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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清新文学的审美特质

小清新:文艺与生活 作者:张柠,李慧君 编


小清新文学的审美特质

诞生于21世纪初的小清新文学在短短的十余年中以惊人的速度发展、壮大,如今已成为一个难以回避的青年亚文化现象。就目前来看,国内的小清新文学作家除了早期具有代表意义的安妮宝贝、安意如、郭敬明等,还有更多“80后”甚至“90后”的年轻作者,如七堇年、安东尼、落落、恒殊等。这些作者发表文章的共同阵地包括:郭敬明主编、2006年10月创刊的青春文学杂志《最小说》及其旗下的《文艺风象》(2012年12月28日创刊,主编:落落)、《文艺风赏》(2012年12月28日创刊,主编:笛安);张悦然主编、2008年6月创刊的《鲤》等。

值得一提的是,围绕在这几本主要的文学刊物周围,许多文学风格偏向小清新的年轻一代作家,都出自或者也可以说被收编于郭敬明的最世文化发展有限公司,成为最世文化的签约作家。郭敬明、落落、笛安、安东尼、痕痕、恒殊、肖以默、消失宾妮、玻璃洋葱等都既是最世文化的签约作者,同时也大都是最世文化旗下三本主要刊物——《最小说》、《文艺风赏》、《文艺风象》的专栏作者。与前辈作家们专攻文学创作不同,小清新文学的这些作者们大多身负多项才能,且身兼数职。比如落落在担任《文艺风象》的主编之前,本身已经是圈内小有名气的漫画家,曾经获得第3届金龙奖原创动画漫画艺术大赛最佳故事漫画编剧奖,之后在兼任杂志主编和作家的双重身份之后,更是接连出版了《年华是无效信》、《剩者为王》等畅销书作品,并因此多次荣登福布斯作家富豪榜。

小清新文学的创作者们漫画家、出版人与作家的多重身份叠加,赋予了小清新文学不同以往的文学特质。由前一部分所述的小清新发展脉络可以看出,在文学纵向的继承上,小清新文学结合了日本物语文学的“物哀”、台湾文学的抒情性和小资文学的符号崇拜等特征。除此之外,小清新文学在自身的发展历程中还延伸出以下几个当下性的特征:其一是感伤情调与唯美主义的审美追求,其二是陌生化与虚无化的主题表现,其三是文字和内容的可复制性。

一、感伤情调、唯美主义

1952年1月,沈从文赴四川参加土改时曾致信自己的妻子张兆和,谈到了中国文化的两大传统,即“事功”和“有情”:

两个有时合而为一,居多却相对存在,形成一种矛盾对峙。对人生“有情”,就常和在社会中的“事功”在背斥,以顾此失彼。管晏为事功,屈贾则为有情。因之有情也常是“无能”。现在说,且不免为“无知”……事功为科学,有情则难知!……换言之,作者生命是有分量的,是成熟的。这分量或成熟,又都是和痛苦忧患相关,不仅仅是积学而来的……年表诸书说是事功,可因掌握材料而完成。列传却需要作者生命中一切特别的东西……即必须由痛苦方能成熟积聚的情——这个情即深入体会,深至的爱,以及透过事功以上的理解与认识。

沈从文深切地指出,“有情”的结晶是艺术的创造,是抽象的抒情。他的《边城》、《三三》等作品无不浸透了情感的汁液,呈现出巨大的情感张力。然而,抒情的代价是巨大的,常常与痛苦、忧患息息相关。而他自己,也恰恰因为他毕生所坚持的抒情传统而受到了巨大的磨难。

如果我们将日本物语文学、台湾文学、小资文学放在一起比较来看,不难发现,抒情性是它们最大的共通点。小清新反感传统文学所倡导的“文以载道”,他们不屑于将文学赋予道德说教、政治鼓吹、传递思想等深刻而沉重的责任。在小清新看来,文学应该回归它本来的功能:表达内心情感,传递爱与美的信息。从这个层面来看,小清新文学似乎大有“为艺术而艺术”的唯美主义倾向。

与此同时,与沈从文等人的抒情不同,小清新文学抒情的重点是抒发自我内心的孤独、寂寞、忧郁——这是现代都市人所特有的精神痼疾。在距今近二百年前,美国作家爱伦·坡在他的小说中塑造了都市中的“人群中的人”:他整夜漫无目标地四处游走,以一种“游荡者”的姿态投入熙熙攘攘的都市人群,以沉默的方式追逐现代都市的喧闹和“人气”……还有什么能比在一片喧闹的人群之中感到孤独更难以忍耐?通过这个形象的塑造,爱伦·坡成功地揭示了现代都市人身处“人群”却更加寂寞、在一片喧嚣中却倍感孤独的精神状态,而其小说中的“老人”形象,也成了现代都市文学的一个基本人物原型。小清新文学抒情中的感伤主义,便是在中国的抒情传统与现代都市的“孤独病”相互作用之下逐渐形成的。

我总是喜欢站在大厦的顶上,仰望寂寞的天空,看到有飞鸟寂寞的身影斜斜地从我眼前消散。我的思想绵延整个世界,布拉格的一场雪,布鲁塞尔喧嚣而空洞的机场,上海昏黄的天空和外滩发黄的外墙,拉萨湛蓝色的湖水,苏州深远悠扬的暮鼓晨钟,丽江古老的青石板路,东京飘零的雪花,札幌的最后一班地铁和田间突然腾空的飞鸟……每个城市都是一种印记,而我孑然一身见证一场又一场的别离与伤逝。我可以看到生命中凌乱的碎片从眼前缓慢地飞过,捕捉到每场繁华间短促的罅隙,而我在这些片段和罅隙间起舞。当幻影消散,我热泪盈眶。

以上文字来自郭敬明的散文集《左手倒影,右手年华》,集中代表了早期郭敬明的语言和文学风格。1983年出生的郭敬明如今已有许多头衔:中国著名青年作家、“80后”文学代表人物、上海最世文化发展有限公司董事长、《最小说》、《最漫画》、《放课后》杂志主编等。郭敬明高中时期在“榕树下”论坛发表大量文章,受到年轻读者的喜爱,2001年、2002年连续两年参加“新概念”作文大赛并两次获得一等奖。2002年,郭敬明出版第一部作品《爱与痛的边缘》。2003年,其玄幻小说《幻城》在《萌芽》杂志连载并集结成书,引起不小的关注。《左手倒影,右手年华》出版于2003年,是郭敬明的第二部个人散文集,其中收录了十八篇作品,都是他高三时写的散文与少量小说,其内容不外乎伤春悲秋、感叹年华的流逝和身边朋友的离别等青春文学所钟爱的题材。郭敬明早期的文学作品是小清新风格的典型代表,比如众所周知的“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青春是一道明媚的忧伤”等语句。

写下以上文字时的郭敬明本应处在“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年龄,然而,他文字中所透露出的感伤氛围却是显而易见的:寂寞、空洞、别离、伤逝、热泪盈眶……这些词语无不指向作者内心的忧愁。同时,选文中的地点涉及布拉格、布鲁塞尔、上海、拉萨、苏州、丽江、东京、札幌等颇具小资情调的城市,选取的具体景物是雪、机场、外墙、湖水、暮鼓晨钟、石板路、地铁,这些景物都或多或少地带有离别意味,抑或是具有典型的冷色调,从而暗合了开篇即已点出的“寂寞”主题。此外,陌生化地点的选取,进一步给读者造成了一种距离感。

正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以上文字集中体现了小清新文学抒情风格的两个要点:其一是无来由的忧愁、伤感;其二是对感伤情绪的渲染和夸张的表现。以上选文中,作者首先是“站在大厦的顶上,仰望寂寞的天空”。天空本身并没有任何情绪,作者人为地赋予了它“寂寞”感,移情手法的使用,充分体现出作者内心“寂寞”感的强烈。然而,并没有任何具体事物催生或促使作者产生这种感情,无来由的抒情是小清新的一大特征,“多情”如斯,才会进一步产生之后的描写。接着,作者逐渐展开想象,他先是幻想世界各大城市的某件微小的景物,接着将自己的情绪赋予这些客观实物身上,并进一步对自己的内心情感做出阐释:“我孑然一身见证一场又一场的别离与伤逝”,最后,作者的情绪升华到最高点——“当幻影消散,我热泪盈眶。”

我们很难想象此时的作者是否真的已经“热泪盈眶”,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彼时身为高中生的郭敬明,其实并没有见过太多真正意义上的“别离与伤逝”。可以说,小清新文学的抒情性更多地依赖于作者的主观想象,而非基于既有现实的思考。这对于生活经验匮乏的“80后”、“90后”来说至关重要,也更易拉近小清新文学与这些年轻读者之间的距离。不过,正因如此,小清新文学常常被认为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当然,以上情绪的渲染并非郭敬明的独创,在安妮宝贝等人笔下,这种无来由的忧郁、寂寞也表现得几乎如出一辙:

她只是没来由地,经常会哭。一个人在出租车上哭。半夜醒来的时候,在黑暗中哭。在餐馆中与他面对面坐着吃饭,又开始哭。他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她说,就是这样的。一阵一阵的。给我几分钟。很快就好的。不要看我的眼睛。请求你。他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他说,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我老了。你有想过去看心理医生吗。想过。但是一直没有去过。

她在人群之中,用手指遮住自己肿胀的眼睛。

以上情节如果出现在现实生活中,相信会让许多人大跌眼镜。然而,这样的“她”与这样的性格、行为,在小清新文学作品中俯拾皆是。面对这样的文本,小清新文学的爱好者不仅不觉得突兀、奇怪,反而往往会产生同感,仿佛自己就是文字中的主人公,或者自己向往的就是这样肆无忌惮、毫无来由的忘情哭泣。然而,对于更多的人来说,这样的描写无疑是矫揉造作的、虚情假意的。

在小清新文学越来越受到关注的同时,反对小清新的人也越来越多。此前,在小清新抱团成群的发源地豆瓣网上,甚至成立了专门讽刺、挖苦小清新的“最烦小清新”小组。反对者直接抨击小清新的“装”和“假”。有一则“小清新式”的对话在网上颇为流传:

“看! 这是什么? ”

“菊花。”

“是雏菊!”

“是菊花!”

对话中的两人面对同一个事物,给予了完全不同的两个命名:“菊花”与“雏菊”。这两个命名指向相同,却因为蕴含着不一样的想象而成为了双方意见分歧的焦点。在崇尚直面性与暴力的“重口味”青年的话语体系中,“菊花”因仿象而喻指人的下体私处。与之截然相反的是,在小清新眼中,菊花——即雏菊,却是美好的象征。“雏”原意指幼鸟,后喻指一切幼小的事物,而“幼小”背后的单纯、洁净、美好正是小清新审美文化的核心。同时,韩国文艺片《雏菊》中所讲述的那段美丽而忧伤的爱情故事,更使得摇曳风中的夏日雏菊这一意象在小清新内部深入人心。

在与“重口味”的比较中,我们更清晰地看到了小清新审美模式对意象的建构:他们善于将一切普通而细微的事物美化、简单化、抒情化。也正因如此,小清新与小清新文学面临着滥情与矫情的指责。

二、虚无化与陌生化

高喊着“上帝死了”的尼采是一位对现代化与现代性进行批评的先行者,因此,他无疑也是“后现代”的鼻祖。“上帝死了”就像一句宣言,简洁有力地指出了现代社会信仰崩溃的事实。尼采批判的核心是“现代灵魂”,即以基督教为代表的核心价值体系和以上帝为代表的信仰体系瓦解之后,现代社会中生发出来的颓废、虚无的精神。

尼采说:“虚无主义,它有双重的含义:A.虚无主义是精神权力提高的象征:积极的虚无主义。B.虚无主义是精神权力的下降和没落:消极的虚无主义。”对于“积极的虚无主义”,尼采是肯定的,他认为,积极的虚无主义是破坏的源泉,同时也是重建的动力。尼采笔下的“超人”就是一位被积极的虚无主义所支配的后现代英雄。相反,“消极的虚无主义”则是尼采批评的核心,它具体表现为现代社会中悲观、颓废、消极,甚至厌世的精神倾向。

如前所述,小清新文学十分重视唯美倾向与感伤主义的抒情性。小清新抒情表达中的“情”之核心,往往是寂寞、孤独、失望、颓废等主观情绪,而这种情绪恰恰与尼采所批判的“消极的虚无主义”暗暗相合。

我们不妨从安妮宝贝的文字入手,感受一下小清新文学中的虚无主义。安妮宝贝原名励婕,生于1974年,1998年开始在网络上发表作品,小说《告别薇安》、《七年》、《七月与安生》等的出现,使安妮宝贝独特的语言风格受到众多网友的关注。2000年,短篇小说集《告别薇安》出版,此后,安妮宝贝的粉丝迅速增长,她的语言风格影响了80年代末至90年代出生的一代年轻人。以下文字选自安妮宝贝的早期散文集《蔷薇岛屿》:

电影里出现多次大海的空镜头。什么都没有。只有潮水的声音。

日头出来,日头落下,急归所出之地。风往南刮,又向北转,不住地旋转,而且返回转行原道。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却不满;江河从何处流,仍归还何处。

我们去看海,只是为了看到虚空的真理。

这段极具安妮宝贝特色的选文以“空镜头”开启想象,接着,作者描写了电影中目之所及的一切自然景物:潮水、日头、风、江河,这些景物的共同特点是,它们都在做着循环重复的运动:日出、日落,不曾改变;风向南刮、向北刮,最后都返回原道;江河不断地流向大海,大海却永远填不满。这些都是日常生活中常见的场景,人类在面对大自然的时候,必然会感到自身的渺小。在感慨大自然伟大的同时,作为一个个体生命,我们目睹着日出日落、潮起潮落,明确地知道这只是无限度的重复与循环,这些运动本身没有任何意义,面对这种景象,人会感到存在的虚无。作者由这个冗长的“空镜头”想到,每一次的“看海”之行,看到的最终只有“虚空的真理”。换句话说,只有虚空才是唯一的真理。

从文本所流露出的悲观感来看,此处的“虚空”几乎可以等同于尼采所批判的“消极的虚无主义”。“虚空”,或曰“虚无主义”,是小清新的精神核心,更是他们看待事物的方式。在小清新眼中,物质享受、精神愉悦都是虚无和转瞬即逝的,就连他们最津津乐道的爱情,其实也是虚无的:

有什么比安慰更温暖的呢。爱情,我不相信有爱情。我是一个暧昧的人。我会轻易地接受爱情,但不相信它。也许有点残酷。

“我不相信爱情”便是安妮宝贝的爱情宣言。以安妮宝贝为代表的小清新文学虽然经常描写男女之欢、肉体之爱,但是其叙述的重点却是两性之间迸发的刹那的温存、转瞬即逝的相互温暖,这种“感情”与其说是“爱”的需要,不如说是一种生理的需求。小清新笔下的人物很少和盘托出自己内心的感觉,他们会死心塌地地追随一个人,却时常发问:“我爱他吗?”在这一点上,小清新作者与信仰爱情的琼瑶阿姨背道而驰。

每一次。在他的身体进入她的时候,她抚摸他后脑的头发,闻到他脖子皮肤上熟悉的气息,暂时忘记现实的复杂和破落。如同第一次,他脱掉她的衣服,迫近她的是意想中健壮清洁的身体。即使在他进入的时候,她的脑子里依然混沌一片,不知道自己意图何在。她爱他吗,她为何和他做爱,以后又将怎么办。完全没有想到这些。只是单纯地要与他靠近,联结,粘着。他的肌肤和气息没有任何生分。他的身体对她来说,从未告别。

在小清新文学中,经年累月的相濡以沫、亲密无间的耳鬓厮磨,甚至是激情的肉体之欢,其原因与最终意义都完全不指向爱情。用小清新自己的话来说,这只是一种“相互取暖”的需要。不过,在对待“灵与肉”的问题上,小清新与“重口味”之间的根本区别在于,重口味热衷于积极地谈论性,他们也许不认可爱,但他们认可性。而小清新文学对性爱的描写却极为隐晦,他们不会让露骨、夸张的性描写破坏文字的整体美感。同时,小清新认为,性只是一种生理需要而非精神或灵魂的渴望。性与爱一样,都是虚无人生的小小点缀罢了。

虚无主义精神倾向导致小清新对什么都呈现一种无所谓的状态。在文字的王国中,这种状态却不一定是件坏事。在小清新文学中,这种“无所谓”的状态直接促使他们打破语言常规,创造了一种新的语言范式。我在此称之为“小清新体”。

“小清新体”的最大特征就是偏爱使用无主句和连篇累牍的句号。主语的消失,打破了既有的阅读期待和阅读习惯,为文本本身提供了极大的不确定性和陌生化效果。

他说,让我在月光下看看你的脸。于是他把她的脸放在窗边,那里有微光,很明亮。轻呕。芳香感。热烈。有力。他不知道这是一种医治,是应该被感恩的。终止痛苦,医治自己,附带医治别人。

在这段文字中,“轻呕”、“芳香感”、“热烈”、“有力”都是传统语言学意义上无法单独成句的简单词语,安妮宝贝用它们代替完整的句子,接着蛮横地画上一个句号,语义便在此戛然而止。反常规使用的句号,将小说文字生硬地切割成破碎的部分,加强了叙事的暧昧感与模糊性。不同于传统叙事追求为读者提供阅读理解的快感,无主句和不规则使用的句号,为读者提供的则是一种阅读不畅的快感。

此外,在安妮宝贝笔下,句号承担了很多额外的意义,比如,《素年锦时》的目录是这样的:

冬一 世间。情分。相持。

之一 南方 大宅。一条河。食物。人情。消失。池塘。游戏。

之二 村庄 兰花。童年。清风桥。祠堂。

之三 日影飞去 图书馆。旧物。锦衣。祖母。客观性。寺庙。记忆。

之四 女童 疆域。大门。

《素年锦时》一书共分为冬、秋、夏、春四章,“冬”这一章中包括“之一南方”到“之四女童”四节,每一节中的“大宅”、“一条河”等代表其中的若干小节。“秋”、“冬”两章则没有“之×”的标示,直接接上小节名称,如“猫。危险性。回顾。布匹。朋友。占有。单纯。老虎。存在。”最后一章“春”则相对简单,只包括小说“月棠记”。

在这个奇怪的目录中,句号到底承担了什么意义?是逗号?是顿号?还是分号?我们似乎难以给予定论。无疑,该书完全打破了传统书籍以章节作为划分的目录形式,以一种陌生的词语命名方式,开启了安妮宝贝的文字之旅,也因此吸引了许多猎奇的年轻读者。

利用种种不规则的语法形式,安妮宝贝去除了小说叙事的完整性和思维的逻辑性,与传统文学极度强调自我、凸显作者的主体性不同,安妮宝贝的小说尽可能地将叙事者隐藏在文本之后,表明了作者对小说故事性的放弃,而转向致力于营造一种暧昧不明、模棱两可的叙事氛围。

三、模式化与可复制

作为文字书写范式的“小清新体”出现于20世纪末,最早、最经典的代表无疑是小清新文学的“教母”安妮宝贝。早期“小清新体”的意义较为模糊,其内容大致是书写都市男女个人生活,尤其是爱情生活,语言简洁柔美,整体氛围与情感偏向颓废、抑郁。之后,经过郭敬明(早期)、安意如、安东尼等几代小清新作家的发展与丰富,“小清新体”逐渐演变为一种特征明显、容易模仿,最终可以被简单地批量复制的文学类型。

作为“小清新体”的开山鼻祖,安妮宝贝的文字无疑为日后“小清新体”的发展奠定了基础。自2000年出版第一本个人作品集《告别薇安》以来,安妮宝贝先后出版了长篇小说4部、中短篇小说集3部、散文集5部,此外数量众多的网络文章难以统计。我们不妨将她的写作速度与纯文学界知名的“快手”莫言做个比较:2000年至2012年,莫言一共出版了4部长篇小说。此等速度,已使莫言饱受创作速度过快的诟病。与以莫言为代表的纯文学创作相比,安妮宝贝的写作速度则快得令人咋舌。而当我们仔细阅读她的作品,便不难发现这种“快”背后的秘诀。

不管是早年描写现代都市边缘人的《告别薇安》和《彼岸花》,还是近年来号称“以文字探索呈现自我与外在环境及内心世界的关系”的《莲花》、《春宴》等,安妮宝贝的小说内容从未脱离青年男女的情爱故事。一个安妮宝贝式的经典故事是这样的:女主角外表温婉传统,实则内心强烈缺乏安全感,时刻向往逃离现实,她们往往有一个“干净”的男朋友或未婚夫,却同时沉沦于另一个“颓废”男人的爱欲中——纠结与矛盾是她笔下爱情故事的核心。此外,一个安妮宝贝式的爱情故事必须包含的元素还有:流浪、自杀(或自残)、乱伦等。

以上分析来自于对安妮宝贝小说内容的归纳与总结。如果我们进一步深入安妮宝贝的文字内里细细爬梳,不难发现,就文字层面而言,其符号性和重复性也是非常明显的。

首先,我们来看看安妮宝贝笔下的女主人公:

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她在那里和他一样的神情冷淡,带一点点慵懒。她穿着宽大的洗旧的牛仔裤和黑色T恤,瘦瘦的手腕上套一大串暗色的银镯,头发漆黑浓郁,光脚穿着绕着细细带子的麻编凉鞋。

她很年轻。穿着脏的牛仔裤,裤管卷起,边缘已经磨得起须。

男式的黑色毛衣,空荡荡地裹在身上,能从领口看到脖子的肌肤。

羽绒外套,球鞋。苍绿色的贝纳通围巾,很皱。

黑发凌乱,脸上的皮肤很干燥,有起皮的碎屑。但是没有任何化妆。

一个朋友总不能适应我的着衣风格:棉质衣服,洗过几度之后褪色,有褶皱,显得很旧。老式的银镯和耳环,雕琢琐碎,有时碰在一起叮当作响。选择一切显得陈旧的颜色,喜欢稍稍落后这个时代几十年或者几百年的样式。

以上文本来自安妮宝贝的早期作品《告别薇安》、《二三事》以及比较后期的《素年锦时》。我们发现,在这三部小说中,安妮宝贝笔下的女主人公有着几乎相同的外在特征:素颜,穿棉质的、老旧的衣服,神情、气质慵懒——而这些特征,正如选文中第三段所说,正是安妮宝贝自己的形象(或是她所期待与欣赏的女性形象)。可以说,在近十年的文学历程中,安妮宝贝笔下的人物风格始终如一,不曾改变。女性如此,那么男性呢?

已经是卓尔不群的少年,五官清秀,身上的蓝色卡其布长裤,白衬衣,球鞋,更显得干净妥帖。一双黑眼睛如有千言万语,垂下来的时候,睫毛像阴影覆盖,不流露任何心绪。他的内心,有一处寂寥的小天地,只用来自我陶醉。

他穿紫色袜子,一件得体的白色印度麻质衬衣,有漫不经心的优雅褶皱和清洁感。在这个空气肮脏的北方城市里,很少有男人在地铁站里穿这样的衣服,就仿佛一个女人在菜市场里穿晚礼服一样突兀可爱。他的嘴唇下角有溃疡。眼圈因为长久失去睡眠,像懈怠的荒田豆荚。

他把他的照片传给我。是个瘦的清秀的男人,脸上有一种明亮的光泽。那种明亮,是因为他的淳朴。我看着他身上的白色衬衣。我想起高中时班上的一个男生。

很明显,“白衬衣”是安妮宝贝小说中男主人公的统一装备,“干净”、“清洁”、“明亮”是这些男人共同的气质。象征纯洁的“白色”其实与“干净”、“明亮”的意义相似,是作家用以对抗“肮脏”的现实环境所虚拟出来的人物衣着特征。同时亦不难得出,这是作家本人审美意识中较为认可的一种外在形象与气质。

此外,在安妮宝贝的笔下,女人永远不叫“女人”,而称“女子”,男人也从不直言“男人”,而被称为“男子”。安妮宝贝的御用女主角永远留着一头“海藻式的长发”,“不施脂粉,一点点化妆也无”,“面目邋遢,神情懒散”;而男主角则喜欢“穿白色纯棉衬衣,粗布裤子”,“手指修长干净”,“沉默而神情高贵”。不管男性还是女性,安妮宝贝小说中的人物,都有很浓厚的作家个人(抑或是作家个人审美要求)的色彩,这便很容易造成小说人物的千人一面、千篇一律。

与此同时,在安妮宝贝笔下,不论是收入优渥的男子,还是向往自由的女子,都必须具备“决绝”、“勇敢”的特质,必须随时准备放下一切去“出走”、去“私奔”,这种不顾一切和了无牵挂的精神,极大地契合了想要逃离现实的小清新的精神追求。程式化的语言和模式化的人物形象,在安妮宝贝的笔下不断地变装上演,而这样机械复制式的作品却能够一次次打动“小清新”脆弱的内心,他们崇拜这样的“女子”,迷恋这样的“男子”,在这样的故事中一次次沉沦。

由于这种故事与人物形象的简单、重复,“安妮宝贝体”或曰“小清新体”也因此变得极易模仿。如近年来网络上出现的“银镯体”。“银镯”一词源于安妮宝贝的《清醒纪》,文中安妮宝贝表达了自己对银镯的喜爱,语言一如既往地深情而动人。“银镯体”颇具小清新所崇尚的温婉淡雅、清丽脱俗的特质。同时,由于“银镯”这一意象的特殊性,使这种体式本身便充满了诗意与唯美气息。

我们都是风里的孩子。

我们都是雨里的水滴。

需要挽留才能够珍惜。

温暖是一句问候。

温暖是一个拥抱。

温暖是一种感觉。

温暖就在我们彼此之间。

靠近彼此。相互温暖。永不相弃。

这是一段典型的“小清新体”文字,其中所强调的“相互温暖”是许多小清新文学所力图表现的核心,每一个短语之后的句号更像是旗帜一般,鲜明地宣告了“我是小清新”的立场。

近年来,在以豆瓣网为代表的网络论坛上,人们往往把这样的文字称为“银镯体”。这种发源于安妮宝贝的“银镯体”,更为夸张地使用了句号和短语,与其说“银镯体”是一种语言风格,不如说它是大量词汇的堆砌。除此之外,“银镯体”还有若干特点:对中国古典诗词相当崇尚,因而偏爱文言句式;热爱台湾地区所使用的繁体字,善于发现文字构形之美等。

值得注意的是,“银镯体”这一称谓并非小清新赋予自己的,相反,这一称谓来源于众多标榜和号称“最烦小清新”的年轻人们。“银镯体”这一命名从诞生之初便包含着相当强烈的讽刺意味。甚至,很多“银镯体”是由小清新的反对者所书写的,他们用这种语言方式描写庸常、粗俗的生活细节,其目的当然是搞笑和讽刺。“银镯体”的出现使小清新文学原本充满美感与破坏性的语言逐渐变成了一种单一、肤浅、易于复制的网络语言。也正是因此,“银镯体”逐渐成为了反对小清新的人们用以攻击小清新文字矫饰、做作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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