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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元武 在波来山的那一边

《散文》2018精选集 作者:《散文》编辑部 编


陈元武 在波来山的那一边

乌日那的马

这里应该是天堂——没有尘世的喧嚣,甚至没有人烟。这里的阳光格外纯净,透过阳光的涤滤,空气都显得如此空灵。像舞者的长发一样的马鬃,在空气中摩擦,发出低微的呼啸。草原一直延伸到视野的极限外,高低的峰峦,显得无足轻重,这一切,都抵不过草原的辽阔形成的空旷感。远处是隐约的波来山,乌日那的家在山的那一边。天空是更大的牧场,放牧着神灵们的云彩和雄鹰。远远的山顶,几乎擦着天边,飘着一团白云。我想,在这种高度,我们的心脏也似乎要蹦出胸口,呼吸不免短而急促,我还以为是自己的心情激动使然,乌日那说,这是高原,你们来自遥远的海边,不习惯这样的空气和环境。那种蓝是发自宇宙深处的光芒,没有云彩的地方,凝重的深蓝色,始终让人惊恐和压抑,因此,阳光的每一次撞击都让皮肤有刺痛感。在蒙古族的传说里,太阳是身披黄金羽毛的巴图鲁,那种羽毛的碎屑不断掉落,让大地燃起大火,也让草原披上绿色。呼伦贝尔大草原一直延伸到大兴安岭边,秋后的桦树林,像高举的火把一样。

那匹马是深枣红色的,黑色的长鬃,前额有一块菱形的白斑,足蹄及腿臀上,也有白色或者灰色的斑块。它一直喷着响鼻,似乎对我这个陌生人感到些许紧张。它的眼睛水汪汪的,湛黑似夜晚的天空,修长的脸和脖子,修长的腿,足蹄间有踏雪毫,它是传说中的神骏吗?我跟在马的一侧,乌日那在马的前边,紧紧揪着缰绳,怕马突然间惊神而伤到我。走了一阵子,马不那么紧张了,它不再喷响鼻,眼睛也稍稍眯缝了些,它的粉红色鼻子一直在动,像不安的小兔一样。女主人在它的耳边低声耳语了一番,马终于彻底松懈了紧张的神经。它开始有意无意地别过头,朝我身上闻了闻,似乎要熟悉我的气息。我也轻轻地摸了摸它的脖子,长长的鬃毛有些膻味儿,油亮油亮,像在油里浸过似的。在抖动的瞬间却并不粘连,水滑顺溜,轻轻地飘动。脖子边是一条粗大的动脉管,一乍一乍地跳着,马身上的毛有些硬,摸着有些扎手,手心痒酥酥的。这是我跟它的第一次亲密接触,但我不会骑马,于是,在马旁边走着,感觉那种纵马飞奔的快乐。乌日那还有个汉族名字叫刘玲,她父亲是汉族,母亲是蒙古族。父亲过世前在南部的蒙辽交界处跟人家合伙开过煤矿,家里只有母亲和一个弟弟,还有姥姥、姥爷一家子。蒙古骏马通常是枣红色,腿粗细均匀,稍短,骨架偏大,毛长鬃浓,所以通常脸部和眼睛被鬃毛所遮盖。乌日那的马是外来的,有俄罗斯的马血统。早先,克烈部的后代与达斡尔融汇后,成为呼伦贝尔蒙古族的主要子民,性情不仅有草原民族的剽悍和勇猛,还有擅长骑猎的习俗,半牧半猎,所以,需要更好的马和更好的骑术。北边大兴安岭的冬天漫长而寒冷,冬天的呼伦贝尔蒙古族有更多的时间用来狩猎,马拉雪橇和弓箭是必备的随身用品。过去,出猎时,常带着一只凶猛的猎鹰、若干干牛肉条、打火的火镰子和一壶烈酒,有时还需要几条勇敢的猎犬,乌日那的姥姥一家就是这样的蒙古族人,他们还会达斡尔语。庄子里没有专职的萨满,她的姥姥会跳大神。老太太身材壮实,红脸膛,虽然满头银发,那腮帮子像苹果一样,透着紫红,眯缝的眼睛里满是精气神儿。她每天还要赶着马车到集市去运鲜牛奶或者出售羊只,奶子酒能够喝一银碗,还能不用刀子,啃下一整只羊腿。老太太的烟瘾还挺重,腰里别着紫柳烟杆,白玉嘴儿。尖顶的羊毛毡帐篷现在不住人,平时只是用来聚会和宴请客人。里头攒尖是敞开的,直通天空,中间架着火吊子,一只大铜壶不会空着片刻,不是烧水,就是煮砖茶,从恰克图和南方来的茶砖源源不断运来,她们称之为茯茶。铜壶里的水烧了又烧,茶叶几乎化为汁水了,那茶色浓黑爽烈,平常来的人,喝一口就受不了,她们天天吃肉,喝这么浓郁的茶,觉得十分寻常。

乌日那和弟弟在给马刷毛鬃。夏天,马毛间容易长虫,有蠓子、蜱子还有马蝇。这里离河较远,需要走将近百里地,翻过波来山,那麓沿的林子里,才有长流的河水。马怕水,不喜欢沾水。这马刷子是硬鬣,野猪鬃或者是豪猪的尖背刺,扎在一块皮子上,绕着马小心地刷着,那力度不大不小,太大,扎痛马,容易惊了马驹子,力小了,篦不出虫子和虫卵。刷过身体的马,感觉舒服,就猛吃起草料,四条腿小蹦着,似乎在表示着内心的感激。乌日那的弟弟会音乐和呼麦,乌日那是个小有名气的诗人,在旗里的中学教语文。那天晚上,我们在她家的院子外欢聚,一溜子桦树长条桌围着一堆熊熊的篝火,火在桦树枝杈间跳闪着,火焰并不猛烈,似乎是草原的风太强劲了,将热气儿迅速吹远了。一桌子的肉食,鲜羊肉,刚刚从大铜锅里捞出来,大大的羊头摆在姥爷的面前,他拈过酒,开了宴,割了一只羊耳朵给了我,又割了另一只耳朵给陪我来的朋友。宴会的歌声悠扬地响起。乌日那甩着民族袍服的长袖,扭动着舞步。姥姥和姥爷唱着听不懂的美妙的长调子。一忽儿呼麦的打战子似的舌头和嗓音,像风在桦树梢唱着长调。我们起身回敬主人们,拈过酒盏后,开始了大快朵颐。

姥姥和姥爷唱的是啥调子,乌日那说是鄂伦春族的节日长调,是庆祝夏季牧草丰收和马下驹子牛下犊的欢乐祝颂辞:哈拉哈河水哟,流得多欢快,多伦的草原上,齐人腰的牧草,快将山冈子压垮了,海子的水也淹不过白桦树的枝梢,马驹子像风吹来的草垛子一样,一个又一个。海哲伦思,那是乌日那的家乡,波来山那边,是望不到边际的天涯,马儿蹚过河水,也蹚不过那草原。波来山那边,出去的娃儿快回来了。鸿雁一年一次飞过波来山,山上的达子花紫过了蔫了,蔫过了绿了,秋天烧云点燃了山冈子,白桦林和草原一齐黄遍红透。那时候,风儿就来了,大雁就要离开了,我的亲人啊,你怎么还不回来?

乌日那陷入了沉思,她的目光带着忧郁,远处是暗成大海的草原,除了星星,已经分不出哪是天哪是地了。她的马在桩子边不安分地转着,尾巴使劲地甩着,马的眼睛炯炯的,不时被篝火的火光照亮,那是马的夜晚,是一个魂灵不安的夜。乌日那在想什么?她心里一定藏着什么心事?是啊,一个诗人,在这样的夜晚,应该会是诗兴大发的。她的脸被火光燎得通红,像一座闪着红色光焰的雕像。这会儿,就让她沉思吧,且听老人们的歌唱,指甲划过琴弦的脆响,像钢片反弹,击打着另一块钢片。东蒙古的长调真是迷人的音乐,像是古老的叙事诗,中间夹带着神秘主义的宗教色彩。

乌日那的弟弟叫嘎云德木,汉族名叫刘德。这是个典型的蒙古族汉子,阔脸膛,细眉眼,膀阔腰圆,曾经跑长途运输,现在在家里经营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私人牧林营,倒腾些外来的良马,批发一些木头,顺便做点牛羊生意。他的性格不像他汉族的父亲,连长相都不像,完全是蒙古族强大的基因在起作用。酒是海着喝,唱歌跳舞样样都行。乌日那的马是他给弄来的,说,近些年,草原上不太平,狼多了起来,骑摩托不安全,还是一匹快马放心。通往哈拉河的这条山间缓原,经常有熊瞎子出没,还有狼,山林狼比起草原狼更加凶狠狡猾。现在,很少人有配额猎枪,除了鄂伦春族猎户。呼伦贝尔大地上,起伏的草野比起西部干旱荒漠地带更为迷人。这里的人不仅白俊,肌肤也细腻如羊脂,性格却不亚于西部的那些人。嘎云德木不抽烟,看着姐姐和姥姥、姥爷抽着浓烈的草原烟,他就发愁。过去跑运输,没日没夜的,他不敢抽,因为车上载着易燃的货。困了,就捧把冰冷的水激一下脑门。他见过父亲后来因为烟瘾伤了肺脏,临死前痛苦地喘气却顺不上那口气,脸憋得发紫,脖子的青筋暴凸的惨样。父亲死的时候,他才上初中。那年,乌日那刚考上东北师范大学。乌日那的烟瘾多半受母亲、姥姥、姥爷的影响,从小就看着他们吞云吐雾的,弄得整个院子里浓浓的烟草味儿。她想戒,可是在学校里又碰到抽烟的同事,于是一直就没戒掉。

我和她的马渐渐熟悉了,乌日那的弟弟教我怎样骑马。我壮着胆子跨上马背,那匹马并没有被我近两百斤的体重压垮腰。马背像一只结实的皮沙发缓解了我初始的紧张感。马还是不情愿让一个陌生人骑着走,感觉它的步子迈得有些别扭,它也不再喷响鼻,耷拉着脑袋,显得有些沮丧。马通人性,我这性格,不对它的脾气。我试着骑行一小段路,是平坡,不颠,也没坎。人在马上,有些吃不住,身体往前倾,双手紧张地撑在马肩胛上,腿夹紧了,生怕给摔下来。乌日那见我的狼狈样,咯咯笑着,姥爷在后头看着,直晃脑袋。我渐渐有了些信心,终于让马跑了起来。虽然是小跑,可我的心跳比马蹄还急。马一跑,它就舒心了,头昂起来,喷了个响鼻,马鬃子也飘起来,过瘾得无法形容。学会了骑马,就方便了后来的出行。通往海子的路,多半是草深泥泞的烂路,没有马,根本就寸步难行。我开始蠢蠢欲动了。

白茬子的桦树林

在扎赉特旗的一个白海子边,是一大片桦树林。十多年前,一场草原大火烧掉了许多上百年的老树,现在的桦树,有些是重新种上的,另一些是没烧死的老树茬子上重新萌出来的新树。烧过的桦树林,除了炭灰外,就是满地的白色灰烬,因此,改了个名叫白茬子桦树林。现在的林子更密,过去消失的野物,狍子、狼、熊瞎子和野猪都回来了。林子现在是国有的,禁止砍伐取材,于是,林下的小灌木,榛条、荆棘多了,草没腰深。平时没人敢独自进那片林子,老狍子胆大了,敢近距离盯着人傻愣着,像看新奇的光景。狍子还跑进屯边。那时在草原上出现狍子真是稀罕事儿,现在有了,因为猎人少了,猎枪也少了,难得的冬狩,也没见大动静。眼下正是夏天,桦树林长得最欢的时辰,那树杈就隐没在浓密的叶子和草丛间。白茬子是啥玩意儿?有人拿去化验,说是烧碱子,有的说是灰碱子,反正是碱子,这碱子是原先烧林子烧出来的,是可以食用的。嘎云德木说,过去,老鄂伦春族硝皮子,就抓一把地上的白茬子,挺管用,那应该不全是碱子,应该还有盐巴的成分。老蒙古族冬天淘海子捞鱼,把鱼剖成两半,挂在太阳底下晾晒,先抹一把白茬子粉,将来那鱼味道会更鲜美。鱼晒成鲞,那鱼就像图腾一样挂在各家的柴垛边、屋檐下,连着那一串串诱人的红辣椒和蒜头棒子,这景色一直到秋后。鱼鲞酡红色,鱼皮透出油渍,一股干鱼的特殊气味引来了林子里无数贪婪惊羡的眼睛。海子边冬春季常有路过的鸟儿,平时常来的只有鹰鹞子,还有长尾巴的喜鹊。树林里常有不知名的鸟叫,声音瘆人,姥姥说是夜猫子,南方人叫枭。桦树叶被雪埋过一冬,春天化雪时,逐渐腐了,地上厚厚的一层,走着像地毯一样松软。桦树通常身形修长,枝杈不太浓密,不像南方的树,多往横里长。桦树往上长,干与杈分明,在夏天,粉白的皮往往透出一些绿意,只有入了冬,那树皮的白色才突出,在林子边缘,阳光多的地方,树皮的白色更加突出,那旧节疤也更可爱,像一只只眼睛。这是诗意浓郁的树种,代表北方伟大的精神,也是北方山野最为钟灵的神树。桦树皮在立夏前后纷纷绽开,脱落,新的树皮呈露出来,老蒙古族过去没烟抽了,会去拾桦树皮,沤烂了,晒干了,捣成末子,当烟抽,味道不知道如何。乌日那说,她尝过,太冲了,简直快把肺叶都烧穿了。那味道只有老鄂伦春族猎人敢尝试。山里生活,饮食不那么讲究,生一口熟一口、冷一顿热一顿的。嘴巴里都麻木了,再呛的烟也没事。老桦树还是采参人的心爱物,采下的活参用桦树皮包着,连根带土,能活一个多月。那桦树皮的白色,是树皮外最老的一层陈皮,干如纸,裹着内里的鲜皮。剥下树皮,展开,压平,晾干,是一张好纸,只是硬糙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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