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连心桥

乡间一抹云 作者:赵廷香 著


连心桥

嗷嗷怪叫的东北风,夹着鹅毛雪片,横冲直撞,疯狂了一天。小王独自灌下半瓶洋河,赶跑了浑身寒气,孤灯下钻进了《红楼梦》。

咚咚!两声敲门声大扫了他的兴趣。“王秘书!”是朱副乡长在喊,他只得开门。朱文冒神秘地说:“我带你去看一个绝景。”“这大老晚也看不见堆雪人,有什么好景?”“嘿,”朱文冒一拍小王的肩膀,“好看极了!”一把将他拖了就走,到了何副乡长窗前,他用手电一刺,轻声说:“呶。”小王大略一扫,没有看清,就去推门。门闩了。何副乡长休息从不闩门,他说这样人找他有事方便。今儿闩了,想必是有缘故。小王拿过朱文冒的手电,只见床上鼓鼓的大红被上蒙着一件大红花棉袄,被头处露出两个半截人头,一顺儿地面朝里。外边的一个一汪乌发摊在枕上,地下还有一双船型黄色高跟皮鞋。原来如此,他立即要去敲门,朱文冒一把拖住,套着他的耳朵:“莫惊动,准是水仙洲的,留点面子。”又拖着小王走了。

东北风仍在呼叫,搅得小王辗转难眠。朱文冒早就视何悦为眼中钉。这个官迷一心步步登高,这次换届改选,老乡长顾军年岁已高,退位让座势在必行。而在副乡长中物色乡长人选,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天赐良机。但是,一个强手横在面前,使他惶惶不安。何悦,农大毕业,凭他的能干、苦干、实干,在干群中树起了很高的威信。而他,一个初中未毕业的逃学精,是他那个位居要职的堂舅前后说情,拉上来的烂桃子。他自知竞争不是何悦的对手,千方百计,欲置何悦于死地而后快。何悦不是正撞朱文冒的枪口吗?他越想越怒其不争、越想越恨那个害人的白骨精。

天亮了,他迫不及待地再去弄个究竟。一推门,不见了白骨精,门前留下了两只小船西行的印子。

“桥,桥!”何悦自言自语着。

“何乡长!”小王喊了一声,他不理不睬。一撩被头,只见他一脸彤云,像个蜈蚣。手一摸,烫烫的,哎,奇怪,再看,墙角一堆湿漉漉的衣服,心头一闪,莫是被白骨精推下水的?立即一个电话,医院来了两个白衣,床上就吊起了一只滴水瓶。

午后,一位手拄拐杖,脊背伛偻的老奶奶挽一篮鸡蛋,挪着两只小脚,踉踉跄跄地进了办公室。“请问,何乡长在哪儿?”小王望着那黑包头下面皱纹重叠的前额问:“你是他娘?”她摇了摇头,又咳了一下:“水仙洲的。”小王告诉她,何副乡长生病了。她木鸡似的站着,深陷的眼窝里冒出两颗水珠,良久,才说要见何乡长。小王将老奶奶领到何悦的宿舍。人没了。老奶奶恳求小王把鸡蛋转交给他,说他是她的救命恩人,要不,昨天她就……

昨天下午,风雨交加,水仙洲渡口云集着过路人,有的蜷缩着、有的颤抖着、有的死命跺脚。小船一到,你争我抢地上了船。小船蹚着齐脖子的水向对岸游去。忽然,狂风大作,船身一晃,翻了个底朝天。在这里蹲点的何悦,听到一声声嚎叫,立即踏上二轮车飞驰而来。只见河里乱作一团,一个个像鸭子一样在水里扑腾,何悦连衣服也没来得及脱,就纵身下了水。连救了三个后,听说五保户张大娘沉下去了,他又一头钻进水底,拖上了张大娘。他把张大娘安排妥当,一路筛糠地回来了。

小王接过篮子,暂放在西边朱文冒家里,老奶奶这才踉跄着走了。

何悦哪去了呢?小王在心里嘀咕着。

何悦是个急性子,热心肠,他要办的事情巴不得一下子办好。他目睹水仙洲事故后,便决心在渡口造一座桥。针头一拔,他就去找党委书记张云。张云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何悦急了:“没有桥,多少人喂鱼啊!”

张云眼一翻:“哪有那么多钱堕到桥上?我要上生产线!”

何悦振振有词:“搞好交通,不是生产的后劲嘛!”

“后劲?我急需的是前劲。否则,要吃败仗!”张云的话音拖得很长,睁大两眼瞪着何悦。

呕,急功近利。何悦解开了一个谜。为什么这些年来在水仙洲蹲点的人蹲不住,蜻蜓点水鱼打花就拔腿走了?

何悦碰了一个壁,无可奈何地回水仙洲了。

水仙洲地处天鹅湖畔,与陆地一水之隔,方圆将近三公里。居中一小山,状似卧龟,名曰龟山。龟背上奇花异草和翠竹簇拥着一株参天古柏,巍然屹立。相传大禹治水时,栓水怪无支祁于此。若是金秋,山下稻田金浪滚滚,村庄绿树掩映,四周芦苇挤挤挨挨,结成了一道葱葱茏茏的城墙,墙下一弯碧带妖娆,鸡头如盖,菱似梅花,荷叶婆娑,有人说,她是瑶池吹落天鹅湖的。

仙境出仙女。水仙洲的姑娘据说在出世的当儿,给水母娘娘无支祁精心修饰过,一个个冰肌玉骨,姿容妙曼,楚楚动人,心灵手巧,能说会干。割麦能手,插秧能手,养蚕能手举不胜举。当然,最值得骄傲的还数当今一代,当中出了一个出类拔萃的女书记高美华。

何悦还没到,高美华就在渡口等着了,不知怎的,每逢何悦来时,高美华总是来迎接,每逢他走,她总是送到渡口,两双含情脉脉的眸子,总要依依不舍地对视良久才能收回。昨天的事儿过后,她一直惴惴不安地挂念着何悦。今天一早开始,她几乎每个时辰都要朝何悦来的路上看一次,所以今天她比往常每次来得都早。现在她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何悦站在对岸等船的人群后面,那张本来蹙眉沉思的脸上绽开了欣喜的花朵。何悦也看到了这边在迎接着他的一朵鲜艳夺目的花朵,原来心底那股窝囊气一下子飞走了。

何悦见了高美华,没有回他的住处,他们不约而同地逛进了高美华那间布置得朴素典雅的斗室。他们配合得十分默契,就在这间斗室内,一张宏伟的蓝图诞生了。

“一定要叫天堑变通途!”何悦坚定地说。

“好!”高美华红润的面庞上焕发出奕奕的神采:“我们龟山石是一流的建筑材料,我们的流沙土可以烧成一流的砖瓦,有了桥,可以销往五湖四海。”

“他们不支持,我们自己干!”

“有你支持就行。”

“为官一任,就要造福一方。”

“对!你快说说怎么干?”高美华微微张着玫瑰含雪似的小嘴儿,那双细眉下深潭似的两只眼睛,向何悦跃动着一种期望的神情。

何悦早已考虑成熟,看着她那个急切的样儿,嘻嘻一笑,便和盘托出。

“因地制宜,土法上马。因地制宜就是用我们自己的龟山石,土法上马就是用我们自己的双手。”何悦略停一下接着说:“眼下兵分三路,一路由青年书记带三十精兵,出去学习石工技术;一路由村长带两个会计,逐门逐户筹集资金;一路由我们两人跑县城,找财神化缘。”何悦把手一挥,抬高了嗓音:“然后三路合一集中所有劳力打歼灭战,来他个速战速决,一举成功!”

高美华望着他那自信而得意的样子,红润健康的脸颊上现出了两个甜蜜的笑窝,竖起一个大拇指,连声称赞:“高!高!实在是高!”仿佛看到了天上的彩虹已经降落人间,高兴得热血沸腾、眉飞色舞。

蓝图一定,他们立即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

何悦带着高美华风尘仆仆地来到了繁华的县城。在比肩接踵的人流中左冲右突,马不停蹄地跑了一家又一家有熟人有关系的大工厂大企业,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凭着三分关系七分热情,感动了大家,一个个都慷慨解囊。

一圈下来掐指一算,已突破了五十万。两张疲倦的脸上都流露出喜悦的光芒,他们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兴奋和愉快,完全沉浸在欢乐之中。不知不觉已日落西山,回水仙洲不行了。何悦灵机一动,提议回他老家去,顺便看看老父老母。高美华欣然同意。

他们信步前行,不顾背后的一切。就在这时,后边有一双阴险的眼睛远远地死死盯住他们。这双眼睛就是那天晚上偷看“绝景”的那双眼睛。看着看着,他狡诈地笑了起来:“好家伙,玩到花花世界来了!”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封正准备投出的信,拿在手里掂量掂量。他嫌信的分量轻了,恰巧,雪中送炭,现在手里又有新的炮弹了。他使劲把它往口袋里一揣,决定回去加上再发。没走两步又勾过头来看视那两个信步远去的背影,直到背影在他的视野中消失才提脚踏开大步走了。

儿子回来了,老两口喜出望外,后边还风摆彩旗似的跟着一个妙龄女郎,心里有数了,笑眯眯地打量着,她高矮合度,肥瘦适中,丰满而匀称,身着一件藕色高级毛料大衣,颈系一条乳白色腈纶长围巾,脚踏一双高跟黑皮鞋,刘海细细垂在前额上,满月儿似的脸蛋上泛着天然的红晕,虽然没有戴一件贵重的装饰品,但看上去仍风姿绰约,浑身笼罩着清凌凌的仙气。

“你叫什么名字?”老头儿问。

“高美华。”

“做什么工作?”

她莞尔一笑,何悦连忙解释:“村党支书。”

“哦,还是个郭凤莲呢!很好。”

真是天生的一对,地长的一双。老两口看在眼里,喜在心里,立即忙乎了起来。一个下厨,一个上街,不一会儿,鸡鱼肉蛋,山珍海味,一应俱全,摆了丰丰盛盛一桌,加上茅台琼浆,香飘四溢。又请来了何悦的老同学,老朋友,济济一堂,满满一桌。一个个喜气洋洋,容光焕发。

酒过三巡,有一老友高举花杯,伸到何悦、高美华面前,碰得杯子叮当响,为他们贺喜。

何悦慌了手脚:“她是书记。”

“她是书记,你是乡长,一个牡丹,一个芍药,蛮好嘛。”小伙子一饮而尽:“祝你们红梅并蒂,矫燕双飞!”接着邀他们干杯。

何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为了不使老友扫兴,只好干了。

高美华的眉宇间浮出一缕愁云,好一会儿,她把它压下去了,端起那杯满满当当的酒,一口喝下去了,嘴角露出妩媚温柔的笑容。不过很勉强,显然只是为了在客人面前保持礼貌而已。

众人哈哈大笑,连连称赞:“好!好!”还有的说,这是合卺酒,老两口也乐得合不上嘴。

夜阑人静,老两口将何悦的房间拾掇好了,安排给高美华。在客厅里为何悦放好了一张临时用的卧床,便回屋休息了。

一场喧闹的酒局,拨动得两颗初开的情窦,找到了彼此陶冶的对象。

她占据了他整个儿的心灵。一个女人难得才貌双全,而高美华却都占了。她不但天生丽质,而且才华出众,贤淑豁达,精明能干。她以她特有的魅力,深深地吸引住他。有的人鄙视农村姑娘的农村户口,而他,毫不在乎这一点。在他的心目中,只要能与她风雨同舟,白头偕老,就是最大的满足。怎么对她说呢?他寻思着。灯光辉煌的客厅里,他来回踱步,方整的脸庞上带着沉思的神情,不时双眉紧蹙着,有时抬起头来望一望端坐着的她,禁不住又露出欣喜的笑容。

“美华,你爱我吗?”他羞怯怯地抛给她一句。

她爱他,她早就爱他了。他的体魄、他的精神征服了她的心。此时,她那热情洋溢的眼睛,正凝视着他的脸——这是一张美丽的脸、充满智慧的脸、红润润的脸皮儿显然受过阳光的沐浴。一道剑眉下边深藏着一双深邃有神的大眼睛,燃烧着热情的火焰。她想把她埋在心底的一句真话吐出来,但是,水仙洲有个规矩,闺女不外嫁,自产自销,外地小伙子只能视如宫墙柳,可望而不可即。

“不行呢,不能外嫁,水仙洲的规矩。”

“哎呀,改革开放嘛,什么不合理的规矩都能冲破,这个陈规陋习就不能破吗?亏你还是个共产党员呢!”

她心里犹如那咬籽的鲤鱼,激烈地上下翻腾着。好一会儿,那阵浪花平息了,晃出一个亮晶晶的光点:破,能破。不过他嘴上没好意思说出来,只是朝他甜甜的一笑,又给了他一个温柔妩媚的秋波。

他心有灵犀一点通,激动得一下子扑过来。她连忙伸出一只手。他轻轻地抓住这只手,揉抚着,觉得这只手好极了、美极了。

她用胳膊紧紧抱住他的脖子,把面颊贴在他的面颊上。她柔细光滑的肌肤引起了他强烈的感动,迅速地给了她一个长长的吻。她的嘴巴也微微张开,变得湿润起来,他们的身子都甜蜜地颤抖起来,尽情地享受着偷尝禁果的滋味……

朱文冒也沉浸在美妙的梦幻之中,连日来他冥思苦想,将那个“绝景”圆了又圆,又加上了街头见闻,歪歪斜斜地写了三张纸,还冠上一个题目,叫“接发”。这个“接”字,他想了半天,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最后他认定大概就是这个“接”字吧,笔一提,划上去了。为了增强打击力,索性把“朱文冒”三个字也划上去了。然后用挂号寄走了,他便默然地静候佳音。

何悦、高美华两人“化缘”,自筹腰包,便气壮如牛地干起来了。

严冬已经隐退,春天悄悄来了。工地上温暖的阳光和着和熏的东风,迎接着往来如织的人群。高音喇叭爬到高大的意杨顶上,张开大嘴唱着悠扬的黄梅调。树腰间甩下一条巨幅,上写十个大字:“大干三个月,‘五一’走新桥”,金光闪闪。下面挑土的、运石的、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何悦挑着一担土,夹在造桥大军中,好像脚底擦油,疾走如飞。高美华也挥锹抡铲,干得热火朝天。

太阳下山很久了,月亮爬到东山顶上,露出圆圆的笑脸,把银白的光辉洒了下来。沸腾了一天的水仙洲,搽了一层淡雅、柔和的粉脂,安睡了。巍然挺拔的大柏果树,像一位精神焕发的巨人,俯视着朦朦胧胧的田野山庄。何悦独自一人迎着温柔的微风,披着淡清清的月光,漫步在桥梁工地上,面对银光如镜的河面,仔细端详着雄踞在岸边酷似碉堡的坚固桥墩,脑海里澎湃着万丈热潮,恨不得桥墩上一下子长出一只玉臂,直伸对岸。

突然,他背上遭受一拳猛击,接着屁股上又是一脚相加。他一转脸,一个瘦小的家伙,月光下瞪着狗眼儿滴溜溜地瞅着他,日本式的小胡子一翘一翘的。来者不善!何悦立即腾空而起,一个连环腿,两脚正中对方丹田。虽然喝一肚子墨水,但何悦不是文弱书生,武术功底雄厚,仅这两脚下去,那家伙就招架不住了,踉跄了几下,声嘶力竭地叫了声“我……我……我要告你”,便捂着肚子溜走了。

奇怪!黑地里还有一双狰狞的眼睛盯着他。他决定去找地头蛇问个明白,便移步直奔高美华家。

“一个黄花大闺女,成天盯在一个大小子屁股后面,还像话吗?”何悦在门外就听到高美华父亲的训斥声,刹住了脚。

“工作需要嘛!”

“需要,连脸都不要了!”

高美华一气,一阵风似的冲出门外,如离弦之箭,正巧与何悦撞了个满怀。何悦一把拉住她。一对恋人都憋着一肚子气,一声不吭进了何悦的卧室。何悦说了刚才工地上的一出意外。高美华告诉他,那是她的未婚夫,父母口约的。现在他家人找上门来了,还说告了何悦一状呢!高美华低着头,潸潸地流下泪来。出乎何悦的意料,一个禀性刚强的女书记也会哭。他一把搂住她,安慰道:“不要哭,瞎头状子算什么?”她抬起头来看看他:“你不用怕?”何悦坚定地:“不怕!我要娶你,我一定要娶你,我一定要娶你!”高美华的眼里满是温热企求的目光,柔声细气地问:“什么时候?”

“大桥一通车,我就用高级小轿车吹吹打打地来接你。通车典礼就是我们的结婚典礼!”

“好”

两个人小孩子似的勾了手指。

张云接到县委组织部的通知,立即驱车前往。部长室里副部长张友道热情接待了他,给他沏上一杯热气腾腾的香茶之后,便递给他两封信,一封“控告”,一封“接发”。张云读后大吃一惊,两封信指控同一个人,还是他的一员干将,而且事情就发生在他的鼻子底下。他双手紧紧地捏着那几张纸片,纸片儿像几把锋利的刀刃剌着他的心。半晌,他顿悟,为什么何悦要执意造桥,恐怕是要造鹊桥吧,便于他寻花问柳。为什么别人在水仙洲蹲不住,他却坐住了,很少露面,恐怕是被水仙洲的美女迷住了。

正在他翻着眼睛冥想的时候,张友道走过来,用手指戳戳那个“控告”:这个东西不算什么,正常恋爱嘛!倒是这个“接发”不能含糊。

“对!”张云也有同感,“组织上对这个问题是怎么考虑的呢?”

“下边即将开始民主评议党员,就放在这个活动中去解决,通过问题的解决,对大家进行一次教育,一举两得。”

“好!这个办法好!”张云拍案叫绝,立即与张友道握手告别。

斗转星移,一年一度的民主评议党员活动开始了,乡里先行一步,张云作了精心的安排。

这次民主评议党员活动大为活跃,小会议室里出现了短兵相接的炎热气象,一个个认认真真地自我“清洗”之后,便开始“擦背”。朱文冒如同一个刚上场的运动员,神采奕奕浑身都憋足了劲,先虚晃一枪,对一些在他们看来无关紧要的同志,轻描淡写地敷衍两句,接着,枪口一转,对准何悦,大一小二地轰开了,什么受贿呀,什么采花拂柳呀,什么游逛闹市呀等等,特别把那个风雪夜渲染得绘声绘色。瘦脑壳上两只小而深陷的会说话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一会儿溜到张书记脸上,表示他按照他的意见办了,要他支持,一会儿又落到秘书小王身上,还挤了挤眼,意思是要他佐证。小王讨厌这种眼神,但他明白,他应该作证。所谓受贿,老太婆的蛋是放在他家的,何悦是否收到?所谓拂柳,那个风雪夜,大红被上的花棉袄很像朱文冒老婆身上的,小船儿似的鞋印子西行了,第二天,他发现那鞋也像朱文冒老婆脚上的。他越想越糊涂,这个证怎么作?批评应该实事求是,作证的事更应如此!更何况何悦当时发烧,这是儿戏吗?要做结论,要存档的呀!弄不好,要背一辈子黑锅的!小王望望何悦。何悦静静地坐在一张木椅上,刚踏上临湖大地时那个潇洒的白面书生模样儿荡然无存了,一身藏青的中山装两肩发了白,脸皮松弛、颧骨微突。此时,他正手掯钢笔,唰唰地记个不停,记完微微松松肩膀,脸抽动了一下,好像一阵电流掠过全身。他左手按住笔记本,右手勒住笔,睁大双眼,凝视着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小字。一眨眼的工夫,他绷起了脸,撅着嘴,挺起了胸脯,眼睛闪闪的像是烧着什么东西,犹如雷电将作。小王的心扑通扑通乱跳,为他捏着一把汗。过了一会儿,他恢复了平静,镇定自若地说:“那天,我只知道自己睡了一觉,别的什么也不知道,请王秘书说说当时的情况吧!”

“对!小王说说。”张云点将了。

小王屁股抵墙了,一点让劲也没有了,只好勉强应付一句:“事情是有那么一回事。”

看来,朱文冒说的没有假,何悦确信了,他想打破金缸追到底,弄清楚那个“一汪乌发”到底是谁。可是仔细一想,脑海里又闪出个高美华,会不会是她晚上来看望他的呢?他犹豫了,决定先问问她再说。

张云对这次会议作了充分肯定:“这次会议开得很好,大家畅所欲言,谈了问题的实质,我们要做个决定,向县委作一次详细地汇报。”

会一散,何悦连忙蹬车去了水仙洲。

夜幕笼罩的水仙洲,一片墨黑,寂静无声,只有那间典雅的斗室内,窗子还向外放出昏黄的光芒。孤灯只影下,高美华的脑袋里,正涌动着何悦和她运筹的那个“四事同堂”。大桥一竣工,一座轮窑将耸立在龟山脚下,一支采石队将活跃在柏果树旁,一支手艺精湛的建筑队将杀向五光十色的繁华大都市……一幅诗情画意在她的心头和眼底荡漾。

笃笃笃!有人敲门了。

门一开,探进了何悦阴沉的脸。

她一怔:“出事了?”

何悦克制住心头的愤恨,与往常一样,安然地在她对面坐下,轻声慢语地说道:“我问你一件事。”

高美华断定是出事了,焦急地问:“什么事?你快说啥!”

“就是寒天渡口翻船的那天晚上,你有没有到乡镇府去找我?”

“没有啊!”她十分诧异,一对黑眼睛像两只蝴蝶忽闪忽闪地落在何悦身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我敢发誓。”

何悦叹了一口气,气愤地吐出两个字:“卑鄙!”

高美华越发急了:“到底什么事?你快说!”

何悦将会上的一番情况如实地说了出来,出乎意料,高美华又犯了疑:“莫非你还另有所爱?”

“没有啊!”他十分诧异。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我敢发誓。”

两双发光的眼睛对视着,慢慢地两张对峙的脸上溢出了信赖的诚意。

“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高美华诚恳地说:“否则,你将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是的!”何悦愤恨而坚定地说:“现在我要豁出去了!”

与此同时,几十里外的一个角落里,正在演着一出有趣的戏。

朱文冒特意买了一瓶古井贡,炒了四个菜,拉着老婆来对掰。老婆不肯,他生拉硬拽将她按在对面痛饮。老婆见他那个高兴劲儿,不禁问道:“什么事啊?这么高兴!”

“不急!不急!先弄个如意再说。”朱文冒自斟自饮,咕嘟咕嘟,一气呵成如意四个下去了,“告诉你,何悦撤职了!”

“撤职?”

“唵!”朱文冒一本正经地,“还留党察看一年呢!”

“真的?”

“还有假!党委刚刚研究的。”

“什么问题?”老婆猜测着。朱文冒端着满满当当的一杯酒,伸到老婆面前:“来!敬你!这还是你的功劳呢?”

“我的功劳?!”老婆意识到她一直惴惴不安的一件事终于发生了。接着朱文冒将他在下午会上的一番表演又告诉了老婆,得意扬扬地说,他放了一颗原子弹。说罢与老婆碰了个响杯,“来,干!”老婆木然地微笑着推说不能喝。朱文冒不跟她客气,头一仰,杯底儿朝了天。老婆执意不喝,朱文冒连续作战,一会儿摔掉了一个手榴弹,便上床睡去。

他脚头的老婆感到极度内疚和羞愧,折腾了大半夜禁不住放声自言自语起来:“好人啊!好人啊!我对不起你!”说罢呜呜咽咽地哭了。

何悦也是一夜没睡,天一亮,就真的豁出去了。他第一步先找他的顶头上司张云。

何悦一脚刚踏进门槛,就听到张云厉声问道:“真的?”

“真的!我敢发誓!”

一个女人腔。晕晕乎乎中他以为是高美华,再一定神,是朱文冒老婆。他顿时火冒三丈:“假的!卑鄙!”他攥紧一个拳头,朝张云的桌上乓的一声,栽下去了,震得一只茶杯儿蹦到地上摔得粉碎。朱文冒老婆战栗着掉头就走。张云将何悦一把拉到沙发上,“不要急,慢慢说,乡长要有乡长的胸怀嘛!”

何悦的怒火被张云扑下去了,恢复了平静。张云给他解释,刚才朱文冒老婆是来交代实情的,那天夜里的事儿是朱文冒搞的鬼,他趁你发高烧失去知觉的当儿,强迫他老婆去演的一出恶作剧。

张云拍拍何悦的肩膀:“这下你是跳下天鹅湖洗清了。不过,你要沉住气,按兵不动。要相信组织上会妥善处理这个问题的。”

何悦连连点头,“那当然。”心中充满着激情,眼睛里闪耀着欣喜的光芒,方正的脸庞上洋溢着被意想不到的胜利所陶醉的神情。一会儿,他站起身来,哈哈一笑,便和张云握手告别了。

事隔数日,张云要小王把何悦找来,说是组织部来人了。

小王骑着自行车踏上了天鹅湖大堤,一道奇景映入眼帘。远远的一条银龙卧波,还有隐隐约约的人群翻动。桥?小王有点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绕花蛋似的蹬起双脚,两个轮子飞转,心急如焚地要看个清楚。

桥!真是桥,一座美丽的人工桥。青葱葱的龟山石底座,圣洁无瑕的汉白玉栏杆,顶部排列有序的圆雕,一眼望去,狭长如带,多孔相连,有如嵌珠宝带浮水,把水仙洲与陆地联成一体,为水仙洲增添了绚丽的色彩。

跨上大桥,小王在像潮水一样流动的人群中,边走边看,如同漫步彩虹,心里荡着说不出的甜醉和神迷。

“王秘书!”突然,一个熟悉而带沙哑的声音叫住他。他一定神,只见何悦头戴斗笠,裤脚卷到膝盖,穿双半旧的帆布鞋,抬块水泥板,走在后面。前面的一个也是戴顶斗笠,一道乌云似的长发披在圆而有力的肩膀上,大半新的涤纶长衫已浸出汗水。不用问,小王就知道她是高美华了。她朝小王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珍珠:“王秘书,稀客啦!”小王心底泛起一股崇敬的浪花,嘴里却吐不出一个字。半晌,只好表明来意。何悦面带难色:“后天‘五一’要赶着竣工呢!”高美华安慰说:“你放心,还有我呢!”何悦深情地看看高美华,又望望抬的挑的,一个个生龙活虎的民工,忽然头脑里又闪出另一张蓝图,赶忙叮咛高美华:

“大桥竣工了不要忘掉那个‘四事同堂’啊!”

“不会的!”高美华自信地说。

“办事情就要嘴里吃一个,手里拿一个,眼里望一个,心里想一个。”何悦像是在教学生。

“你放心,有你这个高级导演,我会当好主演的。”

何悦依依不舍地跟小王一道走了。

还是在那间小会议室里,何悦也看到了一个“绝景”。张友道和张云正襟危坐,朱文冒蜷缩在一角,耷拉着鸡窝头。他的“接发”真的接着发生了。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接着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发到了他自己的身上。原来他对何悦幸灾乐祸的那两顶帽子,套到了他的头上,弄了个玩火者自焚。

何悦来了,他垂着沉重的头,夹着尾巴沮丧地走了。

张云热情地招呼何悦坐下。

张友道开门见山:“组织上打算给你的位置挪一下,不过现在只是给你通个气,具体的将按干部管理范围,由县里三大巨头跟你谈。”

何悦肚子里装了一笆斗话,满以为这位部长大人能和他细谈,没想到只是通个气,原来的“一笆斗”还没倒出来,又加上一个“挪”字。他无可奈何,只好见了三大巨头再说了。

大桥按时竣工了。通车典礼那天,全水仙洲的人都跑到大桥上来庆贺这一激动人心的时刻。还有县乡领导、要客……人山人海,彩旗飘扬,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张云没有来,顾军剪了彩,紧接着高音喇叭里传出了顾军那洪亮而浑厚的声音。他介绍了建桥的来龙去脉之后说:

“同志们,当我们踏上雄伟大桥的时候,不要忘记建桥功臣何悦。我听说了,是他在数九寒天,救起一位落水的老大娘之后下决心建桥的,是他求天拜地筹集资金的,是他摆兵布阵的,是他……”顾军一个劲儿地夸奖。高美华的脑海里跳出了何悦的诺言。他举目四望,扫遍了全场,在他的视野里,没有何悦的影子,更没有他的轿车,一问小王,说:“他调走了,今天报到。”

“啊!”她好像掉进了冰窟窿,一直凉到心,两个酒窝一阵拘挛。小王一眼看透了她的心,凑到她耳边说:“是升迁。”那两个酒窝儿又变成了两朵绽开的玫瑰花。

顾军还在大声演说:“他,还为水仙洲描绘了一个‘四事同堂’的蓝图,我们相信,随着这个蓝图的实现,一个腾飞的水仙洲将翱翔在绚丽多彩的天鹅湖上……”声音未落,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掌声和着顾军的老旦腔,在蔚蓝色的天空中、金色的阳光下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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