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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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普罗旺斯的一切 作者:(英)彼得·梅尔 著; 韩良忆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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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音 Accent

世人常常误以为普罗旺斯通用的语言是法语。当然,那里的语言很像法语,说实在的,文字更是和法文差不多一模一样。然而,如果把句子从纸上搬到耳朵里,那么普罗旺斯式法语简直就是另一种语言。如果文字可以吃,那么普罗旺斯的语言就是浓郁而肥美的炖肉,腔调充满浓重的鼻音,说不定是法式炖肉,抑或是陶罐焖肉。

我搬来普罗旺斯前,买了一套贝立兹录音带,想借此增进法语能力,因为我离开校门后就没再学过法语。我每晚伏案聆听录音带播放最流畅、最字正腔圆的句子,我相信那是一位来自杜尔的女士录的音。(我听说,一般公认杜尔口音最可贵,是最优美高雅的法语。)

每天早上在镜前刮胡子时,我都会竭尽所能模仿那个腔调,噘起我那盎格鲁-撒克逊的双唇,直到发出某种近似高卢式U的声音,并练习从喉部发出咆哮声,好发出高卢式的R音,我非得学会这样发音不可。我一步一个脚印,应该是逐渐有点进步,然后我离开英格兰,南下来到这里。

但我马上就和那位来自杜尔的女士挥手告别了,因为在普罗旺斯,我听到的字字句句跟以前听到的完全不同。而且,这里的人讲话又快又急,像连珠炮,我完全听不懂。我的耳朵有好几个月处于震惊状态。起码有一年,我手上要是没词典,就没法和人对话。词典对我来说就像盲人的白拐杖,有了它我才能发现障碍物,设法避开障碍而行。

直到多年后的今日,偶尔仍会有些字词乃至整个句子,在我听来是黏糊糊一片。因为住在乡下,我注意到乡村口音比艾克斯或阿维尼翁等都市口音更浓重一点,说不定有些人会说,是更纯粹一点。不过,还有个特例,就是马赛。没有戒心的游客来到这里,不但得全力对付马赛腔,还得迎战一整套次语言。我想,那位来自杜尔的女士要是听到下列这些词,不知会有什么反应。比如,有人请她喝pastaga(茴香酒),指点她最近的pissadou(洗手间)在哪里,告诫她不要雇用massacan(坏工人),骂她太raspi(吝啬),邀她参加baletti(小型舞会),对她的croille(自大狂妄)表示佩服。我猜她会跟我一样,觉得一切都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甚至comac(惊奇)。

大蒜 Ail

一直有个说法,普罗旺斯整个地区都被大蒜抹过一遍。不论你认为大蒜是“神圣的球茎”、“臭玫瑰”,还是穷人的万灵药,都难免吃到大蒜,它在汤里、酱汁里、沙拉里,配鱼、配肉、拌面、拌蔬菜,抹在面包上或掺进面团里。要是这么吃还不过瘾,永远都可以拿出普罗旺斯的老办法:取一瓣蒜(很可能就是你平常放在口袋里以备不时之需那瓣蒜),剥掉蒜皮,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好,左手拿叉,叉齿朝下,在盘子里急速磨碎,直到盘子上有足够的蒜汁和蒜泥,可以替你爱吃的菜色增添滋味。

说起大蒜的历史和名声,我们往往很难区分真相与传说。据说,古埃及建造金字塔的工人曾因为应配给的大蒜延迟发放而罢工。经过几番查证,此事应该属实。另一方面,据说大蒜可以吓跑吸血鬼,应该随身带一个大蒜,用蒜抹拭窗框、门把和床铺四周的地板,以保夜间安全,但这个说法八成不可靠。另外还有若干有些可疑的说法,比如大蒜可以解蛇毒和虫毒,能治麻风、哮喘和百日咳,可以预防霍乱和“邪恶之眼”。

但是在大蒜的医药史上,没有什么能比四个小偷的故事更令人大开眼界,起码在普罗旺斯是这样。故事发生在马赛,那是一七二六年,成百上千的居民因感染瘟疫而死。四个小偷(他们就像现在那些追着救护车跑的律师)来到近日有人死亡、现已人去楼空的住宅洗劫财物。他们越来越肆无忌惮,最终被逮到,接受审判。幸运的是,法官大人喜欢追根究底。他问这四人,为什么他们进入那些受污染的房子,却没染上瘟疫。

辩诉交易时,四个小偷为了争取宽大处理,透露了他们的秘密:有一种特效万灵药让他们不致感染瘟疫。在当时的人看来,这个秘方想必就像盘尼西林一样神奇,从那以后,这药方就叫作“四个小偷的醋”,配方包括醋、苦艾、迷迭香、鼠尾草、薄荷,当然还有大蒜。(如今苦艾很难找,用茴香酒代替也差强人意。)难怪马赛人很快就变成最喜欢吃大蒜的法国人,至今,他们仍嗜蒜味。

保健之外,大蒜无疑还有其他不那么引人注目的长处,比如防腐、消毒、抗菌,而且富含维生素B1、维生素C。医学研究显示,食蒜者罹患胃癌的概率较小,中风和患心血管疾病的风险也较一般低,而且血液更加纯净。

唉,可惜,说到这些人的“口气”,就不是这么回事了。从几千年前有人把第一瓣蒜放进嘴里以来,蒜造成的口臭始终是社交上的障碍。法国国王亨利四世每天早上都要吃一瓣蒜,据一位与他同时代的人说,他的口气可以熏昏二十步以外的小公牛。可是这位国王也是出名的花花公子,这让我不由得想,他那些红粉知己肯定知道,要真正有效解决口臭问题,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自己也吃蒜,而且要吃很多。

大蒜蛋黄酱 Aioli

普罗旺斯诗人米斯特拉尔文风抒情,为人却很务实。他赞扬大蒜蛋黄酱有很多好处,其中之一是可以赶苍蝇。我还知道,它偶尔也能赶人,特别是那些敏感的人,他们习惯食用大部分都不含蒜的食物。味觉不够大胆的人不适合吃大蒜蛋黄酱。

在技术层面上,它是蛋黄酱,大胆又有种的蛋黄酱,将它与一般蛋黄酱做比较,就像拿一片加工奶酪和成熟的卡芒贝尔奶酪做比较。至于原因,只要看看这份传统地道的配方,就明白了。八人份的大蒜蛋黄酱,需要十六瓣蒜、三个蛋黄和将近半升最上等的橄榄油。蒜剥皮后,在研钵中捣烂,加蛋黄和少许的盐搅拌,让蛋黄和蒜泥充分混合。接着,开始一滴一滴地加油,边加边搅拌(绝不能停下)。加入一半左右的油后,酱会变成又稠又厚的一团,这时可以将剩余的油慢慢淋入钵中,边淋边搅拌,流量要稳定(而且要不断搅拌)。酱越来越浓稠,几乎变成固体,它的质地就应该像这样。然后淋几滴柠檬汁,配马铃薯、水煮鳕鱼干、甜椒、胡萝卜、甜菜根、全熟的水煮蛋一起吃,或许也可来点普罗旺斯本地产的小灰蜗牛。

你可以想象,吃一盘这样的菜,恐怕会对消化系统造成很大的挑战,不妨按照一位普罗旺斯作家的建议,吃到一半时来份“普罗旺斯窟窿”,也就是一小杯渣酿白兰地。这种酒能在鸡蛋和橄榄油形成的刺激性油膏上钻出一个洞,也就是窟窿,接下来再吃的东西便可畅行无阻地穿过窟窿。

务实的米斯特拉尔想必会认可这个办法,但是我有点纳闷,对大蒜蛋黄酱近来在社交生活上的发展,不知他会作何感想。我尚未有机会亲自尝试,但是觉得这事挺有意思。那是一项社交活动,叫作“大蒜蛋黄酱舞”,人们很难仅把它当作一顿饭,轻易拒绝。

如果太拘泥于字面上的意思,会觉得这是一个危险的组合,怎么可以把轻松忘我的舞蹈和这道油腻且重口味的菜凑到一起,即便坐得端端正正,要想不出差错地好好吃这道菜,都是相当困难的事。不过,这样运动一下,说不定可以代替普罗旺斯窟窿,把吃下的东西往下甩,以便腾出空间容纳下一份食物。天知道,说不定它会取代村庄节庆上必跳的传统斗牛舞呢。

空气 Air

有一次在酒吧,有人跟我说,普罗旺斯的空气是全法国最纯净的,说不定在全世界也是最好的。他个头高大,看起来有点好勇斗狠,我想我最好放聪明点,别跟他争论。说实话,我还挺乐于相信他这番话,之后好几年,我将这个好消息转告亲朋好友。我常说:“你每呼吸一口普罗旺斯的空气,就好像从健康银行里领了十欧元。”直到我开始研究这个主题,才发现真相。

真相是,罗讷河口、沃克吕兹、上普罗旺斯阿尔卑斯和瓦尔这四省,是欧洲空气污染最严重的四个地区之一,另外三个地区是热那亚、巴塞罗那和雅典。罪魁祸首是国道和高速公路上繁忙的交通所制造的废气,还有从马赛一路迤逦到福斯湾的海岸工业区,以及贝赫的炼油厂。

情况有多糟呢?二〇〇三年,八月份之前共有三十六天,空气污染程度超过每立方米二百四十微克的官方上限。由于夏季热浪持续不退,接下来污染还会更严重。我们听说,不仅污染源邻近的地区会遭殃,脏空气还会扩散至方圆九十公里至一百五十公里。我们每个人每天会吸入十三四公斤的空气,看到这样的统计数字,人们难免心里发毛。然而,我每天早上在吕贝隆山区醒来,却很难想象有空气污染,这里的空气看起来清澈洁净,闻起来也很清新,草木欣欣向荣,蝴蝶翩翩飞舞,鸟兽悠然自得,个个看起来健康强壮。会不会是米斯特拉尔风吹走了工业的臭气,保护了我们?我一定要去请教酒吧那个人,他一定知道答案。

阿尔卑斯山和阿尔皮莱山 Alpes et Alpilles

很久以前,取地名有一定的逻辑。这些地名以或多或少的准确度或乐观精神,暗示了你或许指望在某地看到的自然或历史特征。比如,索格河环岛小镇就被索格河环绕;水泉佩尔纳勒镇有三十六座喷泉;古罗马人两千多年前在韦松建城,因此这里叫作韦松-拉-罗迈讷[1]。上述地名都取得合情合理。

然而,还有些地名似乎产生了过多含义,这里就有个非常好的普罗旺斯例子。沃克吕兹东边的省名多年来都叫下阿尔卑斯,这地名反映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它北边紧邻更加高耸的山脉,叫上阿尔卑斯山,单这山名便已正式确认其山势之高。这显然令下阿尔卑斯省怨恨不已,当地的尊严受到伤害,有些较敏感的居民可能渐渐对高山产生妒意。不论原因何在,总之在一九七〇年,省名被改成上普罗旺斯阿尔卑斯,新名有个大优点,不必把话挑明,便可暗示高人一等的气势。

在地表上隆起的一块地面到底得多高,才算得上高山?查词典没有用,上面对高山的定义是“很高的山”,却没告诉我们究竟多高。当然,这定义可以任人诠释,因此对那些负责替突出地表自然现象命名的人来说,这可是件大有帮助的事。我们可以想象,几百年前有这样一个人,凝视着那条自芳特维耶一路向东延伸到圣雷米的被太阳晒得发白、嶙峋陡峭的石灰岩山脉,一边搔着头皮。他的难题在于,这些峭壁当然比一般的丘陵更高、更奇丽,可是又不够高,才二百七十米到三百七十米,称不上是山脉,遑论高山。他坐下来,仔细思量。

天知道是什么启发了他的灵感,可能是令人眼花缭乱的石灰岩,让他联想起瑞士阿尔卑斯山白雪皑皑的山峰。对了,就是这样,没错,事实上他眼前正是微型的阿尔卑斯山脉。幸好他搜索枯肠取名时,刻意不理会法国人习惯在词后加上ette的做法,“阿尔卑蒂”听来多少有点像指一群女登山客。他决定了,就取名为阿尔皮莱山。

这片山区景色迷人,风光如画,虽然山脊的轮廓犬齿交错,但山小得几乎算得上亲切怡人。白色的奇岩、苍翠的密林、深蓝的天空、明晃晃的阳光,都令人仿佛走进另一个世界,和数公里之外、凡高笔下那有着向日葵与田野的柔美乡村风景迥然不同。

如果你脚力不错,探索阿尔皮莱山最棒的方式,就是把汽车抛到一边,租辆自行车。当你在圣雷米和芳特维耶之间弯弯曲曲的D5公路上上坡下坡时,你会闻到这片美景的味道,有百里香、迷迭香和热石头的香味。这样度过一个早晨,准保你午餐时胃口大开。

杏仁 Amandes, Les

从商业角度看,杏仁可谓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坚果,单是加州每年产量便有二十五万吨,普罗旺斯在国际排行榜上差不多垫底,年产量在五百吨到三千五百吨不等,数量多少取决于你所选统计数据的来源。不过,我敢说有件事会得到普罗旺斯人的一致同意,在此谨引用贝济耶区域生态协会提供的官方数据:“经过多年,事实逐渐明朗,美国杏仁和法国杏仁味道不同,美国的远不及法国的美味,产地又很遥远。”事实就是这样,我们的杏仁不但较好,相比外国坚果还有地利之便。

古希腊人在两千多年前将杏仁引进欧洲(杏仁旧名为希腊坚果),但法国人直到十六世纪才认真开始栽植。然而即便在四百年后,本土产量仍然只有消费量的一成,法国人吃起这种做法数不清的坚果,简直是狼吞虎咽。

首先,有那种简单拌了盐的杏仁给你下开胃酒。将杏仁稍微煎香,可替你的煎鳟鱼、鸡肉、库斯库斯,甚至你的奶酪花椰菜,增添香脆的口感。接下来是嗜甜者的天下,我们可在各色蛋糕和饼干中发现杏仁,还会发现有的杏仁包在脆糖衣里,有的外面包裹了一层巧克力,有的磨碎了加到蛋白杏仁膏和牛轧糖里,还有的掺进冰激凌中,或变成艾克斯的可口特产小杏仁蛋糕。你还可以啜饮一种由杏仁蒸馏而成的甜酒,叫杏仁酒。

杏仁还有益健康,有助于降低不良胆固醇,疏通血管。运气好的话,某个二月天,你会在普罗旺斯看到整片的杏林,粉白色的杏花在阴沉的灰绿色山丘衬托下,显得格外明亮,预先报知春来的消息。

注意:有种杏仁可不怎么美味可口,那就是苦杏仁,含有氢氰酸,最好别吃。你只要吃上十颗,就会觉得身体很不舒服,超过二十颗,可能会致命,而还有什么死法比吃坚果而死更难堪的?幸好,苦杏仁难吃透顶。

朋友们 Amis, Les

住在普罗旺斯让我深信一件事,那就是“人气”和“天气”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一个人的社交吸引力往往会随着气温的升高而节节上扬,要不了多久,对别人而言,你就不再只是个点头之交,甚至不只是朋友,你会变成他们的目的地。

约莫二月中旬后,当白色的杏花疏疏落落绽放,装点乡间大地,当和风偶尔吹来一丝怡人的暖意时,冰冷的北方开始有人打电话来了。来电者问候你身体好不好,埋怨没完没了的冬季简直要人命,不经意地问起普罗旺斯天气如何。这些都是最早的征兆,预示着某种强烈的迁移渴望。不过,这个时候,来电者尚未透露想在什么时候迁移、迁移到哪里,耐心点,他们迟早会说出口的。

过了一段时间,电话照样来,只是问题不一样了:天气何时会温暖到可以游泳?六月份的人潮会不会很拥挤?从加来开车到艾克斯要多久?然后,逐步逼近来电的真正目的,你今年夏天有什么计划?

这个表面上无伤大雅的问题足以令你身陷进退两难的困境。你要是回答说要去西伯利亚捕蝴蝶,来电者会表示,你出门在外时,他可以来普罗旺斯替你看家;如果你说打算在家消暑,那更好,来电者会表示,他可以来普罗旺斯,让你照料他。

我花了好几年,才让自己承认,要不是每年都有人来访,我会怅然若失。倘若家中无访客留宿,我就会无所事事,在泳池边躺着,在花园里做点琐碎杂事,在露台上静静吃顿长长的午餐,还有睡午觉。那是多么无聊的夏天啊!

大蒜鳀鱼糊 Anchoiade

这是一种味道很重很腥却十分可口的鱼糊,材料有捣碎的鳀鱼、大蒜和橄榄油。(就我所知,并没有精确的固定做法,完全视你能接受多少蒜味而定。)把它抹在烤面包片上,便成了少数味道强烈的开胃点心,足可匹配餐前茴香酒。如果调成酱料,拿来蘸生蔬菜,应该也同样好吃。

注意:不管买的是罐装的鳀鱼,还是桶装散售的鳀鱼,你可能都会觉得太咸,可以先用稀释的牛奶浸泡十分钟,再拿来做菜。

驴 Âne

我很无知,一直以为所有的驴都生来平等:皮毛灰暗,是个头较小且性情较顽固的马。直到我的邻居买了塞莱斯特,我才开始学习有关驴的知识。

截至目前,我获知,从贝里大黑驴到普瓦图驴,法国的驴至少有十种,每一种都各有其特征,我猜应该也各有不同的个性。可爱的塞莱斯特是普罗旺斯驴,有着普罗旺斯驴的典型特征:个头比大部分亲戚小(脚却大一点点);灰色皮毛深浅不一,非常好看;双眼有白眼圈,颇具特色;自肩部至脊椎有个明显的深褐色十字,即圣安德烈十字纹;有人给它一根胡萝卜时,它会露出最迷人的微笑。

普罗旺斯驴可能是法国最著名的驴品种,这主要是因为它们曾在吉奥诺、马塞尔·帕尼奥尔和都德的著作中出现过。尽管如此,国家种驴场直到一九九五年才正式认可该品种。

如今,这个品种有自己的种驴书,上面详细说明一头驴必须具备哪些生理特征,才称得上正宗的普罗旺斯驴。不能太高或太矮,十字纹须明显,耳朵要符合特定的长度和颜色,巨细靡遗,连脚的大小也有规定,却遗漏了一个重点:并未提到驴叫声。专家告诉我,这种驴的叫声跟其他品种的不同,绝非一般的嘻含、嘻含,而是带有普罗旺斯腔的嘻吭、嘻吭。

英国佬 Angles, Les

十九世纪,当头一批人数多到能引起注意的英国人来普罗旺斯时,普罗旺斯语中并没有“游客”这个词。所以人们不管来者的国籍,一律称之为“英国佬”。一定程度上,直到现在还是这样。美国人也好,荷兰人、德国人也好,反正只要是脸晒得红红的外国人,便有被当成英国人之虞。

我本人就是英国人,不难理解我的同胞何以受普罗旺斯吸引。我们在一个又小又湿的岛屿上长大,头顶常常乌云笼罩,地中海的湛蓝晴空、漫长且一切尽在预料的夏季、不必穿袜打伞的日子,一对比便展现无穷的魅力。我们当中有很多人抵挡不了这种魅力,于是,一个个来到普罗旺斯。我有位法国朋友形容说,来者人数之多,简直有“工业量产”之势。我发觉有件事很有意思,那就是,这些英国难民可粗略分作三类。

第一类(我希望也是人数最多的一类)是那些乐于融入周围环境的人。他们初来乍到时往往只能疙疙瘩瘩讲上寥寥几句学生时代学的法语,可是他们努力练习。他们尽其所能适应普罗旺斯的节奏,听从本地人的忠告,小心翼翼地和邻居往来,并且观察本地的风俗习惯,从见面时的吻颊礼、两个小时的午餐到弹性很大的守时习惯。总体而言,这批人往往会留下来。

第二类人根本就不应该离开英国。他们身在普罗旺斯,可从其他任何角度看,都还住在盎格鲁-撒克逊的蚕茧中。他们只和其他英国人交际往来,他们的新闻来源仅限于BBC和英文报纸。他们常回英国,每次必洗劫超市货架,带回英国奶酪、英国香肠、英国培根,当然还有罐头茄汁豆子。炎热的天气令他们浑身不舒服。他们对普罗旺斯性格怀有戒心,总觉得有点邪里邪气。他们迟早会搬到气氛较熟悉也较讨喜的多尔多尼,那里有丰沛的雨水、为数颇众的英侨小区、一份英文报纸和一支板球队。

第三类,也是人数最少的这一类人,与以上两类人恰恰相反,他们决心抹杀其英国根源,可能的话,最好变得比法国人还像法国人。虽然他们还不至于成天戴着贝雷帽,但是随身必备高卢乡村生活种种配件,比如《普罗旺斯报》这份地方报,一把欧皮耐尔木柄折刀(他们吃饭时会以夸张的手势亮出刀子,用来切割食物)、法国香烟(最好是用玉米纸卷起来的黑烟草)、形形色色乐透彩票、短筒帆布靴,找得到的话,再搞辆旧款的雪铁龙2CV,车身是高卢牌香烟旧包装的那种蓝色。这样装备齐全,他们便可以扮演自选的坏脾气乡巴佬角色,坐在咖啡馆外的专用桌旁,凶巴巴瞪着陌生人看。

我以前对自己的国籍有点神经过敏,总觉得自己永远是个可能不受欢迎的游客。后来有一天,有位邻居在跟我小酌一杯时,让我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你是英国人,”他说,“这当然是件倒霉事,不过你要知道,比起巴黎佬,我们大部分人还比较喜欢英国人。”

从那以后,我心里好过多了。

古董与古董商 Antiquités et Antiquaires

这股热情和痴狂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我们一心一意想把人家阁楼里的遗物据为己有,迷恋十八世纪的夜壶、镜面模糊且满是裂痕的镜子、法国大革命前脏兮兮的挂毯?我们设备齐全的家里真的需要用大象下半截后腿打造的伞架、虫蛀的雕饰衣柜或为小矮人设计的睡椅吗?当然不需要,可我们有成千上万的人,不,应该是几十万上百万的人,却花几个钟头,有时是整个周末,在灰尘弥漫的展示间和凌乱的仓库里翻翻拣拣。这项消遣如此风行,以至于英语中居然衍生出一个拗口的说法:“我们寻古去。”历史在普罗旺斯留下数不清的零星物品,对淘古董的人来说,这里可是一片沃土。你在这里会看到旧货商以及他们更高级的同行——古董商,要不躲在小村子里窥伺,要不藏身在乡舍或改装过的农庄屋墙后。比如,在艾克斯城外的七号国道上,就有一小片古董商、旧货商的聚居地。他们在这条路上的邻居看起来像是拆除古堡的专家,壁炉、楼梯、拱门、山形墙、雕像、铁门、石板、露台等,统统堆作一堆,像清仓大甩卖的物品。在阿普特和卡瓦永城外,也有类似的店铺,专卖古老的琐碎家居用品。

027-1

可是对于真正对古玩珍品上瘾的人来说,在普罗旺斯寻宝就得去索格河环岛小镇,一个拥有一万七千人的小镇,位于卡瓦永和卡庞特拉之间。每逢周末,这儿的人口便暴增,从巴黎、欧洲其他地区、纽约和洛杉矶来的古董商,和本地人与度假客一起,四处搜寻打探那些最难找的宝物,也就是划算又便宜的东西,有许多常驻的商家乐于帮忙。

数年前,如今叫“古董村”的一幢楼房,被改装成类似古董大卖场的地方。上下两层楼共有六十多个摊位,销售各式各样诱人的货物——枝形吊灯、铜浴盆、单人沙发、方尖石塔、半身像、祖先肖像、肉案、闺房凳、餐具、十九世纪的鹦鹉笼、绘有错视技法图案的五斗柜、按米计价的皮面精装书、古董钟、小玩意儿、勋章,形形色色,无奇不有,而且看起来现在派不上任何用场。换句话说,每样货物都是为狂热的一家之主准备的。

倘若逛完所有的摊位,却未看到你的梦想便桶,别放弃。在四人质大道上有一排商铺,桌、椅、沙发、绘画和橱柜(镶不镶金箔都有)应有尽有。古董商有个作风颇令人气结,这些雅致的货品从不标价,你得自己问,而我相信,对方要价多少,会视顾客的外表和国籍而定。这么说吧,珠光宝气的美国女人是一个价,穿着邋遢灯芯绒裤子的法国男人则是另一个价。一般而言,最好别让自己显得很富有,同时请把支票簿留在家里,古董商喜欢现金。

药师蔷薇 Apothicaires, Rose des

难得有种蔷薇能拥有这么多的名字,比如其拉丁学名Rosa gallica‘Officinalis’、兰开斯特红蔷薇、Roso-ebriago、普罗万斯蔷薇(虽然发音类似,但和普罗旺斯毫无关系)或直接叫“药师蔷薇”。随便你怎么叫。不过有件事毫无疑问,那就是,这是一种古老的蔷薇,传说香槟伯爵蒂博四世在公元一二四二年,自中东将此花引入法国。

药剂师发现,这种蔷薇不但很美,而且有“药效”,拿来腌成蜜饯或制成糖浆,可以缓解消化不良;做成化妆水,能够清洁净化皮肤;混以麦芽糖,则可舒缓喉咙痛。而在普罗旺斯,据说此花有神奇力量,这事跟神话以及剪指甲有关。

“在普罗旺斯各地多少都有一种传统,头一次替幼儿剪指甲时,得站在蔷薇花丛下,这样,孩子便会一生正直,同时拥有一副好嗓子。”这段乐观的文字出现在布吕尼农庄魔法花园一面美观的告示牌上,牌子旁边是一片药师蔷薇花圃,那农庄就坐落在艾加里村外。

这个叫“炼金士花园”的庭园其实包括好几个植物园,面积最大的三个园区像巨大的正方形,分别为黑、白、红三色。漫步其间,你会觉得自己正穿越一系列画作,只是作画的材料不是颜料和油彩,而是花卉草木,创造出来的作品真是无与伦比,园中还屹立着一幢同样无与伦比的房子。建于一五七二年的布吕尼农庄是普罗旺斯文艺复兴风格的绝佳范例,具有此风格建筑的所有特色,比如铅格窗、圆塔、装饰圆顶、壁柱、壁龛、柱顶楣构,在在令当今的建筑师大发怀旧之情、赞叹不已。

房子里的永久居民也很古怪,有一条美人鱼、一头塔哈斯克龙(普罗旺斯人最喜爱的吃人怪兽)、四位基督福音传道士和两尊头像,一尊代表愤怒,另一尊代表贪吃。凡此种种加上美轮美奂的庭园,在一个这么迷人的地方消磨一个下午,真是太美妙了。

阿普它尤利 Apta Julia

从前称为阿普它尤利的地方(以古罗马恺撒大帝之名命名),如今就直截了当叫阿普特。本城自称是“糖霜水果的世界首都”,不过这里更有名的是每周六上午热闹的市集。这个市集一年到头生意兴隆,七月和八月更是人山人海,你要是能免遭沉重购物篮蹭伤皮肤,就很走运了。冬天时,市集较小,也较宁静,而且在法兰西咖啡馆或格里格瓦咖啡馆外,通常会有一两个松露贩子,观光客看到有人把头埋进蓝色塑料袋往往很惊讶,其实他们是在闻松露的气味,先闻再买。

阿普特市中心有两个地方不宜错过。在十二世纪晚期的圣安妮天主教堂,能看到十四世纪的彩绘玻璃、施洗者约翰的画像,还有各种圣物箱,其中一个装着“圣安妮的裹尸布”,其实是一幅阿拉伯布幔,是第一次十字军东征带回的纪念品。

两分钟路程外的塞蒂广场上,有一家普罗旺斯数一数二的葡萄酒专卖店。我在那儿度过许多快乐的时光。这家塞蒂酒窖的店主里奥尔夫妇专卖法国南部出产的酒,他们的窖藏令人叹为观止,有罗讷河谷、吕贝隆地区的酒,也有一些朗格多克的珍酿好酒,还有各种渣酿酒,口味之醇,会令你对水果酿的酒重拾信心。

在手工作坊式的小店里,比如圣丹尼斯蜜饯行和马塞尔·理查蜜饯行,还能找到另一种形态的水果,各种水果一律按古法用糖腌制,也就是说,纯手工制作。先去除水果中的水分,然后用糖浆浸泡腌制水果。爱吃甜食的人对其当然有上瘾的危险,那些嗜糖如命者更加挡不住它的吸引力。

031-1

巴洛克法国百合 Artichauts àla Barigoule

只有在最古老的烹饪书中,才能找到记载这道菜的主角的相关文字,也就是最早的巴洛克菇。这是一种羊肚菌属的菇类,美味非凡,是好几种菜色的基本材料,而这些菜色当然就被冠上“巴洛克”之名。这些菜肴源自阿尔皮莱山区,后来传到普罗旺斯各地,再随着普罗旺斯大厨的脚步,流传至更远的地方。本人就曾在离阿尔皮莱山十万八千里的纽约和旧金山,看到不同做法的巴洛克菜肴出现在菜单上。可惜,尽管这种菜色日渐风行,巴洛克菇却已绝迹好几百年,唯有其名留存后世。

尽管如此,经由现代做法烹饪,法国百合已经不仅限于蘸油醋汁这一种吃法,其他吃法有意思多了。巴洛克法国百合要烹调得可口,一定要挑选鲜嫩的小法国百合(一人份四颗),这不难。给法国百合准备垫底的东西时,困难就来了,有关这部分工作,即便是宝贵的《法国烹饪遗产大全》也不愿给出确切的建议。首先,备好切碎的洋葱、胡萝卜、红葱头,以及橄榄油和白葡萄酒。还需要什么呢?蘑菇、培根丁、大蒜、火腿、面包屑、柠檬、欧芹、细香葱、牛油,林林总总分别出现在不同的食谱中。可是,这些是拿来垫底,还是当法国百合的馅料呢?

有时,想要解决这类重要而复杂的问题,只能请教美食警察,即法定产区守护人。我想这件事大概可以交给他们,他们可以开会密商,一旁最好还有一位普罗旺斯大厨指挥大局,决定巴洛克菜色的法定食谱。然后,在法国总统府举行法国百合晚宴,向世人介绍法定做法的巴洛克法国百合。

秋天 Automne

枪声在山间响起,狩猎季节来了;葡萄园里的青绿色变成赤褐色与金黄色,餐桌上的葡萄酒的颜色由粉红变深红;青蛙终于静了下来,塘底不见鱼的踪迹;焖肉回到烤炉里,厨房里生起了火;最后一次游泳,池水冰凉刺骨;斑纹鹧鸪呼的一声从小麦的残梗上飞起;葡萄总算都采收完了,酒农松了口气;村落一扫夏日的倦怠,每周一次的市集上,村民的身影多过异乡的脸孔;几只顽强的蝴蝶看来不为季节变化所动,飞行的距离却越来越短;蛇都不见了。


[1]罗迈讷(Romaine)在法语中意为“罗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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