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爸爸包办的悲惨婚姻

你再长大些以后，却突然发现，姑姑抱着你，整天在流泪。你不懂她为什么总在哭，只用小手抚摸她脸上的泪。旧泪抹去，新泪又下，一如那愁人的秋雨没完没了。

后来你才知道，是因为你父亲替她包办了一桩她不满意的婚事。男方家在底庙镇西北五里多地的一个村子，兄弟五人打光棍，家里日子很难过。姑姑嫁的这个老大的一条腿还落过伤，走起路来有点儿瘸。

你记得，姑姑出嫁那天，唢呐吹，鞭炮响，四抬大轿顶上挂着红粗布结的花。姑姑哭泣着被花轿抬走了。满世界都充满了欢乐，连当空的艳阳都似乎在笑，唯她一个人在哭，眼睛肿得像红杏。但没有人理会她的哭，连同她的一家亲人。

父亲到处得意地对人说：“今天，天蓝蓝，太阳红，这个日子是花钱请人看好的，大吉大利。”

母亲脸上笑得很勉强，很凄楚。直到晚上客人酒足饭饱走完了，父亲也到客窑歇息了，她才抱着你，一边以她的怀抱代替摇篮，晃悠着让你入睡，一边不时地撩起衣襟擦泪水。夜深了，你猛醒过来，看见母亲还未睡，两只泪眼凝神望着你，哽咽着说：“乖娃，睡吧，妈看着你睡。”

母亲轻轻地拍着你，你不知不觉又闭上了眼睛。母亲亲着你的额头和脸蛋，仿佛是对自己说，又好像是给你说：“妈这辈子就指望着你长大成人。希望姑姑交上好运。”

你是妈妈心中的太阳和月亮，妈妈的生命和魂灵。

姑姑走后，你时常问：“妈妈！姑姑什么时候才回来？”

妈妈没有回答你。但你发现，妈妈总是在爸爸外出后，一个人双手合十，默默地在祈祷。

你问：“妈妈，你在为姑姑祈祷吗？”

妈妈抱住你，深情地说：“妈妈替姑姑祈祷，希望姑姑交上好运！”

可是有一天下午，姑姑突然跑回来了！你看到她，大吃一惊：只见她头发披散，眼窝深陷，早失去了原来青春的人形，也没有了姑娘时的活泼温情，变得憔悴焦虑，似乎一下子老了许多。她紧紧拉着你母亲的手，哭诉着她在夫家受到的打骂折磨。哭着哭着，她还脱下衣服，让母亲看她的遍体鳞伤。

妈妈看了，忍不住哭了起来，眼泪直往下掉！

你也一下明白了：姑姑被投进滚沸的油锅里，受着煎熬。

你想说：“姑姑，你回来吧！”

你甚至想给祖母说：让姑姑回来！别让她在那边去挨打受罪了！

姑姑的几个邻居姊妹来了，听了姑姑的哭诉，都气愤地骂那个丈夫太野蛮，太霸道，纷纷劝说她：“挺起腰杆，上法院，离婚。现在都新社会了，怎么还随便打骂！”

可是，祖母来了，见了姑姑，却不但不让姑姑回来，还不许她说离婚的话。你祖母一会儿劝说，一会儿责骂，要姑姑回心转意，赶快回到婆家去。祖母反反复复念叨着：“俗语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们都是为你好，你莫记恨。只要你好好伺候男人，一心孝敬婆婆，多做活儿少说话，全当嘴没长着，装个哑巴。过两年给人家生个胖小子，一河的冰水就全开了。我那阵子刚进门做媳妇，挨打受气还得赔着笑，哪像你，动辄就往娘家跑！还不早让人家卸了一条腿？”

傍晚爸爸回来，也是对姑姑一顿骂，说她不该私下里跑回娘家，而且把一切都怪罪于姑姑，还逼得姑姑重回那“油锅”里去！

姑姑听不进你爸爸和祖母的说教。她愤慨地表示她不愿再同那个人一起生活。父亲恼羞成怒，将姑姑骂出大门，并不准她再上娘家的门，丢人败兴。

后来你听村里人说，姑姑无路可走，终于告上了法院。但她被男人带着众弟兄追拿到家，打得躺了三个多月。爸爸和祖母不但不管，还骂她败坏了张家门风，捎话不许她上娘家的门。

母亲牵着你，偷偷地去看了一回可怜的姑姑。后来被父亲和祖母知道了，臭骂了几十天。也许因了要带你，母亲才免了一场严厉的家法的惩罚。你不怨祖母，她毕竟是清朝过来的老人。父亲却让你感到不可理解，他做过红河游击队的地下交通员，是新社会的人了，可是却长着旧社会的头脑！

这就是你的父亲！从你的观察感受中得知，你姑姑的人生悲剧，完全是父亲一手造成的。

想到姑姑的苦难的人生，想起为那块未拿到手的黑面馍而挨的打，你幼小的心灵里，渐渐害怕父亲，同时也怨恨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