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古典中国的文章,自有其区别于现代文章的特美,因为文言文更为凝炼精深。著名历史学家吕思勉先生曾经讲过一个关于金世宗的故事:
从前金世宗极热心于保存女真文化,他替女真人特设科举,使其以女真文字应试。有一天,他向他的臣下道:用女真文所作的文字,总不如汉文的精深,此事如之何?被问的人回答道:这须经过长时间的使用,内容乃能渐次加深。金世宗这一问,很有意思。而其臣下的回答,亦是很有见地的。各种语言文字的深浅,有一简单测定之法,即(一)使用之人愈多,(二)流行的地区愈广,(三)经历的时间愈久,则其内容愈精深。如以此为标准,则我国之文字,亦可称世界第一,至少亦不落人后。(《吕思勉论学丛稿》)
时间久,其中所积淀的社会人生内容自然极为丰富;使用的人多,所投入的人生经验与生命体验也自然极为深厚;地区广,所包含的山川大地风俗民情自然极为多样。因而,三要素,可称为“吕氏测定法”,由语言与文化的交互历史过程而来的观察与比较,无疑是文章与文字优劣的客观标准,无疑也正是古典中文可以胜过现代文章的重要原因,更是我们今天之所以要重新重视古典中国的文章,重新透过文章以发明中国智慧、中国美感经验的重要缘由。
当然,说到中国美感经验,不能不说到古典中国有着十分罕见的丰富文体。从经、史到子、集,从诗骚到歌赋,从诏策诰表,到论奏书檄……陆子衡云:“其为文也多姿,其为体也屡迁。”文章姿态之美,系乎文体天然之魅。因而高华如经子之天地,浪漫如歌诗之境界,飞扬如古文之神采,深情如小令之宛转。名家呈才,诗人妙想,各因其文体之优势,发挥其创造之活力。古典中国的众多文体,犹如一座座采之不尽的文章富矿。
本书是小品笔记的选集。里面所收集的文章,大都短小,少则十几个字,多则五六百字。这样一种文章,在中国古代,原是特别多而发达的,差不多可以成为中国散文文体的一种明显特征。在西方散文文学史上,有Essays(随笔)这样一种体裁。著名的代表作家有法国的蒙田,英国的培根、兰姆等。但是他们的Essays跟我国古代的笔记小品文是很不相同的。比如,他们的随笔大都较长,如毛姆的《伊利亚随笔》简直就是长篇的散文;有的篇幅尽管不长,可是与中国古人所写的相比较,仍觉得辞费。举个例子来说,蒙田有一篇随笔,题为《多少回我成非我》,从开头说“喏,我刚才掉了一只牙,不费力气,毫无痛苦,这便是自然的死亡期限已至”,一直写到二十五岁、三十五岁时的自我肖像画与今天的不同,讲人生的“慢慢消逝”、“生长阶段,死亡即已开始”,中间又提到梭伦、柏拉图等人的名言,抒情、议论都精辟有力,中译文近七百字。但是我们看明人张大复描写同样的一种感觉:
今日眉公见访,会将嫁女孟氏,言次及之。眉公叹曰:“大地一梨园也。伶人演戏,先离后合,人生不然,父母妻子乃至骨肉齿发,刚合即离,真可发一笑耳。”斯语甚警,辄录之。眉公与予言,大都皆日用切实之务,然别后每觉意思悠远,寝食有味,真君子之言也。(《梅花草堂随笔·眉公语》)
只有不到二百字。逸笔草草,含蓄吞吐、点到则止,不把同样的意思翻来覆去拿来说。这或许正是中国笔记文区别于西人Essays的特美之一吧。又如英哲培根有一篇众所周知的小品,题为《谈读书》,讲了读书的各种好处、各种方法,不同的书有哪些不同的益人神智的功效等。写得雄辩滔滔、慧光闪耀。而中国小品笔记中,有关读书的话题,自然是多得不得了,却似乎很难找出一篇像培根这样的写法。原来这种写法大概应属于中国古代文体中的赋的笔法,多方铺陈而详言之。然而倘若是用小品笔记来谈读书,却往往直凑单微,寸铁示人。如明人傅山在一篇笔记中谈读书的好处:“赖天地祖宗之泽,破书可读,一切龌龊人事不到眼前,心上钝资渐渐磨去,日知所亡,三间小屋之下,好不富贵也。”又譬如清人张潮谈读书的境界:“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阅历之浅深为所得之浅深耳”(《幽梦影》)。正所谓“烧丹抱朴,只取灵砂一点”。因而西人Essays,以繁复擅胜,中国的小品,以单纯见长;西人的Essays犹如多晶面的宝石,而中国的小品则一如颗粒清晰、光泽圆润的珍珠;西人的Essays如一支小型室内乐的合奏,而中国的则如一支笛管,一曲单弦。但是,且慢,西人也有如塞尔登《燕谈录》那样颗粒饱满如珠的小品,如一篇题为《意见》的短文:
古时的柏拉图信徒有个很妙的想法:天神位在人类之上,他们有些品德,人类也有,那就是理性、知识,但天神安安静静地循规蹈矩。禽兽位在人类之下,但禽兽也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但是人类有一种品质,却是天神和禽兽都没有的,他给人类带来无穷的困扰,是世界一切混乱的根源,那就是人类的“意见”。(王佐良《英国散文名篇新选》)
我们马上就会想到我国庄子那些关于“朝三暮四”、“浑沌开窍”等著名的小品故事,以及孔子的《论语》中“予欲无言”一段道地的小品式师生对话,以及根据这样一种儒道经典而来的许许多多有关警世、修身、治家的隽语笔札。譬如,与塞尔登同样是写“安静的生活是美德”,我们再以曾国藩的一段笔记为例:
《记》曰:“清明在躬。”吾人身心之间,须有一种清气。使弟子饮其和,乡党薰其德,庶几积善可以致祥。饮酒太多,则气必昏浊;说话太多,则神必躁扰。弟于此二弊,皆不能免。欲葆清气,首贵饮酒有节,次贵说话不苟。(《书赠仲弟六则》)
这样看来,中国的小品更为日常人生化,讲道理更为近人情,娓娓如道家常,显得更为亲切随意。像这样从身边事取材的小品甚多。君臣朋僚、师友交游、家人妇子、米盐琐碎,以小见大,由近而远,又着实又空灵,又具体又抽象。这大概也是跟西方不尽相同的地方罢。总之,简洁含蓄、直凑单微、近取诸身,正是与西方小品文相比较为显著的差异之一。像《世说新语》那样三两句人物对话,便含蕴着言外的许多风神韵致;像归有光的《寒花葬志》那样,寥寥几笔,便活画出一幅“天地之美之一瞬而即逝”的生命光华,像张岱的《湖心亭看雪》中的“一点”、“一痕”、“一芥”、“二三粒”,便写出极为要眇、空灵、深远而透明的意境,应是中国文化与中国文学中的一种特美。
本书将小品与笔记合在一起选。这样做的理由是:在古代,小品与笔记其实并没有严格的界限。如《苏长公小品》、《涌幢小品》、《闲情小品》、《鸾啸小品》等,跟《老学庵笔记》、《梦溪笔谈》、《濯缨亭笔记》或《阅微草堂笔记》等,并无太大区别。《世说·文学》刘孝标注“殷中军读小品”句云:“释氏《辨空经》有详者焉,详者为大品,略者为小品。”略,应是“小品”一辞最原始最基本的定义。可以说,笔记中篇幅简短、文学简略、有文学意味的,都可称为广义上的小品。实际上,小品无处不在,举凡中国文章体裁中赠序、书札、琐记、杂录、闲谈、小志、诗话、题跋、丛语、家训等,都含有无穷无量的小品文。再广而言之,倘若是说小品笔法,则《庄子》、《史记》大书,以及如《太平广记》、《法苑珠林》之类,则大多含有由小品文合成的因素。“小品笔法”意义上的材料,自然是我们这本选本根本无法去顾及的了。只是我们不主张一种过于现代的观点,或过于纯文学的观点,这种观点似乎只承认明清以还的性灵文学,才算是正宗的小品,这样一来,久而久之便形成一种褊狭的趣味,似乎我们一提起小品,眼前只是王思任、张岱、陈继儒等一大批才子型的美文家,这不仅将中国散文的大源头截断了,违反了中国数千年散文文学中大量小品文存在的事实,而且我们视界中的小品也染上了明人空疏无学的色彩,因为小品简直几乎成为明清性灵文学的一个代名词。所以,我们宁可将小品与笔记文不作刻板机械的人为划分,而将其混合在一起选,两面打通,兼包并蓄,以救其此长彼短之弊,收其相得益彰之妙。一方面,以小品的存在来限定笔记的选材,防止其篇幅过长、内容过于专门、文字过于率意;另一方面,则以笔记的存在,来避免小品文的内容过于空疏、趣味过于单一。中国文学的一大特点,是其几千年的杂文学性质,这是一个事实。这个选本的取舍,卑之无甚高论,无非是想更为减却一些时代因素与主观个人的喜好因素,多尊重一点这个事实,多尊重中国文学的传统罢了。
最后说说有关分类选文的体例。以类编文,应是笔记小品历代最有传统的一种编例。如《世说新语》分为《德行》等三十六类,《太平广记》分为《神仙》、《异僧》、《名贤》等百类,《宋稗类钞》分《君范》等五十类,《舌花录》分《慧语》、《名语》等十八类,《随园随笔》分《诸经》、《诸史》等二十类,《履园丛话》分《旧闻》、《阅古》等二十四类,《南北朝新语》分《孝友》、《烈义》、《严正》等六十余类;古人分类的缺点往往失于苛细琐碎,如《世说》中《识鉴》、《赏誉》、《品藻》三类,性质大体相近,可以统归于品鉴一目。至于《太平广记》,篇幅既大,分百类固然有利于翻阅查找有关材料,但实际上范围可出可入的余地很大,过细的分类等于不分类。类编的目的主要是方便读者,同时也见出选家的趣味、眼界与见识。这本选集基本上先有选文,然后是采用前人的分类品目,加以提炼、量体裁衣的结果。基本旨趣在于名篇、名家代表作,同时兼顾不常见的笔记小品中一些具有相当可读性的精品。更为看重那些篇幅不大,却又具有较大的阐释空间,尤其是具有较为丰厚的文化涵量的作品。这本选本的说明也甚具特色,细心的读者可以发现编选者的用心所在。
在编撰过程中,本书除曾参考如《唐代文选》这样重要的古籍整理成果之外,亦参考利用了近年出版的若干选本,如《历代小品大观》、《小品精华系列》、《明六十家小品文精品》、《闲雅小品集观》等,在此一并致谢。
胡晓明
2017年6月17日于丽娃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