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游杭
春天又来了,春天不是读书天,遑论写作?我近来已经看准,做人比做文重要,一人吃睡做事要紧,文章只是余事罢了。就是读他人作品,也不看人文章,只看人的行径,虽然有些人要因此着慌,也顾不到许多了。单说我刚在菜圃上看那天种的菜子已经萌芽出土了,一对一对的嫩叶,正像两个眼睛在引颈观望这偌大世界。我知道过不几天就可长寸许,那时茎又高,要环观宇宙更便利了。周围的地半月前还不见生意,现在已苔锦成茵了,绿茸茸怪可爱的。墙头两只虾蟆也在那边挺肚晒日。但我非进来写作不可!
在这时候,满心想到杭州一游,但是因为怕革命党,不大敢去,犹豫不决。(以后或者偏偏仍然要去,也把不定。)所谓革命党,不是穿草鞋戴破笠拿枪杆杀人的革命党,乃是文绉绉吃西洋点心而一样雄赳赳拿笔杆杀人的革命文人。虽然明知这班人牛扒吃的比我还起劲,拿起锄头,彼不如我,那里革什么命,其口诛笔伐,喊喊大众,拿拿稿费,本不足介意,但是其书生骂书生英勇之气,倒常把我吓住。我回思一两年来我真罪大恶极了,游山只其一端耳。让我算算账吧。这账算来,虽也有四五条,却也都颇滑稽,虽然不敢完全自护,却也觉得只有充满方巾气冷猪肉气的人群里才会发见。使我生在异世,或在他国,这罪都不易成立。于是使我益发仰慕一种近人情的文化了。我生不能救国,又不能结纳英雄、欺骗民众,只愿做做人,也盼望人人可以做人的一个天下而已。做人不能不具喜怒哀乐之情。有谁肯让我过近人情的生活,我便让他治天下。若必叫人不近情,不许喜笑悲啼,这种的天下我便不爱了,也不大愿交给这班人去治了。
第一条大罪,便是在本刊提倡幽默。革命者说,在帝国主义压迫中国农民之时,你还有心说笑话么?你不敢正视现实,不敢讽刺,只要把帝国主义的黑暗笑笑完事而已。细想本刊创办就是叫人正视事实,叫青年头脑清楚(见第三期《我们的态度》),本心也重幽默,不重讽刺。然而结果一看,左派刊物,除了避开正面,拿几个文弱书生辱骂出出气以外,倒也不见得比本刊大胆讽刺,所暴露之残酷矛盾顽固,也不比我们多,所差我们不曾为人豢养不会宣传什么鸟主义罢了。我虽也想抓孔夫子作护身符,说孔子处乱世之秋还能幽默,想浴乎沂风乎舞雩,并且不曾亡周,然而总是没用,因为由革命党看来,孔子还不如什么鸟斯基呢!所以我一时聪明起来,只好指给他们看,高尔基,陀斯托斯基,羊头斯基,狗肉斯基也都有幽默,而且容得下幽默。于是他们才无言,因为我已经找到一位苏俄祖宗了。
第二条大罪,是由《人世间》提倡小品文,不合登了人家两首打油诗,又不合误用“闲适”二字翻译familiar style(娓语笔调)。于是革命者喊起来(此不是冤枉,因为开火的××君已经被捕,不肯反正,自认为革命者):“什么!你要提倡闲适笔调,你有闲阶级!”这有点近似因见“马”字禁读《马氏文通》一样滑稽吧!你想中国人怎样能不幽默,古香斋材料怎样能不丰富?又不合发刊词说两句“宇宙之大,苍蝇之微”都可做小品文题材。革命者即刻嚷道:“什么!宇宙不谈,来谈苍蝇!玩物丧志,国要亡了!”时至今日,看看左派刊物,也不见得人家宇宙谈得比我们多,苍蝇谈得比我们少,而且小品文反大家仿效盛行了。这过十年后说来,必定有读者不敢相信,但是今年此日确有此事,而且文章做来才是今天天下好听呢!我虽也曾经举出苏东坡、白居易、陶渊明都做过好的感怀抒情小品,而都不曾负亡国之罪,但是明知这也都无用,因为这些人革命者是看不起的,因为苏东坡是“封建人物”,白居易是“知识阶级”,陶渊明是“不敢正视现实”的隐士。我没法,只好用一条老计,指出法人孟旦、英人兰姆都曾写过极好的小品,而且真正闲适,然而孟旦不曾亡法,而兰姆也不曾亡英。我又说中国人如果一作小品便会丧志,而中国人的志如果这样容易丧,则“丧之不足惜,不丧亦无能为也”。此后彼辈遂亦无言,且大做其小品,因为我已找到一位法国及一位英国祖宗了。
第三条罪状是翻印古书,提倡性灵。“什么叫做性灵?就是违背社会环境的个人主义”,革命者又盲人谈象式的喊着。“读古书就是落伍!”“袁中郎是遁世!”言不对题,狺狺之声充耳。性灵说在文评理论上有什么错处,没人能说出。袁中郎文学见解及其文字有什么不好,也没人能指出,只在题外生枝。这本可不理,因为我不曾叫天下人都去姓袁,学中郎想“娶短命妾”。至于今人不可读古书,话更奇了。因为说古书有毒的人天天教古文,偷看古书,也曾标点古书,也曾谬误百出,而且做出文章来,古书就抄一大堆。我也没话,只指出健出的国民不曾认外人为祖宗者。如英人、法人、德人,都爱珍藏本国古书,而彼辈不曾因此玩物丧志也是实。如果这话还不大好,说革命的苏俄人就不要他们的古书,那末我还可指出,此刻现在,莫斯科演莎士比亚戏剧还是全璧演出,不如以前删削,不定要宣传主义,这样革命者便也不能不屈服了。何况斯太林还看得起我们的梅兰芳呢?说不定梅兰芳一游俄,梅剧就变成革命的艺术了。
第四条大罪便是游山。这回不是左派,而是右派了。“你要游山做名士,充风雅!”南京某月刊的主笔词严义正的责斥我们“论语社”的朋友。我也不辩,也不敢辩,只轻轻指出该月刊同期的一条编辑启事,大意说:近因春假,多半撰稿诸君游兴甚浓,未能按时返京,前经预告之专号容下期出版云云。这回我口里真骂出“妈的×”来了。不合此回游山,偏偏是应浙江公路局之请,所以我也不辩,只答应将来替他们做《讨中国旅行社檄》及《讨浙江公路局提倡游山陷人丧志檄》。檄之开端,已登本刊第五十五期。我去冬游杭,怕革命者看见我赏菊的窘状,已经在该期发表了。
第五条罪状是吃牛扒及听蛙声。这本来太滑稽,因为与以上四条是一气相贯的,所以顺便带一笔。有一位横冲直冲沽名甚急之文人说他在我家吃牛扒。老实说,当日他牛扒跟我吃的一样多,而且那时尚未翻脸,所以牛扒他也可吃,我也可吃,都不是消闲落伍,到了一篇故意颠倒藉凑热闹的演讲笔记做出之后,于是他吃牛扒便是革命,我吃牛扒,便是落伍了。这话妙着呢!他吃牛扒时,一心想农人耕牛之苦,而我专想牛扒之味啊!此非悬拟,青天白日真真有同类文章为证,就是关于听蛙声。据某并不落伍的文人自道,他一听蛙声马上就革命的想起“农夫在插秧了”,而我只在说蛙声“很有诗意”,这不是落伍么?原来革命是那末容易的。这样革命也就等于画符,只会拿管笔画符,便可行医,也可革命。固然,吃牛扒,想耕牛,穿皮鞋,想插秧,看跑狗,想农夫,也是革命文人之韵事,但是有时也得脱裤子,撒泡尿,不然农夫要被革命文人想杀哉!
昔有腐儒讥白太傅官杭,“忆妓诗多,忆民诗少”,然而平心而论,腐儒虽然天天嫖妓,但诗文必不敢有一妓字,句句忧君,字字忆民。但是据我笨想,腐儒做起官来,未必比白乐天爱民,所差乐天不曾板起道学脸孔等吃冷猪肉罢了。原来这并不难,因为苛捐杂税局,向来是挂“裕国富民”的招牌的,想到此地,肚里一阵凉爽,那里又会对方巾派生气呢?
(《论语》第64期,1935年5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