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博登湖
要离开居住并在其中工作多年的房子,没有比这更让人难过的事了……
你烦躁地走进那些寒碜得空无一物的房间,脚步声回响着,心里不时会有这样的感觉,仿佛现在是最后一次在此停步,总得来个某种像样的、隆重的告别才是。然而,你除了厌倦,除了马上离开这里、让一切成为过去的渴望之外,心里什么想法也没有。
当我开始清理博登湖畔那栋小房子时,我的心情也是如此。后来我逃到了园子里。孩子们的沙堆被踩平了,上面放着箱子和缝制的软体家具,在损坏的山毛榉矮树篱那边停了一辆灰色搬家车,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这道树篱是我五年前栽的,我沿着树篱走向柴房。柴房里至少还贮有一堆木柴,那都是我亲手锯、亲手劈的,但斧、锯、铲、锨、耙等农具已经全部拿走了,前面那条沙土路,前段时间我没有去打理,已经长出草来了。两旁是两长行神气十足的红锦葵,组成一条气派的林荫道。这些锦葵是我从种子培育的,我想采集一些种子带到新居所去种。沉甸甸的向日葵上挂着的几只小山雀,在啄食葵花籽,覆盆子的灌木植株上还悬着晚熟的血红色果实,北墙上的爬山虎也已经开始绽放紫花了。心情有些忧伤,溜达时我在菜畦间的一条杂草丛生的小径上发现孩子们的一个皮球和一只损坏的木马。孩子们已经走了好几天了,他们在盼着新家的这段时间里早就把这第一个家园忘掉了。我的大儿子在这里曾帮我播种、给蔬菜浇水,那边还有他自己的一块小花园,种着向日葵和大丽菊呢!
树篱那边,沉睡的宁静土地和湖泊已经呈现一派秋日的灰色。多年来,每个季节和干每件事,我都要朝湖面眺望。远处,耸立着康斯坦茨大教堂的钟塔,看起来小小的,像是影子。近处,对面是施泰克博恩的轮廓分明的灰色塔院,赖兴瑙岛上空笼罩在雨雾中,周遭一带,没有一处地方我不曾饱览过千百遍,每一个情景都与我有着千百个小小的关联……
搬家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甚至还令人讨厌。但事物总有两面,尽管迁出旧家很烦人,但我觉得搬入新居又是一件赏心乐事。我常常在手艺工和勤杂工那儿遇见正在干活的妻子。家已经搬得差不多了,不得已我们才在屋里吃饭睡觉,随后我们可以开始安置新家了。新居是伯尔尼的一所旧乡村别墅,坐落在市郊的田野上,别墅里有一座对称严谨的老花园、一口自流井、狗、牲畜,还有一片有槭树、栎树和山毛榉的小树林……
新居里家具挪来挪去,不时吱喽吱喽作响,我们动手干起来了,边量尺寸边试着摆放。凡此种种,大家干得都很来劲,兴致极高,因为这一切都是临时性的,成与不成都无所谓。只要把某样东西摆定了,绷紧了或是钉好了,总会说句:“开头不错,末了还可以加以更改。”……
忙里偷闲的时候,也许会去完全被老紫藤攀绕的阳台上探望一下,或许天气开始放晴,可以看到远山了。或者俯视荒芜的园子,思考一下,无论如何总得在园里种点东西。我发现树下有些落下的果子,花坛里开着些晚花,交缠乱长的草莓藤蔓上结着晚熟的小果果,还有从栗苞里裂开的棕色鲜亮的栗子。大家都设想未来勤俭和睦的生活,对一切好的盘算都饶有兴致。
(1912年)
这栋住宅位于伯尔尼市梅欣比尔路,在维蒂希柯芬宫上方,无论从哪方面来看,可以说是实现了我们这样的人对于理想住处的设想,这是我们从巴塞尔时期以来逐渐确立起来的长期愿望。这是一座伯尔尼风格的乡村别墅,砌有伯尔尼式的圆山墙,其强烈的不规则性为这座别墅增添了特殊的吸引力。房子融合了农家和领主的特色,非常舒适,像是特意为我们挑选的,它兼具简陋的神态和华贵的气派,是十七世纪的建筑,帝国时代又进行了扩建和装修。别墅建在一片令人敬仰有加的古树中间,完全被一棵巨大的榆树所遮掩,屋里有许多奇特的犄角和结构复杂的处所,有时令人觉得恹意,有时又感到阴森可怕。属于这座别墅的还有一大片农地和农地上的一家农舍,都出租给了一户佃农,由他供给我们全家牛奶,以及园子里用的粪肥。我们的园子位于房屋南面的坡下,一条石阶将园子分为严格对称的两处坡地。园子里种有许多美丽的果树,在离房子大约两百步之遥,还有一片所谓的“小丛林”,有十几棵老树,其中气势巍然的山毛榉傲立在小丘之上,俯视着周围地区。房子后面有一泓流水潺潺的石砌的泉源;南向大阳台上的一棵大紫藤,枝蔓虬屈,回旋缠绕于阳台上;伫立阳台凝望,可以纵览附近的景色和高山上郁郁葱葱的片片森林,从图恩山前丘陵到韦特峰之间连绵的山峦尽收眼底,中间是少女峰山系的一座座大山。对于这幢房子和园子,我在未完成的长篇小说《梦中之屋》中作了几乎相似的描写,这部未完成作品用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我的朋友阿尔贝特·韦尔蒂,他的画非常奇特,其中有一幅就是用的这个标题。屋子里还有一些极其有趣和珍贵的东西:漂亮的老式瓷砖壁炉、漂亮的老式家具和小摆设、玻璃罩罩着的雅致的法国摆钟、几面高大的绿玻璃古镜,人照在里面看起来如同先人画像,还有一座大理石砌的壁炉,每个秋天的夜晚我都要在炉前生火取暖。
终于……1919年春天……我离开了伯尔尼那座住了将近七年的迷人的农庄……我前往卢加诺,在索棱戈逗留了几星期,物色住处,终于在蒙塔纽拉找到了卡穆奇这座宫殿式的建筑,并于1919年5月迁入。我从伯尔尼只把书桌和书搬了来,其他家具都是租用的。在我迄今住过的房子中,这是最后的一处,我在此住了十二年,前四年全都住在这里,此后就只有在暖和的季节才到此居住……
这幢美丽而奇特的房子对我来说意义非凡,就某些方面而言,它是我曾经拥有过或住过的所有房子中最独特、最漂亮的。当然,房子并不属于我,我也不住整栋房子,而只是租了里面一套四居室的小公寓。我不是房主,也不再是有房子、孩子和仆人的一家之长,也没有狗可以呼叫,没有花园可以侍弄。现在,我是一贫如洗的落魄文人,是衣衫褴褛、形迹可疑的外乡客,以牛奶、米饭和通心粉充饥,旧衣服一直穿到破为止,秋天则从林子里捡些栗子来当晚餐。
就这样,此前我在卡穆奇住了十二年,这幢房子和花园曾出现在《克林索》和我的其他作品中。这栋房子我曾不下十多次为它作画和画素描,仔细研究过其错综复杂、洒脱不拘的形状;尤其是最后这两年的夏季,作为告别,我从阳台、窗户和平台的各个视角画这栋房子以及周围的景色,其中许多幅就是画的花园中特别漂亮的犄角和墙垣……
这栋建筑物的正门前有一条颇具贵族气派的石阶,华丽如剧院的楼梯,向下通往花园。花园里有许多平坛,都筑有石阶、斜坡和墙垣,一直通往下面的山谷;园中所栽南方古树高大、伟岸,盘根错节,枝叶交错,紫藤、铁线莲枝蔓缠绕其上,蔚为壮观。对于村子而言,这幢房子几乎完全是隐蔽的。而从下方的山谷来看,则可望见其阶梯山墙,可以看到小塔尖耸立在宁静的森林山梁上,极像艾兴多夫小说中所描写的乡间古堡。
这十二年当中,这里也有了某些变化,不只是我自己的生活,而且房子和花园也都有所变化。下面花园中的那棵壮观的南欧紫荆老树,是我生平邂逅的最高大的树,年复一年,从五月初一直到六月总是繁花似锦,秋冬两季则结着紫红色的荚果,看起来很奇特。不料有年秋夜,这棵美丽的大树被一场暴风雨刮倒了。克林索的那棵大夏玉兰,原本紧挨在我的小阳台前,幽灵般的大白花几乎就要伸到我房间里来了,岂料有回趁我不在,竟被人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