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缝道德
卡莱尔曾经著《裁缝被裁》(Sartor Resartus)一书,命名之义颇近“请看剃头者,人必剃其头”的意思。自从此书出现,裁缝遂在文学上哲学上得了相当的位置,惟裁缝执伦理之权威掌兴亡之职责者,则自华夏始。因为向来在外国裁缝不过是做衣裳的人罢了,即使外国丝袜厂依然反对女子赤足裸腿,曾经提出伦理的问题来讨论,然言者谆谆,听者藐藐,结果赤足者仍有赤足之自由。近日裸体运动且由德国而侵入美国。裸体运动或者好,或者坏,但西洋国度有此批评的演化之自由是事实。即如女子浴衣一事,三十年来之演化,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清净教徒尽管掩面而过,新式浴装仍旧时时演化,并没人拉上国家兴亡事实以责裁缝,而英美诸国确未因此灭亡,亦系事实。可见洋人做文章到底与中国不同,只是就事论事罢了。此种思想,比较精细,就文学论文学,就艺术论艺术,不像咱们中国,开一医院,广告开头就从“东北沦丧”做起(记得本刊曾经转载)。提倡太极拳,不就太极拳本身与卫生之理说说,偏要拉上什么卫生救国之义。制牙膏,不就牙膏之精美说说,偏要拉上什么实业救国之义。所以近来我常说《论语》也不能兴国,也不能亡国,只是提倡文学中之一要素幽默而已,最多也不过叫现代青年头脑清楚一点而已,但是仍旧不足以救国,无奈中国文章向来是如此做法。此种思想习惯已经养成,小学生不叫他观察事实,写叙眼前,而叫他做“自强不息”“铁道救国”廓大虚空之高论,而全国思想始有此虚伪、矫饰、笼统、糊涂之局面。
因为此种方法已经养成,所以裁缝也来掌伦理之权衡了,其论理很简单。因为今夫天下的道德,胥赖乎今夫天下的服装,而今夫天下之服装,又全凭今夫天下之裁缝。所以成为裁缝救国之一般舆论。那天我看见太太叫来的裁缝,一口黄牙,一嘴厚唇,一双痧眼,心里想着要令此人负兴国之责任,真不免有“斯人也而有斯责也”之叹。自然我明白,他做衣很称体,但是我反对他的黄牙。当我看他时,想到中国之兴亡,全赖道德之维持,而道德之维持,又端赖此位黄牙口臭者之量尺,真不禁凄然泪下。
历来本刊转载各地当局取缔长衫,规定服制,禁止女人养雄犬,强剃学生和尚头之类,也不知凡几。举凡志士仁人有心世道者莫不穷思极虑,冀藉裁缝之尺寸,以振末世之颓风。而女子之头足尤被注意焉。其忙等于宝玉,其无事亦等于宝玉。若前汉口市民冀黄光所陈“领直对襟三口袋(取义三民主义),五纽扣(取义五权宪法),下排不开叉(取一统意义)”,几以三民五权为儿戏,想冀君亦是救国策做昏了而已。苟救国如此其易也,则一朝下令不许皮鞋店制高跟鞋,不许理发师烫头发,大中华岂不扶摇直上,可以轰炸日本天皇皇宫乎?苟救国不如此之易也,则国民的精神尚须用在有用之处。
于是奇论兴矣:道德便是服装,服装便是道德。然而向来中华道德之责是女子应负的,与男人无干,所以禀此道统,道德之存亡所系,全在女子之服装,而女子之服装尤以其前臂及胫之藏露为断定其贞淫之标准。大概女子之淫性集中于肘及膝,肘露则国亡,肘藏则国兴,膝见则世衰,膝隐则世盛,几成颠扑不破之论理,普天之下,莫敢异议者。然则女子之肘与膝,诚万恶之渊薮矣。职是之故,袖去肘远则道昌,去肘近则道微,裾去膝远则心正,去膝近则心邪。道风之盛衰,人心之邪正,不亦易于衡量,而末世颓风之矫正,不亦易如反掌乎?
林子有感于是,将出门,必携裁缝之带尺,以正人心而息邪说。我见女子,必执其手而量其袖,仿佛问话是如此的:
“曾女士,佛祖保佑!你可上西方乐土了。你自袖至肘足足有十三寸。”我把带尺抛在肩上赞叹的说。
“那里?林先生你太过奖了。实在这袖口离肘不过十二寸半有奇罢了。”曾女士桃腮微红的说,“我还力求上进,将来也许可以增进到十三寸,那时这个万恶渊源再怎样也无法露出了。你还不知道陈太太足足有十三寸八分呢!”
“那她必上西方乐土无疑了。固然,我们只讲她的袖子。至于胫呢,也得论人之高低。她比你人高。在身材高的人,一分之道德价值比较小,在矮的人,一分的差别便比较大了。这个比例关系,你明白的。”
因此,我尝仿美国博士论文方式,做成勘定一人道德高下之公式。女子之贞德,自然以其袖口及肘之距离为正比例,而以其袖口及腕之距离为反比例。假使以a代表这袖口及腕之距离,以公分计算,b代表下裾及踝(即足盘上之距骨)之距离,也以公分计算,又以x代表袖口及肘之距离,y代表下裾及膝之距离,又以m代表女人之年龄,n代表她的高度,那末,假定露腿之贞淫比露臂之贞淫为加倍,就有以下的公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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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第60期,1935年3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