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赫拉特的乱世之交
在去往赫拉特之前,我曾向在喀布尔结识的一位阿富汗记者问询情况,他力劝我切勿前往:“赫拉特不如喀布尔安全,只要走出市中心区域,极易被塔利班绑架。你在赫拉特搭乘出租车,司机也可能打电话给塔利班,叫他们来绑架你。”另一位阿富汗摄影师的建议更骇人:“到了赫拉特,一定要打起精神,紧盯出租车司机载往的方向:往左,是死亡之路,通向塔利班基地,路上都是塔利班的检查点,一旦看见你,你必死无疑;往右,那才是去往赫拉特城区的路。”
此前从喀布尔前往临近城市贾拉拉巴德所经的道路也叫当地人闻之色变。他们说这条道路布满了塔利班内线,也有潜在的炸弹,被誉为“世界上最危险的公路”,然而同样在这条路上,我却看到了村庄和湖泊组成的美丽风光。
宁静的赫拉特古堡,让人忘了自己身处战乱纷繁之地
其时在阿富汗已近一周,其间得知我初抵喀布尔机场时独自步行过的一条小径在一周前曾发生爆炸,乘车经过的9名外国人被炸死,事后媒体披露这9人生前都为阿富汗政府工作,这意味着这场爆炸不是意外事故,而是场针对该国政府的有预谋的恐怖袭击。得知消息时,我不禁想,我们走的是同一条路,我却平安无事,看来生死由天,既然避不了、躲不过,与其惊恐担忧死亡突至,倒不若活得随性。我对宿命论的深信,大概就是那时植下的。
在赫拉特机场,我与一位阿富汗妇女攀谈,她建议我入住较为安全的马可波罗旅馆。出机场,坐上出租车后,我一直紧盯前方,生怕司机一个左转,把我送去塔利班巢穴。老天保佑,热闹的城区渐现眼前。
马可波罗旅馆提供多种房型,最便宜的单人间30美元一晚。订房后,我随服务生进房,一看摆有两张床,怕是弄错了,便问房价多少。
服务生答:“矿泉水就快送来了,每间房供有两瓶免费矿泉水。”
我重复一遍:“不是,我问这间房的房价多少。”
“贵?不贵!马可波罗的房价很便宜。”
我无奈,继续问:“我问的是这间房多少钱。”
他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伸手去开冰箱,说:“的确是不冷,冰箱可能坏了。”
我有些崩溃,提高了音量:“我问的是房价多少?!”
他转身,探头进卫生间,转头说:“有水的!”
我无奈地瘫坐在床上,拍着被套说:“你连冰箱、矿泉水的单词都会说,就是听不懂一句‘多少钱’吗?”
他摆摆手,叫我等等。等了5分钟,他用一个大托盘,给我端来了20瓶冰冻矿泉水……
于是我没有再问。
拿着马可波罗旅馆前台送的赫拉特城区地图,我一路走到赫拉特古堡。买门票时被告知,参观时间只剩半小时。一位管理人员走过来说,若是我不介意,他可以陪我逛古堡,且能延后关门。管理人员名叫“好马哟”,是古堡旅游区的主管,一路用流畅的英语介绍古堡历史。我正做小人,猜测着他是不是想收我导游费的时候,他让我在原地等等,只见他叫来了另一位伙伴“朱哟”。“好马哟”说,若他和我单独相处,易招引流言,把另一位管理人员“朱哟”叫来,能镇住人们好事的嘴。这么一听,“好马哟”是正直之人,收费自然是我的多余猜测。
“好马哟”和“朱哟”极担心我独自在赫拉特晃荡不安全,坚持第二天开车载我去参观其他景点。
自从进入阿富汗,在街上步行往往受到各种干扰:有时是人们跟着我,言语轻佻;有时是孩子们追着要钱,不给就张嘴开骂;有时是车子靠路边停下,人们开窗朝我吹口哨;有时是警察把我拦下,不许我步行,叫来出租车把我载走。在阿富汗人的眼里,女性不该独自步行、购物和用餐。阿富汗女人常年受到轻视甚至侮辱,用布尔卡罩袍包裹全身,独余一双无辜的深棕眸子,在厚实面罩上的一小块网纱后,小心翼翼地窥探着这个并不包容自己的国土,每一个步子都走得战战兢兢,踏踩在自己的尊严之上。对于被辱骂和被禁足,阿富汗女人司空见惯,甚至认为自己的丈夫有殴打她们的权利,无论自己是否有过错。
相识的这个傍晚,“好马哟”和“朱哟”驱车送我至旅馆门口,才放心离开。想起他们曾提醒我应用大块布料包裹全身,我便改了主意,并未回酒店,而是步行去找布料店。
路上有看似正经的男子搭讪:“你去哪里?”我警惕,不理会,他又说:“你一个人走不安全。”我依旧不理会。他一路跟着我。这时,一辆摩托车驶过,无意钩到了我的背包,他冲上前,一把帮我拽回背包,我忙道谢。他又随我到布料店,见我和店铺老板无法沟通,便帮我翻译。
买好了裹身的布匹,我准备回酒店。那男子问我去哪里,我答说回酒店。他嬉笑道:“一起回呀。”我火冒三丈,呵斥他离开。他不仅不离去,还把手搭在我的肩上,嬉笑的意味更深:“我可以吻你吗?”
在印度时认识的一位广西女孩老妹送过我一只小型电击棒,让我在关键时刻可以防身。我从包里摸出电击棒,不敢电那男子,只推开电源,发出“吱吱”的电流声响吓唬他。他不仅不怕,还指着电击棒狂笑。万幸,一辆载客三轮车经过,我跳上车,嘱司机赶紧开向旅馆。
回到房间,我越想越气,难道电击棒没威力,吓不着他?想着,伸手去摸。怎料手指不小心触到开关,只有半秒,我整只手就被电得疼痛发麻,再看手掌,已是泛白毫无血色。这是迄今为止这只电击棒唯一一次电人。
第二日,“好马哟”和“朱哟”来接我,带我游清真寺,请我吃赫拉特有名的手工雪糕。雪糕由鲜奶制成,撒上了磨碎的阿富汗杏仁和提子干,另浇一层草莓汁,鲜香滑软。这真叫人讶异,苦难和炮火竟也轰不走人们对食物的探索和热爱。
正午时分,他俩要回古堡工作,便把我托付给另一位朋友哈利。
三个人性格相似,为人和顺,但谈及未来美军将要全面撤出阿富汗时,哈利同我所遇见的大部分阿富汗人一样,愤慨而悲观。在促使我来到阿富汗旅行的小说《追风筝的人》里,阿米尔的父亲曾说过这么一句话:“放心,这个国家会赶走侵略者”;而事实上,饱受战火摧残的普通阿富汗民众憎恨战争和入侵,却又在赞美着苏联入侵时期建下的大楼和公路质量极好,受塔利班攻击仍不毁。他们对贪婪霸道的美利坚不抱好感,却又担忧美军撤出后,政府无力与塔利班组织抗衡,届时塔利班将攻占阿富汗相对较安全的东部和西部,屠杀无辜百姓,并与其他武装派别进行内战。
哈利邀我至家中做客。他的妈妈皮肤白皙,一双眸子似渊深湖泊,叫我陷进去。她只会达利语,与我沟通不来,端来的水果和饼干却一盘接一盘。
我本是好吃之人,在朋友母亲面前更是不必掩饰,左手捏一块姜糖饼,右手握一个外表似梨,果肉却像苹果的不知名果子,左一口右一口,也没管哈利妈妈听懂没,连连惊呼好吃,还不忘喝一口刚调好的奶茶。哈利妈妈看得开心,似想起了什么,转身进房,捧出一把银饰要送我。
这是我在喀布尔的装束,听了“好马哟”和“朱哟”的建议后,我买了大匹的布,把全身都包裹起来
这下我不干了,摆手说不要,哈利妈妈以为我嫌少,又进屋拿出首饰盒子,取出一枚银戒指。我怎受得起这份礼,忙说不要。哈利妈妈急了,扯一把哈利,让他说话。哈利劝我:“银饰不贵,但年代久远,每一串每一枚都有故事,既然妈妈一番心意,你就收下吧。”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便挑了一条最显旧的手链和一枚最小的戒指收下。
初抵阿富汗,不懂官方语言达利语,简直寸步难行,于是学了些简单词汇,salaam是你好,tashnob是厕所,tashakor是谢谢。偷偷写在掌心远不够,每夜睡前反复回忆几遍,怕的就是混淆“谢谢”与“厕所”。好几次我在餐馆,想问服务生卫生间在哪,都傻笑着看着人家,说出一句“谢谢”;而从卫生间出来,又对服务生说上一句“厕所”,让不少人看了笑话。
收下银饰的我又想卖弄一下自己的达利语,便握住哈利妈妈的手,笑脸情深地说……“Tashnob.”她本也料到我要道谢,却一时愣住,歪着头恍了会儿神,手指向一扇门。我问哈利,我向他妈妈道谢,她为何指门。哈利瞬间大笑起来,涨红着脸翻译给他妈妈听,他俩都笑得停不下来,我只好把头埋进奶茶杯里……
从那天起,我用红色油性笔在左手手背写下:“tashnob:厕所;tashakor:谢谢”,每天睡前描一次红,生怕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