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乎情谊，无关生意”

在阿富汗已近一个月，父母盼我归去的心切切。纵是我的旅途好奇心再重，也决定要回家。

离开前夜，我向阿里旅舍的每一位员工道别。大男孩们窃窃商量，总结道，我离开在即，应该给家里带一些纪念品，他们派法哈德陪我去超市采购。

阿富汗的工商业被纷繁战火摧毁，从零食到生活用品，绝大多数依靠进口，而本土可做纪念品的无非干果、银饰、手工毯子等寥寥数样。

大男孩们说：“阿富汗干果可是出了名地好吃，可以给你家人带一些。”物价高昂，我摇头说不需要，他们却一再坚持。想着入住数周以来，我欠旅舍的恩情太多，而领我去超市的好意不好推却，我还是跟着法哈德去了超市。

一看商品标价，一包干果近30美元。我看着法哈德，多期盼他说这种干果味道一般，好给我个台阶说不买，不料他说：“阿富汗的干果，可能是全世界最好吃的。”事后证明，这个“全世界最好吃”的评价，毫不夸张。

我拿起一包干果放进购物车里。法哈德歪着脑袋问我：“难道你没有堂亲表亲吗？”

我只好又拿了一包。

他又歪了一回脑袋：“难道你没有叔舅姑姨之类的吗？”

我只好又抓起了一包。

法哈德顺手将一盒中东椰枣放进购物车：“你要让家人尝尝这种椰枣。”想着本就不厚的钱包，我的心里几乎淌出血来。

念及阿里旅舍的善意，我挑了些新鲜食材，计划着第二日离开前要给他们做一顿中餐。

在我排队结账时，法哈德忽然拦在我身前，说什么也不肯让我付钱。我急得满头汗，但鉴于阿富汗对男女有别看得颇重，又不敢去扯他，只好低声恳请他不要抢这份账单。他不听，依然付了账，说：“你是阿里旅舍每一个人的朋友。在阿富汗，我们不能让朋友出钱。”

《追风筝的人》让我对阿富汗升起好奇心，想一窥战争中的民众如何挣扎存活。没想到，我看到的，都是被战争摧毁日常生活却没被摧毁一颗善良之心的阿富汗人。这世间顶顶难得的，便是经历过渊深黑暗，还选择相信光明。

离开这天，我一早起床，砍鸡、切菜、调酱、烧水，给阿里旅舍每一位于我有恩的人做了顿勉强凑合的中餐。做完时，离航班起飞还有两个小时，想起通往机场路上的层层安检和机场的搜查将会非常耗时，装盘的菜都没来得及试味，便拍去手上的盐粒糖粉，要付住宿费。

阿里旅舍的前台男生连眉眼里都充满笑意，看了一眼法哈德，对我说：“想要退宿，先问老板。”我看向法哈德，不料他淡淡地说：“不用付钱。”

“什么？”

“你不用给钱。”他又重复一遍。

我的泪开始打转，心里着急，不希望善良的人做亏本生意。法哈德又说：“真的不用给钱，你做的这顿饭就当作是住宿费了。这些，关乎情谊，无关生意。”眼看赶航班的时间已经不多，我不再拗。

我伸出右手小指，让法哈德和我勾指承诺，他也伸出手来，问承诺什么。

“我下次来，你们一定要收钱。”

他一听，立马把手藏到背后，笑着说：“考虑一下。”

同阿里旅舍每一位大男孩告别，坐上他们帮我叫的出租车前往机场。临近机场的道路设有安检仪器，乘客必须接受搜身检查，行李过了金属探测仪后，还要拆分出来进行人工检查。

进到机场，又面临层层安检。先是进入暗房，被阿富汗女性安检员摸遍全身，然后是随身背包被打开，私密袋子也被拉开细细查看；再是大包小包过金属探测仪。相机包过金属探测仪时响了，安检人员凶得很：“里面有手电筒！”“哪有什么手电筒？”我问。他把相机包朝安检台上使劲一摔：“我说有就有，打开！”

登机时间迫近，路上安检繁杂恼人，他态度又粗鲁，让我一下子来了气。我一把拽起相机包，取出相机，把包里的物品一股脑倾倒在桌面，嫌不够解气，又扯过随身包，将物件哗啦啦地甩出来，吼道：“查！我像恐怖分子吗？有必要这样查一位游客吗？！”

他很沉重，瞟我一眼：“游客？不可能！你是外国政府人员吧！”这一句听得我无奈，没有心思再去大声回击，更不愿解释自己的确是个来观光旅游的傻子，干脆噤声，把在阿富汗遭到的不尊重全吞进肚里，待他查完，又一样样地拾回物品，胡乱塞回包里。其余安检人员见状，也围过来默默帮我收拾。

5分钟后，我坐在候机室，回想自己的行为，脸一下涨红了——我怎能如此粗野？既然心甘情愿来到阿富汗，就应对这里的安全状况有所了解，加上一路对袭击、绑架、爆炸事件的耳闻，更应去理解和尊重阿富汗小至餐馆超市大至机场安保措施如此严密的意义。我越想越羞赧，起身跑回安检台，向刚刚对其发火的安检人员道歉，他好似没听懂。

我走到候机室，拢起手掌当喇叭：“请问有谁会英语吗？”一位好心的阿富汗人凑上前来，我请他帮我翻译这段话：“我的确是来旅行的，也尊重你们的工作。我应该理解检查的初衷是为保障乘客安全，这其中包括我的安全。我为自己的粗鲁无礼向你道歉！”

乘客听了这段话，当即笑了，转过身去为我翻译。他的声音才落，安检人员都跟着笑了。乘客向我转达道：“他们也想对你说对不起，刚才他们太凶了。”

同阿里旅舍告别

不带遗憾地离开阿富汗前，我给爸爸发短信：“老爸，我住的旅舍每个人都对我很好，在我离开时还不肯收我的钱。我感动得有点想哭。”

爸爸的短信回得很快：“女儿，一样米养百样人，这样的好人你以后还会遇到很多。关键是，不轻易落泪。”

是吧，但愿。

（本章原文首发于网易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