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摆出一场爱的盛宴,只等着她心爱的小鸟来啄。幸福的小鸟啊,你无需刷卡,只管用欢畅的啄食来尽情享用这人间的珍馐吧。
浇花
上帝爱他的花园,大概,他也会用清水、微笑和歌声来浇花吧?
阳台上的双色杜鹃开花了,终日里,妖娆的红色与雅洁的白色争艳,静静的阳台显得喧嚷起来。
妈妈提来喷壶,哼着歌儿给花浇水。她在看花儿的时候,眼里漾着笑,她相信花儿们能读懂她这份好感,她还相信花儿会在她的笑容里开得更欢——她用清水、微笑和歌声来浇花。
儿子也学着妈妈的样子,拎了喷壶来给花儿浇水——呵呵,小小一个男孩子,竟也如此懂得怜香!
一天,妈妈仔细端详她的花儿,发现植株的旁侧生着几株茁壮的杂草。她笑了,在心里对那杂草说:“几天没搭理你们,偷偷长这么高了?想跟我的杜鹃抢春光,你们的资质差了点!”这样想着,俯下身子,拔除了那杂草。
儿子回到家来,兴冲冲地拎了喷壶,又要给花儿浇水。但他跑到阳台上,却忍不住哭叫起来:“妈妈,妈妈,我的花儿哪里去了?”
听到哭闹,妈妈一愣,心想莫非杜鹃插翅飞走了?待她跑来,却发现杜鹃举着笑脸,开得好好的。妈妈于是说:“儿子,这花儿不是在这儿吗?”
儿子哭得更厉害了,“呜呜……那是你的花儿!我的花儿没有了!”
妈妈见儿子绝望地指着原先长草的地方,顿时就明白了,说:“儿子,那哪儿是花呀?那是草,是妨碍花儿生长的草!妈妈把它拔掉了。”
不想儿子却说:“我天天浇我的花儿,它都开了两朵了!呜呜……”
妈妈疑惑地把那几株杂草从垃圾桶里翻捡出来,发现那蔫蔫的叫不上来的植物确实开着两朵比叶片颜色稍浅的绿色小花儿。妈妈心想:原来这样不起眼的植物在孩子心中也是花儿,我怎么没有意识到呢?她的心温柔地动了一下,俯下身子抱起孩子。
“对不起,妈妈不该拔掉你的花儿。儿子,你真可爱!妈妈要替这两朵小小的花儿好好谢谢你,谢谢你眼里有它们,谢谢你一直为它们浇水;妈妈还要替妈妈的花儿谢谢你,因为你在为你的花儿浇水的时候,妈妈的花儿也沾了光!“
后来,妈妈惊讶地发现,这个世界上被忽略的花儿真多!柳树把自己的花儿编成一个个结实的绿色小穗,杨树用褐色的花儿模拟虫子逗人,狗尾草的花儿就是毛茸茸的一条“狗尾”,连蒺藜都顶着柔软精致的小花儿与春风逗弄……上帝爱他的花园,大概,他也会用清水、微笑和歌声来浇花吧?并且,他会和孩子一样,不会忽略掉哪怕是最不起眼的一株植物的一抹浅笑……
摘棉花
今天的我多么迷恋纯棉。一想到身上的丝丝缕缕原是田间一朵朵被阳光喂得饱饱的花,心中就涨满暖意。
坐在去石家庄的汽车上,透过车窗看到外面一大片棉花地,白花花的棉花一朵朵从“棉花碗儿”里膨出来,不由地想,这是谁家的棉花?怎么还不摘呢?再不摘就开“大”了啊!这个想法一冒出来,竟满心焦灼,恨不得喊司机停车,奔到棉花地里,帮人家摘了那棉花。
长这么大,只摘过一回棉花,却独自回味过一万回。那一年,我刚上初中,在一个叫南旺的村子里,哭着喊着要表姐带我去摘棉花。表姐拗不过,便带我去了。秋阳之下,好一片望不到边的棉海!在地头,表姐为我在腰里系了个蓝白格子的包袱皮儿,贴腰的那面勒得紧,外面则松松地张了口,以便往里面装棉花。表姐腰里也系个同样的包袱皮儿,边摘棉花边为我讲解摘棉花的要领——下手要准,抠得要净,棉花碗儿里不能丢“棉花根儿”。我一一记下,心说,这不忒简单!开始摘了,手却笨笨的,一摘就把棉絮抻得老长,棉花碗儿里还丢了不少的棉花根儿。为了摘干净,我不得不用左手牢牢托住棉花碗儿,右手一点点抠棉花根儿。表姐看我摘得拙,笑死了,跑过来为我示范——眼到手到,左右开弓,同时摘两朵棉花,指尖带了钩儿一样,轻轻一抠,棉花碗儿就溜光地见了底儿;双手各存了四五朵棉花后才一并塞进包袱……不一会儿,表姐的包袱就鼓起来了,怀孕一般,拿手托着包袱底,腆着肚子回到地头,把一包袱棉花倒在一个大包袱皮儿里,轻了身回来继续摘……整个半晌,我光顾得叫唤“这朵棉花大”“那朵棉花美”了,收工时竟没有摘满一包袱棉花,手却被扎得稀烂。
离开那片棉田许多年后,我依然会做摘棉花的梦。我梦见自己弹钢琴般地弹着洁白的云朵,手指如飞地采摘着棉花。我腰间的包袱鼓鼓的,怀孕一般。即便从梦中醒来,我还会意犹未尽地缩在被窝里模拟摘棉花,鹰爪一样蜷了十指,试图一次钩净冥冥中那粘附在碗底儿的棉花根儿。我自信通过醒时梦时恁般不懈演练,我的摘棉技术定然已是突飞猛进,真盼着有机会再跟我那牛表姐较量一番。
我的表姐却着实攥牢了我的把柄,只要一见着我,不管当着多少人的面,立刻活灵活现地向大家表演我一手托着棉花碗儿、一手抠棉花根儿的丑态。那些庄稼把式们看了,无不解恨地冲着我狂笑,臊得我抓起一把瓜子,稀里哗啦地扬到表姐身上。
在远离棉田的地方,我操作着电脑,带一群美术生欣赏齐白石的画作。讲到《棉花》时,我动情地说:“你们可以忘掉今天的课,甚至可以忘掉我,但是,我拜托你们一定记住齐白石这幅《棉花》的题款——‘花开天下暖,花落天下寒’。在这个世界上,能画棉花的人很多,能说出这个妙语的却唯有齐白石。在我看来,只有一个真正懂得感恩的人才能对棉花唱出这么美妙的赞歌。棉花,是一种站在穷人立场上对严寒大声说‘不’的花,是一个还没有学会涂脂抹粉的乡下女孩儿,是大地献给人类的至宝。”
一位母亲带着她的儿子去乡下,回来告诉我说:“我儿子摘了一朵棉花,举到我面前说,妈妈,我敢肯定,它是纯棉的!”我跟了一声笑,又蹙了一下眉。想起“的确良”刚面市的时候,我多么钟爱这种跟棉无关的神奇织物啊!穿了一件豆绿色的的确良绣花上衣,美得不行。学校让搬砖,我把一摞红砖远远地端离了新衣,吃力地跩着走。偏偏班主任是个“X光”眼,一眼就看穿了我惜衣心切,伊的刀子嘴便派上了用场,在班会上对我百般奚落……的确良被丢在了岁月的辙痕里,今天的我多么迷恋纯棉。一想到身上的丝丝缕缕原是田间一朵朵被阳光喂得饱饱的花,心中就涨满暖意。
一次跟儿子打越洋电话,我说心情差。他说:“去旅游吧,山水最能抚慰人。”我说:“我怎么突然就理解你三舅姥爷了——他心里一难受,就从广州飞回老家,跑到谷子地里去,跟谷子们说话儿。”儿子笑起来,“哟,老妈,莫不是你起了归农之意?”
——嗯,反正要是能让我到甭管谁家的地里去摘上半晌棉花,我会乐。
不焚身,不甘心
每一滴水,都怀着扑灭冲天大火的热望,不焚身,不甘心。
悲伤的父亲坐在我们对面,眼角带着泪花。他说:“我们全家商量好了,放弃手术。”
我们谁都没搭茬。
他接着说:“车祸造成孩子颅内出血,内脏都有不同程度损伤,但这问题都不大,最要命的是伤到了脊椎,脊髓断裂,就算是手术成功,也要高位截瘫,生活不能自理;肇事司机家境也不富裕,他开的是别人的车,那车只交了‘交强险’,司机说他准备去坐大牢了;我是个残疾人,孩子的妈妈又体弱多病。长痛不如短痛吧。唉,往后,老师们也就别再惦记着他了……”
半晌,有个老师问:“孩子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吗?”
悲伤的父亲说:“昨晚清醒了片刻,叫了声‘妈妈’,迷糊中还说‘要橡皮’……”
我流泪了。
我们都流泪了。
我想问:“如果孩子再清醒一点,如果孩子开口恳求‘救救我吧’,那可怎么办?”但是,话抵到舌尖,又被我强行咽了下去。毕竟,这或许是这对悲伤的父母所作出的最明智的选择。
我们没敢贸然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袋子捐款。我们不敢用这些钱去干扰这个不幸家庭和血和泪所作出的决定。
那就让它换一种方式去撑起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吧。
大约三个钟头之后,悲伤的父亲又来了。他说:“真对不住!我们又开了个家庭会议,我们决定把家里的两头奶牛卖了,孩子的舅舅说要把自家的房子卖了。我们要给孩子做颈椎手术!”
我们几个人几乎同时冲过去,拉住了那位父亲的手,大家一起笑着,但每个人,都已泪流满面。
我们把那袋捐款拿了出来。直到这时我才明白,它们,压根就不是为了别的目的聚拢到一起来的。就算它们还可能派上更为合理的用场,就算它们能换来一个少年九泉之下的含笑,它们也是怅恨的。因为,它们就是为了牺牲而来,每一滴水,都怀着扑灭冲天大火的热望,不焚身,不甘心。
爱的盛宴
母亲摆出一场爱的盛宴,只等着她心爱的小鸟来啄。幸福的小鸟啊,你无需刷卡,只管用欢畅的啄食来尽情享用这人间的珍馐吧。
我过去教过的一个正在读大四的学生,放寒假后到学校来看我。我问他:“回到家感觉好不好?”他说:“感觉最深的一点就是,吃饭不用刷卡!”我哑然失笑。他却认真地说:“真的,老师,说起来有点俗,可我感觉最深的确实是这一点。您知道吗?我毕业后打算到欧洲去读研,到那时,想吃妈妈做的饭可就难了。不是跟您吹,我妈做的饭,称得上是世界一流!管够,还唯恐你吃不好!我妈劝起饭来没完没了,弄得我的减肥计划彻底泡汤,可我这心里头啊,却乐着呢!老师,我总记得您讲过的那个吃饺子的故事,一想起那个故事,我就把我妈妈做的饭品出了一种特别的滋味。”
我心头一热,说:“难得你还记得它。”
我的确曾给这一届学生讲过一个发生在我朋友身上的真实故事——朋友在外地工作,长年不回,母亲盼啊盼,终于得到了儿子要在除夕之夜回到故里的喜讯。那天,在爆竹声中,母亲包好了三鲜馅饺子,等着儿子回来后下锅。馅儿是精心调制的,应该正对儿子的胃口。但是,母亲心里还是有些忐忑,她想预先知道这饺子的咸淡,便先煮了两个来品尝。一尝之下,母亲大惊失色,饺子馅儿里竟然忘了放盐!看着两屉已包好的饺子,母亲绝望至极,她知道可以让儿子蘸着酱油吃,她也知道即便蘸着酱油吃儿子也会欢呼“好吃死了”,可她不愿意让千里迢迢赶回家来的儿子吃到有缺陷的饺子,怎么办?这个聪慧的母亲,居然从邻居那里讨来了一个注射针管,调好盐水,开始逐个给饺子“打针”。儿子回到家时,饺子也注射完毕。母亲煮好了饺子,让儿子尝尝饺子的味道如何。儿子尝了,连说“好吃”。这时候,母亲得意地举起那个针管给儿子看,向儿子夸耀说她可以将一个缺陷修复得让他察觉不出来。可是,儿子听着听着就哭了,他在想,这些年,他一个人在外面打拼,也曾吃过很多饺子,那些饺子,咸的咸,淡的淡,他都咽下去了,有谁能像母亲这样在意他的口味?为了让儿子吃到咸淡适宜的饺子,母亲竟想出了这样高妙的法子。吃着这交织着母爱与智慧的饺子,哪个孩子能不动容?
我多么欣慰,几年前,我将这样一个暖心的故事植入了孩子们的心田,我本不指望收获什么,甚至以为那些听故事的人很快就会将它淡忘。但是,这个同学居然能把这则故事铭记这么久!我相信,铭记着这则故事的人会珍惜母亲做的每一餐饭,会在寡淡的饭菜中品出一种难得的真味与厚味。母亲摆出一场爱的盛宴,只等着她心爱的小鸟来啄。幸福的小鸟啊,你无需刷卡,只管用欢畅的啄食来尽情享用这人间的珍馐吧。
最年轻的一天
昨天的美丽羁绊着我们的手脚。恍惚中,竟以为可以等,以为在明天的某一方光影里可以镶嵌进一轮迷失于昨天的太阳……
母亲总鼓励我穿红戴绿。她曾饶有兴味地指着一件让我看看都觉得怪不好意思的衣服鼓动我说:“买下来吧!你穿上准好看!”她的声音是那么大,手指坚定不移地指向那件衣服。一时间,我觉得整个商场的人都把惊讶的目光投向了我们。我怀着比在大庭广众之下穿上了那件极不适合我的艳服还要羞辱的心,拖着母亲快速离开,然后有些气恼地对她说:“我都多大了!那么艳的衣服,我怎么能穿得出去?”可是母亲却不以为然。她高声教训我道:“今天,就是你从今往后最年轻的一天。你再也过不着昨天了。明天的你就比今天老了,后天呢,你又比明天老了——你还不赶紧趁着最年轻的一天穿点儿漂亮衣裳!”
从今往后最年轻的一天?好奇怪的说法啊!但仔细想想,可不是嘛,每个人都在过着他(她)从今往后最年轻的一天。昨天比今天光鲜,只是昨天已然逝去。那些花一般的笑影,跌进时光流淌的河里,永远不肯再回来照耀我们此时黯淡的心境。昨天的美丽羁绊着我们的手脚。恍惚中,竟以为可以等,以为在明天的某一方光影里可以镶嵌进一轮迷失于昨天的太阳……其实,怎么可能呢?开弓的箭永不可能回头。而那呼啸着向前的,正是箭一般的光阴啊!
想起那个名叫胡达·克鲁斯的老太婆,在七十岁的生日宴会上,她突然发现了自己正在享受着余生中最年轻的一天。她问自己:究竟,我还可以再去做点什么呢?在这样的自问中,她惶恐地发现自己的人生有一个很大的空白——她居然未曾尝试过冒险登山!她于是毅然拖着自己在别人看来已是老朽的身体去亲近高山险峰。此后的二十五年间,她一直在拼死填补着自己的人生空白,终于,在九十五岁那年,她登上了日本的富士山,打破了攀登富士山的最高年龄纪录。
我有点怕。怕自己笨拙的手抓不牢从今往后最年轻的一天。在这最年轻的一天里,我希望自己微笑着面对镜子里的那
个影像,欣赏她,悦纳她,不挑剔她眉宇间岁月的印痕;我希望自己在可以表达爱的日子里,细腻温婉地向所爱的人传达爱的信息,语言动听,动作轻柔;我希望自己永不熄灭攀登灵魂巅峰的热望,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学习根须,静默但热烈地去拥抱那轮看不见的太阳;我希望自己保持孩童般神圣的好奇心,将大自然引为爱侣,永不减损端详一朵花时内心的无比悸动与无限怜惜;我希望自己保持敏感——对善意,对真情,对文字,对艺术,不因阅尽了人间春色就无视春色,爱着,感动着,朝前走。
母亲,感谢你提醒我今天是我最年轻的一天。我下定决心在这最年轻的一天里穿起艳丽的衣裳,当然,更要以艳丽的心情去做事、去生活。我,要捧给带我来到这世界的人一个艳丽的人生。
必然的抵达
当你拥抱远方的时候,你就拥抱了一个全新的自己。
孩子,那一年,你还未必会写“目标”这两个字,却似乎突然明白了为何而活。仿佛是在呓语,又仿佛是在宣誓,你说:“我要当工程师!”天知道你小小的心究竟晓不晓得什么叫“工程师”,没准,你以为“工程师”就是一块可以吹得像气球一样大大的泡泡糖。但是,最初那一茎不经意的绿芽,在被父母千百次说笑着重复之后,竟成为了你羞赧地讲出一株真正的梦想之树。
我多次追问自己,莫非,不是你寻到了那个目标,而是那个目标寻到了你?或者,你们互相寻找,然后惊喜地拥有了对方?反正,那个目标开始小蛇一般明晃晃地跃动着,总诱着你的脚步向前。
你怀疑过自己。你曾沮丧地说:“太多的人都比我优秀。”你老是巴望着自己的名字排在成绩单的第一位,然而,你的前面,总有几个名字在那里晃啊晃,拦住你,不让你遂愿。我说:“妈妈是做教师的,知道教育界有个著名的‘第十名现象’,就是说,在班级里排名第十名左右的孩子以后是最有出息的。别气馁,你要生出与竞争对手较量人生最终得分的雄心。”你又说:“妈妈,你和我爸爸都是学中文的,按照遗传学的原理,我似乎更适合学文科,可我偏偏选了理科。我觉得我好像是选错了。”我说:“其实,妈妈的理科学得棒着呢!妈妈一直为自己选择了文科后悔呢。现在好了,你成了妈妈最好的后悔药。”
于是你微笑着前行,心儿的帆,鼓得满满的。
你寻梦寻得好辛苦。在万里之外的异国,我惊讶地发现你稚气未脱的眉宇间竟隐约有了一道只有母亲才能发现的细纹!我慌了。我问自己,这孩子究竟给自己的眉心施了怎样的压?须知,上万次的局部皮肤活动才能缔造一条皱纹啊!离别的时候,我郑重书写了《母亲至嘱16条》,令你贴于床头。其中一条,就是告诫你“不皱眉”的。我好怕在追梦途中,你被滑黠的窃贼窃走人生的快乐。我要你的眉梢永挑着欢笑。
后来,你戴上了博士帽。你告诉我说,你是你们高中同学中第一个拿到博士学位的。我立刻想到了那张曾被你万分看重的成绩单。孩子,你看,这一回,到底是谁的名字,当仁不让地排到了第一位?
再后来,你被允以可观的人生红利。你问我:“我到底该不该去拿呢?”我记得曾跟你说过,生命,有一种粗略的计分方式,那就是金钱占有的多寡。而今,你突然拥有了这种并不惹人反感的得分机会,我自然不该拦你。但是,孩子,与你进一步接近自己的人生目标相比,我建议你舍弃这红利,我宁愿看你在更靠近目标的地方,乘着风,去追梦。
“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孩子,不要听信这样的话。相信吧,当你拥抱远方的时候,你就拥抱了一个全新的自己。只有卓异的耳朵,才可以听清远方的召唤;只有插翅的心灵,才可以饱览远方的胜境。
有时候你也会惶惑,抱怨说你与自己的目标互相背弃了,懵懵懂懂,甚至南辕北辙。我想提醒你的是,那一年,我们一起攀登峨眉山,蜿蜒的山路,有一截,居然是往回走的。你叫了起来:“这离金顶不是越来越远了吗?”可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我们在走过那一段非走不可的“冤枉路”之后,必然地攀上了更高的山峰。
孩子,如今你已经成为了一名名副其实的工程师,而你的梦还远没有结束。那条明晃晃的小蛇,又在你前面跃动了吧?孩子,答应我,别拿自己的目标与他人的目标交换,别把目标兑成沉甸甸的金子,别怕目标在眼前的瞬间消失。只要你肯率先把一颗滚烫的心慨然交付远方,身体的抵达,是迟早的事。
为你,我说过多少颠三倒四的话
不曾被矛盾重重的想法折磨过的心,不是母亲的心。
一天,儿子突然对我说:“妈妈,你跟我说的好多话,听起来都是自相矛盾的。”
我愣了一下。是这样吗?怎么会是这样?
嗯,好好想一想,为你,我究竟说过多少自相矛盾的话?
——我说:“你要多吃一些啊!”我又说:“你可别吃得太多啊!”总企图让你吃遍世上珍馐,又担心你不懂得节制,吃坏了身型吃坏了胃。出差的时候,习惯带一些当地小吃回来,哪怕你在万里之外,哪怕你半年之后才能回家,那也要放在冰箱里,等你回来吃;而当你父亲连篇累牍地往你碗里放红烧肉时,我竟会抢过来一些,怨责道:“别给他那么多!”
——我说:“你要快点走啊,千万别迟到!”我又说:“别走太快,路上注意安全!”希望你永远不是那个在安静的教室外面嗫嚅地喊“报告——”的孩子,希望你无论与谁相约都永远先他(她)一步到达。但是,一旦你消失在我的视野中,我就开始用种种可怕的虚拟场景惊吓自己,担心你遇到不长眼的车,担心你只顾匆匆赶路没注意到前面的一道沟坎。我派自己的心追踪你,告诉你说:“孩子,别急,慢慢走。”
——我说:“你一定要做完了各科作业再睡!”我又说:“别熬到太晚,早点休息吧。”我多么怕你把学习当成儿戏,我多么怕你成为一个不争气的孩子啊!面对着“抄写八遍课文”这样的“脑残作业”,我想说:“去他的!别做了!”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抄八遍就抄八遍吧”这样没心肝的句子。我好害怕你在抗议中滋长了对知识的轻慢不恭,所以,我宁愿选择暂时站在谬误的一边,看你平静地完成一份“脑残作业”。在大考将至的日子里,你埋头题海,懂事地克扣掉了自己的睡眠。你知道吗?当我说“孩子,睡吧”时,我心里却盼着你回答:“妈妈,我再学会儿。”
——我说:“衣服嘛,没必要太讲究,能遮羞避寒就可以了。”我又说:“买衣服,别将就,好衣服能带来好心情。”我读大三那年,曾经被一条骄矜地挂在宣化人民商场的天价咖色裤子折磨得寝食不安……我好怕那样的不安也会来折磨你。我说:“没出息的人才会甘当衣服的奴隶。”可是,当我看到你捡哥哥的旧衣服穿也欢天喜地时,我又忍不住为你委屈起来。当你到异地求学,我嘱你要学会逛服装店,为自己挑几件像样的应季服装。不料,你竟学着我的腔调说:“没出息的人才会甘当衣服的奴隶。”
——我说:“你千万不要早恋!”我又说:“遇到个好女孩就该勇于向她示好。”我一遍遍教导你:人生,一定要遵从“要事第一”的原则;人生的每个阶段都只能有一首“主题歌”。所以,在你读高中的日子里,我近乎神经质地提防着每一个和你接触的女孩。当她们打来电话,我会很没素养地劈头就是一句:“你叫什么名字?”后来,你赌气般地不再跟任何女孩交往了,我又开始担心你辜负了上苍的苦心赐予。我发短信告诉你说:“记得妈妈曾告诫你:不要在一朵花前过久停留。但是现在,妈妈要隆重补充:特别卓越的花朵除外!”
——我说:“孩子,你能飞多远就飞多远吧!”我又说:“还有什么比一家人生活在一起更重要的事呢?”我曾嘲笑一个接了母亲班的女孩,说她们母女在单位的公共浴室里互相搓背简直是一道独特的凡间风景。我愿意看你远走高飞,不愿意让你始终窝在这座你出生的城市里。但当你独自沐浴了六载欧罗巴的阳光,当你如愿以偿地拥有了一顶博士帽,我却频频梦见你回归,在梦里,我清清楚楚地听见你说:“妈妈,我已厌倦漂泊。”我也清清楚楚地听见自己说:“孩子,回来吧,回来了我带你去东来顺吃涮羊肉!”
……
不曾被矛盾重重的想法折磨过的心,不是母亲的心。因为爱得太深,所以才会昧,才会惑,才会颠三倒四,才会出尔反尔。孩子,你可知道?当你走得太快,我祈盼着用爱截住你;当你走得太慢,我祈盼着用爱赶走你。所以,无论我说过多少自相矛盾的话,无论这些话让你觉得多么无所适从,我都希望你懂得我说这些话的出发点与归宿。
谁能脱口叫出你的芳名
鸟兽草木之名,其实是我们自己的别名。
“操场那边有一棵不知名的树,开红色的花,我们管它叫‘高考花’,因为它一开花,就要高考了;西门旁边长着一片绿色的低矮植物,开白色的花,我们管它叫‘开学花’,因为它一开花,就要开学了……”这是高二一个才女写的作文。头一回看到有人为花取这样的“绰号”,忍不住笑了起来。但笑过之后,又忍不住想跟作者说:“你为什么竟舍不得走到那些植物跟前,去看看标牌上标注的它们的芳名呢?”这样想着,红笔就分别在“红色的花”“白色的花”处画了圈,扯至页眉,郑重书曰:合欢花!玉簪花!
我友之子果果,三岁时,即能准确无误地指认出大街上跑的三十多种车,还能够分辨出二十多种不同牌子的空调。但是,没有人教果果认识身边的花草树木。
去一家苗圃选花。被告知那些花木分别叫“金娃娃”“富贵竹”“招财草”“元宝树”“摇钱树”“发财树”……我呆了。它们原本都不叫这名字的,是时代赋予了它们这金光闪烁的名字。我想知道花木的感受。它们接受这名字吗?不接受的话会选择怎样的抗议方式?
只要听到一声鸟啼,我就会问自己:“这是什么鸟呢?”我曾经跟一个爱鸟成痴的朋友说:“你开一个网站吧,就叫‘鸟啼网’,网友随便点开一种鸟,就能听到它的啼鸣。”——我多么渴望有这样一个网站呀!我的家乡有一种鸟,叫声响亮而悲切,外祖母管它叫“臭咕咕”,母亲管它叫“野鸽子”,妹妹说老师讲那是“斑鸠”,有个朋友肯定地说那是“大杜鹃”……真恨不得飞上树梢,脸对脸亲口问问那咕咕啼鸣的鸟:“亲,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花非识面常含笑,鸟不知名时自呼。”莫非,那苏轼也曾有过我这般的困惑纠结?看到不认得的花,问它:你是谁?咱们未曾谋过面哦,却为何对我这般笑脸相迎?听到不知名的鸟鸣叫,就猜:它一路呼唤着的,即是自我芳名了吧?——布谷不就痴情自呼吗?鹡鸰不就痴情自呼吗?
在迁西县城见过一只神奇的鹩哥,小东西居然会惟妙惟肖地模仿警笛声!囚笼中的它,旁若无人“呜儿——呜儿——”地鸣着警笛,围观者愈众,它鸣得愈亢奋。我以为我是懂它的——它只是在跟自己逗闷子,而不是像有人所说的那样在抖威风。
永远忘不了在梵净山看到的一块警示牌,上面赫然书曰:“我们并不是这里的主人……”是啊,与人类的到来时间比较起来,草木来得更早一些,鸟兽来得更早一些。我们没有理由以“主人”自居。当我们以“过客”的身份来到这里,理应向“主人”致意,学会轻声对它们说:“谢谢你在这里耐心等我。”
孔夫子说得好:“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在我看来,鸟兽草木之名,其实是我们自己的别名。万物间有千千结。当我们怀着一颗傲慢到跋扈、轻鄙到无视的心走过鸟兽草木时,我们已经对它们构成了“软伤害”;而这种“软伤害”带来的痛,迟早要蔓延到我们身上。
人说:叫出一个人的名字,是对那人别样的赞美。那么,对于鸟兽草木呢?谁能脱口叫出它们的芳名?谁还怀有脱口叫出它们芳名的热望……
可依靠的人
心的依靠才是超凡脱俗的使生命坚强的永远的依靠。
郭老师高烧不退。透视发现胸部有一个拳头大小的阴影,怀疑是肿瘤。
同事们纷纷去医院探视。回来的人说:有一个女的,叫王端,特地从北京赶到唐山来看郭老师,不知是郭老师的什么人。又有人说:那个叫王端的可真够意思,一天到晚守在郭老师的病床前,喂水喂药端便盆,看样子跟郭老师可不是一般关系呀。就这样。去医院探视的人几乎每天都能带来一些关于王端的花絮,不是说她头碰头给郭老师试体温,就是说她背着人默默流泪,更有人讲了一件令人不可思议的奇事,说他们经常敲东西,郭老师敲几下,王端敲几下,敲着敲着,两个人就神经兮兮地又哭又笑。心细的人还发现,对于王端和郭老师之间所发生的一切,郭老师爱人居然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醋意。于是,就有人毫不掩饰地艳羡起郭老师的“齐人之福”来。
十几天后,郭老师的病得到了确诊,肿瘤的说法被排除。不久,郭老师就喜气洋洋地回来上班了。有人问起了王瑞的事。
郭老师说:王端正是我以前的邻居。大地震的时候,王端被埋在了废墟下面,大块的楼板在上面一层层压着,王端在下面哭。邻居们找来木棒铁棍橇那楼板,可说什么也撬不动,就说等着用吊车吊吧。王端在下面哭得嗓子都哑了——她怕呀。她父母的尸体就在她的身边。天黑了,人们纷纷谣传大地要塌陷,于是就都抢着去占铁轨。只有我没动。我家就活着出来了我一个人,我把王端看成了可依靠的人,就像王端依靠我一样,我对着楼板的空隙冲下面喊:王端,天黑了,我在上面跟你做伴,你不要怕呀……现在,咱俩一人找一块砖头,你在下面敲,我在上面敲,你敲几下,我就敲几下——好,开始吧。她敲当当,我便也敲当当,她敲当当当,我便也敲当当当……渐渐地,下面的声音弱了、断了,我也迷迷瞪瞪地睡去。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下面的敲击声又突然响起,我慌忙捡起一块砖头,回应着那求救般的声音,王端颤颤地喊着我的名字,激动地哭起来。第二天,吊车来了,王端得救了——那一年,王端十一岁,我十九岁。
女同事们鼻子酸酸的,男同事们一声不吭地抽烟。在这一份莹洁无瑕的生死情谊面前,人们为一粒从自己庸常的心空无端飘落下来的尘埃而感到汗颜,也就在这短短一瞬间,大家倏然明了,心的依靠才是超凡脱俗的使生命坚强的永远的依靠。
不顾一切地老去
不饶人的岁月,在催人老的同时,也慨然沉淀了太多的大爱与大智,让你学会思、学会悟、学会怜、学会舍。
天光有些暗。我侧脸照了一下镜子,竟被镜中的影像吓了一跳。那个瞬间的我,像极了自己的母亲;一愣神儿的工夫,我越发惊惧了,因为,镜中的影像,居然又有几分像我的外祖母了。我赶忙揿亮了灯,让镜中那个人的眉眼从混沌中浮出来。
——这么快,我就撵上了她们。
母亲有一件灰绿色的法兰绒袄子。盆领,泡袖,掐腰,用今天的话说,是“很萌”的款式。大约是我读初二那年,母亲朝我抖开那件袄子说:“试试看。”我眼睛一亮——好俏气的衣裳!穿在身上,刚刚好。我问母亲:“哪来的?”母亲说:“我在文化馆上班的时候穿的呀!”我大笑,问母亲:“你真的这么瘦过?”
后来,那件衣服传到了妹妹手上。她拎着那件衣服,不依不饶地追着我问:“姐姐,你穿过这件衣服?你真的那么瘦过吗?”
现在,那件衣服早没了尸首。要是它还在,该轮到妹妹的孩子追着妹妹问这句话了吧。
人说,人生禁不住“三晃”:一晃,大了;一晃,老了;一晃,没了。
我在晃。
我们在晃。
倒退十年,我怎能读得进去龙应台的《目送》?那种苍凉,若是来得太早,注定溅不起任何回音;好在,苍凉选了个恰当的时机到来。我在大陆买了《目送》,又在台北诚品书店买了另一个版本的《目送》。太喜欢听龙应台这样表述老的感觉——走在街上,突然发现,满街的警察个个都是娃娃脸;逛服装店,突然发现,满架的衣服件件都是适合小女生穿的样式……我在书外叹息着,觉得她说的,恰是我心底又凉又痛的语言。
记得一个爱美的女子曾说过这样一段话:揽镜自照,小心翼翼地问候一道初起的皱纹:“你是路过这里的吧?”皱纹不搭腔,亦不离开。几天后,再讨好般地问一遍:“你是来旅游的吗?”皱纹不搭腔,亦不离开。照镜的人恼了,遂对着皱纹大叫:“你以为我有那么天真吗!我早知道你既不是路过,也不是旅游,你是来定居的呀!”
有个写诗的女友,是个高中生的妈妈了,夫妻间唯剩了亲情。一天早晨她打来电话,跟我说:“喂,小声告诉你——我梦见自己在大街上捡了个情人!”还是她,一连看了八遍《廊桥遗梦》。“罗伯特站在雨中,稀疏的白发,被雨水冲得一绺一绺的,悲伤地贴在额前;他痴情地望着车窗里的弗朗西斯卡,用眼睛诉说着他对四天来所发生的一切的刻骨珍惜。但是,一切都不可能再回来了……我哭啊,哭啊。你知道吗?我跟着罗伯特失恋了八次啊!”——爱上爱情的人,最是被时光的锯子锯得痛。
老,不会放掉任何一个人。
生命,不顾一切地老去。
多年前,上晚自习的时候,一个女生跑到讲台桌前问我:“老师,什么叫‘岁月不饶人’啊?”我说:“就是岁月不放过任何一个人。”她越发蒙了,“啊?难道是说,岁月要把人们都给抓起来吗?”我笑出了声,惹得全班同学都抬头看。我慌忙捂住嘴,在纸上给她写了五个字:“时光催人老。”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回到座位上去了。其实,再下去几十年,她定会无师自通这个词组的确切含义的。当她看到满街的娃娃脸,当她邂逅了第一道前来定居的皱纹,当她的爱不再有花开,她会长叹一声,说:“岁月果真不饶人啊!”
深秋时节,握着林清玄的手,对他说:“我是你的资深拥趸呢!”想举个例子当佐证,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他《在云上》一书中的那段话:一想到我这篇文章的寿命必将长于我的寿命,哀伤的老泪就止不住滚了下来……这分明是个欢悦的时刻,我却偏偏想起了这不欢悦的句子。——它们,在我的生命里根扎得深啊!
萧瑟,悄然包抄了生命,被围困的人,无可逃遁。
离开腮红就不自信了。知道许多安眠药的名字了。看到老树著新花会半晌驻足了。讲欧阳修的《秋声赋》越来越有感觉了。
不再用刻薄的语言贬损那些装嫩卖萌的人。不经意间窥见那脂粉下纵横交错的纹路,会慈悲地用视线转移法来关照对方的脆弱的虚荣心。
柳永有词道:“是处红衰绿减,苒苒物华休。”这样的句子,年少时根本就入眼不入心。于今却是一读一心悸,一读一唏嘘。说起来,我多么为梅丽尔·斯特里普和克林特·伊斯特伍德这两个演员庆幸,如果他们是在自己的青葱岁月中冒失闯进《廊桥遗梦》,轻浅的他们,怎能神奇地将自我与角色打烂后重新捏合成一对完美到让人窒息的厚重形象?
不饶人的岁月,在催人老的同时,也慨然沉淀了太多的大爱与大智,让你学会思、学会悟、学会怜、学会舍。
去探望一位百岁老人。清楚地记得,在校史纪念册上,他就是那个掷铁饼的英俊少年。颓然枯坐、耳聋眼花的他,执意让保姆拿出他的画来给我看。画拿出来了,是一叠皱巴巴的仕女图。每个仕女都画得那么难看,像幼稚园小朋友的涂鸦。但是,这并不妨碍我兴致勃勃地欣赏。
唉,这个眼看要被“三晃”晃得灰飞烟灭的生命啊,可还记得母校操场上那个掷铁饼的小小少年?如果那小小少年从照片中翩然走出,能够认出这须眉皆白的老者就是当年的自己么?
——从子宫到坟墓,生命不过是这中间的一小段路程。
我们回不到昨天,明天的我们,又将比今天凋萎了一些。那么,就让我们带着三分庆幸七分无奈,宴飨此刻的完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