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祖周馥
曾祖周馥
周姓是古族,始于封建诸侯,也是大族,《百家姓》名列第五,最新的姓氏人口数调查位居第十,最早也最多在江苏、浙江、安徽一带生活。从根源上讲,古代名将周瑜、近代文豪鲁迅都能与我们联系在一起。
我们这支始于唐代周访。周访非常有名,既是诗人,又是官员。历任荆州刺史与徽州刺史,因反对武则天称帝被缉拿,逃到现在的东至县,两移住地,最终落户纸坑山,地名不雅,但山峦环抱,竹林满山,自是诗人心目中的世外桃源,从此,代代相传。此后周家也还出过诗人,但多数人只粗通文字,不能写诗了,但还能吟诗,这就传承了文风。曾祖还不识字时,就已经能背诵多首唐诗了。村里人都很喜欢他,说他将来也能写诗。
勤奋好学
曾祖能像始祖周访那样,既能写诗,又能做官吗?高祖对他的长子不敢这样想,只是希望他能读书还能教书,做能代写家书还能评理的乡村塾师,成为村里最受尊敬的人。高祖好管村里争争吵吵的事,但他不是塾师,说话分量不够重,于是决心培养曾祖成为塾师,托人向著名塾师王介如游说,收曾祖入学。学费很高,他付不出,东贷西借才凑齐。
曾祖从村塾进入王介如学堂,已是十岁的少年了,天天都是后半夜即起,走起起伏伏的山路,到王家学习。同学约有八九人之多。很快,他就以字写得好出名,稍后,又以诗文写得好出众,成了王介如的得意弟子。介如先生知他家境贫寒,于是学费减半,遇到雨天还留他吃住。从十六岁起,他就代王介如先生应接外活,代写家书,代写祭文,代写诉状。王介如有时略加修改,有时居然不做改动。作为一名文人,曾祖已经成才了。
逃到安庆
说不清楚是哪一年了,他拜别恩师王介如,去应童子试。应该说,这是十拿九稳的考试,万没想到,正在考试中,忽然有人跑来大喊大叫:长毛来了,快逃命啊!长毛指的什么人?指的是以洪秀全为首的对社会不公充满仇恨、对清王朝的镇压蓄意报复的农民,建立了太平天国,组成了太平军。他们见到不顺眼的人就杀,对梳着长辫、穿着长袍、准备考秀才的学子,更是绝对不会手软,吓得考官和考生四散奔逃。
曾祖逃回家乡,家乡也乱哄哄的。清军来了必抓壮丁,太平军来了必杀斯文的年轻人。还是到城市避难吧。高祖临时为他更名周复,不再用原名周玉山,以示他将来还能平平安安回到故乡,还能平平安安办个村塾,还能平平安安做个老百姓。这已是最大的期望了。
曾祖逃到异乡,做过课童的塾师,做过营官的文书。最后落脚安庆,在衙门口摆了个写字摊,代写家书,代写楹联,代写祭文,还代写诉状。他年纪轻轻的也能代人家打官司吗?还真有人信得过他。这天,来了一位老妇人,是房产纠纷。曾祖问了问情况,就把状纸写好。据说,状纸也就几行字,特别简练。当时坐镇安庆的是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他看了状纸一怔,急问老妇人:“你不识字,这个状纸是谁写的?官司不用问,你已经胜诉了。”老妇人说:“就是那个在衙门口摆写字摊的小后生。”曾国荃忙派人召曾祖进来,问了他的家世,问了他的学习过程,便觉着他是个人才,思路敏捷,对答如流,决定推荐到曾国藩那里,做幕府的备用人才。
多亏了伙食清单
曾国藩的成功,网罗人才是重要的一着。他的幕府人才济济,什么能人都有,小后生到了那里,可就不显山不露水了。无事可做,只是一天三顿饭吃得好好的。这天,一位厨师找到他,请他代写一份伙食清单。这份清单是写给谁的,厨师没有说,曾祖也没有问,只是厨师怎么说,他就怎么写,写得认真。
伙食清单是写给李鸿章的。李鸿章当时已很显赫,是以翰林身份,从京城来到曾国藩幕府,协助平定太平天国的。“一心觅封侯”的这位人物,自然早有网罗人才的想法。面对伙食清单,他两眼大睁:这字体工整而又敦厚,不是一般人写得出的。于是急问厨师这份伙食清单是谁代写的,厨师说是新来的小后生写的,李鸿章就让他把这小后生赶快找来。
曾祖见到李鸿章自然是毕恭毕敬。李鸿章在以字相人的基础上又看了曾祖的面相,格外满意。这是他用得着的老实人。于是亲亲切切地照直说来:“你这人实在,你这人认真,代厨师写一张伙食清单都不马虎,难得难得。”这是曾祖一生中听到的第一句评语,这个评语影响了他一生,铸就了他为人处世的特点。
从此,曾祖就留在了李鸿章身边,为这位京城来的人物帮办文书。能帮办文书,对曾祖来说,已是喜出望外了。但急于组织自己团队的李鸿章却另有打算,他要有比实在和认真更高一层的有思路有谋略的助手,曾祖够不够这种资格?闲下来的时候,有次他问曾祖:“你读过《易经》吗?”曾祖说读过。李鸿章又问:“你是怎么读的,占卜算卦吗?”曾祖兴奋地侃侃而谈了,说:《易经》的真谛是哲学,不是江湖术士用来占卜算卦的依据,主要是三易:一曰周易,万事万物都是变化的;二曰简易,所有事物的变化都是可以分析的,可以掌握的;三曰不易,也就是万事万物的变化定义是不会变的。六十四卦就是六十四变,变化实在太多了,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难解难分了。李鸿章又一次两眼大睁。这个小后生可不是只会抄抄写写的人物,他有应变的识见!年纪轻轻,难得的人才。曾祖对《易经》的识见来自恩师王介如。王介如一生不搞占卜算卦,曾祖一生也不搞占卜算卦,只研究六十四卦。
在封建王朝年代,治国理政的大人物必须掌握两个基本观点:一是绝对忠君,尊崇皇权至高无上;二是善用《易经》的思维。把《易经》和变化一同思考的人并不多,这就形成了顽固不化和保守落后。李鸿章面对封建王朝迎来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他掌握了这个“变”字,因此在清王朝依靠曾、左、李三大汉臣应变的年代,李鸿章变夷务运动为洋务运动,不仅造枪造炮,还涉及其他方面,在现代化方面进步最大。这是他迎接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思想基础。曾祖和他想在一起,干在一起,这就成了李鸿章从自立门户起始终离不开的左右手的基础。
淮军出世
太平军乘胜准备攻打上海。上海的众多洋人发慌了,清王朝更是一片心焦,急令曾国藩派兵驰援。但安徽这里一片战火,无兵可派,何况守住安徽也同样重要。
就在这紧要关头,出身世家子弟,父亲是高官、哥哥是高官、本人也身披状元光环的李鸿章挺身而出了。他可以带领他所掌控的团练,也就是乡里的民兵驰援。这些团练,鸟枪比洋枪多,红缨子枪又比鸟枪多。既无军装,也无军饷,全靠沿途吃大户进军。敢闯敢干的李鸿章却就此自立门户,定名淮军。清王朝不但认可,还封李鸿章为江苏巡抚。成了高官的李鸿章告别曾府,向恩师要了四名助手,曾祖就是其中之一。所以曾祖也是淮军前后四十年当中的元老。
太平军本来有充足的时间进攻上海。但他们有恐洋症,惧怕洋枪洋炮,结果坐失战机。淮军从背后来袭。太平军也不考虑这是一支拿着什么武器,又只有十三营、仅仅六千五百人的队伍,就急急忙忙退走了。淮军进入上海。李鸿章声名大振,他闯出来了。
仁者爱人
淮军进入上海,这才正式成为一支队伍。六千五百人全部穿上了军装,拿上了洋枪,还有了几尊大炮。胆大的李鸿章决定变被动为主动,向太平天国的首都进军。
在随军前进中,曾祖的任务也越来越多越来越重。先是护印,江苏巡抚的大印与李鸿章私章全在手中,是为李鸿章把关的;再是奏折上,如果认为有什么不妥,他可以和李鸿章商量。一个胆大,一个谨慎,正好相互配合。但是,随着进军的战果,他又有了个新的任务:处理来不及砍杀的俘虏。那时没有收容与释放政策。不论大小,一律砍头。曾祖看得真切,这些俘虏统统是老老实实种地的农民啊!都应该人头落地吗?他想了又想,终于做出了他在仕途中的第一个决定,除了为首之人砍头以外,其余的人全部削发梳辫,放他们回家了。
这个震动太大了。在俘虏的欢喜声中,引来一片责难与抗议。清军将领向李鸿章告状,“我们在前面杀人抓人,他周某却在后面放虎归山,这仗还怎么打!”李鸿章两眼大睁,谨慎的周复怎么会这样独断专行?他从前方赶回来问个究竟,曾祖早有准备,说:“孔孟之道,主要的就是‘仁者爱人’,这些被骗来的农民能跟着祸首一起人头落地吗?这不是大失民心吗?失了民心还能保住王朝吗?”
李鸿章听着有理,立刻下了手令,说周复做得有理,他不是放虎归山,而是放羊归田,以后抓住俘虏统统按周复的办法做。朝廷如果有异议,责备下来,与放行的周复无关,与执行的将领无关,统统由他李鸿章承担。这样一来,李鸿章进军太平天国首都,两手并重,势如破竹了。一手是洋枪洋炮的火力压住了太平军;一手靠执行放羊归田的俘虏政策分化了太平军。这是敢想敢干的李鸿章始料不及的,也是心慈手软的曾祖想不到的。这是他建言献策的第一策,没想到起了这样大的作用。
对于我们这些后代人来说,影响也极大。父亲讲老爷爷的故事讲得最多的就是这件事。说:“你老爷爷在那杀人如麻的乱世,敢作敢当救活了多少人!善有善报,他救了人,人也救了他。”后来他奉调参加八国联军议和之时,从四川沿江而下,奔往上海,必须在安庆下船,另买船票,夜间行船。曾祖在一座寺庙休息,方丈留他住上一夜,明早再乘船下行,说:“你身负重任,如果染上江风夜寒,岂不误了大事,你病不起啊!”曾祖接受劝告,留宿寺中了。结果夜航之船被江风掀翻,无一生还。曾祖作为唯一躲过灾难的人,后来在江边修了一座宝塔,纪念遇难的死者,并起到镇江的作用。据说宝塔经风沐雨,至今仍留守江边。
周复改名周馥
李鸿章进入南京,又官升一级。他的部下也要封官。在保举名单中,周复误写成了周馥,李鸿章急和曾祖商量,说:“你看,我忙成这样,还因一字之误改写整个奏折吗?何况‘馥’字胜过‘复’字,香车宝马,示意前程远大。何况在这内忧外患交织的年代,你不跟着我做官应变,难道还回乡做个课童的塾师吗?”曾祖当然愿意在乱世中有所作为,但周复之名是高祖在逃难中起的名字,要改名字必须告诉父亲,怎么能因误写而更名。据说,高祖看信之后非常高兴,说名字改得好,要他做个好父母官,真心实意地为老百姓做几件好事。从这话推断,李鸿章保举的也只是个七品芝麻官。曾祖就此留在南京,去基层工作取得锤炼,离开了李鸿章。
李鸿章的两江总督没能坐稳,就又带兵进击与太平军联手作战的捻军去了。“捻”是一团一伙的民间俗称,起自北方,后延伸到南方。地区不同,有了南捻与北捻之分。他们更具农民起义的本色,不挂洋教的迷彩,没有神只有人,首领的封号是“大汉盟主”,自留长发,自成体系,自立规矩,自有战略。北捻还和回民支队联合在一起。关于太平天国的论述和作品都不少,直到当前,洪秀全还是人们津津乐道的人物,对于捻军却知之甚少,对“大汉盟主”更是无人提及。其实,这个人作为农民起义领袖是值得研究的,可惜我无能为力,只能在这里为李鸿章留下这样一笔。李鸿章先是带兵灭了南捻,然后又强渡黄河,灭了北捻,成了清王朝的大功臣。
走马换将大洗牌
大功臣李鸿章迅速地越过曾国藩,开启淮军一代的事件是“天津教案”,逼得清王朝不得不走马换将大洗牌。
“天津教案”俗称“望海楼教案”。望海楼是天津海河边的一座法国天主教会的教堂,又高又大,在华北各地教堂中首屈一指,也是当时天津标志性建筑。其实,立在教堂最高处也望不到海,离海还很远很远。只是海河的水流被潮水顶托时激起咆哮的浪花,称得起是海河一景。但望海楼前的浪花迅速变成灾难的波浪。教堂附设育婴堂,育婴堂里经常死孩子。这年盛夏之夜,一下子就埋了二十多具孩子的尸体!惊人的消息在天津卫飘来荡去。洋和尚从来不把中国人当人看,这事绝对不假,但没抓住真凭实据,只能忍着忍着,盯着盯着。
还真盯到了拐卖儿童的人贩子。他在县衙招认经常为望海楼送孩子,还供出育婴堂常死孩子的事,县知事押着他到望海楼对证,神甫拒不开门。跟来的群众吼成一片,形成对峙的局面。法国领事馆的领事急忙去见三口通商大臣,要他派兵镇压。这位大臣说,他有权通商,无权派兵,只能劝解疏导。法国领事居然摔了款待他的茶杯,还亮出了手枪,瞪着洋眼而去,恰和县知事迎了正面。县知事正是为了要求三口通商大臣调停这事而来,法国领事认为县知事根本不该去教堂对证,必须教训教训县知事,举枪就打。县知事身边的随从应声倒地!县知事没有吓退,提出抗议。但跟来的群众却在怒吼声中一拥而上,又是拳打,又是脚踢。法国领事脾气再大,也禁不住拳打,他的洋随从洋身体再壮,也禁不住脚踢,便双双呜呼哀哉了!怒火熊熊的群众一不做二不休,又潮水般涌回望海楼教堂,砸开大门,救出许多奄奄一息的儿童,然后一把火烧了教堂!事情闹大了……
弱国无外交。十六名义士甘愿承担责任,被斩首处决!知府和知县双双被流放!直隶总督曾国藩调任两江总督。实际上老佛爷是为了讨好洋人,连曾国藩也调职了!
接任直隶总督的李鸿章在平息“天津教案”之后,连上两道奏折:一是集中权力,三口通商大臣撤销,通商也不仅限于天津、营口、烟台三地,另立北洋大臣,由直隶总督兼任,从此,内政、外交、经济三权集于一身;二是组建一个自己的团队,名曰“举十贤”,也就是要求调十名他得心应手的官员到天津来。曾祖名列十贤之一。
不能不报知遇之恩
曾国藩从天津来到南京后,发现南京市面平平静静,已无太平天国战乱时的半点景象,当年的小后生还是真干事的。他对曾祖说:“你干得不错,留下来吧,我保举你官升一级,做个知府。”曾祖不留,说:“如果不是那张伙食清单被李鸿章发现,我这个连秀才都不是的穷书生哪有今天?不能不报知遇之恩。何况直隶总督是最难做的官,宛如在大风大浪中行舟,我能不和他同舟共济吗?”那是讲“忠义”二字、士为知己者死的年代,曾国藩也就放行了。
义字当头,这是曾祖一生为人处世的准则,也是从高祖那里传下来的家风。我曾和研究曾祖周馥并准备为他写传的学者说过这件事,现在也落在纸上。我的高祖有好友王某,他的儿子取名玉成。高祖得子,就说:“我的儿子和你的儿子排在一起叫周玉山吧。”两人友谊之深,这是最好的说明。王某不久病重,临终之前重托高祖,代他经营香油作坊,务必保住这份产业,代他抚养儿子,再助其子成家并继业。高祖连声承诺,就做了多年香油作坊的掌柜,直至王玉成长大成人,并为他主持婚礼,然后将香油作坊多年经营的账册交给这位新郎,自己则另谋生路去了。这事看似平淡,但却对曾祖、对我们后来几代人都有影响,形成重言重诺的家风。
意外的任务
曾祖来到天津后,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天津城内正被大水围困,城门都被沙袋堵住,人心惶惶,百业俱废。李鸿章对曾祖说:“你来得正好,监工堵住海河决口吧。”曾祖干实事始于南京,参与修过市政工程,但没有堵河水溃堤的经历。但灾情火急,天津城万万不能被淹没,只能硬着头皮上。好在他的身份不低,是代直隶总督前来监工堵口的。到了堵口工地,听了堵口施工方案,他觉得民间自有能人,立即拍板照办。唯一的要求是尽快堵住决口。他下令地方官员,河口没有堵住,谁也不准离开,连他本人也在内。就凭这句誓言,他从早晨站到黄昏,又从黄昏站到深夜,腿都站直了,但他就是不坐搬来的椅子。奇迹出现了,不到一天一夜的功夫,河口被堵住了。
李鸿章很高兴,对曾祖说:“就凭那伙食清单,我就相信你能治水。”曾祖初来乍到,算是一炮打响,干出了成绩。
小站长出稻米
虽然出了成绩,但务实认真的曾祖并不满足。他在思索,大水再来怎么办?等溃堤堵口吗?那损失多大!最好是大水沿河而下,不冲击九河下梢的天津城。他走走转转之后,对陌生的天津熟悉起来,于是作为幕僚向李鸿章提出到任后的第一个建议:从上游起,挖一道减河,水大时直接入海,天津城就不会再犯水患了。李鸿章十分欣赏这个建议,这是保住天津的根本之策。接着却紧着摆手,不可不可!这犯了官场的潜规则,知府刚刚上了加固河堤的方案,他直隶总督也批了可行的字句。现在忽然又改修减河,知府的面子不好看,他总督出尔反尔也不好看。好在大水围攻天津多年才有一次,暂且压住,容后再议吧。
官场还是以和为贵吧,容后再议就不议吧。但曾祖抱有天津不犯水患的想法却不变,那就另寻变通之路吧。很快就“穷则变,变则通”了。他到了小站,见到了淮军十三营自立门户的老将周盛公与周盛传兄弟,问:“你们想不想念安徽老家?”兄弟俩都说:“怎么不想!那里山清水秀,又能吃上稻米,这里一片碱地,只能啃硬面饽饽。”于是,曾祖提出从上游运河挖一条小河到小站,然后将水分散各地,变旱地为水田,种上稻米,而且在有限的饷银之外,还可以多几个吃肉的钱。就看你们愿不愿挖这条小河,也帮天津城泄水了。
当兵的能打仗,自然也能挖河。也就几个月的光景,小站稻米来到人间。万没想到,小站稻米特别可口,成了大米中的名牌,盛名至今不衰。周盛公与周盛传的盛名也至今不衰,津南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赞他们的贡献。只是出主意的曾祖被湮没,无人提及了。童年时,听塾师讲老爷爷的这段故事,心里十分不平,塾师就说:“作为幕僚从来都是这样,宛如在桥水下的基石。你老爷爷做了多少肩负重任但不为人所知的事啊!这也是家风吧?”
西太后召见
当小站稻作为贡米上了西太后的饭桌后,她喜出望外,怎么天津也长出了稻米!这是谁的点子?曾祖之名就此钻进女权术家的耳朵里。不过,七品芝麻官不够资格,不能召见。
但干实事的曾祖在永定河岸面对几处决口,迅速堵住几处,没使洪水泛滥成灾,又立大功。李鸿章保举曾祖出任永定道,成了知府一级的官员。西太后吃着贡米,想着永定河水乖乖地顺流而下,决定召见曾祖。知府一级官员能入大内,也是并不多见的事。但何时入见,还要等内务府安排;内务府何时安排,要等敲门砖送来。敲门砖用银一千两,李鸿章赞助五百两,周盛公与周盛传两兄弟送上五百两,外加李鸿章一封亲笔信,这才做出安排,得以入见。
西太后的召见像是在唱戏。先是相面看人,一副书生的样子,果然李鸿章看人看得准。既然李鸿章用着得心应手,她当然也就用着放心。接着扔出一套戏词似的言语:“我听说你一直跟着李鸿章效力,报知遇之恩,很好很好!听说曾国藩留你在南京做太平官,保举你做知府,你还是以义气为重,到北方来,协助李鸿章做难做的事,很好很好!听说你办事认真,每次堵决口,都是亲临险地,不堵住决口不走,很好很好!听说你为了天津不泡在水里,居然出了这么个点子,挖了河还种了水稻,从此北方也能产大米了,很好很好!你喝茶吧。”茶可不能真喝,那是让觐见的人告退的代名词,曾祖自然明白,赶紧谢恩告退。
大修减河
虽然召见曾祖是西太后唱的一出戏,但这出戏确实提高了曾祖的身份,说话硬气了,说控河种稻为天津添了光彩,却根本不能解决水淹天津的危险,还是要修泄洪的减河,不然的话,西太后误以为控河种稻就可以解决水淹天津的问题,其实是小水来了可以引入稻田,大水来了还是解决不了问题,那可就有误导视听的欺君之罪了。欺君之罪那还得了!李鸿章不顾出尔反尔与官场上的脸面问题,立即上了奏折,以直隶总督的名义,请求拨款大修减河。
减河开工了。曾祖虽然是主管,但身兼数职,已不能留守工地了,只是偶尔来看看。这天曾祖来了,工地当然异样紧张,都在格外使力挖河。可是工头却指着一名民工,让他躲到别处去。曾祖问:“为什么我一来就让他躲开?”工头回说怕他乱说,冒犯了大人。曾祖感慨,怎么层层都防乱说呢,就嘱咐把他叫来,听他乱说什么。这位民工说:“这条河挖了没有用,洪水来了照样决堤,只是淹的不是天津城,而是大片庄稼地,老百姓遭殃,不如把河堤推到远处,两侧各留一片空地,洪水来了,两侧空地也就变成大河,使咆哮的洪水流去,绝对不会溃堤了。”曾祖听了豁然开朗,决定改变计划,河床宽度深度不变,但两侧堤岸后移。这就形成了减河的特殊景观,河床、河坡、河堤并存。这在泄洪河中是少有的创新一举。
多少年后,前辈人都已远行。我这晚辈人曾到减河劳动,正值盛夏,放眼望去,一片青绿。原来两岸河坡并非荒地,年年都能种一季春庄稼,赶在秋汛之前割去,既有收成,又能泄水,这是多么好的民间智慧。当地人还当故事说:“周馥不是一言堂,听得进老百姓的话,这就是好官。”好官的传说一直流传下来。可惜献策的民工未留名姓,只能作为无名英雄挂在人们嘴边了。
洋务运动的助手与推手
对落后的清王朝沉重一击的是英法联军入侵京城,火烧圆明园。恭亲王奕訢签订丧权辱国的《北京条约》之后,痛定思痛,提出夷务运动。内容主要是仿制洋枪洋炮,一时风起云涌,许多地方都有了兵工厂。但随着恭亲王被西太后赶下台去,夷务运动也就到此为止。李鸿章出任直隶总督与北洋大臣之后,改夷务运动为洋务运动,一字之移充分体现了多方面移植西方先进技术的意义,内容大大发展,成了中国向现代化迈出的第一步。
曾祖紧跟李鸿章参与策划,既是洋务运动的助手,也是执行洋务运动的推手,所有开办的电报局、电话局、煤矿、邮局、招商局、陆军学堂、海军学堂,等等,他都倾注心血,而且作为李鸿章的左右手,帮李鸿章顶住了来自上上下下的阻力。父亲讲老爷爷的故事有这样一段有趣经历:要修铁路,王公大臣一致反对,西太后也不同意,说人坐在两条铁轨上跑来跑去,这太危险了,谁敢坐呢。李鸿章就派人在紫禁城修了一段铁路,请西太后试乘,王公大臣一致反对,皇太后试乘,如果出了危险那还得了!李鸿章就说:“由我坐上试试看。”王公大臣又一致反对,堂堂直隶总督试乘,如果出了危险,那还得了!曾祖挺身而出:“那就由我试乘吧。”实际上并没有火车头,只是用人推来推去,什么危险也没有。西太后也试乘了,终于不得不同意修铁路了。
天津机器局出奇效
天津机器局是恭亲王夷务运动留下的最大产物。国库拨出大量经费,机器设备全部来自英国,因此设在近海的天津,分西局和东局两个部分:西局1867年建成,在今海光寺,主要是铸造,另有强制修造车间;东局1868年建成,在今贾家沽道,主要是生产火药及枪弹。主其事的北洋三口通商大臣崇厚,他对军火工业完全无知,一个系列的军火工厂居然分在两处,中间还横着一条海河,这就是不计成本的一大败笔。更加荒唐的是,员工能干活的不多,不能干活的,只要能送红包,他就下条子进人。天津机器局成了国库的无底洞,年年巨亏,年年贴补。
李鸿章在上海和南京都搞过军火工业,因此曾祖也不陌生。在津城水退之后,就随着李鸿章对天津机器局进行改革,由曾祖另立厂章厂规;由李鸿章裁减冗员,从上海与南京两厂调来技师和技工。
天津机器局的东局迅速扩张,占地面积竟与天津旧城不相上下,用城墙围绕,外有断绝壕,形成一座军火工业大城。不仅在中国居第一,而且在亚洲也居第一。当时的日本的军火工业也很强大,像这样大的军火工业城还是没有的。城大当然车间也多,年年引进新的机器设备,已是冶炼、铸造、机器制造、枪炮制造、子弹制造、火药制造、水雷制造、船舰制造和修理应有尽有的巨大基地。当时朝鲜国还派人员来学习。
作为亚洲第一军火基地,天津机器局超越仿制的界限,做出了特殊贡献。在军事工业上位居高难度的潜水艇,从纸上到水下,第一艘潜水艇竟是出自天津机器局!较之西洋试制潜水艇成功,整整早了六个春秋。
这是真的?许多人听了都不相信。这可不是单凭记忆了,我还有文字依据。当时的《益闻录》有这样两段记载。1880年6月20日载称:“顷闻津厂陈观察绘图贴说,募工建造,并经府道大员通牒大府,具保领款,并称如不适用,愿将开出款项照数赔偿,具结申送。现于津城后面缭以周垣,开工设造,雇佣工匠十余人,自备薪米油烛等物,并木料铁皮分头采买。不动该厂一项。”1880年9月19日载称:“兹已造成,盖驶行水底机船也。式如橄榄,入水出游水面,上有水标及吸气机。可于水底暗送鱼雷,置于敌船之下。其水标缩入船一尺,船即入水一尺。中秋节入水,灵捷异常,颇为合用。”
虽然说辞十分有限,既不能游入大海,更不能作战,但作为世界上试制的第一艘潜水艇,还是体现了洋务运动的成果。这也是曾祖身兼三职:李鸿章幕府、津海关道、天津机器局承办而做出的一大业绩。
推举聂士成助守台湾
虽然洋务运动有成果,成果又不止试制潜水艇一项,但对清王朝的愚昧与腐败并未造成任何改进,更挡不住列强的入侵。
法国侵略军打响侵略越南之战。清王朝不得不迎战了。虽然清军的战斗力并不强,但有一支民间武装组织黑旗军,由刘永福统率参战。他们善于利用地形,几次打败拥有武器优势的法国侵略军。这为以弱胜强闯出一条路来。
法国侵略军在越南进攻不够得心应手,于是利用海军的优势,突袭福州的清王朝的水师。福州水师是清王朝当时最大的水师,将领云集,战舰也不少,却是面对中法越南之战,袖手旁观,好像与他们无关。法军突袭福州水师,福州水师战舰尽毁,官兵伤亡巨大,福州水师从此消失。
法军突袭扭转败局,台湾巡抚刘铭传立即做出正确判断,法军必将再次突袭台湾宝岛,再立战果。奏报清王朝火速派兵协助守岛,西太后自然把难题推到李鸿章这里:你看着办吧。大量运兵不可能,少量运兵,谁又能担任守岛重担?难了难了!曾祖立即向李鸿章推举了聂士成。这也是中法之战中,他唯一的建言献策之事。
聂士成是安徽合肥人。本来是学儒学孔孟之道,走科举入仕之途。由于太平军之乱,地方上纷纷组织团练自保,青少年纷纷立志保乡,聂士成就弃文从武。由于他有书底子,往往在战斗中做出智勇双全之举。纳入淮军系统后,迅速进入儒将的行列。当时识字的军官就不多,何况他还出口成章呢,自然和曾祖很谈得来。他们都是面对列强入侵,忧国有心、救国有志的人。聂士成自然当仁不让临危受命,面对船少舰小,只能运兵一千,连一尊大炮也上不了船。曾祖倒是早有准备,说:“你熟读《孙子兵法》,必然胜利归来。而《孙子兵法》最根本的是两条:一曰以谋略取胜,二曰以出奇制胜。你当然明白。”聂士成露出了一丝笑容,说:“我也想到了,只是不知刘铭传怎么看?”曾祖断言,形势逼人,他别无选择。
《孙子兵法》的这根本两条,能文能武的刘铭传自然也滚瓜烂熟。他盼来的聂士成,只有兵一千,连一尊大炮都没带来,只能出奇制胜了,非是英雄所见略同不可了。其实出奇的招数并不奇,在中国战史上运用多少回了,无非不声不响,用伏击“招待来宾”而已。也就是伏兵刚刚就绪,法国军舰已经云集岸边,大炮轰鸣了。怎么不声不响,也和福州水师同样并无防备?洋眼大睁的司令官见怪不怪,清王朝的无能,中国人的愚昧必然如此。立即下令所有海军登陆人员全部下船,在炮火掩护下登陆,不多不少,恰恰也是千人之数。这些洋兵如入无人之境,只是走到炮火射程之外,忽然枪声大作,杀声大起,展开了一场白刃战。法国海军登陆人员只有个别逃回战舰,其余的洋兵全部倒在地上,再也站立不起。这场败仗使法国的内阁集体辞职,使法国海军司令官在又急又悔中死去,使刘铭传与聂士成双双成了名将。
不得不多说一句。一部赞扬刘铭传守台湾的纪录片,居然只字不提聂士成,这不公平!聂士成归来时,带去的一千勇士,只剩几十个人了,居然也只字不提,这不公平!
不得不再多说一句。李鸿章借台湾胜利,急切议和,在《中法新约》中,撕毁与越南的宗主国关系,使越南沦为法国保护国是一大败笔,骂声至今不绝。但也另有一种议论,在军事力量与经济力量远远不如法国的情况下,绝对不能久战,只能忍辱偷安。所有议论都留在这里,继续供一代又一代后人评说吧。这是一份难忘的历史教材。
建议调回马玉昆
痛心的是,又一件难忘的历史事件紧紧逼来。朝鲜半岛形势告急了!据民间呼声,曾祖建议将朝鲜李氏王朝内迁,给予亲王待遇,使日本无法分裂清王朝与朝鲜的从属关系。西太后不敢批,李鸿章不敢说,坐失良机!曾祖只好建议调回马玉昆,以防万一,实际上已是束手无策中的一策了。
马玉昆是安徽蒙城人。蒙城是个好地方,古代思想家庄子就出生在这里,只是后继无人。马玉昆是以武功出名,和庄子完全不搭调了。他绰号“马三元”。他百步之外弯弓射箭,连中三元,箭无虚发,回回如此!又绰号“马一掌”。他在方桌上立一块砖,站在桌外一尺的距离,一掌伸去,气浪能推倒那块砖,也是回回如此。太平军揭竿之后,地方上办团练自保,马玉昆自然成了领军人物。纳入淮军之后,他成了打先锋的猛将,在攻捻军之战中,由南到北一直打到了宁夏。稍后,浩罕汗国阿古柏入侵新疆,在英帝国主义煽动下,成立“七城之国”。左宗棠率大军平乱,由于马玉昆所部距离新疆较近,他就成了先锋队伍,第一个兵出嘉峪关,第一个和叛军交战,第一个攻入“七城之国”的都城。他的战功不少。当然功劳最大的还是统帅左宗棠,把他盖过去了。马玉昆的后人为这事念念不忘。就在这里说上几句,也算留下一段鲜为人知的往事。他当时仅仅是一名副将。好在勇将自有人知,曾祖记住了他。
形势已是十分严峻了!日本参谋本部的绝密文件《征讨清国策》中最主要的一段是:“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中国;欲征服中国必先征服满蒙;欲征服满蒙必先征服朝鲜。”他们的战略底牌全清楚了,而且在行政制度上,明确军事统帅权独立于内阁之外,也就是军事统帅可以随时决定出兵作战,不必经过政客的左思右议,已经完全成战时体制了。面对这样的敌情,清王朝只有被动地等着。
甲午之战
朝鲜人民面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李氏王朝的昏庸无能,以知识分子为首的东学党发动了起义,提出“济世安民”“尽灭权贵”与“逐灭倭夷”的口号,春风野火立即烧遍朝鲜各地。日本参谋本部认为出兵侵略朝鲜的机会到了,就假意提出与中国共同出兵,平息朝鲜的乱局。按此前的《天津会议专案》规定,如果日本出兵朝鲜,必须中国也出兵朝鲜。当时的设想是中国不出兵,也就限制了日本出兵,用软条款堵住硬侵略的野心。但岌岌可危的李氏王朝向清王朝告急,请求派兵平乱。为了维护天朝尊严,西太后决定平乱,认为条约写得明白,既然是共同出兵,最后自然是共同撤兵,白纸黑字,岂能写了不算?于是李鸿章奉旨派兵入朝。他走了两步错棋:对已是帝国主义的日本认识不足,上了无信与狡诈的骗局。对统兵入朝的领军人物论资排辈,错用叶志超,这个人在中国人打中国人,平定捻军中,心黑手辣,杀人如麻,但派他出国援朝,他却人老心老,已经没了当年的勇气,何况作为李鸿章的部下,他深知李鸿章的基本战略是“外须和戎,内须变法”,所以他带兵入朝,能不动就不动,能不打就不打,接连失去战机。李鸿章如果越级提拔,用台湾宝岛之战助巡抚刘铭传大捷的聂士成,那会大不一样。事在人为!偏偏聂士成带兵入朝,仅仅是一名打前锋的战将,全听叶志超的指挥。可惜可惜!
野心勃勃的日本帝国主义,兵从海上来,来的人并不多,还迟来一步。但进入汉城(即今首尔)就不退了,公使撕下文官的面具,变成了指挥官,在汉城构筑工事,提防清军入城。清军严守约定,平乱即止,没进汉城。日本的敌对行为已是十分露骨了,但叶志超还是不防不惊不动,以主观思想来应对客观事变。事变是日本兵从海上陆续来到。兵多了,可以行动了,这就突然攻入王宫,逼李氏王朝与清王朝决裂,粉碎宗主国与属国的关系;接着把李氏王朝的大大小小,全部押出皇宫,装进日本战舰,运回日本,变大和民族了。这也算鲜为人知的历史背后的历史。当日本侵略者发动“七七事变”,全面侵略中国,在卢沟桥附近一度吃了败仗,进攻得手之后立即进行报复,一名带兵的下级军官,见了中国人就杀,扬言要为战死的同胞复仇。他其实是李氏王朝后人,已经完全同化为日本人了。但同化的结果,最后也是死在战场上,为侵略者送了自己性命。
聂士成牙山苦战
聂士成带兵平乱之后,即退出汉城,暂栖牙山,待命回国。日本攻进皇宫,掠走李氏王朝全体人员。聂士成十分清醒,断定日本必将北进,吞食整个朝鲜。立即挖了战壕,严阵以待。日本果然向牙山扑来,被清军击退。叶志超立即向李鸿章告急。李鸿章立即进京。是战是和?清王朝乱成一片。年轻气盛的光绪帝主战。家仇为重的翁同龢主战,正好借此机会打击李鸿章,让他跌下官场。善耍权术的西太后主战,她看出来了,抱大的儿皇帝越来越有自己的一套,另唱新调那还得了!让他碰个钉子也好管教。当然还另有算计,李鸿章声势太大,淮军发展到今天,远远超过曾国藩与左宗棠,虽然她事事依靠李鸿章,却又时时提防李鸿章,怕其取而代之。那就打上一仗,削弱淮军嘛。这三个人齐声主战,再加上众多王公的乌鸦嘴,不是大话,就是空谈,压住李鸿章的“避战求和”。他回来之后,立即电令叶志超,坚决顶住。叶志超立即全文照转,要聂士成坚决顶住。但怎么顶住,却没有下文。
聂士成指挥所部沉着应战,接连击退日军的多次强攻。弹尽粮绝了,只好退了下来。退到平壤城外,叶志超居然不准他进城!他的理由是,如果允许聂士成带兵入城,势必招来日军的攻城。日军连吃七个败仗,必然要在平壤复仇。还是别让他们攻城复仇吧!还是静等议和吧!还是退回中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