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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退休的时候,华西人能叫我一声“老书记”

四十年四十人 作者:韩庆祥 主编


希望退休的时候,华西人能叫我一声“老书记”

吴协恩

◎1964年出生,江苏江阴人。现任华西村党委书记、村民委员会主任,江苏华西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1982年参军入伍,1985年入党,1986年退伍回村,先后从事企业管理、“华西村”品牌运营等工作。1995年赴黑龙江肇东扶贫,主持建设“省外华西村”。2002年11月,担任华西集团总经理。2003年7月,以全票当选华西村党委书记、华西集团董事长兼总经理。2012年,当选中共十八大代表,2017年,当选中共十九大代表,受到习近平等多位中央领导同志的亲切接见。现为中共江苏省委委员、江苏省人大常委会委员、中共江阴市委委员,兼任中国村社发展促进会会长、全国“村长”论坛执委会主任等职。

我出生于1964年4月,从2003年当选村书记,连头带尾至今已是第十六个年头。

我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上面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父亲吴仁宝给我们四兄弟起名——协东、协德、协平、协恩,分别纪念中国的四位伟人——毛泽东、朱德、邓小平、周恩来。

我还记得,1975年的夏天,村民孙良庆12岁的独生子下河游泳不幸溺亡,全村人都陪着孙家流泪。我父亲上门劝慰,可在农村,独生子没了就意味着天塌了。孙家人的悲痛怎么也止不住,我父亲也劝不住,当即做了个决定,他对孙良庆夫妇说:“人死不能复生,别哭啦,我有四个儿子,送一个给你们,为你们养老送终。”

几天后,我就被父亲送到了孙家。孙家欢喜不尽,给我吃红蛋,塞到嘴里我吐掉;给我压岁钱,塞进口袋,我掏出扔地上。那年我11岁,从小受妈妈溺爱,淘气任性。可胳膊扭不过大腿,我拗不过父亲的决定,过继给了孙家,从此两边住。

1981年,养父孙良庆因病去世,养母吴士娥改了主意,不要我当儿子了,希望我当上门女婿,真正成为一家人。

对于这个想法,我开始并不愿意。但父亲告诉我:“阿四,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以后你会明白的!”

直到参军到了部队,我才逐渐理解了父亲。他的心胸不是一般的宽广,他早已把华西村的村民都当作了自己的家人。把儿子送给孙家,是父亲当年能给出的最大帮助。

80年代,苏南乡镇企业遍地开花,欣欣向荣。父亲紧紧抓住这个机遇,华西村才逐渐富裕起来。我在部队也知晓家乡的巨大变化。我对改革开放充满期待和信心,想尽快返乡大展身手。当时我一心想要为华西村挣足5000万元,为父亲减轻负担。

初闯商海

1986年,我退伍回到华西村。第一份工作是在机修厂当供销员,整日奔波在外,为华西村办企业推销产品。

那一年,华西村办起了铝制品厂,需要在太原重型机械厂订购一台矫直机。刚好那年“太重”承接的国家重点项目多,时间紧,任务重,华西订购的设备一直安排不上。为完成任务,我在太原一待就是两年,天天泡在车间里,陪着工人加班。后来,“太重”的工人们都成了我的好兄弟。

我就是这样开始搞经济的,但那时还是村里叫我干啥就干啥。

80年代中期,华西村飞速发展。依托和上海“横向联营”的政策,每到礼拜天我就把上海的工程师请到华西来,把上海的技术移植到华西的乡镇企业。最多的时候能来100多人。这些“礼拜天工程师”不仅为华西创造了财富,更重要的是提高了华西年轻人的综合素质,打下了华西今后工业大发展的基础。

当时,苏南很多乡镇企业都是贴牌生产,贴上海的商标,产品卖到全国。我由此想到了品牌的重要性,它蕴藏着无形的资产价值。90年代初的华西村,已经是全国人民心中的一个响亮品牌,可华西这个品牌在市场上到底值多少钱呢?

1992、1993年,我经常出去看市场、找市场。当时青岛海尔的品牌战略对我的触动最大。我逐渐明白,无形资产必须经过转化,使其实体化、资本化、产业化,才能由“无形”变“有形”,产生实际效益。

从1993年起,我找到已经亏损两个多亿的淮阴卷烟厂合作,允许对方使用华西的品牌,但华西不投钱,还要收取一定的品牌使用费。双方一拍即合,第一年的效益就超过千万。随后,我们又与五粮液酒厂合作,联合推出“华西牌”酒。

到了1994年,“华西村”系列产品陆续面世,效益非常好,我逐步实现了赚5000万元的目标,我在部队立下的要为家乡出一份力的理想终于实现了。

主动扶贫

90年代的华西村,在老书记吴仁宝的带领下,全村集体经济红红火火,村民们住进别墅,开起汽车。富裕了的华西人并没有忘记还在贫困线下挣扎的农民弟兄们。

1995年,老书记决定在宁夏、黑龙江两地建立“省外华西村”,帮助当地农民脱贫致富。会上,老书记让大家自己报名。我赶紧站起来第一个报了名,我想,做儿子的这时就应该带头支持父亲的工作。

后来才知道,我们去的是祖国北端的黑龙江省绥化地区(今绥化市)肇东市的五站镇南小山屯村。那个村,不仅小,而且穷,只有58户人家,258口人,来自全国9省18个县,大多是各个年代闯关东落户到此的。全村共有800亩耕地,产量低,人均年收入不足千元。

刚去的时候,村里百姓睡火炕,我们只能睡地铺,铺下垫些稻草,吃的是生菜蘸酱。村里没有多余的钱、粮,连种子、农药都要去赊来。我自己也是农民,对他们充满了感情。经过一番考察,我决定首先帮助他们开垦土地。村里有一大片盐碱地,我带领当地村民发扬华西“造田”精神,挖沟引水治碱,用两年时间平整出了3500亩良田,筑就了10多公里引水沟,在改良过的土地上种植水稻。同时,带领村民们养鸡养鸭发展养殖业,盘活了一个濒临倒闭的电缆厂……几年下来,这个全县“最穷村”变成“富裕村”。当地村民人均年收入由原先的不足1000元增加到4500元。

挑起重担

进入新世纪,父亲已经70多岁了,他开始考虑交班的问题。2002年,他找我谈了一次话,希望我接班。

我一听就急了,抗拒心理非常重,不想干,真不想干!我觉得当书记的压力特别大。我就嚷嚷,我不合适,我不要干,村里有的是比我干得好的人,真要我当,我明天就离开华西!老书记说,好了好了,不跟你谈了。

后来,村党委班子开会,老书记一落座,就让大家谈谁适合当华西集团董事长。我一听,就觉得不对了,我抢着第一个发言,推荐了一位同志。谁知其他人一致推荐我,我猜老书记私下里跟哥哥们、村里的老人们都沟通过了,就我一人蒙在鼓里。

虽然是被“逼上梁山”,但作为华西人,要有大局观念,到了这个份上,刀山火海也要上了。令我开心的是,这十几年来,家里人、村民、社会各界都很支持我,我感到很幸福。

2003年7月5日,华西村党代会投票选举村党委书记。我全票当选,自己也投了自己一票。

那一年,我年龄39岁,党龄18年。

为什么要投自己?谁叫我是吴仁宝的儿子呢?父亲对我的器重,也是党委和民众对我的器重,我不能辜负父亲,更不能辜负组织和华西村民。所以,我投了自己一票。我一定勉力而为。

担任村党委书记第一天,我就当众宣誓:“我们新一届党委要按照‘美丽的华西村,幸福的华西人’的标准,为共同建设一个更加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村’而努力奋斗!”

随后,我花了半年时间,带着班子成员北上东北,南下深圳,考察学习,调查研究。只有对瞬息万变的商海风涛有清醒务实的研判,才能找到最切合实际、最正确的发展方向。归来后,我们决心推动华西产业战略转型升级。

转型升级

转型不是我的独创,老书记从创业伊始就一直在转,从农业到工业,再到三产服务业,转型始终没有停滞过。新世纪开始,人工和土地资源日趋紧张,社会对环境保护的重视,决定了我们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经营企业。我们从实际出发,果断决策:开拓发展金融等服务业,实现华西转型升级。

与老书记不同,我对投资工厂不是特别感兴趣。老一辈喜欢“看得见、摸得着”。做了一辈子实业的老书记,摸到机器他就踏实、高兴;而我喜欢做资本运营,对资本市场、智力劳动很感兴趣。我比较“懒”,喜欢以最小的代价、最省事的办法在最短的时间内获取最大的利润。

我认为,专业的事就要让专业人士去做,有风险,但风险肯定比自己做要小。如果没有合适的人才,宁可不做也要等。为了发展金融业,我看好一位在国有银行工作的朋友,但这位朋友当时做得风生水起。我耐心等待,一等就是三年。

起初,老书记不同意我搞金融。我就学老书记搞“地下工厂”的方法,悄悄地开起了“地下公司”,成立了一家只有十几人的投资担保公司。到2006年年终盘点时,这家公司实现利润3000万元,老书记发现财务报表中多了这部分盈利,才放心让我们去干。

从2005年起,华西村先后成立了两家投资担保公司和一家典当公司。2009年又成立了集团财务公司和咨询公司。

我们的原则,能拿到牌照的,我们就自己做;拿不到的,我们可以参股做。2015年,一个260多人的金融团队,就创造了超过10个亿的净利润。

在开拓新领域的同时,华西关掉了染料化工厂、带钢厂等9家能耗高、效率低的企业。这些企业虽然还能赚钱,但还是要关掉。由此,在村民当中也产生了一些议论。但我不争论,而是加快对传统企业的技改升级。从2013年到现在,用于冶金、化纤、棉纺以及海运、海工等企业的技改资金,累计已达17.9亿元,实现环保能耗指标全部优于国家相关标准。

据美国《财富》杂志报道,一般的跨国公司平均寿命只有10~12岁,像柯达、诺基亚、摩托罗拉等家喻户晓的跨国公司,如今不是倒闭了就是被收购了。美国的雷曼兄弟、安然公司,也是一夜之间就没了。它们这么大的公司,华西跟它们比才多大?所以,我们做企业一定要时刻保持“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心态。华西开始实行集团多元化、下属企业专业化的发展战略:2003年投资仓储物流,2005年进军金融领域,2008年投资海运海工,2011年涉足矿产资源,2012年做农产品批发。特别是党的十八大以后,借着“一带一路”机遇,华西放眼世界,确立了“走出去”的投资方向。

“走出去”不是简单在国外开个厂,关键是要有全球化思维。比如海洋勘探开发需求出现上升势头,华西海洋工程业务就拓展到马来西亚、中东;黄金、天然气、石油投资成本上涨,华西就另辟蹊径到莫桑比克开采石材,现在那里已有220平方公里矿山,开采出来的黑花岗岩在日本是抢手货。

我感到,发展的能力是在潜移默化中培养出来的,所以要善于思考,有些点子今天看可能脱离实际,明天说不定就能做了。老书记就是个不断创新的人,他总能比别人快一步,除了天赋之外,就是学习,他每天必看新闻,我现在也在这么做。长期积累,保持敏锐性,就能够对国家的政策有一定的预期,就比别人快了一拍。

传承精神

父亲在弥留之际,始终在说要贯彻好“两会”精神,落实好十八大精神,要“小华西”帮“大华西”建设好。家里的事,他一句也没交代。父亲走得很安详……

呼吸停止不等于生命终止,高尚精神的延续才是最重要的。老书记用毕生奋斗锻造出的“吴仁宝精神”永远不会结束,为党、为国、为人民的奉献精神永远不会结束,对亲、对友、对自己的严格要求也永远不会结束。这种精神和要求已经像血液一样,流淌在和我一样的每一个华西人的血脉里。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在我退休时,华西人能叫我一声“老书记”。

从2013年起,我每月只拿3500元的基本工资,还把这些年上级批给我的1亿多元奖金全部留给集体。我虽然可以理直气壮地接受上级的巨额奖励,可我思来想去,权衡利弊,还是把它都留给了集体。

我是华西村的“一把手”,又是老书记的儿子。老书记在时,我是大树底下好乘凉;老书记不在了,我只能给他老人家增光而不能抹黑。我的一举一动,全村人都在看着。我们常对群众讲:号召群众做的,干部首先做;不让群众做的,干部首先不要做。我不拿这个钱,就是用行动践行这一理念,也只有这样,我才能对群众说,富脑袋比富口袋更重要。

多少事例告诉我们,干部出问题,很多都是从家属身上引起的。几十年来,我母亲有一个“两问两不问”原则:只过问老书记穿暖了没有,吃饱了没有,不问政务,不问村务。无论是谁托人、托情办事情,她总说“我管不着,有事找老书记当面说”。我母亲的这一做法,已成为我们家的家训在传承。

我也让我爱人向我母亲学习。其实,我挺感谢我爱人,这几十年来,她真的没对我开过口。若开了口,我虽然不会去办,但我会很纠结,很为难。我早就约法三章,工作在办公室谈,厂长、经理,包括村里人从不到我家里来。

我们家还有一个氛围,就是敬老。我们婚后,岳母一直跟我们住。岳母还有个弟弟住隔壁村,小时候得过病,是五保户。我也把他接过来跟我们一起过。平时在家我最喜欢和岳母说话,每年也尽量让妻子带岳母出去走走。

敬老的氛围不仅存在于吴家,整个华西村都是如此。华西村的“敬老奖”远近闻名。但凡有80、90、100岁的老人,村里都要给他的直系亲属颁奖,鼓励人人敬老爱老。此奖由老书记设立。

2010年2月,我在村民大会上给百岁老人李满金全家颁敬老奖。年满100岁的李满金老人,有儿女辈、孙子辈、曾孙辈、玄孙辈共五代37人,共领奖金37万元,每人1万元。

家风好,就能家道兴盛,和顺美满。家风连着村风,身为村书记,家风好了,就会带好村风;村风好了,民风就好了;一个个家庭好了,一个村子也好了;全国的村子都好了,那我们国家也就好了。

我们用好家风带动好村风、好民风,还创造性地建立党员联户“1+10”制度。由1名骨干党员联系10户左右村民,全村共有95名党员组长为970户村民家庭服务,每周入户,每月集中传达、学习从中央到地方各级组织的相关精神,并以“拉拉家常、谈谈家事”的方式,倾听、讨论村民诉求,从而拉近干群距离,促进邻里和睦。这样一来,一个个党员联户小组把所有的华西人联结起来,大家手牵手,组成一个大家庭,彼此间的联系就更紧密了。

百年梦想

在老书记口中,改革开放前的华西村历史浓缩成了三个字——“穷够了”,他说:“我是穷过来的,看到有人穷我就心疼,最大的心愿就是让穷人过好日子。”

个人富了不算富,集体富了才算富;一村富了不算富,全国富了才算富。

为了带动周边经济相对落后的村共同富裕,老书记建议建立大华西村,这一想法不但得到了上级政府的赞赏和支持,更得到周边村干部群众的热烈拥护。

老书记将此事交给我主持,华西村先后六次通过实施“一分五统”(村企分开;经济统一管理,干部统一使用,劳动力在同等条件下统一安排就业,福利统一发放,村建统一规划)的新机制,使原先只有0.96平方公里、千余人的华西村,成为一个占地35平方公里、人口3.5万的“大华西”。

为了使周边村老百姓过上更好的日子,小华西每年要拿出大约9600万元,为周边村农民发放粮食补贴、福利、养老金、老房拆迁补贴等。同时,还接纳安排4000多个村民到华西集团工作,间接带动的就业人数有上万人。到2016年底,周边村人均年收入已由原来的7000多元提高到了3万多元,实现了“基本生活包,老残有依靠,优教不忘小,生活环境好,三守促勤劳,小康步步高”的幸福生活。

如今走进大华西,老书记的规划蓝图已成现实:山北是“粮仓”,麦苗青青稻花黄;山南是“钱庄”,间间工厂运输忙;中间是“天堂”,别墅成片树成行。

为了把华西共同富裕的疆域延展得更远、更广,让全国贫困地区的干部群众共享华西发展成果,我们提出并采用了“精准扶贫、产业扶贫、智力扶贫”的新思路与新办法。

有时,我们到一些贫困地区去实施帮扶,当地领导和我说的大都是“作为贫困县,国家财政每年拨给我们多少款项”,但他们没讲,或者没有更多地讲“我们这个县的优势在哪儿”“我们如何发挥这种优势,让老百姓走向共同富裕”。老是等着国家输血,缺乏自我发展的内在动力。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们把培训当作帮扶的主要模式之一,培训来自全国贫困地区的村干部,他们将是贫困村脱贫致富的“带头人”。

借助国家“一带一路”倡议,华西已经与新疆达西村、西藏曲水村、宁夏华西村、陕西梁家河村等结成对子村。在山东、江西、陕西、云南等省的经济欠发达地区,华西也已与它们签订合作协议,稳步推进项目开发。

华西人不仅要建设好华西,更要为全国做出贡献。华西的目标是通过各种形式的帮扶,到2020年让更多的人受益,为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尽一份自己的责任。

共同富裕这条道路,我们华西永远不会改变。虽然方式、方法可能变化,但根基、底线永远不会改变!

20世纪60年代华西村小五金厂

20世纪70年代华西村住房

华西全景

华西幸福园

华西文体活动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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