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其三 荠菜 春在溪头荠菜花

野草离离:角落中的绿色诗篇(自然感悟丛书) 作者:王辰 著;张瑜 绘


其三 荠菜 春在溪头荠菜花

荠菜生而济济,故以荠名。其叶盘桓于地,或裂如羽,或仅作齿状凹缺,茎生叶丛间,小花雪白如碎米乱琼,皆四出,落而为果,三角状倒生。荠之味美,春日最鲜,真菜中甘甜者也,美可泽人,故比诸君子。

谁谓荼苦 其甘如荠

山村小径春意阑珊,枝头款款新绿,四野点点春花,辛弃疾漫步其间,低首不语,眉宇之间却凝结着挥之不去的心事。曾经纵横沙场的辛弃疾,因主张北伐金兵,收复故土,一雪靖康之耻,为南宋当权宵小所不容,寻个缘由,将他贬黜离京。闲居村野的辛弃疾虽是难得放下肩头重担,却无心享受这绵绵无期的假日,在他心里头,还有家国天下的夙愿未偿。无限苦楚,难以明言,辛弃疾乃作一首描绘村居景致的《鹧鸪天·代人赋》词:“陌上柔桑初破芽,东邻蚕种已生些。平冈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这一词作名为“代人赋”,后人却以为,这里原本就埋藏了辛弃疾自身想要表明的心思:城中桃李虽则艳丽,却愁风雨摧残,仿佛红极一时、大权独揽的宵小之徒,禁不得疾风楚雨的侵袭;而志存高远的君子,纵使流落山村野麓,亦不能改其初衷。

这首词的尾句,又有一传世版本曰:“春在溪头野荠花。”换作“野”字,更可反衬城中桃李的养尊处优、畏首畏尾,但却失了词句欲言又止的意境。因为这荠菜花,自先秦时起,便用来指代君子,无有野与不野之分。《诗经·邶风·谷风》有言:“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宴尔新昏,如兄如弟。”——此处言弃妇追忆往昔:与夫同处,虽苦无怨,纵使味苦之荼,下咽亦甘之如荠;反是如今被夫抛弃之苦,胜荼百倍。荼,野菜中味苦者也;荠,菜中味甘甜者也。于是“荼荠”这一对滋味截然相反的野菜,便被文人用来比喻小人与君子,《离骚》中“故荼荠不同亩兮,兰茝幽而独芳”之句,即用来暗喻君子难以与小人相容。借了古意,辛弃疾自比荠菜花,当是谦谦君子,守正持节,北地光复、炎宋再兴的重任,如同绵延的春意,也落在这一株荠菜花的肩上。未将皇城中的鼠辈径直比作苦荼,总算是辛弃疾也留了好大情面了。

春来荠美忽忘归

以荠菜寄托志向,实是古人常用的手法。安史之乱时,著名宦官高力士随唐玄宗入蜀避难,后太子登基,是为唐肃宗,平乱后尊玄宗为太上皇,然则实权终究旁落。高力士却始终追随玄宗左右,忠心不二。彼时宦官李辅国当权,上媚天子,下欺百官,甚至矫诏欲行大事,以将太上皇去除,亏得高力士竭力回护,方才保得玄宗性命。李辅国自是视高力士作眼中钉,便设计诬陷他欲意谋反,流放至巫州偏远之地。彼时高力士已年逾七旬,身在僻壤,苦度光阴,忽见春日山间荠菜极盛——倘使在京城,这荠菜早已被山民采撷一空,拿到集市上贩卖了。询问土人,乃知此处全无食荠之习俗,高力士感于此事,作诗叹曰:“两京作斤卖,五溪无人采。夷夏虽有殊,气味终不改。”诗句以荠菜自比,纵然远离帝京,年老势微,忠于玄宗之心却无半点差别。

高力士诗中所言,两京食荠成风,这亦是民间自古流传而来的。既是堪称菜中最美味者,自然无有弃而不食之理。古人将荠菜或腌制为菹,或作菜羹,别有清香,与他菜皆不相同。因着荠菜唯有春日才可吃到,待花开后,茎叶则老而难咀,不堪采食,故而每逢食荠时节,众人往往趋之若鹜。陆游大约算是荠菜的特别拥趸,作有食荠诗数篇,其一曰:“日日思归饱蕨薇,春来荠美忽忘归。传夸真欲嫌荼苦,自笑何时得瓠肥。”荠菜之贵,贵在须于春日荒野之间挖将而出,其叶细小,数片不足以充唇齿,因而耗时费力可知。陆游又一首《食荠》言道:“采采珍蔬不待畦,中原正味压蒪丝。挑根择叶无虚日,直到开花如雪时。”这则是田间采撷荠菜之状,务须赶在花开之前将茎叶采下。

然而荠菜又极廉价,平原旷野之间,不必播种,春日自会生发,高官贵胄虽将之视作鲜美野味,民间土人却也享用得起。宋人陶谷于《清异录》中记曰:“俗号虀为百岁羹,言至贫亦可具,虽百岁可长享也。”虀即荠菜是也,无分贫贱,人人皆可食用。民间传有“三月三,荠菜当灵单”之说,医家称荠菜有明目之效,亦利五脏,故而可作灵丹。更兼惯于肉食者,多食荠菜可清肠胃,因此荠菜又有别称唤作“净肠草”。

薰风洲渚荠花繁

于京城中一家沪上风味的小馆子里头,我恰好耳闻了一段关于荠菜的闲谈——母女对坐,女孩子约莫八九岁模样,望着碗中的荠菜鲜肉馄饨,问道:“荠菜到底是什么菜啊?”“就是一种菜。”母亲答。“那为什么叫荠菜啊?”“就起了这个名字,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母亲微愠道。女孩子识趣地停止了发问,乖乖吃将起来,一时间小馆子里头悄无人声,因了刚刚的对话声分外响亮,想是人们大都听到了,静默的食客们怕是暗自揣度起这个问题的答案。成年人往往用粗暴遮掩自己的无知,孩子的好奇心便如此这般渐渐消磨殆尽,沦为平庸,岁齿渐长,混入人流,恍若猪狗。——这问题,亦是我儿时所疑惑的,虽是二十年后才得以解答,但问题自身却并非诘难,而是确然有迹可循。

图说:早春时节,荠菜由叶丛之中抽出花莛,初生时较短,花也仅开几朵[左图],小花白色,花瓣4枚[中图]。待到春末,荠菜则早已济济成群,花序高而摇曳,也可见三角形的果实[右图]。

李时珍称,“荠生济济,故谓之荠”——荠菜因其春日丛生,众多而繁盛,如同济济一堂之状,乃得其名。王安石诗言“薰风洲渚荠花繁”,此荠花盛开之状,茂密之态,可见一斑。夏纬瑛于《植物名释札记》中,又作别样解释:荠意通“齑”,古意以细切为齑,“荠菜小草,其苗叶多缺裂,荠菜之为名,大概是取其植物小而细碎之义”。虽未定论,亦可作一说,况且古时荠菜又作“虀”,与细碎齑粉之意略通。

明人王磐所著《野菜谱》中,有荠菜之诗:“荠菜儿,年年有,采之一二遗八九。今年才出土眼中,挑菜人来不停手。而今狼藉已不堪,安得花开三月三?”在我儿时,采撷荠菜委实是这般模样。分明将沟边土坡上的嫩芽挖掘一空,岂料过得十余日,竟星星点点开出细小的白花。那些开花的肥硕荠菜,是如何躲过这一群手持小铲的孩子们疯狂洗劫的呢?如今想来,那种一边玩耍一边挖菜的行径,于长辈看来,没有人在意孩子们究竟采了多少野菜回来,成群结队挥舞着小铲子兴致盎然地一去大半日,将这当作游戏就好,无须担心,亦无须刻意看护,大约也好过如今的孩子们抱着智能手机委顿在家中整日足不出户吧。

不知炎夏昼天长

然而在七八年前,我是十分为挖掘荠菜而愤恨来着。惊蛰时节,我去江南名城公干,得了闲暇,便奔向山脚下的公园——因那里多植了各色花木,我是想去随意拍照的,却恰好遇到春日挖菜大军。其中多是老年人,他们一手持铁铲,一手拎塑料口袋,躬身垂首,双膝半弯,目光炯然,神情凝重,恍若漫步于沙滩上寻觅螺蚌的长脚鸻鹬。荠菜自是主要搜寻对象,兼以挖掘其他几种野菜。最令我惊叹的,是他们竟将整个公园草坪划分出了势力范围,何处至何处乃此人领地,他人若是逾界,先遭冷眼凝视,继而恶语相向。起初我并未在意来着,在某块领地上头逗留,为枝头的春花拍照片,忽然感到身后热辣尖酸的目光,里面带着浓烈而幽怨的恶意。那次经历之后,我曾竭力大肆嚎叫,宣称城市中的野菜不挖为妙——土壤空气与水均遭污染,所生植物亦难以独善其身,所以不吃也罢。当然难以直言的是,见着被老人们扫荡过的草坪,间或有新鲜泥土裸露,不可食的野花草们也或受挖掘连累,或遭踩踏,我是见了这一片狼藉,故而反感之意满溢。

如今我已无意评判关乎采摘野菜的是非,倘使真个能够采之一二,遗之八九,不涸泽而渔,焚林而猎,那也就足矣了。况且在我幼时,说是采挖荠菜,实则倒有一半挖回来的是名为“独行菜”的野草。独行菜之苗与荠菜颇相似,但其草略含辛辣味,根茎尤甚,不若荠菜清香,民间俗呼之为“辣根儿”。稀里糊涂地采将回来,也往往混杂一些吃下了肚,而这独行菜则是种更加顽强的野草,房前屋后,处处有之,之于荠菜,多少有些李代桃僵之意。

倒是除却口腹之欲,荠菜亦有别样乐趣。北宋赞宁《物类相感志》中称:“三月三日收荠菜花,置灯檠上,则蚊虫飞蛾不敢近。”故而荠菜又有别名叫作“护生草”,可护众生,释家取其茎作挑灯杖,可辟蚊蛾。我是猜想过来着,大约荠菜之中含着什么物质,经火焚烧,蚊蛾不喜,所以远远趋避。古人点灯,火焰诱昆虫来访,如今则换作电灯,于是我始终也未能尝试荠菜这一特效。每每入夏,蚊虫飞舞,荠菜早已种子尽落,植株枯萎不见,有时春日里还曾惦念着收集一点荠菜,尝试驱虫法门,但这一计划却每年都无疾而终。直至三年之前的盛夏,我在青藏高原的小镇子里见了荠菜——高原苦寒,荠菜生得极晚,故而夏至仍存,然而那一次又仅见了一株,终究舍不得采来,尝试驱虫效用,只不无怜惜地凝望一番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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