间。傥获奇材，不妨黜陟。即终身结果，视此为图。不得其上，转思其次，何乱之有。余叹美久之。虽然，慧卿自是作家语，若他人未必心不乱也。世间尚有一味淫贪，不知心为何物者。则有心可乱，犹是中庸阿姐。”与冯爱生、冯喜生一样，侯慧卿也是秦楼楚馆中兰心蕙质而聪慧明白的女子，不过侯慧卿应该更理智一些，眼光也更加独到，看事情看得更加通透、更加长远。身为花魁、名妓的她，平常的日子肯定要比那些“中庸阿姐”以及“一味贪淫”的末流阿姐过得舒服、惬意很多，就像冯梦龙日后编选的“三言”里《卖油郎独占花魁》中的花魁娘子王美娘(莘瑶琴)、《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的名姬杜十娘(杜媺)一样，艳冠群芳而被众星捧月。

不过侯慧卿并没有被眼前的繁花似锦和热闹非凡冲昏了头脑，她清醒地知道自己应该寻找到一个怎样的出路与归宿——从良嫁人。不过，侯慧卿为从良所作的准备是理智和思路严密的，并不像冯爱生那样，只是心存此想、苦等机会终至心烦意乱；也不像那些末流阿姐一样，终日浑浑噩噩而得过且过。侯慧卿的心中有一张严密而规整的图表，她把自己日常接触到的比较靠谱的客人都次序井然地归入图表的不同位置。按照彼此情分的厚薄以及客人才华财力的变化，图表上的次序也会作出相应的调整。待到要寻找“终身结果”的时候，她自然也不会手忙脚乱而惊慌失措，有此图表为坐标轴和参照系，她即使“不得其上”，也可以“转思其次”，何乱之有？又何须惊慌失措而无可奈何？

冯梦龙对侯慧卿与别的女子不同，有着浓浓的热恋与情深义重，这从后文我们要说到的他为侯慧卿所写的两套散曲《怨离词》和《端二忆别》中可以看出，也可以从他日后所写的回忆诗作中看出。侯慧卿为何能得到冯梦龙如此的喜欢与情衷呢？由于资料缺乏的缘故，我们对侯慧卿的具体情况所知甚少，的确，如果不是因为冯梦龙的缘故，侯慧卿即使曾经身为花魁，她的姓名也早已湮没在历史的烟尘之中了。冯梦龙是曾经“逍遥艳冶场，游戏烟花里”，见识过冯喜生、冯爱生、阿圆等众多青楼名妓的人物，能得到冯梦龙倾心的热恋与爱重，侯慧卿的美好与出众可以想见。冯梦龙在自己的散曲作品《端二忆别》中用“娇娇美眷”“桃花人面”来形容她的美丽。我们不妨通过《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对杜十娘的外貌描写来遥想侯慧卿的风姿：“浑身雅艳，遍体娇香，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脸如莲萼，分明卓氏文君；唇似樱桃，何减白家樊素。可怜一片无瑕玉，误落风尘花柳中。”我们再从《卖油郎独占花魁》中对花魁娘子王美娘所造成的轰动和影响的叙述来追寻侯慧卿当年所经历的繁花似锦：“小娘中，谁似得王美儿的标致，又会写，又会画，又会做诗，吹弹歌舞都余事。常把西湖比西子，就是西子比他也还不如！那个有福的汤(挨着，接触)着他身儿，也情愿一个死。”

长相娇美，身材标致，才华横溢而聪明理智有见识，这样的女子谁能不喜欢？更遑论与侯慧卿交往密切的冯梦龙了。不过，自古以来，人生不如意事常常十之八九，冯梦龙的这段倾心热恋并没有收获一个圆满的结局，甚至可以说是“不得善终”！侯慧卿最后从良之时，并没有嫁给冯梦龙做妾以身相随，而是嫁给了一个商人，从此成为商人妇。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局呢？

“年少争夸风月，场中波浪偏多。有钱无貌意难和，有貌无钱不可。就是有钱有貌，还须着意揣摩。知情识趣俏哥哥，此道谁人赛我。”这首用为《卖油郎独占花魁》入话诗的《西江月》，被视作“风月机关中最要之论”，用它来观照冯梦龙与侯慧卿之间的恋情，我们也许能找出一点端倪。美好而出众的侯慧卿，被冯梦龙视作心目中的“女神”而倾心热恋，但即便如此，在当时的历史条件和社会大背景下，出身书香世家的冯梦龙，也还是不能迎娶一个出身秦楼楚馆的妓女做自己的正妻，他们要想长期生活在一起，只能是冯梦龙纳侯慧卿为妾。而从侯慧卿的角度出发来考虑，在她胸中的那张图表中，冯梦龙应该是属于才华横溢、风流倜傥却囊中羞涩的“有貌(或才)无钱不可”的一类吧？即使他们之间有共同语言和共同爱好，既是知音也是知己，冯梦龙这位“知情识趣”的“俏”哥哥，由于现实及物质条件方面的原因，也难以让侯慧卿完全放心而心安理得地托付终身！即使侯慧卿甘愿做妾，冯梦龙也未必拿得出足够的银子去为侯慧卿赎身脱籍；即使她自己愿意拿出私房银子为自己赎身脱籍，冯梦龙的家庭、社会关系与舆论也未必能真正接纳她。聪明理智如侯慧卿、明白了悟如侯慧卿，有着像杜十娘一样的美丽容颜，却难得地没有杜十娘一样的单纯与轻信，左右权衡现实状况之后，侯慧卿选择了“不得其上，转思其次”的嫁为商人妇的命运。即使是“有钱无貌意难和”，但好歹还能拥有一份衣食无忧的现世安稳生活，在资本主义萌芽日渐茁壮的当时，商人们对传统观念与思想的遵守也没有那么严格，侯慧卿嫁给商人，也不必承担那么大的社会压力。我们不能擅自批评侯慧卿的现实生活态度，她是在为自己的后半生作一个理性的选择与规划，与风花雪月相比，获得最后的决定性胜利的往往是柴米油盐。况且，鞋子舒服不舒服，只有穿鞋子的人知道，侯慧卿后来所嫁与的那位商人，是否与她“意难和”，我们也未曾确切知晓，所以也不必过多妄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