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故土之恋

卖糖时节忆吹箫 作者:王春瑜 著


故土之恋

我的远在澳洲的儿子宇轮,看了我写的《塔树之恋》、《卖糖时节忆吹箫》等怀念故土的散文来信说:“你还未老,怎么老早就有那样强烈的怀旧情绪?”这也难怪,在城市里出生、长大的人,很难理解像我这样在乡间泥水里泡大的放牛娃,对土地的深深的眷恋。“野人怀土”,离开对土地的依恋,哪里还有故土之恋?是的,故土上还有先父母的坟墓,以及诸多亲友。但是,离开土地这最伟大的母亲,既不会有他们,当然也更不会有我。

作为史学家,三句不离本行:一部中国古代史,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中国土地关系史,或者说争夺土地的历史。我从三岁记事起,就感受到家中“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的痛苦:年年佃别人家的土地种,因而年年就得租别人家的房子住。母亲、大嫂,年年要和大量的泥巴,糊租来的茅屋墙,那是一件非常累的活,至今我还能回想起她俩糊墙时沉重的叹息。五岁时,我跟着母亲下地割麦,我不听她的劝告,拿起她的镰刀就割,但毕竟人小力弱,第一刀下去,麦子没割到,倒把左脚砍了一个大口子,鲜血直淌,母亲急忙往伤口上撒了一把土,血也就止住了。至今,伤疤犹在。这也是故土打在我身上最早的烙印,让我永远记住了农夫的艰辛。1946年夏天,在翻天覆地的土地改革运动中,我家分到了地主的三间房、十六亩稻麦两季的好地。从此,我家彻底告别了年年搬家的日子,也告别了贫困。这年的春节,在大年三十晚上,母亲看着满桌丰盛的年夜饭,含着泪花,动情地说:“我家什么时候过过这样的好年?这要感谢共产党的土改啊!”从那个时候起,我进一步懂得了,土地是我家——也是亿万农民的安身立命之所。

黄永厚先生插图。

在寂寞的书斋,我常常仰望窗外蔚蓝的晴空,思绪随冉冉白云,飞向故乡,回到那洒下我多少汗水,给我带来多少欢乐的十六亩地上。靠近打谷场的那块二亩地,因地势低洼,他们叫它“小洼塘”,土质特别肥沃,亩产稻子四百斤(这在半个世纪前,已是高产量了)。割稻时,往往能在水中捉到黄鳝、螃蟹、鲫鱼之类,今日思之不禁食指频动。紧挨二亩地的,是三亩地、四亩地……田埂上,每当“春风又绿江南岸”,蚕豆花的清香,沁人心脾;夏天时,碧绿的毛豆,颗颗饱满;而清晨,带着露珠的青草,更是翠绿欲滴,我不到半小时,就能割满一筐,老水牛吃得头都不肯抬;秋天,割完稻子,就得赶紧将稻把挑上谷场。13岁那年,我年少气盛,特逞能,一鼓作气,挑起了将近150斤的稻把!可是,坏了——突然觉得全身力气在猛然下沉,两粒睾丸竟随阴囊一下子垂下几寸长,着实吓我一跳,赶忙回家,告诉母亲,母亲看了一眼,说:“不要慌,没事的!”说着就很快煮了一碗不切碎的长粉丝,让我慢慢吸下去,一碗粉丝还没吸完,两只宝贝就安然无恙地“官复原位”,而且从此再也没“下放”过。走笔至此,我深为少年时的莽撞哑然失笑。秋深时节,北雁南飞,薄暮时分,我赤着脚,拎着木桶,跟在父亲身后,为老水牛拉的犁铧不时注水,不远处传来邻人孙五爹苍凉、悠远的赶牛歌声,在晚风中飘散,飘向邻村,飘向天涯。

故园大卜舍,家兄春才1959年5月初摄。正值“大跃进”,砍光了树木炼钢铁,村庄变得光秃秃一片。所谓的“共产风”使得十室九空,农民终日挨饿。

说实话,恋故土,最恋是春天。春末夏初,经常下起毛毛细雨,我放学后,最喜欢骑在牛背上,到一大片尚未开垦的荒地上去放牧。北庄——叫西北厢的一位孙姓少女,也最喜欢骑在牛背上,到这里让牛吃草。她家比较富裕,她放牛时,居然手拿短笛,呜呜地吹着,这在方圆十里内,堪称独一无二。她比我大两岁,性格爽朗,很喜欢我,聊天时,经常放声大笑。转眼间,我已是六十一岁的老翁了。不知这位孙姐现在生活得怎样?呵,曾记否?两小无猜放牧时……

“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愿故土安然无恙,我的心永远与之同在。

(《中国土地报》1998年5月6日;《盐阜大众报》1998年7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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