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在高老师家里

你由一个落后的村小猛然转入全县著名的小学，又拉下了半月多的课，学习实在是太吃劲了。每晚放学后，同学和老师都走了，你一个人在教室，吃两个糠菜干粮，喝一碗开水，静静地坐在教室里，埋头用功。不懂的地方，再去请教高老师。

没有钱买灯打煤油，天黑得实在看不见时，高老师也就吃完晚饭，并收拾完锅碗瓢勺，来教室里，喊你回她家温习功课。

嫌贫爱富，这是很多人普遍存在的一种潜意识。高老师娘家在高家台，出生在一个开明财主家庭，但她却能如此关心爱护你这个穷学生，实在让你感激涕零。

高兆馨老师的爱人杨老师，给高小教数学。他们有一个5岁的小女孩，名叫高丽。她长得十分像高老师，圆圆的脸，浓浓的弯弯的眉，大大的亮亮的眼睛，小小的红红的嘴巴，高高的挺挺的鼻子，白白嫩嫩的皮肤，浑身似乎都水灵灵的，十分可爱。她有时候一个人玩厌了，或是玩倦了，就喜欢依偎到高老师的腿边。高老师并不特别注意她，令你也替她感到委屈。你曾不止一次地在心里说：“啊，这么可爱的小女孩。”

日子一久，熟悉了，她挺喜欢跟你一起玩。你吃饭时，糠菜干粮两天后就变味了，能拉出很长的细丝儿，到了星期五，黑色的绿色的粉红色的霉斑更是涂抹得糠菜干粮五颜六色。高丽站在一旁，瞪大了一对迷人的眼睛，望着你狼吞虎咽地吃这些东西。有时候，她会馋得咽口水。你真不想让她知道你吃的是什么样的东西，是什么样的滋味，你不忍心破坏她心灵中对一切都充满美好向往的梦境。

终于，有一次，她忍不住了，问你：“你吃的什么好东西，那么香？”

你双手捧着一个发霉的糠菜干粮，说：“花花绿绿的东西，当然好吃。”

她歪着脑袋，想了一下，转身出了门。片刻，她拿着半块麦面馍，回到你身边，说：“我跟你换了吃，好吗？”

你吃饭从来都在教室里，不好意思让高老师看见自己吃的这些东西。高丽要跟你换了吃，让你好为难啊！

高丽又天真地说：“我用半个馍，只换你一点点，让我尝尝好吧？”

你实在无奈，只好从干粮当中掐下一点儿没有霉斑的，只有扁豆那么大，犹豫一下，终于交给了她。

她举着麦面馍给你，你没有接。交换应是等价的，你无法与她交换。

她将那丁点儿东西放在嘴里，还没嚼，就吐了出来。

她惊奇地瞪大了眼睛，叫道：“你怎么敢吃这个？会生病的！”

你的眼圈不知为什么突然热了，湿润了。

她将半个馍放在桌子上，回家去了。一会儿，高老师来了。她站在你坐的课桌前，望着你双手拿着的发霉的菜饼，好久没说话。

你惶恐地站起来，慌忙将手中剩下的一小块，连同残渣，一下塞进嘴里。你不想让她看见。

突然，空中落下来几滴晶莹闪亮的东西，溅在你面前的桌子上，像花，像水一样洁净的花。

一会儿，高老师转身走了。她眼里噙着泪，低着头走了。

从此，高老师对你的学习与生活，更加关心。有时候，她见你身上的衣服破了，就叫到她的房间，飞针走线帮你缝补整齐。

高老师晚上忙着备课，改作业。她专买了一盏带玻璃罩子的煤油灯，放在你住的房间。又让高丽拿来许多连环画册，让你们俩一起看。

于是，你看完了整套的《水浒》、《三国演义》、《西游记》、《红楼梦》等连环画集，还有许多民间传说和神话故事。你被书中的人物深深吸引，深深打动，大脑中常常闪浮出奇特的想象与幻觉。

这是你最初受到的文学启蒙。

你渐渐地发现，高老师在教室里总是笑容满面，和蔼可亲；可一回到家里，特别是杨老师在家时，就显得十分郁闷，只是低头做家务，或是伏案备课改作业，几乎不说一句话。

有一天晚饭后，高老师的房间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着声音的争吵。过了一阵，杨老师就离家出走了。

夜很深了。你被连环画书吸引着，毫无睡意。高丽不知什么时候在你床上睡着了。高老师推开门进来了。她掩上门，坐在一张方凳上，眼睛红红的，说：“这些书，有空看几本，有好处，但要注意休息，不要影响明天上课的精力。”

你赶紧放下手中的书，望着高老师，看出她心中很不平静，又想不出一句安慰她的话。许久，高老师叹息一声，忍不住说：“你是我的学生，有些话，我不该对你说。可是，长期积压在心头，又闷得慌，却找不到一个人吐诉一番。”

你望着她，低声说：“高老师，有啥话，你对我说吧。我能帮你做点什么，一定尽力去做。眼下做不了，日后我一定做！我爸说，你对我家有大恩。”

她终于打开了心中的闸门，话如决堤的潮水，滔滔涌泻而出：“唉，我又和杨老师吵架了。我与他的婚姻，实在是……我曾多少次动过离婚的念头，可又一想，他人品并不坏，待我也不错，他没有什么大错值得我离弃他。我也怕，分手后，他最后一道精神堤坝就彻底崩溃了，还怎么活下去。于是，我又不忍心跟他一刀两断。”

说着，泪水落下来，在她的手背上，闪着光：“我们的婚姻，完全是由家庭包办的。抗战胜利后，我考入西安女中上学。杨老师那时也在西安上高中。不知他在什么地方见到过我，也打听到我家在高家台，就写信让他父亲找我家里，为我们订了婚。解放战争第二年，我参加了学生游行，消息传到了杨家，就立即逼着我们结婚。父亲写信来，提到结婚，我坚决反对，又拖了几个月。杨家有权有势，一日三催，父亲无奈，写了一封信，说母亲病重，将我骗回家中，硬逼着拜了堂。”

“我的出身不好，是地主。但我的家庭没干过什么坏事，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我父亲很开明，捐过不少钱支援革命，党和政府多次奖励过。可是，我跟着杨老师，背了一口黑锅！杨老师的父亲，解放前是民团头子，作恶多端。解放后，镇反时被公审枪决了。反‘右’时，杨老师没任何问题，只因他的父亲的缘故，被划成‘右派分子’，我跟着他，还有丽丽，怎么走完后面的路？唉，我一肚子苦水，没处吐，没处诉啊……”

她哭得再也说不下去了。泪水，早已湿了她的衣襟。你总以为高老师的家庭生活很幸福，没想到，在这个人世间，每个人都有自己难以说出口的秘密，有自己的悲与喜、苦与乐、愁与怨。啊，这就是五彩缤纷的人世，绚丽多色的人生！

这一夜，你没有入睡。聆听着窗外的夜风，扑打着参天的古柏，发出阵阵低沉的声音，像呼啸，似呻吟，如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