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牙坠传奇

乡间一抹云 作者:赵廷香 著


牙坠传奇

吃过午饭,牙坠又到小福子家去玩了。他们打出娘胎就在一起,一有空就你来我往地玩这玩那。可是,牙坠脚还没插进门,眼帘里就冒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一个大肥猪似的家伙,揪住小福子的头发,怒目圆瞪,厉声厉气地吼着:“快!给我做!再加上四个鸡蛋!”牙坠定神一看,是王宝雁。牙坠对这个土匪头儿恨透了,顿时七孔生烟、不由自主地上去就是一拳。王宝雁脑袋上立即冒出一个鹅瘤,不得不松了手。小福子扑到牙坠怀里呜咽着:“他……他……他要我给他下两碗面,还要加四个鸡蛋。我哪有面跟鸡蛋唦!”牙坠见这个土匪头子如此挑衅欺人,鼻尖儿一嗤:“孵蛋!赶快给我滚蛋!”王宝雁手捂鹅瘤蛋,满头冒火。可是,他知道牙坠的厉害,硬干,他不是牙坠的对手,无可奈何地说:“好!走着瞧吧!”眼珠转了一下,夹着尾巴走了。

王宝雁这个外地窜来的劣畜,横行霸道,撩猫斗狗、抢吃要喝、糟蹋妇女、乱欺无辜,什么坏事儿都干得出来。他走后,牙坠想想发了毛,就去找庄主赵元子。赵元子这个德高望重的老者觉得问题严重。王宝雁是个头顶生疮脚底淌浓、坏透了心的家伙,无事还生非,吃了这么大的亏,他是绝不会甘心的,不除掉这个祸害,后患无穷,必须先下手为强。赵元子问:“王宝雁哪里去了?”牙坠说:“向东了。”老爷子一分析,这败类肯定在他的一个情妇家里,便吩咐牙坠:立即带上几个身强力壮的小青年,直扑其门。牙坠大喊一声:“王宝雁出来!”王宝雁躲在草屋内,滴溜着匪眼,看到大难临头了,颤缩着肥胖的身躯。然而,贼有飞计。他猛起一头,突出门外。牙坠等措手不及,没有抓住。王宝雁像一只受惊的兔子,钻进屋后的玉米豆子地。这里迅速布下了天罗地网。王宝雁拱出玉米豆棵地,赶紧往北逃,下了百米横河。当追兵赶到时,他已过了河心。牙坠立即下水追。他下水如蛟龙,划起双翼,蹽过水面,一刺追上了王宝雁,掐小鸡似的将他拖了回来,并七手八脚捆缚了他扔进河中。王宝雁亦很顽强,手脚扎得硬翘翘的,仍仰面朝天,一蹬一蹬地洑向河北。牙坠又把他拖了回来。小青年们灵机一动,又给他扣上了一只小磨子。

王宝雁沉下去了。牙坠解了恨,收了兵。事隔三天,王宝雁的尸首漂在了西头大桥下面,真蹊跷,水向东流,他的尸首倒漂上到西边。案子发了,牙坠没有被追罪。赵元子坐了两年禁闭。

一时黄牛庄人有了安全感,不仅是除了王宝雁,而且又出了牙坠这个小护神。

黄牛庄坐落在白马湖之滨,已有四百年的历史,庄民都姓赵。建庄时地理先生精心将它设计成了黄牛。果然黄牛庄尽出大力士,肩挑三百斤的比比皆是,代代相传,闻名遐迩。牙坠家住在西头第二个园子稍前一点,正卡牛肩膀。他是个遗腹子,一落地嘴里就有两颗门牙,小名就叫牙坠。

这时,牙坠虽然年仅十八,但已成人,六尺五的块头。二尺五的肩膀,虎背熊腰,四肢铁铸一般,红健的脸膛上,天庭饱满,地角方圆,五官端正,鼻大口方,一道上挑的剑眉下,两个深潭儿,熠熠生辉,套上白竹布的小褂儿,走起路来犹如天鹅蹽地,潇洒飘逸。每当他出入人群的时候,总要引来一些姑娘们的秋波。而他,不屑一顾。他的心窝窝里只装着一个人,她叫李大姑。

李大姑与他家一河之隔,自小儿一起长大的。穿开裆裤的时候,这三丈宽的小河隔不断他们,常在一起玩,不是踢小球,就是捉迷藏。有一次,小大姑滑了个仰把叉,一个劲地喊坠哥,娇滴滴的,非要他把她拽起来。不知怎的,现在人大了,河也变宽了,变成了楚河汉界,把他们死死隔开。但是,大姑顽强地攫住了他的心灵,她的名字,她的音容笑貌,常常在他的头脑里涌现。一个早上,晨曦初露,他闹肚子,上了茅厕,一眼就看见她在河那边倒马桶。她听到他硬朗健壮的脚步声,苗条的身躯亭亭玉立在薄雾缥缈中,引领探望,莞尔一笑,送来一个柔嫩鲜红的脸蛋儿,逗得他神魂颠倒。他在心里疑惑地问自己,那是大姑吗?不,是仙女。打这以后他的心靠得她更近了。他躲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偷看她好几回。女大十八变。他看到她越来越漂亮、越来越俊俏,真像个仙女,心里像小虫子爬,痒痒的,很想一下子飞过去,坐在她的对面,看个够,再说上几句俏皮话儿。机会真的来了。一个春暖花开的下午,他远远地看到她在大圩拐上打猪草,鬼使神差地提起双脚,直奔大圩拐去了。她惊喜地送来了温柔含情的波光,又赠给他一个笑容可掬的面孔。他的心里荡起了幸福的波涛,那双迷醉的大眼睛仔细地端详起来。一排刘海瀑布似的挂在天庭上,弯弯的新月眉下,两只深情闪耀的乌灼灼眸子,像晴朗的天幕上镶嵌着的晶莹的星星。桃色印花的褂子,把个苹果脸儿映衬得更加艳丽嫩活,涌动着甜蜜的笑。刷锅把样的马尾辫子从绿泥裤衩下探出头来,在微风中晃晃悠悠。一双软绵修长的手,不断地摆弄着铲锹子,两只脚儿在地上不自在移来移去,好像有点害羞,又好像是激动。他从来没有清楚地看见过她像今天这样漂亮。心里一团炽热的火熊熊燃烧,只想再上前两步,把整个儿身子靠上去。

“牙坠!做嘛的?你想死!”一声晴天霹雳把他从朦胧世界里拖了回来,定神一看,那边冒出一个人来,不是别人,正是她爸走亲戚回来了。他魂不附体,老鼠见猫似的哧溜一声,拔腿就跑。

这对情窦还未开、禁果儿还没捞到尝的鸳鸯被劈空一棒打得各奔东西。很快李大姑被一顶花轿抬走了,望着吹吹打打浩浩荡荡的队伍,牙坠潸潸地流下泪来。

不久,牙坠也娶上了媳妇,他娘做的主。新娘儿陶氏,是个祖辈种田的殷实农家女。这时,牙坠有了大名:赵长坠。他成了道道地地的大人了。回门那天,小两口各坐一骑小驴,途中遇到一个缺子,一弓有余,水流滚滚。新娘望着滔滔的流水,心急如焚。而他却不慌不忙地下得驴来,将新娘子连人带驴,往腰眼儿一夹,一个箭步飞了过去。有目睹者惊诧不已,留下了一段风流佳话。

有媳妇了,多了一双手,添了一张口,祖上留下的几亩薄地,不够种,不够吃。为了度日,他宽阔的肩膀上挑起了货郎担,做起了小生意。三张嘴糊住了,吐沫星儿喷了不少,皮肉苦就不用说了。一个黄金铺地的中午,烈日当空,遍地下火,他的白小褂儿滴水,喉头冒烟,便到一家要点水喝。这家请人收麦,正吃午饭,主人一看,是肩挑贸易的,眼一翻:“收火小麦,哪有空子弄水给你喝!”

“我就喝点生水。”

“生水也没得!”

他恨不得飞起一脚,踢翻他的桌子。但是他忍住了,憋着一肚子气,咬着牙,愤愤地退出门来。门前麦把满场,场角睡着一个石磙。他的眉角开了花,立即放下担子,一手夹住石磙,腾出一只手来,加上两只脚,一蹬一蹬地上了树。主人吃了饭,出来打场,一看磙子没了,慌忙四处寻找。最后发现它跳到树丫巴上去了,望而生畏,束手无策。正在心急火燎的时候,看到旁边树荫下坐着一个人,漫不经心地嗅着旱烟袋。再仔细一瞧,就是刚才要水喝的那个人。心里明白了,量定非他所为不可,好话说尽,又搭上一顿饭,还加上两杯水酒,他才上树把石磙搬了下来,主人磕头如点豆儿。

牙坠虽然出了点气,但心里总觉得不是个滋味,没精打采地回到家里。他斜眯在床上,头脑里放起了电影,肩挑贸易的一幕一幕在眼前展现,酸甜苦辣一起涌上心头:后面狗儿追击,前面冷眼看睨,厚着脸皮走村串户,送上门的货儿如蹋上鸡屎不值钱,讨价还价两头蛮,唇枪舌剑当干饭。他越想越心酸,越想越觉得肩挑叫卖下着、卑贱。苦恼之极,他的头脑里又羡慕起另一个形象:他,小老二往板凳上一搁,二郎腿一跷,风不吹头,雨不打脸,摇着扇儿守球打。这店老板派头,味儿正。对,开店,当老板,那才跩呢!不过,那玩意儿要资本的,很多钱,哪来?不能偷,不能抢,不能骗,咋办?他的葫芦壳里激烈地翻腾着,好一会儿,终于翻出了一个主意。

“怎的?不好过?”陶氏一进门就关切地问。

“不。”他摇摇头,要陶氏坐下,“我有话跟你讲。”

陶氏见他很诚恳,便坐在床桄上洗耳恭听。他一五一十地倒出了他的主意。陶氏一听,愣了一会儿,金耳环儿直晃:“不能,不能!三十六行种田为上,地卖了种锅台咤!”

“嗨!”他戳戳她的脑瓜儿,“死脑筋,鲤鱼都晓得跳龙门,人还能扣在一棵树上吊死!”

“地是祖宗的家产,你不怕戴个败家子的帽子?”

“戴就戴吧,压不死我!”

“要败了呢?”

“讨饭棍上挂个瓢,溜之大吉。”

……

开店,当老板,像一团火燃烧着他的心田。他决定孤注一掷,铤而走险了。他将陶氏的劝阻甩到了脑后,卖掉二亩地,到二十里外的一个小镇上租了两间门面。一切办妥之后立马回头带陶氏去站柜台,准备红红火火地开个夫妻店。哪知陶氏死活不肯。他好心相劝,陶氏把话说绝:“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这个六尺五的汉子拿她毫无办法。但是,没有她,独角戏怎么唱?走前无后成何体统?他的思绪纷纭起来,双手背后,在门前迈起了四方步。突然,眼前一亮,他凝眸望去,对河站着李大姑,还是在老地方,还是那么妩媚,还是那么痴情地望着他,只是脸上没了笑容,头上插朵白花,两只鞋面上打着明晃晃的白布,像遭了霜。他明白了,心头涌起无以名状的怜悯,被她带进了忧郁,为她而心酸。她羞涩地调过脸去。他以坚强不屈的毅力克制那种想把她搂在怀里安慰一番的内心冲动。

晚上,透过沉沉的夜幕,他看到大姑原来住的那间下屋,窗子上又亮起了微弱的灯光。他的心猛烈地向她靠拢,匆匆地,大树丫巴上拴了一根长长的粗麻绳,荡起了秋千,嗖的一声飞过去了。

咚咚!两声轻轻的敲门声。“哪个啊?”里面传出了柔声细气的黄鹂似的应声。是她!是的。他把嘴套着门缝,压低声音:“牙坠!”门缝儿张开了,薄暗的房间里一双悲喜交加的眼睛,吸引住他的视线。

“你来啦!”她的声音里带着不可掩饰的高兴。

“我早就想来了。”他再也压抑不住胸中燃烧的欲火,情不自禁地把整个儿身子扑了上去。她好像置身在母亲的怀里一样,幸福地体味着这无限的快慰。他把她搂得更紧了。她神魂飘荡,两颗灵犀相通的心紧紧地贴在一起了。好一会儿他把她轻轻地推开,用他那深邃黑亮的眸子,忽悠忽悠地温习着镶嵌在脑海里的印象,依旧是柔美苗条的身姿,长长的大辫变成了髻儿,秀丽的脸庞上略带哀愁,水汪汪的眼角上悄悄爬出了细细的鱼尾。当他的视线盯住她鞋面上两朵白布的时候,顿生怜悯之情:“你给谁戴孝?”她那颗刚刚受到安慰的心,又被刺痛了。

“桥……桥……桥断了,他就……”话还没说完,一串晶莹的泪珠嘀嘀嗒嗒跟着打了下来。

他听说过,她丈夫是个很能干的造桥工,真可惜。他心疼地又把她搂在怀里,在心里反复地问自己:我能帮她什么忙呢?他陷入了她的忧郁之中。半晌,他轻轻拍拍她的肩头,关切地说:

“大姑,你跟我过吧!”

“跟你?”她迷惑地瞪大眼睛,“怎么过?”

“你做小。”他用虔诚的目光盯着她。

她的脸蓦地泛了红:“那怎么处?成天在人家眼皮里晃悠。”

“不大紧的,我在新集街上租了两间门面,她跟妈在家留守,我们去开店,井水不犯河水,好不好?”

她听着他那恳求的语调,低头不吭,肚子里却绕起了乱麻线,好不容易理出了头儿。慢慢抬起头来,张开玫瑰含雪似的嘴巴,脸上露出一丝含情的微笑。他喜出望外,连忙张开大嘴凑了上去,两片嘴唇紧紧地吻合在一起。

一爿夫妻店诞生了。

门楼上“长坠百货店”几个端庄的红漆大字,耀眼夺目。室内五颜六色,流光溢彩。一阵震天价响的爆竹声后,门儿敞开了。顾客像逐食的游鱼,灌了进来。精明通达的李大姑,五尺开外的匀称身材,像熟透了的苹果,透着灵气,一件合体的鸭蛋绿的缎子旗袍,托出她全部柔美的线条,下面露出直缝如削的银灰裤子和一双精美的高跟黄皮鞋,显得格外俊美。一张粉嫩潋滟的脸蛋上,汪满了笑,盈盈的眼波四下流转,热情地问张问李,忙不迭地拿这拿那。顾客们也是个个满面春风。四十平方米的小店里喜气洋洋,连柜台上白玉花瓶里的一束迎客月季也袅娜地开着,丹唇皓齿,眄视流盼。从此,长坠采购,大姑销售,一个忙外,一个主内,虽然没有饮过合卺之酒,但也情真真意切切,默契十足,纸票银圆翩翩地飞进了门。每天晚上关门后,小两口儿就面对面地碰杯畅饮,借着玉液琼浆,洗刷掉一天的疲劳,小日子过得甜甜蜜蜜。赵长坠还不时地回老家,送些零用钱,递点茶食,带上些布料………陶氏和老母都乐得合不上嘴。

俗话说,一家饱暖千家怨。夫妻店的红火激起了一堆红眼病。赵长坠只顾上东街、赶西集、走南闯北,对蔓延周边的红眼病不屑一顾。一次,他购货回来,赶着毛驴悠悠荡荡。忽然,耳边响起一个粗暴的声音,带着命令的口吻喝道:“赵长坠!把毛驴丢下!”他一惊,定神一看,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手执木棍,冷笑着向他走来。紧接着茅草沟里窜出十几个浓眉粗眼的大汉,丑陋的面孔上飞舞着得意的颜色,都手掯橛头棍,饿狼似地向他扑来。他看清了,原来是当街的一班横行霸道的“小老爹”,便笑嘻嘻地说:“各位弟兄,我们前世无怨、今世无仇,何必呢?”

“胡说!你吃饱了撑着呢!舍不得毛驴就把小腿丢下!”

啊,来者果真不善!他脑瓜里打起了转转,如果动真格儿的,那十几根木头棍儿不是他的对手,在他的铁拳下必出新鬼。如果不教训教训他,又欺人太甚,好吧,先教训一下再说。他赤手空拳、微微一笑:“弟兄们不就是想较量一下嘛,不要急,你们先摽一下我的小辫子。”他除掉大沿毡帽,甩下盘在头上的长蛇辫儿,一直拖到脚后跟,“如果摽住,再较量,要是摽不住,请自便吧!”“小老爹们”一听喜滋滋地问:“摽几个?”赵长坠坦然答道:“随便!”当下,“小老爹们”上去七缠八绕,摽上去五个“冬瓜段儿”。赵长坠问:“好了没有?”“小老爹们”得意扬扬地说:“好了!”赵长坠屁股一撅、头一坑、一个虾弓腰,五个“冬瓜段”飞出一丈多远,死猪似的躺了一会儿,一个个才上气不接下气地爬了起来。赵长坠哈哈一笑:“弟兄们!还较量呗?”“小老爹们”抓头捞屁股,哭丧着脸、甘拜下风,直摆手:“算了!算了!”赵长坠露出胜利的喜悦,喝起小驴,跨开健步走了,走得非常坚定、昂奋、威武雄壮。

赵长坠开始小有名气,渐渐地名声大振,不知不觉他的名字飞进了县府衙门。一个西风飕飕的下午,当街的镇长领着两个荷枪实弹的军人,骑着高头大马抵达门口。赵长坠大惑不解,瞪眼看着来人。李大姑吓得冷汗直冒,浑身发抖,失神地站着。只见镇长上前深深鞠了一躬:

“恭喜恭喜呀!赵老板,县长大人有请。”

“县长?”赵长坠心窝里越发疑团翻翻,“有何贵干?”

“哎,好事儿。”镇长眯着小眼儿,富态的圆脸上挤出了笑,“您高升了!”

“天时不早了,”镇长身后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兵急了,“请动身吧!”

“走吧走吧!”镇长连声催促。

对这个地头蛇,赵长坠没有好感,对他的话更是嗤之以鼻。这个“去”字,到底是凶是吉,还是隔河撂巴斗,未知两砍。但他相信,平生没做亏心事,就是县太爷也奈何他不得,便毅然决定:走一遭。

当晚,县府设宴款待,县长亲自作陪。赵长坠看到每个人的腰里都揣着一个硬硬的家伙,像是戒备森严。他不露声色,照常应酬。酒过数巡,县长仰起刮得光光亮亮的额头,宽大的脸庞上堆着笑,张开丰腴的下巴发言了:“今天请赵老弟来此,有要事商量。”

“我是个粗人,”赵长坠坦率地说:“大人有话请直说。”

“唵,好。”县长略停两拍便和盘托出:“听说你武艺高强,臂力过人,在乡间派不上用场。我这里缺个警卫队长,想请你出马充当此任,不知意下如何?”

警卫队长,就是保镖、爪牙,这个行当就是打人。他是要我当钟馗!赵长坠肚子里打起了小九九。打人,打谁?肯定是打他的敌人。他的敌人是谁?是穷人,受压的人、底层的人,是跟我一样的人。自己打自己,能吗?能吗?他反复地问自己,肚子里捣鼓了好一阵,翻腾出了一个坚定的信念:不能,不能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坚决不能!他摇摇头:

“小民自幼家贫,不学无术,担当不了这个差事。”

“哎,天生的大力士嘛,谁人不知,何人不晓。”县长又指指门口警卫手中的步枪,“再给你一个这家伙,那就如虎添翼,所向无敌。”

“大人过奖了,小民只有一点死劲,不会耍巧。”他又望望那黑乎乎的枪管儿,“这家伙还没玩过,不会,玩不好莫把自己的头玩掉了。”

“县长大人的器重,不要不识抬举。”

“这是个肥缺,实惠的,干好了可以青云直上、飞黄腾达。”

“高官厚禄在后头呢!”

“那就荣宗耀祖喽!”

……

这七嘴八舌,赵长坠越听越厌恶,越听越生气,他恨不得举起铁拳,将一个个砸个稀巴烂。可是,他们有家伙,门口还有两个掯家伙的爪牙,只好把怒气压在肚脐下。不过,他提醒自己,决不当爪牙,决不丢失人格,决不松口,一言出齿,驷马难追呀!他恭恭敬敬地站起来说道:“各位大人,小民的确无能,着实不能充当此任。你们强将手下无弱兵,有的是能人武士,请另找高明吧!”

赵长坠斗大的字不识一升,但毕竟在江湖上闯过,处人处事彬彬有礼。县长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可他不愿为他效劳,又令他寒心。

“看来,赵老弟还没转过弯儿。好吧,你冷静地想想,再给我一个答复。”

席散了,门口的两个卫兵将赵长坠带到一间有铁栏杆的房间里,只有一张独凳儿。一个卫兵从腰间摸出一根绳,要赵长坠双手背后儿绑上。

“我也没有罪,怎么来这一套?”

“这是县长的安排。”

喔,赵长坠明白了,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对策。他双手背后,十指一撑,任凭他七缠八绕,也无法扎实,那指头的撑劲太大了。

他静静地坐了两个时辰,铁栏杆外两个持枪的家伙已经歪头蹙颈。

“我要解手。”

无奈,那个打瞌睡的兵,只好开了门,把他带到外边粪桶跟前,还老老实实地给他解裤子,等他裤裆里那条线断了,还老老实实地给系裤带。就在他低头的当儿,他的双手已脱掉了绳缚,乓的一拳。糟了,他原准备只把他打昏,哪知道拳头伸出就不由他了。那家伙脑浆儿流了出来,一声没叽,就没了气。

人命关天了,怎么办?三十六计走为上,只得逃之夭夭。

时隔十天,姑苏街头多了一个拉黄包车的。

他拖着达官贵人、少爷小姐、才子佳人,穿越如潮的人流,插过鳞次栉比的商店,从繁华的阊门,到宽阔幽静的虎丘,到香火缭绕的寒山,到玲珑雅致的怡园,到园中有园的网狮,到峰峦起伏的狮子林,到树茂池广的拙政园……虽然,一睹了这“人间天堂”的风采,饱了眼福,但是一天奔波下来,骨头散了架,脚板打了泡,手心脱了皮,无人问津,无人递来一口汤,独自一人蜷缩在低价租来的阴暗潮湿的墙旮旯里。天没亮,他就又踏上了征途,服侍公子哥儿去了。这等苦他并不怎么在乎,爹妈给他的一副钢筋铁骨可以抵挡。令他最头疼的是经常会招来些飞来横祸。一次,他拖着一对少男少女,叉开双腿,没走两步,突然迎面飞来一拳,正中右眼。他头一嗡、两眼一闭,耳边又响起了恶狠狠的骂声:“妈的!找死,抢老子的生意!”他要还击,可是他的右眼立即变成了红桃儿,左眼也睁不开了。他几天没有拉客,还送不少大洋给了医院。又有一次,他拖着两个公子哥儿翻山越岭,折腾了三个钟头,车把一丢,浑身汗如水洗,正在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那两个小子阴阳怪气地说:“老子今天没带钱,劳驾了,拜拜!”说罢就扬长而去了。拉客不收钱,这是他的常事。就在他手掯车把的第一天晚上,碰到一个八十二岁的老太婆,摸不到家。他忍着咕咕叫的饥肚子,拖着沉重的两腿,转弯抹角,拼命拖拉了一个多小时,将老太婆一直送到家门口。他分文没取,毫无怨气。相反,他为能够解救了老人而感到欣慰。而此时此刻,面对着这两个小子,却八肚子来气。他气呆了,木鸡似的站着……这些怨气、恨气,疲劳之气……他能到哪里去发泄?又能跟谁去讲?只能一股脑儿吞到丹田去。在这油煎火烧的日子里,他时时惦着他那温馨的家、李大姑、老母、陶氏……特别是李大姑。

一天晚上,他往被窝里一拱,真的和李大姑幽会了。还是那样软语温存,如胶似漆,柔情缱绻。她小心地躺着,从头到脚泛着神圣的灵光,鲜嫩的肌肤散发着芳香。他陶醉了,脸胡乱地搜寻了一阵之后,便埋在圆滚滚的脖颈和细腻的肩膀之间了。她将他死死地钳住、拖住,疯狂的电流,无法遏止,蔓延了整个世界。他好像插上了翅膀,在天际翱翔,随着一声低沉的呻吟,飞入了仙境。尽管是一枕黄粱,他也感到满足驯服,觉得乐滋滋甜蜜蜜的。可有一次,他却感到毛骨悚然。他看到李大姑被反缠双手,一个飞机吊,挂在二梁上,抽破了皮,打烂了肉,敲断了骨。她咬着牙,瞪着血眼,用尽所有的力气,挣扎着叫了一声:“坠哥——”就一动不动了。他惊叫了一声,猛然睁开两眼,出了一身冷汗,于是,这个梦便成了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心头上。他心急火燎,巴不得顿生双翼,一下子飞回去,看个究竟。而他没有这个勇气,他知道,倘若是真的,回去也是卖个铜勺,还搭个柄子。他就这么忍着,熬着、煎着、折腾着。

一九四八年春节,他碰到一个苏北老乡,一打听,家乡解放了。他欣喜若狂,立即甩掉车把,打道回府了。他脚底抹油,日夜兼程,仅仅四天,就赶到他魂牵梦萦的地方。房屋依旧,房东依旧,只是都老了许多。一眨眼二十个春秋了,风风雨雨在他脸上刻下道道痕迹。房东还认识他,热情地嘘寒问暖,他感到十分快慰。

寒暄一阵后,他左顾右盼,不见李大姑的影子,起了疑。

“东家,大姑呢?”

“唉!”东家叹了口气,痛心地说:“你走后第二天,两匹飞奔的骏马,又驮来两个兵,抓住李大姑,要她交出你。”

“她怎么说?”

“她说不知道。”

“后来呢?”他急切地问。

“后来他们就……”果真是那个梦里的光景。他一听,头脑里嗡的一声,好像五雷劈顶,轰断了这个刚强铁汉的主心骨,一头栽倒在地。“大姑!”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东家把他扶起来,只见脸成铅色,眼睛浑浊而呆滞。从此,不吃不喝,滴水不沾,没有几天,就上了黄泉路,寻找李大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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