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向歪脖子树致敬

给燕子留个门 作者:干亚群 著


向歪脖子树致敬

那一天,突然,村子里响起了一阵混乱的号啕声,夹杂着女人呼天抢地的哭声和男人充满绝望的喊声,似乎是一把利剑从村东一直穿过村西。村民纷纷跑出家门,很快,村民知道了这哭声来自村东的杰军家。

原来杰军在一次训练中不小心把铅球砸在了自己头上,因为正好击中了小脑,失血过度,到医院两小时后就去世了。杰军父母得知消息时已经是第二天了。尽管还没看到儿子的尸体,但整个人早已瘫软了下去。村民们你劝我拉,我扶你拍,可没有人能把杰军父母从悲痛中拉出来。杰军母亲一会儿晕过去,嘴上吐着白沫,一会儿捶胸顿足,从喉咙里出来的声音已不是喊出来的,倒像是用力压下去再挤出来的。

阿明紧紧地抱着杰军的父亲,湿答答的衣服上已分不清哪是他的泪水哪是杰军父亲的。阿明早想痛哭一番,恨不得也能像其他人一样痛痛快快地哭上半天。上次看《红楼梦》宝玉哭灵一段,那种撕心裂肺的哭喊曾让阿明充满了羡慕。幕布下的老人一边看一边抹着眼泪,而边上的阿明却焦躁地走来走去。这几年来的压抑与自卑让他习惯了人前的沉默与寂寞,连自己的想法都暗暗地压了下去。

阿明与杰军是小学的同学。杰军考上了初中,阿明挽挽裤腿下了田。杰军高中毕业后考上了艺校。当时村里又是敲锣打鼓,又是放电影,一张入学通知书被他父母装了镜框高高地挂在堂前。杰军将来会做明星的消息在村子里早早地传开了。杰军后来也不负众望,时不时地传来令人兴奋与憧憬的喜讯。大人们也时不时地拿杰军的事来教育自己的孩子。阿明的歌喉比杰军更浑厚更响亮,可体检时因为脖子歪而没有通过。杰军坐火车去省城报到的时候,阿明躲在自己的房间里默默地流着泪。

那棵歪脖子树在村口已经长了很多年了,但到底长了多少年谁也说不清。没用的树谁会在乎它?有一天人们注意起它的时候,它已经长得有成人腿那么粗了。引起人们注意的其实并不是它,而是村里的阿明。

那天的傍晚下着蒙蒙细雨,人们荷着农具从田里收工回来,看见阿明披着蓑衣背着箩筐也从庄稼地里出来。经过那棵歪脖子树时,阿明忽然抬起头来,似乎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侧着脑袋用手摸摸它的树干,慢慢向上抚摸着它的歪脖子,手一点点地举起来,伸到了头上。没有人看到树上有什么,而阿明在树前站直身子,一只手与他的脖子画了一个三角形。

阿明的歪脖子越来越明显了。村民跟他打招呼,有时还不得不侧着身子才能迎上他的目光。令大家惊奇的是阿明耙地的水平越来越高了,从垄头到垄尾一条直线,绝不会歪歪扭扭。一天,队长把村民叫来,让大家看阿明耙的地。村民啧啧称奇,让阿明传授经验。阿明显得有些兴奋,一会儿让大家斜着目光从垄头看出去,一会儿又让村民歪着脑袋由垄尾看到垄头。好半天村民也弄不清怎么样才能让耙出来的地保持在一个水平线上。对此,阿明不免大失所望。

我们发现在那棵歪脖子树上玩法很多时,谁也拦不住我们。我们顺着树干往上爬,然后一屁股坐在了那横长的树脖子上。我们也常常抓住树的脖子,把头慢慢升上去,直到整个人立起来。有时我们把脚倒钩在树的脖子上,比赛谁倒立的时间长。我们一玩就能玩上半天。阿明从田里收工回来,很喜欢看我们玩,在一边抽根烟,或坐在树底下给我们做裁判。如果我们不小心把树枝踩断了,阿明会很不高兴,抚摸着自己的脖子,嘟哝着责备我们这么不爱惜树。我们不小心说出一句:“不就是一棵歪脖子树嘛。”阿明猛地沉下脸来,阴阴地瞪我们一眼。我们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但看到阿明满脸的不高兴,我们明白不该说这样的话。

有一天我们放学回来,准备又去那棵歪脖子树玩倒立。忽然阿儿拉拉我的袖子,示意我朝歪脖子树那边看。阿明正对着树仰起脖子把右手举到头上,然后站立身子,静静地注视着树。这不是在行队礼吗?阿珍冷不丁地说出一句话来。我们张大着嘴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实在想不出阿明这个举动是什么意思。我们悄悄地靠近歪脖子树,希望能找到答案。树枝在风里沙沙地晃动着,阿明的脸上扑闪着从树枝透漏下来的阳光,那些斑斑驳驳的树叶影子像筛子一样左右移动,地上一个树影,一个人影,端端正正地两个影子。

以前,村里的大人说小孩,总以杰军为榜样:看看,杰军多有出息。杰军去世后,村里的后辈仿佛失去了一个榜样。不过,长辈说起与杰军一起长大的阿明,就不免感慨:阿明这孩子,要是脖子不歪,也该有出息了吧?

阿明的年龄到了该让媒人说媒的时候了,可因为脖子歪,看了几个姑娘都吹了。他的父母见儿子终身大事要被耽搁了,不由得着急起来。后来还是他的叔叔出了个主意,让他去学理发。说来也怪,阿明学理发只不过半年,但他的手艺差点让他的师傅没了生意。阿明给人理发时侧着脑袋一丝不苟,哪怕多了一根杂发也立马看得一清二楚,任何头发一经他的剪刀,立刻平平整整。有一天来了一位大娘,因为她的头看上去两头尖,一辈子没剪过一个好看的发型。本来她也没抱多大的希望,但阿明歪着脖子花了半天功夫,硬是剪出了一个令人满意的发型。他还花一些心思,学剪姑娘的发型。墙上贴了一些女明星的图片,想剪哪一种式样的头发只要指一下,他三下五除二给你剪出来。阿明的手艺让他忙不过来,他娘给他做下手,专门给理发的人洗头发。不久,人们发现他店里经常有一位姑娘进进出出,隔三差五换发型。一年后,这位漂亮的姑娘接替了他娘的活。

村里渐渐盖起了许多楼房,阿明家是最先盖起来的。村庄里一些树慢慢矮下去了,被人砍去用来盖房子。曾经有人打这棵树的主意,但因为一看那歪脖子,觉得做横梁不成,做椽子也不好,于是这棵歪脖子树成了村里最大的一棵树。后来公路拓宽,阿明花了近千元把那棵树移植到他家的院子里。村民不解,出动了这么多的劳力,就为了这棵既不中看也不中用的歪脖子树。阿明摸摸自己的脖子,咧着嘴笑了。

那棵歪脖子树成了我们小村里最大的一棵树。村民都已经记不得这原是村口的那棵歪脖子树。只有阿明心里最清楚,还会对着树把手举到头上,地上两个端端正正的影子,分明是他在向歪脖子树致敬呢。

看见阿明陪着怀孕的老婆走过村里那条街,我们跟在后面起哄。阿明一回头,一副幸福的神态。我们模仿他的动作:歪着脖子,敬礼。好像他就是那棵歪脖子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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