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简体字版第三版自序

钱锺书 作者:汤晏 著


简体字版第三版自序

这本书是钱锺书(1910—1998)先生的一生传记。这本书是我出版的第一本著作。当年我撰写这本书时,我网球不打,白天睡觉,晚上伏案写书到天明才睡,我整整花了二年功夫完成这部书。现在想起来这是我个人出版的几本传记中出力最大,用功最深,费时最久,遭遇的困扰也最多的一本书。我的朋友林博文说写书有苦有乐,但对我来说是苦多乐少。最近要重订本书,我要找杨绛写给我的第一封信,但没有找到,可是无形中找到一封我写给杨绛信的副本。这封信是2001年12月17日写的,在信里可以看出我当时出书的况味。信不长我现在抄录如下:

杨先生:

好久没有给你写信,只是近来甚忙。书稿校样寄出后如释重负,但不久我就感冒了。因为我常打网球的缘故,我不生病的,但最近身体沒有以前好。书于十二月三日出版,共计416页。本来书名《被压抑的天才钱锺书》,出版社不肯,后来双方同意用《民国第一才子钱锺书》,这是妥协的结果,我现在只希望钱先生传能卖得好。昨天早上台北《中国时报》一位女记者打电话来要我谈谈我写钱传的经过,大致都是她提问题由我来作答。最后我与她(女记者)说了一个小故事:美国有一位传记作家Leon Edel是写了五大册的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传。他说他写亨利·詹姆斯传时曾梦见詹姆斯三次。女记者乃问我,你呢?我说我也有这种经验,过去二年,我天天与“钱先生在一起”,故我做梦梦见钱先生。她问几次?我说“二次”。又问谈话了没有?答说有——我问了很多问题他都一一回答了。他是一个很和蔼慈祥的老人。这位女记者似乎对Edel及詹姆斯无甚印象,不然詹姆斯的故事还可以讲下去,也许可以apply到钱先生传记上。纸短言长,下次再谈,汤晏又及。

(这封信写在贺年卡上。)

关于梦见传主,后来我写叶公超传(《叶公超的两个世界》)及蒋廷黻传(《蒋廷黻与蒋介石》)都没有这种经验——我没有梦见过叶、蒋这两位传主。我也没有梦见蒋介石。

我最初写这本钱先生传记是在20年前,用“钱锺书新传”的题目在香港《纯文学》月刊上连载,刊至第十章该刊停刊,后来我还是陆续写下去;于2001年初由台北中国时报出版公司出版单行本,更名为《民国第一才子钱锺书》。2005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书名改为《一代才子钱锺书》,这是本书第一次用简体字排版在大陆上发行。本书第二次用简体字排版发行是在2013年由北京龙门书局出版(书名为《千古文章未尽才:钱锺书》)。在简体字第二版里我增加了一些新材料。可是现在文化发展出版社推出的新版里新材料更多。我很高兴也很感谢他们有兴趣出版这本书。因为今年是钱锺书先生去世20周年纪念。复次,在过去五年我又收集了不少有关钱锺书的新材料,最显著的是我利用这些新材料写成了一篇短文,题为“钱锺书访哈佛,1979”。(见本书附录五)此外,还增加了几个文苑小掌故。于1930年钱穆写了一本《国学概论》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出书前钱穆请钱锺书父亲钱基博写一篇序言,这也是很平常的一件事。可是钱基博没有写,他叫儿子钱锺书代笔,那时钱锺书只有19岁,正在清华读大一,钱锺书照写不误,很快交卷,他父亲看了很满意,一字不改交给钱穆,钱穆在他自序里谢谢钱基博。后来杨绛写文章说这篇文章是钱锺书写的,钱穆看到了当然很不高兴,钱穆晚年在台北出版的钱穆全集里把这篇钱锺书写的序言抽掉,在自序里把谢谢“子泉宗老”几个字也删了。(请阅本书19至21页)第八章《蓝田》的题词(epigraph)我稍作一番解释。在第十一章《北京》一章里面讲到钱锺书的《宋诗选注》,有人向钱锺书建议把《宋诗选注》的书名改一下,将“注”字删掉。钱锺书说“No”。他说:“不可以,这本书好就好在注。”所以那本书后来就没有改书名。(请阅本书第223页)我在2001年繁体字版自序里说:在这本书里有三个问题“我始终没有办法解决或者得不到满意的答案”,这三个问题,就是(1)钱锺书考清华数学考零分还是15分?(2)钱锺书离开西南联大的真正原因是什么?(3)最后一个问题是1949年大陆易手前夕,他为什么不往外面跑呢?现在有新材料出现,我有新的论断,我认为钱锺书考清华数学考零分,这是我花大量时间做了一些考证所得的结论。(见本书37至39页)。第二个问题,因西南联大外文系里有小politics(内部不和),叶公超与陈福田不喜欢钱锺书,他离开联大是被解聘了的。(见本书141及142页)第三个问题,可以写一本大书,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容后再谈。我在旧箧里找到一章笔记“钱锺书访哥大侧记”,这是我在哥伦比亚大学座谈会上所得的印象。这是我第一次写钱先生的文字。我从这篇短文开始,最后终于写了一本27万字的钱先生传记,这就是古人云:“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我现在就放本书附录四。

我在哥大拜见了钱先生后,我就有为他立传的念头。当初我为什么要写《钱锺书》这本书?我在台北版里曾有说明,但是大陆上海版没有印出来,不知何故?我不想再炒冷饭。我现在只想说一句话,我写这本书有一个主旨即是想把钱先生当“人”来看。知堂老人说:“一个人的平淡无奇的事实本是传记中的最好资料,但唯一的条件是要把他当‘人’去看,不是当做‘神’。”(周作人《关于鲁迅之二》,收入在《瓜豆集》)我不希望钱锺书成鲁迅第二。我对知堂老人的话奉为圭皋。所以我在这本书里就毫无忌惮大胆地说钱锺书考清华数学考零分,在牛津他有一门功课不及格(杨绛说他看错题目),他离开西南联大是被解聘的(可是杨绛说因为没有收到梅校长的电报)。

常有人说,钱锺书在清华毕业后不肯留校读研究所,他还说:“整个清华没有一个教授有资格充当钱某人的导师。”杨绛说她问过钱锺书,他说没有这回事。同样情形,他离开西南联大时曾扬言:“西南联大外文系根本不行,叶公超太懒,吴宓太笨,陈福田太俗。”这种话的语气,很像钱锺书说的,杨绛出来否认。但是反过来说,说了又怎么样,这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无伤大雅,用不着大惊小怪。钱锺书不是说过:“二十岁不狂,没有志气;三十岁犹狂,没有头脑。”我们何必去斤斤计较呢!在这里我要为钱先生说几句话:他没有喊蒋介石万岁,也没有喊毛泽东万岁。见了姑娘,他不像徐志摩那样会招蜂引蝶。难道我们要他做圣人?

在这本新版书里我肯定钱锺书的《管锥编》的价值,《管锥编》是钱锺书避世主义(escapism)下的作品,这不是一个坏名词,这是中国文人的伟大传统。自古以来中国文人常在逆境中写一些与世局不相关的作品。甲午战后马建忠幽居沪滨撰《马氏文通》;1914年陈独秀讨袁失败后逃亡日本著《字义类例》;胡适于1949年流亡美国,寓居纽约研究《水经注》;“文革”时期钱锺书写《管锥编》。钱锺书应该属于这一类,毫无疑问他是中国百年来最近的一个例子。

最后我要来谈这本新版书的书名。这本书过去出了三个不同版本,由不同的出版社出版,有三个不同的书名——用了很多不同的形容词;钱锺书是一个近世博学鸿儒,“三百年来难得一见的天才”;我想以钱先生大名,他的书名用不着要形容词。是故我现在把这本增订本就定名为《钱锺书》,这三个字简单明瞭一目了然。一般而言,一本书的生命要比人的寿命久;我希望这册增订本——《钱锺书》久远流传下去。

汤晏 二〇一八年十二月二日 序于纽约晨边高地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