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岁岁无慧卿”

倾心热恋的侯慧卿嫁人了，所嫁的良人却不是他冯梦龙。失去侯慧卿，“岁岁无慧卿”的冯梦龙曾经写了五套散曲，来记录自己的恋爱心路与感情纠葛，感慨伤怀，追忆怅惘，可以与人言说，不能与人言说的，一切尽在其中。这五套散曲分别是《怨离词》《怨梦》《有怀》《誓妓》和《端二忆别》，它们出自冯梦龙这位“情真论”的热情提倡者和拥护者之手，是他至情至性一颗真心的真实表露，自然属于他所有散曲之中的上乘之作。其中的《怨离词》和《端二忆别》两套，注明是为他的一生至爱——侯慧卿而作。

我们先来读一读这套《怨离词》。

[绣带儿]离情惨何曾惯者？特受这个磨折。终不然我做代缺的情郎，你做过路的妻妾。批颊，早知这般冤债谁肯惹？被人骂做后生无藉，青楼里少甚调风和弄月，直凭蠢魂灵依依恋着传舍。

[前腔·换头]作业，千般样牵肠挂肚，怎做得顺水浪一泻？没见了软款趋承，再休提伶俐帮帖。悲咽，偶将飞燕闲问也，你想不想旧时王谢？心儿里知伊冷热，只奈何得少年郎，清清捱着长夜。

[太师引]他去时节，也无牵扯，那其间酥麻我半截。自没个只字儿伤犯，也何曾敢眼角差撇？蔷薇花臭味终向野，越说起薄情难赦，不信你自看做寻常狭邪。把绝调的琵琶，轻易埋灭。

[前腔]几番中热，难轻舍，又收拾心狂计劣。譬说道昭君和番去，那汉官家也只索抛卸。姻缘离合都是天判写，天若肯容人移借。便唱个诸天大喏。算天道无知，怎识得苦离别？

[三学士]忽地思量图苟且，少磨勒恁样豪侠。谩道书中自有千钟粟，比着商人终是赊。将此情诉知贤姐姐，从别后我消瘦些。

[前腔]这歇案的相思无了绝，怎当得大半世郁结。毕竟书中那有颜如玉，我空向窗前读五车。将此情诉知贤姐姐，从别后你可也消瘦些。

后来，冯梦龙在编《太霞新奏》时，选收了这套《怨离词》，还加上了这样一段评点：“如此曲，直是至情迫出，绝无一相思套语。至今读之，犹可令人下泪。”

只有亲身经历其事，内心饱受相思煎熬又兼颇具才华与文采的真性情人，才能写出这样不夹杂惯用套语俗词而写尽相思、回忆、痛苦、矛盾的失恋心绪与情怀的作品。在这套散曲中，冯梦龙先是以[绣带儿]直述分手之后的悲惨与后悔，愤怒的话语情不自禁地就说出了口——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如果当时能知道这份热恋与真情只能换回侯慧卿另嫁他人的结果，他就是被抽耳光也不会轻易惹下这份“冤孽”，到头来自己只是侯慧卿补缺的情郎之中的一位，而侯慧卿也只是成为自己生命中的一个过客。真情若斯的他，最后还被人们指责是留恋秦楼楚馆、青楼传舍，喜欢调风弄月的无藉浮浪子弟，不是有些冤枉么？

[前腔·换头]中，冯梦龙还是放不下，仍然牵肠挂肚，他怀念侯慧卿的“软款趋承”，也忘不掉她的“伶俐帮帖”，回忆前情往事，他不由自主地暗问侯慧卿这只“飞燕”，如今的你，可曾还能忆起我们共同度过的往昔美好？无奈的少年郎冯梦龙，在漫长清夜里仍旧关怀、思念着侯慧卿。[太师引]里，冯梦龙自问当时对侯慧卿也是非常尊重爱惜的，怎奈何她离开时是这样的了无牵挂与决绝！他最不能忍受和原谅的，是她把二人之间的唯一而珍贵的知音知己的相恋关系，仅仅看作是一般的狭邪风流而轻易放弃，她的薄情是他心头永远难以痊愈的伤痛。无奈的冯梦龙，在[前腔]中把这一切都归结为天意，王昭君远嫁和番而去，爱着她的汉元帝也只能放弃，天意如此，他冯梦龙一介平民百姓，又能如何呢？不过，博学而有才有识如冯梦龙，未必不能真正想透此中的关节，之前的“不识庐山真面目”，也“只缘身在此山中”！[三学士]里他就指明，自己日夜饱读之书里的“千钟粟”，在现实世界里，又哪能比得上商人的真金白银带来的安全感呢？写这套散曲，也只是为了寄托自己未了的思念，分手后他还不能也不曾轻易放下，因了无了绝的相思而“为伊消得人憔悴”，瘦了自己。他不由得追问，那曾经的心上人侯慧卿，分手之后，你可曾因为相思而变得消瘦？

如果说之前我们能从侯慧卿的角度出发来理解她的现实态度与长远打算的话，那么，此时此地，我们细读冯梦龙的作品，一起感受他的刻骨相思与伤痛，从他的角度出发来看，我们就不得不产生遗憾，要责怪侯慧卿的薄情与决绝了。

冯梦龙回忆侯慧卿的散曲，还有以下这套《端二忆别》。首先是小序：“五月端二日，即去年失慧卿之日也。日远日疏，即欲如去年之别，亦不可得。伤心哉！行吟小斋，忽成商调。安得大喉咙人，顺风唱入玉耳耶。噫，年年有端二，岁岁无慧卿。何必人言愁，我始欲愁也。”

与侯慧卿分手一周年之后，冯梦龙写下了《端二忆别》，又是一年端午，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尝遍了绵延一年四季的相思之苦后，石榴花又次第竞放争奇斗艳了，赛龙舟的热闹与喧腾再次出现。可是，去年今日，临别时的光景却依然历历在目，这新恨与旧愁重叠在一起，想起来心头还是一片惨然，时间越久关系自是越疏远，已经有一年没能通音讯了。虽然只过了一年，追忆往昔，冯梦龙却觉得就像隔了一辈子那么长，隔了万水千山那么远。那曾经被自己深情“婉恋”的侯慧卿，至今想来，心头仍会涌上万爱千怜，可惜彼此的姻缘只是梦一场。情虽深，但奈何缘分却浅，自己没能“攀上”侯慧卿的娇娇美眷与桃花人面，这写好的诗篇，又去送给谁呢？

[黄莺儿]端午暖融天，算离人恰一年。相思四季都尝遍，榴花又妍，龙舟又喧，别时光景重能辨。惨无言，日疏日远，新恨与旧愁连。

[集莺儿]隔年宛似隔世悬，想万爱千怜。眉草裙花曾婉恋，半模糊梦里姻缘。情深分浅，攀不上娇娇美眷。谢家园，桃花人面，教我诗向阿谁传？

[玉莺儿]想红楼别院，剪新罗成衣试穿。昨朝便起端阳宴，偏咱懒赴游舡。三年艾怎医愁病痊？五色丝岁岁添别怨。怪窗前，谁悬绣虎？又早唬醒我睡魔缠。

[羽林莺]蒲休剪，黍莫煎。这些时，不下咽，书斋强自闲消遣，偶阅本《离骚传》。吊屈原，天不可问，我偏要问天天！

[猫儿逐黄莺]巧妻村汉，多少苦埋怨！偏是才子佳人不两全，年年此日泪涟涟。好羞颜，单相思万万不值半文钱。

[尾声]知卿此际欢和怨，我自愁肠不耐煎，只怕来岁今朝更想颠。

侯慧卿曾经生活的秦楼楚馆里，到了这个时节，姐妹们都开始裁剪试穿样式时新、颜色翠丽的新衣了；从五月一日开始就摆上了端阳宴。只可惜，此时的冯梦龙，再也没有兴趣去那些烟柳画船上赏玩散心、把酒言欢了。他的病是心病和相思病，即使是生长三年的艾草也无法把他的愁医好。一年过去，五色丝线缠缠绕绕，徒然给他增添了几多愁！也许沉浸在睡梦中会好受一点，只怪谁在窗上悬挂了绣好的虎形香包，早早地将他从迷离梦幻中惊醒！冯梦龙无心整理庭院，也无心煮饭，这几天来，堵心的思念让他根本无心饮食，只能闷坐在书房里独自消遣。无意间翻开一本屈原的《离骚》，屈原说天不可问，他却偏偏想问问天，为何有情人终不得相依相伴长相厮守？可叹世间，多少巧妇伴拙夫，多少红颜配村汉，偏偏自己与侯慧卿这对才子与佳人却难以两全。“年年有端二，岁岁无慧卿”，从今以后，每年的这一天，他注定只能在泪水涟涟的相思中度过了！他只叹自己的这种刻骨的单相思，也许还不值半文钱吧！冯梦龙不知道此时的侯慧卿过得好不好，不知道她此时是欢喜还是愁怨，反正他是在愁肠百结和难受煎熬中度日的，他幻想能有一个“大喉咙人”，能将自己的这番相思情深大声唱出，传到侯慧卿的“玉耳”中。愁上加愁，再来一次“相思四季都尝遍”，来年今日，他只怕自己的想念会更加痴狂！

除了散曲之外，冯梦龙还曾写过三十首诗来回忆侯慧卿。在《太霞新奏》卷七《怨离词》(为侯慧卿)篇后，附录了冯梦龙的好友，静啸斋董斯张的评语：“子犹自失慧卿，遂绝青楼之好。有怨离诗三十首，同社和者甚多，总名曰郁陶集。”不过冯梦龙及他的诗友酬唱往还的这些诗作大多数没能保存下来，《郁陶集》现在已经失传。冯梦龙自作的三十首《怨离诗》，也仅仅保存了一首，见《挂枝儿》卷二《感恩》篇的附记：“余有忆侯慧卿诗三十首，末一章云：诗狂酒癖总休论，病里时时昼掩门。最是一生凄绝处，鸳鸯冢上欲招魂。”根据傅承洲在《冯梦龙与侯慧卿》一书中的研究成果，诗中末句的“鸳鸯冢”，是用了干宝《搜神记·韩凭夫妇》中的典故。失恋之后的冯梦龙抑郁悲伤，一病不起，作诗及喝酒的爱好都被统统搁置一旁，只是沉湎在伤怀中。他设想侯慧卿或许也会这样思念自己，两人可以像韩凭与他的妻子何氏一样，双双自杀而尸骨得以合葬，冢上生长屈体相就、根交于下、枝错于上的大梓木，有雌雄鸳鸯在冢上交颈悲鸣。病愁若此而仍然想望不止，读之令人伤感！

在与侯慧卿相恋之时，冯梦龙创作了不少的散曲，现今共有二十四篇散曲保存在《太霞新奏》里，其中包括十八套套曲和六首小令。除了标明是为侯慧卿所作的《怨离词》和《端二忆别》之外，其中的《怨梦》《有怀》《誓妓》等三套，从内容来看，应该也与冯侯二人的恋情有关。

冯梦龙梦到一位与自己有旧但又别离的妓女，就作了散曲《怨梦》以示纪念。“活冤家难谴心窝，似金枷和玉锁。恩辜义寡我也丢得过，值恁的费吟哦。又不是倾城倾国无觅处，只不过为云为雨值甚么？此恨终没结果，则索高擎慧剑，斩断情魔。”如此情动于中而怨愤发于外的感怀激烈，曲中所说的辜负恩义的“活冤家”，应该不是别的女子，自然是让他念兹在兹、难以忘怀的侯慧卿了。即使他泄愤般地说自己也“丢得过”，这种种情怀都不值得“费吟哦”，却依然一次又一次地在作品中反复吟哦，我们自然不可以相信他这首曲中所表达的字面意思，而应该反其意理解——侯慧卿在他眼里的确是倾城倾国无觅处的女子，他的倾心相恋也绝不单单只为图一时的云雨之欢。即使明明知道这份遗憾和怨恨不会有结果，要想高举慧剑而斩断孳生在自己心上的情魔，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又何其难！《怨梦》曲中也描述了与侯慧卿分别后自己大病一场的情形——“明知是有团有散官宴席，反害了无夜无明久病疴”。“当初会少，如今梦多”，即使梦中女子曾经辜负了自己的恩义，冯梦龙却依然一往情深深几许，在分别后，时常在梦中与这位女子相见相会。他这样情深义重的对待，也只有侯慧卿能得到吧！那么《怨梦》中的女主角是侯慧卿，就是确定无疑的了！

“乍相逢，如天赐，些时不见又相思。”“相思一日十二时，那一刻不相思？问往事相思谁可似？演将来有千段情词。任你伶牙俐齿，说不透我胸中一二。”“魂惊梦语不自知，倩文章压倒相思。想遍文章无一字，写出来依然是情词。”“虽则是风月寨，露水司，有欢娱，有怨恣，从无欢怨能如此。自不解希奇事，两人儿心坚似铁，谁做个石中磁？”该曲与此前的几套散曲不同，此前所叙的情怀是长相离之后的想望与追忆，而该曲描述的则是短暂分离之后的浓烈相思，正好为此前几套散曲所描写的长相忆补充了前情。没有这套《有怀》散曲中所表达出的昔日相处之时的浓烈感情与情投意合，又哪来日后日久弥新的情深义重与刻骨相思。

这套散曲虽然亦没有明确标注是为侯慧卿所作，但我们从其中表达的感情的浓烈程度来推测，应该也是冯梦龙所写的记述他与侯慧卿热恋欢好正当时情形的作品，写作时他们应该还没有分手，所以通篇洋溢的是你侬我侬、一刻不得分离、短暂分别后一刻不断相思的热恋情怀。只可惜，当年这样浓烈的恩爱，仍旧不得善终，敌不过现实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