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立夏前夕,麦子拔穗时节,春天不再空虚和浮躁,象一个丰腴的少妇,成熟了。
吃过早饭,日头有一竿子高的时候,赵子开便收拾停当,套好马车,拉上师傅上了路。王素云也忙前忙后,跟脚送到大门口,一直看着马车消失在艳丽的霞光里,她仍站在那里翘首远望。
王家坪离县城一百余里山路。赵子开第一次出远门到县城去,心情特别兴奋,脸上也挂着情趣。他赶着马车,在蜿蜒崎岖的山路上七扭八拐,左右摇晃,上下颠簸,一路上没少听师傅的唠叨。直到日头将要西沉时,马车才缓缓驶进县城。
那时候鲁阳县城最热闹和最繁华的地方,就集中在西关大街上。正是一天懒散和松弛的时候,大街上显得有些臃肿,到处都是忙动和悠闲的人绺,叫卖声五花八门,不绝于耳。赵子开被县城纷呈多彩的繁闹景象所吸引,目光四处顾盼,两眼有些不够使用了。他拉紧马缰绳在熙嚷的人群中左躲右闪,小心前行,生怕惹来半点麻烦。
赵子开从一家丝绸行门前经过时,店门内一位穿红上衣的年轻女子冲他莞尔一笑,温馨地送来一份生动的调情。赵子开意外地被一束热辣的目光撩拨,不觉心下慌乱起来。他还没有见过这样完美得几乎无可挑剔的成熟女人,脑海里深深记下了那含情的双眸、佼好的容颜、匀称的体态,还有那热烈鲜艳的红色上衣。马车驶过店门,赵子开不禁回头一望,那女子的目光依然追随着他,笑得更加多情含蓄了。赵子开下意识地回敬一笑,样子十分逗人和滑稽,接着优雅地一转身,昂首向前走去。
谁也不会想到,正是这偶然的一次奇遇和短暂的对视,才有了以后的一段奇情轶事。
赵子开在师傅的指点下,把马车停在了一家粮行门前,抬头一看,上面挂一块“发祥粮行”的牌匾,知道是到了。粮行伙计出来问明来意,急忙进后堂禀报,不多时杨发祥乐颠颠地迎接出来,免不了一阵亲热的寒暄。等到卸下车上的东西,天色已经暗下来,王敬堂被留在杨家粮行,赵子开连同马车被粮行伙计领着,顺原路往回走,约半袋烟功夫,拐进一家旅店。粮行伙计向店老板轻声嘀咕几句,又转身对赵子开说:“你只管在这里吃住,有事再叫你。”说完便走了。
“来啦,杨掌柜的客人,关照着点啦!”只听店老板一声吆喝,后院里跑出来一个店伙计,上前接过赵子开手中的马缰绳,向后院走去。
店老板四十来岁,一看就知道是个圆滑老练的生意人。他把赵子开领到前面楼上的房间里,谦和地说道:“店小凑合着点,马、车您不用操心,杨掌柜的客人不敢慢待,要啥您只管吩咐,我会尽力多行方便。”赵子开看着店老板的样子觉得好笑,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是一家临街的客店,楼上若大的几间房屋被分割成几个套间,室内空间不大,倒也干净整洁。店老板离开后,赵子开拉开窗帘,已见街面上烛光油灯闪烁的光亮,行人也逐渐稀少了。
晚饭是店伙计送到房间里的。吃完晚饭后,赵子开正在无聊之时,店老板提壶热水走上楼来,关切地嘱咐道:“热水烫烫脚,您好好歇着。”说完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就和赵子开闲聊起来。“客人家居哪里?”
“赵岭乡人。”赵子开答。
“和杨掌柜是亲戚?还是来拉米拉面?”
“送我师傅来找杨掌柜有事。”
“看样子是第一次来县城?”
“哦。”赵子开点点头。
“闲着没事不出去转转?”
“人生地不熟的转啥。”
“来县城不到柳花巷转转可是遗憾呀!”
“柳花巷在哪儿?”
“前边不远往南一拐就到了。”
“那儿有啥好看的?”
“那儿有姑娘啊。”
“那儿是啥地方?”
“妓院,知道不知道?就是窑子。一条巷里有十几家哩,最有名的要属‘逍遥宫’了。‘逍遥宫’的桃花红模样长得那个水灵、那个俊哟,惹得全城里的爷儿们都眼馋。可惜呀……,就是没几个人能近她的身。”
“为啥?”
“听说她是保安团李殿臣团长包着的,别人都怕呗。”店掌柜压低声音说。
“去一回窑子是不是要花很多钱?”
“这就看怎么个玩法儿了。如果是‘打茶围’收费就较低。‘打茶围’就是客人白天到妓院喝茶、要一些瓜子、点心等小吃,点一名姑娘陪着调笑开心,客人也可以动手动脚。如果客人要留宿便到姑娘的房间里去,一个姑娘一个房间,点住哪个姑娘就到哪个姑娘房间里去。房间里装饰比较华丽,设有床铺、桌子,备有小吃,客人可以在房间里肆意享受,姑娘服侍热情周到,会尽力满足客人需求。不过留宿是要另加很多银两的。还有一种就是‘戏条子’,也叫‘出条子’,就是客人把姑娘带出去过夜,一般要价较高,大都是有钱有势的人想拈花惹草又碍于面子才‘戏条子’,这些人不在乎银两多少。窑子里的老鸨把主要精力放在‘出条子’上,尽量把最好的‘条子’送给那些有钱有势的人,一是为奉迎讨好,二是为广开财源,窑子里的大部分收入就是靠‘出条子’。”店老板一口气说完,只听得赵子开心里狂燥不安,目光里充溢着极度渴求的光亮,体内里已是风起云涌了。
赵子开的兜里一文钱也没有。
店老板走后,赵子开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起来,冷不丁自言自语冒出一句话:“以后我若是得了势,非到那地方开开眼界不可,不管她是桃花红还是杏花白。”
赵子开翻来复去睡不着,迷上眼睛脑海里就不停闪动起王素云的面孔,一会儿又飘忽起丝绸行里穿红上衣女子的身影。两个女人的影像时而重叠,时而分离,象两只流光溢彩的萤火虫,为他照耀着方向,一直带他纵情飞往梦乡深处……。
杨发祥在家设下薄宴招待王敬堂,二人边说边饮,聊叙到近午夜十分,仍然意犹未尽。谈话间,杨发祥问:“今天送你来的那个年轻人是谁?”
“年后收的徒弟。”王敬堂答。
“小伙子长得有模有样,说话办事干净利落,是不是挑选的上门女婿?”
“想哪儿去了。”
“我看挺合适的。”
“老兄是不明就里呀。这回我就是为闺女的婚事来的。”王敬堂唉声叹气中把尚家逼婚、自己草率许婚的祥情经过说了一遍,杨发祥听后十分气恼地说:“这不是仗势欺人嘛,这怎么可能哩!”
“我也是没办法才应下的啊。”
“不是我说,你咋就这么糊涂哩,这不是把闺女往火坑里推吗?”
“如今埋怨也没用。我来找你就是想让你出个主意。”
“闺女知道吗?”
“我没敢对她说。”
“收人家彩礼没有?”
“没有。我只是口头应承一下。可眼下端午节就要到了,按照乡下的风俗,尚家必定来家送礼,到时候必定催逼定婚的日子,免不了闺女也要知道这事,到那时更是骑虎难下呀!”
“事到如今……也难啊。”杨发祥站起身背着手来回踱了几遭,终归也没有想出好计策。后来坐下来反倒劝起王敬堂来:“这世道就是强者欺弱,谁叫咱势单力薄哩,本份人啥时候都是吃亏。不过想想也好,这桩婚事要是成就下来,咱以后也有了靠山,腰板也能硬朗几年。老弟你是有所不知,如今李殿臣在鲁阳县城正是红得耀眼的时候,管着千把号人马,控制着县城的各股势力,连驻守县城的国军团长牛昆五都不敢惹他,县府的官员更是惧怕三分。别看他终日打着清匪剿共、维护地方治安的幌子,骑着高头大马在街上耀武扬威,欺男霸女,照样还是前呼后拥,呼风唤雨,谁能奈何得了?你既然应许了这桩婚事,若再作反悔,他岂能善罢甘休?胳膊扭不过大腿,一个尚凹斗咱也斗不过,何况还有一个李殿臣当后山呀!”杨发祥这一番话直说得王敬堂心里发慌,头冒虚汗,怵然地瘫坐在那里,越发觉得后怕了。
第二天早晨,赵子开起床的时候已听见街上喧闹的人声了。他拉开窗帘向外面看去,只见满街都是涌动的人流,不时还看见扛着枪、穿黄军装的一队人马在街上晃动,样子很是威风。正当赵子开转身之际,他猛然瞥见了那一张灿烂如花的笑脸,对着镜子正在细心梳妆。赵子开定过神来惊讶地发现,他入住的旅店正处在与那家丝绸行斜对面的位置上,侧身斜望过去,恰好能看到姑娘的全貌,端庄优雅的坐姿、夺目诱人的红上衣、生动迷人的面容依然撩人心扉,入目难忘,就连那白皙的脖颈和乌亮的发髻也看得十分清楚了,甚至还仿佛闻到了她脸上的脂粉和鬓角上插花的郁郁清香。赵子开不觉来了精神,抖了抖喉咙,很张扬地咳嗽两声,对面的姑娘感应似地抬起头,冲着赵子开望过来,眨动一下眼睛似乎想起了什么,灿然微笑开了。
赵子开正痴醉在意外的惊喜之中,店老板提着洗脸用的热水走了进来。打过招呼,赵子开边洗脸边问:“街上扛枪的都是些啥人?”
店老板走到窗前看着外面说:“保安团的人,都是李殿臣的狗。终天打着维护社会治安的旗号,啥正事也不干,就会仗着李殿臣保安团长的权势,讹诈商户,搜刮民财,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都是些地痞无赖、逛窑子的货色。”
“对面那家丝绸行是谁家开的?”赵子开好象问得很随意。
“你问的是对面的‘顺昌’丝绸行吧,一个精瘦的南阳人开的。店掌柜四十来岁,是个很会算计的商人,他熟稔商道,通晓商经,对丝绸很有琢磨。咱鲁阳县城出的丝绸叫‘仙女织’,获过国际大奖,名声在外也叫得响着哩,他就在咱鲁阳城里捣腾丝绸生意,几年下来,赚下不少银两。去年他妻子得病死了,回老家又找一个小他二十岁的姑娘带回来做填房。听说姑娘家里穷,又遭了火灾,姑娘心甘情愿跟定这商人,就是图些钱财,接济全家。姑娘天生一副俊模样,惹很多人眼羡。也是花鲜招蝶呀!姑娘怕是要给这位精明的商人带来麻烦了,以后‘顺昌’丝绸行的日子很难那么顺畅、太平啦。”店掌柜感叹着很惋惜的样子。
“咋回事儿?”赵子开急切地问。
“李殿臣看上这姑娘了,隔三差五派些团丁到丝绸行里找茬骚扰、故意刁难,弄得丝绸行生意萧条、门庭冷落,夜无宁日。后来李殿臣厚着脸皮亲自到丝绸行来过几回,扔下几句‘通匪嫌疑’之类的大话,把南阳商人吓得心惊胆颤。精明的南阳商人明白李殿臣的醉翁之意,自知招惹不起又避之不及,就托人供奉些银两打点几回,最终也没有堵住李殿臣的鼻孔,他是闻着那花香冲丝绸行去的啊!”
“后来哩?”
“李殿臣毕竟是个头面人物,虽说阴险、狡诈,一肚子坏水,可他不会鲁莽行事,说到底这是拿不到场面上的光彩事。他会用花花肠子拐弯抹角把圈划圆,想方设法挖个坑,逼别人往里跳,姑娘末了也得落到他手里,这是早晚的事儿。”
赵子开听完店掌柜的话,深沉起来,再也没有追问下去。
吃过早饭,没有师傅的音信,赵子开心里有些焦躁和烦闷,就走下楼来,与店老板打过招呼,到县城的大街上转悠起来。
县城的大街上喧闹如潮,店铺林立,卖包子、油馍、胡辣汤的一应俱全,卖服装布匹、土产山货的应有尽有。赵子开兜里没有一纹钱,不敢作任何奢想,就漫不经心地挨着店门闲逛。在一家中药店门前,一幅对联吸引了他,因肚里有点墨水,就停下脚步细品慢嚼起来:“运回川广云贵正宗药材,遵奉汉唐宋明炮制法术。横批:遵古炮制。”赵子开品味一阵儿,想起了过去自己家里常贴的对联,那是父亲每年必写的:“但愿世间人无病,何妨架上药生尘。”两下对比起来,感觉还是自家的那幅好。赵子开一时对县城里门店前的对联和招牌字号有了兴趣,每到一处他都要端详一番,轻吟出口。一家骡马店前写道:“须思前车后鉴,切莫南辕北辙。”他点头称奇;一家澡堂门前贴着:“开诚布公共袒心腹,归真反璞不掩痣斑。”他暗暗叫绝;一家丝粮行这样写道:“民以食为天,人着衣称礼。”他拍手叹妙。一处茅厕的两旁写着:“进去三步急,出来一身轻”,赵子开不禁哑然失笑了。
看得多了赵子开觉得索然无味了,这些对联无非是写一些职业特点和经营性质,那些招牌字号不过都是些“吉、祥、仁、义、恒、昌、盛,顺、利、康、泰、永、保、平”的常见俗语,就再也没有心情看下去。
在县城的繁华地段,临街竖一座墙碑,上面贴一则布告,许是日子久了,人们早看腻了,并无人在意。赵子开觉得新鲜,上前观看起来:
严禁结盗通匪,以靖地方而安善良事。照得良莠为稼禾之害,匪徒为良民之殃,欲植稼禾必先除莠,欲安民业先禁匪徒,此为政之大法也。鲁阳富庶,民勤耕织,素称礼仪之邦,夙被鸣之化第。恐地方辽阔,户口殷繁,安分者固多,而生事者亦复不少。县府查访据知,有游手好闲之徒,择肥而噬,或籍讹诈,或强借恶赊。稍不随意,即勾结强盗,串通恶匪,以致良民畏累,情愿出银求和消灾,否则鸡犬靡宁。甚至勾串外来贯匪,乘机强挟,事犯到官,亦安扳无辜。更有假充差役,冒贼首之名,混行勒索,以致良民寒心侧目,受其荼毒,畏若虎狼。恶徒自谓得意,忌毫无殊,不知三尺俱在,国法难逃,国有斩决之条。县府出示晓谕,不只三令五申,今已数载,仍闻痼疾尤甚,实堪痛恨。除严密访拿外,合再出示,切晓谕为此示,告军民商贾人等知悉,嗣后务须各安本分。如有违者,凭法律定行究办,各有身家,慎勿以身试法,自贻后悔。
此布特示
民国二十四年元月一日
看完赵子开知道这是有关整顿社会秩序的告示,文笔不错、调子唱得也好听,不过是文字造势、干打雷不下雨的例行公事而已,就不屑地离开了。
赵子开转着转着,自己也弄不清楚是怎么走进顺昌丝绸行的,仿佛被什么东西驱动着、或是被什么东西召唤着,懵懵懂懂就进去了。店里很冷清,只有姑娘一个人在柜台里边悠闲地坐着,发现赵子开进来,用惊奇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忙站起身来甜甜地笑问:“是你?……客人想买点啥?”
赵子开点点头:“转转。”
“咱店里有丝绸、绵绸,靛青的、桔黄的、深红的、浅绿的……,花样齐全,质地考究,做工上乘,货真价实,都是正宗的鲁阳上等好绸。”姑娘象背书一样话说得很流利。
赵子开在布架上随意浏览着,信口说道:“货色不错呀。”
“看您是做啥用的,我好帮您挑选。”姑娘很热情。
“我是来随便看看。”
姑娘点了点头,脸上依然挂着诱人的微笑。“客人不象是城里人吧?”
“西山赵岭乡人,叫赵子开。”赵子开看了姑娘一眼随口答道。
“俺是南阳南召县人,住家和鲁阳县西山的地盘搭界,听口音咱相隔不远,也算是老乡哩,俺叫罗秋雁”
“秋天的大雁往南飞,这名字……”
二人正在说话,猛听见楼上传来两声干咳,想来定是那南阳商人的动作,赵子开知趣地打住了话头,十分留恋地望了姑娘一眼,转身离去。
赵子开迈出店门的时候,不禁扭过头去,发现罗秋雁仍在深情地望着他。
走在大街上,赵子开琢磨着旅店掌柜的话,感叹丝绸行的生意果然萧条了。可他从姑娘的言谈举止上丝毫没有看出大祸临头的征兆,心里轻松了许多。
王敬堂在杨发祥那里没有讨到什么好招法,也就没有了好心情,只在县城停留一天,第二天午饭后执意要回老家去。杨发祥挽留不住,只好送两箱糕点之类的礼品以示回敬,临走时还特意送了几条麻袋,以方便回去收芝麻所用。
因路程遥远,赵子开赶着马车拉着师傅依依不舍地离开县城,匆匆踏上了回家的路。
刚出县城几里地,天空忽然阴沉起来,厚厚的云层从头顶上压过来,天地灰暗了。路上几乎没有了行人的踪影,鸟儿在空中不停地翻飞,不时叽啾出几声哀怨的啁叫,山野里一片空旷和廖寂,让人感到一阵凄凉和恐慌。赵子开回头看一眼,师傅萎缩在车厢内,脸上的表情象迷茫的天空一样阴沉,就把想说的话咽下去,挥手甩了个响鞭,只听得马铃的响声在乡野古道上加快了节奏……。
赵子开拉着师傅就是在这个时候和保安团的人遭遇的。
赵子开催动着马车正在赶路,远远望见十几个当兵模样的人,松松垮垮从对面走来。挨近的时候,赵子开一眼便认出是保安团的兵丁,心里就没有好感觉,眯眼投去了几分轻蔑、厌恶的目光。他扬鞭催马刚想绕开这些兵痞冲过去,却被这些人横枪挡住了去路。赵子开急忙跳下车,上前问道:“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盘查!”为首的兵头摸了摸腰里的短枪,盛气凌人地说。接着他向兵丁们摆动一下硕大的头颅,命令道:“动手搜查。”十几个兵丁一涌而上,围住马车胡乱翻动起来。
车厢里的王敬堂早已吓得哆嗦了,嘴里不停地嗫嚅着:“这是咋回事这……?”
一阵无为的忙碌,兵丁们脸上有些失望,摔摔打打地停了下来。
为首的兵头走上来,耸动着大腿冲赵子开问:“哪里人?”
“赵岭乡人。”
“说出姓名!”口气很不耐烦。
“赵子开。”
“干啥了?”
“送我师傅在县城看朋友啦。”
“车上拉的啥东西?”
“人家送的两箱礼品,还有几条麻袋。”
“麻袋?”兵头走向车厢,拉过麻袋看了看,放在鼻子闻了闻,脸上掠过一丝窃喜,阴沉地哼笑一声,转身问:“是贩卖私盐的吧?”兵头一脸的狡诈和阴险,故作正经地说:“这可是犯了条律的啊。”
“你这是……,这都挨不上边儿。”赵子开压住怒气,极力辩解着。
兵头没有理睬赵子开,径直朝兵丁们走去,一阵嘀咕后,大声吆喝道:“带回去审查!”
兵丁们苍蝇一般飞过来,连拉带拽动起了手。赵子开张开双臂护住马车,厉声质问:“你们咋就不论理了?”
兵头冲上来一把揪住赵子开的衣领,瞪着血红的眼睛,骄横地说:“你小子还想反了?啥论理不论理的,有贩卖私盐的嫌疑,就得带回去审查。你总不能让老子白白巡查一天吧?”
赵子开和师傅王敬堂没有经过这阵势,可听得多了,心里再明白不过,只要跟他们走,就算倒了血霉,不脱层皮、破费点银两,是难以消灾解难、走出那鬼地方的。王敬堂在车上哀声乞求说:“俺是本分的手艺人,决不会做违法的事儿,请你们高抬贵手、给个方便。”
“会啥手艺?”兵头饶有兴趣地凑上前问。
“磨芝麻香油,家庭作坊生意,做有些年了。”
王敬堂的这句话似乎更加坚定了兵头的信心,他贪婪的双眼里顷刻间发出了绿莹莹的光亮,转而露出一脸凶相,不容置疑地说:“强行带走!”
王敬堂知道事态已经没有了半点的缓和余地,便无望地对天疾呼起来:“大白天的咋就没有个王法了!”
“叫唤啥哩!”一个兵丁举起枪托重重地捣在了王敬堂的肩膀上。
赵子开见状,怒喝道:“你们为啥打人?这不是仗势欺人嘛!”说着他本想冲过去与兵丁们拼斗,却被几个兵丁死死拉住胳膊,进退艰难。就在那一刻,赵子开胸腔里的怒火被扇燃起来,血管里的血液迅速膨胀,心跳和脉搏的跳荡不停地加快,他紧咬牙关,转动着眼睛,瞄准了兵头腰间的短枪,谋划着一个大胆冒险的举动。
奇迹就是在那一刻出人意料地发生了。
赵子开乘兵丁们不备,用力挣开身子,猛然跃到兵头跟前,用左臂牢牢勒紧兵头的脖颈,右手很麻利地摸出短枪对准了兵头的太阳穴。兵丁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畏缩着身子向后退去,等楞过神儿来,才颤惊惊地端起枪从不同方向对着赵子开围过来。
赵子开勒紧兵头不停地转动,和兵丁们对峙一阵,大声吼道:“你们都把枪放下,谁敢再往前走一步,我就崩了他!”
“兄弟松……松开手,咱……咱有话好……好说。”兵头连声哀求,呼吸明显是急促了。
王敬堂更是有些惊慌,不停地摆动着双手说:“子开你……,你千万别下手。”
兵头对着兵丁们不满地训斥道:“你们还不快把枪扔下。”
兵丁们颤悠着陆续把枪扔到地上。
赵子开挟裹着兵头坐在了马车上,对着兵丁们说:“我先委屈他一会儿,你们站在原地别动,半个时辰后,在这儿等他回来。”说完吆喝一声,马车疾驰而去。
马车驶出几里地后,赵子开停住了马车,甩手把兵头撂到车下,接着也跳下车,站在兵头的身旁举起了短枪。滚落在地上的兵头连忙跪地叩饶,痛苦绝望地乞求道:“兄弟饶命,兄弟饶命呀……。”
赵子开哗哗啦啦弄出几声枪栓的响动,退出枪匣里的子弹,把枪扔到兵头的面前,“你真是欺人太甚。今个儿留你一条狗命,以后做事思量点。滚!”
兵头慌忙从地上爬起来,象一只获赦的丧家犬,夹着尾巴跌跌撞撞地跑去。一直等到听不见马铃的响声,他才停下脚步转身回头望过去,远远目送着马车缓缓消失在大路的尽头。
李殿臣敞着怀坐在气派的办公室内,气恼地摔下手里的烟蒂,猪肝似的脸上憋涨得紫红。一会儿又独自哼笑起来,面目表情象霜后开放的花瓣,皱巴得让人恶心,那笑着实令人摸不透深浅。他眨动着一双贼亮的鼠眼,吆喝一声吩咐下去:“让刘排长来见我!”门外的卫兵应声跑了出去。
片刻工夫,刘排长焉不拉几地走了进来,怯怯地问:“团长,您找我?”
“听说你今个儿出洋相了?”李殿臣坐在罗圈椅里一动不动。
“我……,那小子……”
“不要说了!”李殿臣站起身,手指捣过去,厉声说道:“丢人现眼!你不光是自己出丑,你是丢了保安团的脸面!你训练多年,经风见雨,好赖也是保安团的一个排长,带着十几个人,咋就栽在一个乡下年轻人手里,还让人家下了枪,揪住当猴耍了一回。你说你干这算啥事哩!”
“对不起团长,是我无能,任打任罚随团长处置。”
“先别说这些。”李殿臣缓和一下口气问:“他是哪里人,竟不知天高地厚敢砸我的牌子?”
“他自报是赵岭乡人,叫赵子开。”
“做了事还敢报出姓名,看来胆子不小,是条好汉。”
“那小子确实有两下子。”
“哼!说到底还是个做事不虑后的生瓜蛋子,没准是个愣头青,这事以后再说吧。”
“以后再让我撞见他,不活剥了他我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