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玉树后庭花

试问闲愁都几许(南阳青年作家丛书) 作者:马萌 著


玉树后庭花

建康城是南朝时期最美丽的城市,放眼陈国的国都,玉宇琼楼,微风暖雨,落絮飞燕,红裙笙歌,所有的一切,让你没有理由不爱上这烟雨江南。

建康城中最大的建筑就是皇宫,与其说它是一座宏伟巨大的皇宫,不如说它是一个缤纷雅致的花园。母后是喜爱花草之人,她在皇宫的每一块土地上都种满了缤纷绚烂的花花草草,无论是春夏还是秋冬,皇宫里都有鲜花盛开。

从小我就喜爱花,我能说出每一种花的名字和花期。我喜爱花就像喜爱母后一样,母后喜爱我一如我喜爱她。她就像一个充满爱心的园丁,细心照料着她的花园和国家,还有我。

春风吹来的时候,皇宫深处姹紫嫣红,百花盛开,成群的蝴蝶飞舞在远古时代。母后拉着我的手,徜徉在郁郁葱葱的花丛中。母后说,你父皇死的时候,也是一个春天。母后又说,叔宝你快些长大吧,我要把这个花园和这个国家都交给你,我老了,也累了。

父皇死于一场宫廷内乱。危急之际,母后躲进了花丛深处的一口枯井里躲过了叛军的搜捕。那天深夜,母后在井里生下了我。母后说,我出生后只是静静地躺在她的怀里,没有发出致命的哭声。母后说,那个井中男孩幽暗的目光穿过幽暗的井口看着幽暗的天空,那个幽暗的夜里,只有花园里的暗香浮动。三天后,忠于父皇的军队平定了叛乱,奄奄一息的母后和我被从井中救出。

母后说或许是因为井中寒气太重,所以在井中出生的我阴柔有余而阳刚不足。也许是从小就和母后以及宫女们朝夕相处的原因,我从来不知道阳刚为何物。我喜欢玩女孩子玩的游戏,我喜欢穿花花绿绿的衣服,我还喜欢把花摘下来戴在头上。母后时常对我说,叔宝应该是个女孩,而不是一个皇帝。

我不想做皇帝,我只想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凡人,我只想做一个多愁善感的凡人,就像张丽华一样。张丽华可以化很漂亮的妆,穿很漂亮的衣服,张丽华可以为了一只受伤的小鸟或者一朵凋零的花而哭泣,我却不能,因为我是男人,还有,我要做皇帝。

张丽华是我从小到大的伙伴,是和我指腹为婚的陈国未来的皇后。我喜欢张丽华,我喜欢张丽华和张丽华喜欢我不同,我没有把自己当作男人,而她把我当作了男人。

我喜欢的人叫杨广,这个来自北朝隋国的男孩是隋文帝杨坚的儿子。当时隋国还是个不起眼的小国,杨广受其父亲之命,来到陈国的太学院求学。心地宽厚的母后善待了这个男孩,让他住在了皇宫里。

年轻时代的杨广俊朗洒脱,待人谦和,温文尔雅,一点都不像后来历史上那个暴戾的隋炀帝。尽管在他不经意的谈吐中时常会闪现出对权力和江山的渴望,但是这并不妨碍我对他的喜爱。

那些年,我和杨广、张丽华整日纠缠在一起。我们一起读书、写诗、赏花、谈心,尽管后来我们三个人两个做了皇帝一个做了皇后,但是我敢肯定只有这段时光是最幸福最难忘的,因为这段时光里的我们是最单纯的,也是最美丽的。

我喜欢杨广,杨广喜欢张丽华,张丽华喜欢我。喜欢一个人是幸福的,也是痛苦的。如果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你不喜欢的人却喜欢你,那种感觉一定是别样的幸福和痛苦,也一定刻骨铭心。

杨广完成学业返回隋国的前一天晚上,我、张丽华和杨广就坐在花园里一杯一杯地喝酒。那天月色皎洁、花香扑鼻,我们谈起了友谊、谈起了人生,还谈起了爱情。在南北朝时代,挚交的朋友离别时流行互赠玉佩。那天我们同时解下了玉佩,我把玉佩给了杨广,杨广把玉佩给了张丽华,张丽华把玉佩给了我。

可是我没有杨广的玉佩,杨广没有张丽华的玉佩,张丽华也没有我的玉佩。我们都觉得很遗憾。我把三个人的玉佩一起丢进了花丛中的那口枯井里,我说,我们人会分离,就让这玉佩永不分离好了。我把三块晶莹剔透的玉佩扔进了幽暗的井里,井底传来了玉佩互相撞击的清脆的叮咚声。

那天晚上注定是分别的夜晚。在我醉倒在花丛中的时候,杨广向张丽华表白未果,在欲望和酒精的作用下,杨广动手非礼张丽华,张丽华情急之下打了杨广一记耳光。耳光声惊醒了我。

让我带你回隋国吧,我是真心喜欢你。

你休想,我喜欢的是叔宝。

可是叔宝并不喜欢你,你知道吗?

你胡说,叔宝喜欢我。

叔宝,你说,你是喜欢张丽华,还是喜欢我?

张丽华,我喜欢。你,我也喜欢。我喜欢你多一些。

向你所喜欢的人表白深埋在心中的爱的时候,是需要莫大的勇气和力量的。那天我向我喜欢的人说我喜欢他,尽管这种喜欢是有悖纲常的,尽管这种喜欢对张丽华是一种伤害,但是我必须说出来,因为只要你心中有爱,这爱就会像一座火山迟早要喷发。

哈哈哈哈,张丽华,你听到了,叔宝是个怪物,他不喜欢女人,他不喜欢你。

不管叔宝喜不喜欢我,我都喜欢他。张丽华哭泣着跑出了我的视线。

如果你对别人的爱被当作一种笑料来侮辱,你会很痛苦。如果侮辱你的人正是你所喜欢的人,那这种痛苦是无以复加的。那天杨广的笑声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割在我的心上。

杨广,你说的是醉话,是吗?叔宝不是怪物,你喜欢叔宝,是吗?

拿开你的手,怪物。杨广用尽全力把我推开,杨广推开的不仅是我的身体,还有我对他全部的爱。我的脚踏空了,我跌落在那口枯井里,我跌落在万丈的深渊里。

杨广走了。杨广走后的几天,我就一直待在那口枯井里不愿出来。我的目光穿过幽暗的井口,看着天空云卷云舒、月圆月缺。母后来看我了,她趴在井口上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都怪我,当初我在这口井里生下的,应该是个女孩。母亲的眼泪从高处落下来,打湿了我的脸庞。

那天晚上,张丽华下到井里来陪我。张丽华说,难道你要在这井里待一辈子吗?

我是想在井里待一辈子,我不想面对现实。

现实永远不能逃避。走出这口井很容易,走出你心里的那口井却很难。

我能走出去吗?

你能。我愿意陪着你一起走出去。

可是,我是个怪物。

你不是怪物,在我眼里你永远不是怪物。你是男人,优秀的男人。你多愁善感,你宽厚仁慈,你熟读诗书,你工于音律,你把权力和江山看得很淡,你有一颗足够敏感和善良的心。

月光如水,丝丝缕缕地飘洒在狭小幽深的枯井里。张丽华轻轻褪去她的衣衫,她就像一朵美丽的鲜花,静静绽放在我的面前。

叔宝,我美丽吗?

美丽。南朝第一美女无疑是最美丽的,这种美不仅在外表,还在内心。

那天晚上,张丽华用她全部的爱唤醒了我身体上和心灵深处每一个和男性性征息息相关的细胞。在我们的身体下,不时有清脆的叮咚声响起,那是三个纠缠在一起的玉佩在互相撞击。在那些叮叮咚咚的脆响中,我逐渐忘记了一个叫杨广的男孩。

我走出枯井后不久,奉母后之命,同时进行了登基大典和大婚典礼。皇宫里的狂欢一直持续到深夜,那天母后兴致很高,她喝了不少的酒。母后让我即兴赋诗一首助兴,我挥毫作了一首《玉树后庭花》: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我把这阕词谱上了曲子,然后让乐队演奏,我、母后还有群臣一起咏唱,张丽华穿着华彩的衣衫,在缥缈的音乐中翩翩起舞,宛如天外飞仙,博得了所有人的掌声。那天晚上,皇宫深处流光溢彩,火树银花,落红满地,后庭花的清香萦绕在末世南朝的每一个角落。

因为是一气呵成,我也解释不出为什么在如此喜庆的场合里,我竟然作出了“花开花落不长久”这样不吉利的诗句。或许现实就是这样,花开了,它还会谢。

那天晚上母后走了,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老了,也累了,我把我的花园和国家都交给你了。母后走了,她留给我的是一些即将凋零的花,还有一个即将凋零的国家。

我的登基典礼和大婚典礼都邀请了杨广,杨广没有来。他修书一封,向我道贺。他在信中说,他的父亲文帝杨坚正在秣马厉兵,准备和陈国开战。杨广说如果有朝一日他攻破建康,绝不会加害于我和张丽华,因为我们是朋友。

南朝的迅速衰退和北朝的迅速崛起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我发现治理一个国家的难度要远远超过治理一个花园,我在吟诗作画和排练舞蹈的时候,北朝的晋王杨广正带领大军攻城掠地。

杨广回来了,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待人谦和、温文尔雅的男孩,他是一个胜利的征服者。那口枯井还在花丛深处,它就像一个宿命的黑洞,一直在等待一个无路可逃的井中男孩。

井里的人,快出来,我们看到你了。井口处传来兵器撞击的声音和隋兵的北方口音。

我示意张丽华不要动。我知道,在井口,是看不到井里的人的。

放箭,看看到底有没有人。

我听到弓箭手拉弓时牛皮吱吱嘎嘎的响声了,我的神经也随着这吱吱嘎嘎的响声越绷越紧。我紧紧地抱着张丽华,等待着夺命的弓箭呼啸而来。

弓箭手开弓的一刹那,张丽华突然张开双臂,把我死死地压在了她的身下。我听到了很多弓箭穿透人体的沉闷的声音,我还听到了我身体下三个玉佩撞击发出的叮咚声。

住手,不要放箭。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这是晋王杨广的声音。

隋兵用绳索把我和张丽华往外拉的时候,张丽华的脸碰到了井壁,有一块胭脂擦到了井壁上。这口井现在还在,后来的人们叫它胭脂井。

杨广斩杀了那几个弓箭手,然后轻轻地抱起身中数箭奄奄一息的张丽华。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和我一起到隋国?

因为,我爱的是叔宝。

张丽华伸出满是鲜血的手,颤抖着找寻着我。我把她紧紧地搂在怀中。

告诉我,你爱的是谁?

我爱的是你,只爱你一个。

我知足了。张丽华笑了。帮帮我,我太痛苦。

开满后庭花的皇宫里,弥散着淡淡的花香和无尽的忧伤。我从杨广的手中接过宝剑,轻轻刺入张丽华的身体。张丽华轻轻松开了手,三个纠缠在一起的玉佩掉在了地上,发出了叮叮咚咚的脆响。

隋军在屠城。

建康城是南朝最凄惨的城市。放眼陈国的国都,腥风血雨,尸横遍地,烈火当空,残垣断壁,所有这一切,让你没有理由不忘记这烟雨江南。

陈国灭亡后不久,杨广弑父霸嫂,做了历史上有名的暴君和昏君——隋炀帝。我一直被囚禁在隋国的国都洛阳。

杨广和我都尝试在洛阳种植后庭花,但是不能成活。有些花就是这样,在南方可以成活,在北方却不能成活。有些人也是一样,做凡人可能很快乐,做皇帝可能很痛苦。我甚至想,我要是做一个女人,恐怕结局比做一个皇帝要完美。

其实种什么样的花都无所谓,最美的花就在自己的心里。其实做什么样的人也都无所谓,最美丽的自己也在自己的心里。

在我离开人世的那天晚上,我梦到了开满后庭花的皇宫。花丛深处的枯井里,静静躺着一个小男孩。井中男孩,他幽暗的目光穿过幽暗的井口看着幽暗的天空。井中男孩,他注定走不出宿命中幽深的陷阱。

2003年1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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