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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梁的天空
宫中的老太监何公公告诉我,我身上的忧郁气质秉承于我的母亲。我有关母亲的所有感觉,来源于何公公的委婉诉说,还有母亲留下的一些字画。母亲留下的字画肯定不是大宋最好的,但是对我而言是最好的,因为母亲给我留下的只有这些。
在幽深的后宫中,母亲除了寂寞别无选择。父皇偶尔的宠幸与其说给她带来幸福还不如说给她带来痛苦。因为有幸福作衬托的痛苦要远远可怕于单纯的痛苦。在无限寂寞的日子里,母亲就用画笔在宣纸上挥洒着无限的寂寞。
母亲在最后的日子里已经有些疯癫,她一直在构思一幅名叫“汴梁的天空”的画。何公公问母亲天空怎么画,母亲说天空里不会有伤害,天空应该是博大广阔、空灵明净的,还要有飘逸自由的风。何公公把母亲的话告诉我后,我一直都没有参透。
何公公说,我提前三个月出生的那天晚上,母亲就站在后宫深处的花园里仰望夜空。母亲当时说了一句话,也是一生中最后一句话。母亲说,好凄美的夜空啊。母亲话音未落,我就以一阵悸动,开始了母亲的死亡之旅。
何公公说,因为过于突然,母亲就在花园的草坪上痛苦地生下了我。我出生的时候母亲已经死了,当时母亲和我都睁着眼睛,何公公说他看到我们母子二人的眼中有浩渺夜空的倒影。何公公还说当时我和母亲的眼中都有眼泪。
对了,我叫赵佶,史称宋徽宗,历史记载我是个无能的皇帝,兼优秀的书法家和画家。如果你上学时学过美术,课本里有一幅《芙蓉锦鸡图》,那就是我画的。其实那幅画是我最烂的一幅画,我最好的画是一幅名叫“汴梁的天空”的画,这幅画后来焚于战火,在后面的文章中我会提到。
宫里人都说我是母亲转世。我有着母亲一样的忧郁和沉静,我有着母亲一样的多愁善感。最重要的是,我从6岁开始,就在书画方面显示出了异乎寻常的兴趣和天赋。宫里人还说我和母亲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习惯性地仰望天空。
我18岁时,父皇神宗在御花园和他众多的皇子同乐。父皇问大家的志向是什么,皇子们有的说要剿灭金人,有的说要治理黄河,有的说要整顿法纪。父皇最赏识的六皇兄自信地说,他要治国平天下,父皇点点头笑了。我说我想做个优秀的书法家和画家,父皇摇摇头,大家都笑了。我尴尬地仰望夜空,我想那颗最暗淡无光的星星就是我。
那年父皇驾崩了,六皇兄继承了皇位,史称宋哲宗。
20岁之前,我一直赋闲在我的王府里。六皇兄已经是一国之君,其他的皇兄皇弟都在军队或各部担当要职,我一点也不羡慕他们。看着他们整日奔波在政治斗争的旋涡中并且乐此不疲,我甚至有些厌恶。无职可担正合我意,我可以专心致志地研究我的书画。
20岁生日的晚上,我在花园的亭子中写下了一句诗:已有丹青约,千年共白头。这时皇宫的太监突然出现了,皇兄哲宗暴病驾崩了,皇兄的遗诏立我为大宋新帝。我回头看看墨迹未干的诗句,又仰望着变幻莫测的夜空。我得知我当上皇帝时,一点也不高兴。
盛大的登基典礼持续了一天时间,我像个木偶一样被操纵着完成各种烦琐神圣的仪式。夜晚,在龙亭巨大的天台上举行了奢侈的国宴。因为不胜酒力,我在国宴上痛苦地呕吐,我知道我的痛苦不是缘于酒精的作用。我抬头望向深不可测的夜空时,太师蔡京出现在我的面前。太师用低沉的不容违抗的口气说:陛下,你醉了,快回去休息。
我一点都不喜欢太师,这个把大宋玩弄于股掌的老头儿之所以选择我为新帝,是因为我在皇兄皇弟中是最没有野心也是最无能的一个。我一点也不想做皇帝,政治在我眼里只是一堆狗屎,我只想潜心研究我的书画。可是我又别无选择,太师真是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
我得承认,我是历史上最不称职的皇帝。我心不在焉地批阅奏折,我心不在焉地上朝下朝,我心不在焉地游走在众多的嫔妃之中。你得承认,我是个优秀的书法家和画家。我倾尽心血研究书法,我倾尽心血钻研国画,我倾尽心血编撰浩大的文化宝藏《宣和书谱》和《宣和画谱》。
年轻时代的我常常在深夜微服出宫,因为在宫里待久了会把我和我的灵感全部闷死的。23岁那年的元宵夜,我在灯市上遇到了和家人走散的无双姑娘。无双姑娘身上所具有的单纯是宫里任何一个女人所不具备的,我们真是活在两个世界里,我向往无双的世界。那天晚上,我牵着无双的手走过灯市,走过长长的汴河河岸。
无双问我来自哪里,我说我从离你很近又很远的地方来。无双问我为什么对她那么好,我说因为在我心目中无双是天下无双的。无双略带伤感地说,我只是汴梁城一个双目失明的苦命女子而已。
我曾经问无双在黑暗世界里生活是不是很痛苦。无双说不会,看不见可以用心去感受。我问无双能不能感受到天空的存在。无双说能,她感觉到天空应该是博大广阔、空灵明净的,还有自由飘逸的风,对了,天空里不会有伤害。无双说的话和母亲说的一样,无双的话让我感动。
无双说让我摸摸你的脸吧,我想记住你的样子。无双纤柔的手游走在我的脸上,透过她的指缝,汴梁的天空伤感而又浪漫。那时的徽宗皇帝应该是这样的:瘦削的脸庞,端正的五官,忧郁的双眼。我不知道历史上有多少人记住了我,但我知道无双姑娘一定记住了我。
当我把接无双进宫的想法告诉太师时,太师说我迷醉于一个市井盲女有辱皇家风范。太师调换了御林军,从此我失去了单独出宫的机会。后来何公公打探消息回来说,无双全家都被一道以我名义颁布的圣旨秘密赐死了。
我处斩了赐死无双的太监和军士。在太师府,我像疯了一样撕扯着太师。我说为什么为什么,无双是无辜的。太师说:放肆!太师身边的偏将已经将宝剑拔出了一半,只要太师一声令下,那柄宝剑就会划破我的喉咙。对母亲和我忠心耿耿的何公公挺身而出喝道:大胆!敢对皇上无理!我看到太师和偏将跪在了地上,太师说:恕罪臣无理。
我没有死,何公公死了。太师以干预朝政为罪名,处罚何公公杖责一百。何公公是在我的怀中死去的。他说:皇上多保重,我去侍候娘娘了。何公公死的时候双眼是睁着的,我在他浑浊的眼睛中看到了暗淡无光的夜空的倒影。我轻轻拂去他眼里的泪,就像23年前,他轻轻拂去母亲和我眼中的泪一样。
我从24岁起开始急剧地衰老。那些年大宋国运日衰,而我的书画造诣却日渐深厚。我做着大宋最差劲的皇帝,也做着大宋最优秀的书法家和画家。我收藏了无数的名字名画,但我寝宫的墙上始终挂着我自己的一句诗和一幅画。那句诗是:已有丹青约,千年共白头。那幅画名叫“汴梁的天空”。
画中的美丽女子是以无双为原型,她的双眼是明亮幽深的,在她的眼睛里我能感受到很多东西:欢喜、忧愁、哀怨、等待、期盼。我把画中的女子同时当作母亲和无双,我面对这幅画的时间要远远多于面对众多嫔妃的时间。
我已经参透了母亲的话,天空在每个人的眼里,在每个人的心里。所以在我的画里,我并没有画天空,但是在画中人的眼里,有着她想要的那片天空。在近千年前的大宋,我就画出了这幅抽象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并存的画。没有人知道,画出这样的画,要以什么样的伤感为代价。
时间越接近1127年,大金国的虎狼之师就越接近汴梁城。在太师蔡京的控制下,我发布了罪己诏,把可怜的钦宗扶上了皇位。太师蔡京要亲率大军出城迎敌,可我知道他要南逃杭州。北宋要亡了,太师要找一个历史的替罪羊,我是皇帝,我是最好的人选。
汴梁城破的晚上,我站在龙亭的天台上,仰望着火光映红的夜空。我想这历史的天空曾经目睹了多少兴衰荣辱、多少悲欢离合。我看到历史的天空下,金军潮水一样涌上了龙亭;我看到历史的天空下,我的梦幻之都熊熊燃烧;我看到母亲、何公公和无双凄清的笑颜,绽放在历史的天空中。
在历史厚重的天空下,押送我和钦宗的囚车缓缓驶出京城,驶向遥远的北方草原。我只想做个优秀的书法家和画家,可是历史捉弄了我,历史让我做了一个无能的皇帝。母亲是无辜的,无双是无辜的,何公公是无辜的,我是无辜的,大宋的子民是无辜的,我的梦幻之都是无辜的。我们都是伤感的历史中一个无辜的伤感章节。
站在龙亭之上,可以一览汴梁城全貌。在我的时代,汴梁城是世界第一大都市,号称梦幻之都。我是徽宗,是这座梦幻之都的主人。我一如既往地徘徊在现实和梦幻之间,我一如既往地梦游在历史的深处,而且不愿醒来。
2002年10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