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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古淡、平和的琴声

宋元文艺思想史 作者:张毅 著


第一节 古淡、平和的琴声

受中国礼乐文化的影响,琴在诸艺中被视为最接近道的乐器,与修身治国关系密切,因此自古就有“士无故不撤琴瑟”(《礼记·曲礼下》)的说法,[1]形成源远流长的文人琴传统。虽说“琴棋书画”并称唐代就已出现,[2]但真正将弹琴、弈棋、书法和绘画作为“游于艺”的主要内容付诸实践,成为文人雅士休闲生活的共同爱好和精神寄托,以至琴诗、论书诗、题画诗和书画题跋的大量产生,是到了宋代才普及的文艺现象。古琴位列琴棋书画“四艺”之首,向来分为“艺人琴”与“文人琴”两个序列,文人琴于宋代不只是在文士大夫阶层流行,还为许多山林隐士和僧人喜爱,产生不少已士大夫化了的琴僧,留下了许多咏琴的诗歌。琴诗中有对古淡乐音的细腻体会,对自身命运的感慨抒怀,对清幽韵味和深邃意境的心领神会。琴道的承传、琴心的感应,以及琴意的发明,都在“古淡”平和的琴声中展开。

中国文人喜好的琴又称古琴,是一种古已有之的弹拨弦乐,因最能表现文人情操和文艺素养,被视为展示君子学养和人格的雅正之音。宋人朱长文说:“善治乐者,犹治诗也。亦以意逆志,则得之矣。夫八音之中,惟丝声于人情易见,而丝之器,莫贤于琴。……盖雅琴之音,以导养神气、调和情志、摅发忧愤、感动善心,而人之听之者,亦皆然也。”[3]“文人琴”在宋代不仅流行于士大夫文人阶层,更盛行于隐士和僧人中间,成为象征隐逸文化的音乐道器。士人和琴僧弹琴时并不在意技法是否纯熟,而倾心于音乐意境的深远,他们重视的不是“艺”而是“道”。调清、声直、韵疏迟的古琴,不仅可以用来修身,培养高尚的情操,还可以自娱或交流思想感情,以至于用它来参禅悟道。

与宋初诗坛流行“白体”诗相一致,对宋代“文人琴”发展影响最直接的是白居易。宋初的“白体”诗人在采用元白诗的唱和方式时,不仅继承了白居易“闲适诗”的内容和“中隐”观念,也对其写作的琴诗别有会心。如李昉在《更述荒芜自咏闲适》里说:“满架诗书满炷香,琴棋为乐是寻常。诚知老去唯宜静,自笑闲中亦有忙。”[4]在“白体”诗人看来,古淡的琴声更能使人感受闲适的乐趣。李昉《依韵奉和见贻之什且以答来章而歌盛美也》说:“逢丘深静养疏慵,角枕斜欹数过鸿。万事不关思想内,一心长在咏歌中。昂藏鹤貌无凡态,冷淡琴声有古风。”[5]李昉等人曾想效法白居易的洛阳“九老会”举行文人雅集,因条件不具备而未能实现。宋人喜静不喜动的内敛心态,使他们对古琴疏越的散音和清淡的泛音感到亲切,如宋徽宗在《听琴图》里所描绘的那样,全盘接受了白居易晚年“爱咏闲诗好听琴”的生活态度。

这种心态在当时的士大夫文人中很有代表性。宋白《宫词》云:“殿角风琴细韵移,烛台春幸翰林时。三更向尽诸宫闭,犹在金銮夜赋诗。”[6]田锡《秋声有怀寄副翰宋白舍人》说:“秋声萧瑟北山椒,赖有琴樽遣寂寥。书幌静怜斜月鉴,窗灯寒带落花挑。”[7]他有一首咏琴的古诗,叙述了儒家琴道思想的主要内容:

峄阳生孤桐,擢干八尺高。风雨萌枝叶,鸾皇栖羽毛。天质自含响,众木非其曹。斫为绿绮琴,古人贞金刀。所制有法象,不敢差厘毫。重详旧谱录,试抚观均调。其声清以廉,闻者不贪饕。其音安以乐,令人消郁陶。弹宫听于君,君德如轩尧。弹商听于臣,臣道如夔皋。不觉起蹈舞,形逸同翔翱。愿以七宝妆,荐之于天朝。玉轸朱丝弦,辉华近赭袍。一弹《南薰》曲,解愠成歌谣。[8]

在古代,琴的制作多用桐木,相传峄山之阳所产的桐木为制琴的上等材料,所以“峄阳”指精美绝伦的琴。“绿绮”代指名琴,西晋傅玄《琴赋序》说:“齐桓公有鸣琴曰号钟,楚庄有鸣琴曰绕梁。中世司马相如有绿绮,蔡邕有焦尾,皆名琴也。”[9]琴乐是与天文历法相关的天地和声,其声音的“清以廉”和“安以乐”,既可以禁淫邪,去掉人的贪婪之心,也能使听者心境趋于平和,消除郁闷不快。据说古琴的这种情感教化作用,有利于恢复上古三代那种上下有序、尊卑有别的礼乐文化传统,达到天下大治的目的。所谓“南薰曲”指儒家讲的上古圣人虞舜弹唱《南风》诗的故事。陆贾《新语·无为》说:“昔虞舜治天下,弹五弦之琴,歌《南风》之诗,寂若无治国之意,漠若无忧民之心,然天下治。”[10]声与政通,琴声与道德教化和政治礼法的关系,是受儒家思想熏陶的士大夫文人不会忘记的。

古琴音色以疏越、淡柔为主,主要由在低音部共鸣的散音、节奏轻盈的泛音和滑动细腻柔和的按音组成,适宜静夜独奏,或是作为一唱三叹的伴奏。“平和”的琴声,除了可以满足士人修身治国平天下的愿望外,更多的时候可用来消愁解闷,特别是在仕途不顺利的时候。如白居易《夜琴》诗所说:“蜀桐木性实,楚丝音韵清。调慢弹且缓,夜深十数声。入耳淡无味,惬心潜有情。自弄还自罢,亦不要人听。”[11]早年也是“白体”诗人的王禹偁,步入仕途后三次遭贬谪,对白居易琴诗所言感同身受。他在《仲咸以予编成商于唱和集以二十韵诗相赠依韵和之》里说:“夜阁调琴月,秋堂煮茗烟。淡交轻势利,孤达鄙荣迁。媚挹怀珠水,幽听喷玉泉。谪居叨属和,都志命迍邅。”[12]以为弹琴可化解心中不平。其《月波楼咏怀》云:

棋枰留客座,琴调待僧抽。橘苞邻药鼎,诗笔间茶瓯。平生性幽独,寂寞谁献酬。官常已三黜,怀抱罹百忧。[13]

弹琴、听琴是爱好,更是一种生活态度,月夜弄琴,可以借琴声抒发幽独孤高的情怀。王禹偁在《官舍竹》里说:“谁种萧萧数百竿,伴吟偏称作闲官。不随夭艳争春色,独守孤贞待岁寒。声拂琴床生雅趣,影侵棋局助清欢。”[14]其《闲居》诗又说:“何必问生涯,幽闲度岁华。有琴方是乐,无竹不成家。吟里销春色,眠中见曙霞。”[15]在孤独寂寞中与琴乐相伴,让王禹偁进一步想到“吏隐”和“归隐”的问题。他在《宁陵寄陈长官》中说:“吏隠宁陵县,琴堂枕古河。家山隔江远,风雨过船多。假日亲寻药,公庭自种莎。”[16]携琴到偏僻的地方任职如同隐居,故以“琴堂”指县衙。其《遣兴》诗云:“百年身世片时间,况是多愁鬓早斑。贫有琴书聊自药,贵无功业未如闲。波平南浦堪垂钓,日满东窗尚掩关。只为慈亲忆归去,商山不隐隐何山。”[17]仕与隐一直是古代士人面临的两难抉择,特别是在仕途遇到坎坷的时候。

曾自许“本以乐天为后进”的王禹偁,在诗里多次提到的“吏隐”,其实就是白居易所说的“中隐”。所谓“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不劳心与力,又免饥与寒。终岁无公事,随月有俸钱。……人生处一世,其道难两全。贱即苦冻馁,贵则多忧患。唯此中隐士,致身吉且安。穷通与丰约,正在四者间。”[18]话说得很直白,“中隐”即亦官亦隐,两头的好处都占着,不太在意官位,也不必真的去隐居山林,身居庙堂而心存江湖山林之志即可。这种思想在“西昆体”诗人群里也存在,如杨亿的《冬夜》诗:

露井银床霜气冷,琐窗珠网月华侵。初沉远籁闻疏漏,旋拂流尘抚素琴。坐久星河渐倾没,萧萧朔吹度平林。[19]

月夜弹琴而心意浩渺,思绪超然物外,如同隐逸之士一般。杨亿在《大理徐寺丞元榆知越州诸暨县》里说:“谢塘春昼偏多思,潘鬓秋风苦未凋。种秫公田供酩酊,弹琴官舍助逍遥。去程千里随宾雁,宿馆三更听落潮。闻道临安有仙穴,莫抛印绶采芝苗。”[20]他有多首写给僧人的诗,如《别聪道人归缙云》:“捣药几怜春漏永,调琴长待夜蟾生。心猿已伏都无念,海鸟相逢自不惊。送别秋郊岂成恨,白云青嶂是归程。”[21]再如《送僧之大名府谒长城侍郎》:“琴曲谁知流水意,诗篇自占碧云才。庐峰已结白莲社,邺下暂寻铜雀台。仙殿主人偏好事,春风铃阁且徘徊。”[22]用《高山流水》叹知音的琴曲,表达与方外之士的情谊和志在山林的雅趣。

宋初的“西昆体”诗人多为身居馆阁的朝臣,参与“西昆”酬唱的崔遵度,曾事宋太宗为右史十多年,著有《琴笺》,以为“天地之和莫先于乐,究乐之趣莫近于琴”。他平时喜读《周易》,又善鼓琴,深谙琴道,“意有疑,则弹琴辨其数,筮《易》观其象,无不究也”。以为“作《易》者,考天地之象也,作琴者,考天地之声也”。有感于“往者藏声而未谈,来者专声而忘理”,崔遵度从《易》学出发,探讨十三徽的产生,琴徽与天地自然的关系。他在《琴笺》里说:

琴之画也,偶六而根一,一钟者,道之所生也。在数为一,在律为黄,在音为宫,在木为根,在四体为心,众徽由之而生。虽曰十三,及其节也,止三而已矣。……先儒谓八音以丝为君,丝以琴为君。愚谓琴以中徽为君,尽矣。夫徽十三者,盖尽昭昭可闻者也。苟尽弦而考之,乃总有二十三徽焉,是一气也。丈弦具之,尺弦亦具之,岂有长短大小之限哉!是则万物本于天地,天地本于太极,太极之外以至万物;圣人本于道,道本于自然,自然之外以至于无为;乐本于琴,琴本于中徽,中徽之外以至于无声。[23]

崔遵度对琴的乐理、声情进行了精当的说明,以为古琴琴面上有十三个指示音节的标志,称为“徽”,“平和”的琴声出自“中徽”,也就是“中声”。表达天地和气的“中徽”,是音高和节奏变化有节合度的乐音,涉及十三徽在古琴上的演奏技法、和弦调配以及心灵感应等。曾向崔遵度学习过古琴的范仲淹说:“皇宋文明之运,宜建大雅,东宫故谕德崔公其人也。得琴之道,志于斯,乐于斯,垂五十年,清静平和,性与琴会,著《琴笺》而自然之义在矣。某尝游于门下,一日请曰:‘琴何为是?’公曰:‘清厉而静,和润而远。’某拜而退,思而释曰:清厉而弗静,其失也躁;和润而弗远,其失也佞。弗躁弗佞,然后君子,其中和之道欤。”[24]儒家琴道遵循无过与不及的“中和”之道,清静和润的“中声”,能除去浮躁佞戾之气,达到心平气和的境界。如果片面追求琴声的清丽和润,而忽视表现性情的静远之趣,则将有违琴乐“本于中徽”的特质。

文人琴在宋初“晚唐体”诗人群中也极为流行,这个群体里有士大夫文人,但更多的是号称“处士”或“山人”的隐逸之士,还有被称为“上人”的诗僧和琴僧。他们创作的琴诗以文人琴为主要吟咏对象,诗里所描写琴乐的调古声淡,除了能“载道”而引发向往“三代之治”的思古之幽情,还可领会甘于寂寞、回归自然的道骨仙风。调古而情幽,声淡而心静,在得意忘形的琴心感应中,不乏淡泊名利、消除烦恼的闲情逸志,还有明心见性的空静禅意。

宋代以山人自居的隐士喜以琴鹤相随,一些隐居山林的文人处士也有这种雅好。如宋初晚唐体诗人潘阆在《寄会稽仲休山人》里说:“近携琴鹤游东越,曾接谈谐气味深。佛意已知师达了,儒书却为俗披寻。稽山有雪寒凝骨,鉴水无风冷彻心。别后相思向谁说,只应霜鬓暗相侵。”[25]以古琴传达超然物外的情怀,在琴声中透露出古淡自然的韵味,展示隐逸之士超凡脱俗的仙风道骨。魏野在《和宗人见寄》里说:“兀坐几忘形,柴门夜不扃。稔怜丞相雨,瑞爱老人星。妻识琴材料,童谙鹤性灵。”[26]写的是晚唐体诗,受老庄道家思想的影响比较深,于琴乐的古淡有自己独特的理解。魏野《留题浐川姚氏鸣琴泉》云:

琴里休夸石上泉,争如此处听潺湲。爱于琴里无他意,落砌声声是自然。[27]

以清澈的泉水跌落山涧,形容琴声的自然高妙,与《老子》“道法自然”的思想相通。老子崇尚自然美,用“大音希声”来形容“道”,又说“道之出口,淡兮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足既”(《老子·第三十五章》)。老子讲的“希声”出有入无,通于杳窈渺邈之境,有至淡的韵味。庄子继承了老子的思想,用“天籁”形容“吹万不同”的自然之音。欲闻“天籁”之音,须“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庄子·应帝王》)。也就是说,要用“虚而待物”的心灵去感受和想象,以达到物我冥合而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境界。庄子说:“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庄子·齐物论》)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不鼓琴的无声之乐,超越了人为的声音限制,具朴素永恒的自然之美。

受老庄思想影响的方外之士的文人琴,追求音乐的弦外之韵,以及淡而会心的精神体验。庄子有“鼓琴足以自娱”(《庄子·应帝王》)的说法,他所倡导的“逍遥游”,指超越六合之表的精神自由。他常用“游心”一词来加以形容,如“乘物以游心”(《庄子·人间世》),“游心乎德之和”(《庄子·德充符》),“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庄子·骈拇》),“游心于物之初”(《庄子·田子方》),“游心于无穷”(《庄子·则阳》),“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庄子·齐物论》)。庄子“无所谓”的“游心”观念,可作为孔子“游于艺”的补充,让人在文艺鉴赏中达到超越世俗的无功利境界,一种淡泊名利、超然物外的审美境界。老子说:“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28]以为君子的人生道路有两条,要么出仕做官,要么归隐山林。隐居不仕说起来简单,但做起来比较难,除了寂寞难耐,还有具体的生存问题,活着并不容易。庄子提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他说:“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与之俱,是陆沉者也。”(《庄子·则阳》)庄子说的“陆沉”,是把人的形体和心灵分开,形体必须生活在世俗社会中,心灵却可以自由翱翔于山林,所谓“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庄子·天下》)。这种思想消除了入世与出世的对立,进一步发展,便可将仕与隐统一起来,身在朝市而胸有丘壑,甚至以为心隐比身隐重要。

隐逸之风在宋代实现由表彰“身隐”到重在“心隐”的转向,形成了与以往不同的新型隐逸文化。深受白居易闲适诗影响的士大夫文人,将“吏隐”和“心隐”视为中隐和大隐,而真正身隐的隐士和僧人,反而只能自谦为山林“小隐”。赵抃《次韵何若谷中隐堂观棋》说:“岂知中隐士,心不挂纤毫。”[29]其《题中隐堂二首》云:“凭山倚市何须问,不隐形骸只隐中。”[30]隐中是说只要心里解决问题就行,其实就是“心隐”。杨杰《留题张尉隐斋》诗云:“小隐隐林薮,大隐隐朝市。市朝心隐不隐身,山林未必忘名利。……君不见梅福曾作尉氏官,庄周亦为漆园吏。”[31]以为身隐山林不如心隐朝市。以琴乐自娱是古代士人隐居生活不可或缺的内容,疏越清淡的琴声近于天籁,能使听琴者心境平和而感到愉悦。魏野《闲居书事》云:“无才动圣君,养拙住山村。临事知闲贵,澄心觉道尊。成家书满屋,添口鹤生孙。”[32]他在《寄唐异山人》中说:“不见琴诗友,相思二十秋。能消几度别,便是一生休。未得云迎步,还应雪满头。”[33]唐异因琴艺高超受到过崔遵度的称赞,他还精于诗文和书法,其书艺据说可与宋初书法名家李建中的字相媲美。唐异在《闲居书事》里说:“幽居经宿雨,屐齿遍林塘。一境无过客,千山自夕阳。昼禽多独语,夏木有余凉。招隐诗慵寄,时清谁肯忘。”[34]诗境清幽恬淡,寄情高远,完全是“晚唐体”的格调。

由于向往隐逸的生活情调和恬淡心态相近,宋代的文人处士、山人与号称“上人”的诗僧、琴僧关系十分亲密,思想上也相互影响。魏野《赠惠崇上人》说:“张籍眼昏心不昧,崇师耳聩性还聪。是非言语徒喧世,赢得长如在定中。”[35]表示不喜欢世俗的热闹,而欣赏僧人明心见性的禅定工夫。与魏野关系最密切的僧人是晦上人,魏野在《宿王辟宅与王专洎用晦上人因成联句》里说:

夜深月未生,春寒雪犹在。吴僧携古琴,来与山人会。诗心有是非,禅话无慷慨。高鸿自冥冥,弋者复何害。[36]

晦上人是能作诗的琴僧,而魏野以山人自居,其《寄用晦上人》云:“帝里如何忘旧山,却因知己得名贤。司仓道合唯无可,吏部交游只大颠。紫色袈裟无蕙带,清斋施榇有苔钱。诗中琴里偏相忆,用晦还应信仲先。”[37]可知两人常用诗琴来交流情感和思想。魏野在《宿晦上人房》里说:“野客访琴僧,夜午月又午。为我弹《薰风》,似听重华语。”[38]琴僧乃方外之士,所弹《薰风》为反映虞舜治天下的琴曲,是儒家“音与政通”意识的体现,这是很耐人寻味的。

僧人的士大夫化在宋代表现得非常突出,涌现出成批的诗僧、琴僧,当时属于“晚唐体”派的“九僧诗”群体里,不乏爱好琴艺的诗人。如释惟凤《留题河中柴给事望云亭》云:“棋窗寒日短,琴幌夜灯幽。”[39]释惠崇《赠文兆》说:“偶依京寺住,谁复得相寻。独鹤窥朝讲,邻僧听夜琴。”[40]他们中的释宇昭是一位古琴高手,释行肇在《听宇昭师琴》里说:

遥空雨初霁,深径蝉未鸣。忽品文王弦,若听宣尼声。月色半峰出,秋光四檐清。韵断意转冥,尘心若为情。[41]

所谓“文王弦”,指的是琴曲《文王操》,听琴僧宇昭弹古琴,伴随着秋天夜晚月色如泻的清辉,脑海里会浮现周文王和孔子的音乐形象。《孔子世家》言:“夫子(孔子)学鼓琴师襄子……曰:‘丘得其为人,黯然而黑,几然而长,眼如望羊,如王四国,非文王其谁能为此也。’师襄子避席再拜曰:‘师盖云《文王操》也。’”[42]在琴诗里用此典故,足以表明宋初琴僧传习的是文人琴序列的琴曲,审美趣味和文化素养不仅与隐居山林的处士、山人相同,与士大夫文人也是心意相通的。他们彼此间常有文艺雅集活动,如释智圆《松石琴荐》诗云:“松石为琴荐,鳞皴状颇奇。补天虽变质,映涧尚含滋。静砌和烟立,虚堂带藓移。最宜弹别鹤,况有旧栖枝。”他在诗前的序语里说:“有客示吾西台御史集仙公李建中静居分题者,集仙得松石琴荐,河南法掾鲍当得茯苓人,青城僧惟凤得递诗筒,巨鹿魏野得文石酒杯。率皆彩笔奇绝,理旨峭拔。而使并驱于赋咏之涂,争雄于文翰之域者,未见其后先胜负矣。”[43]从智圆的叙述中可知,参加这次雅集活动分题赋咏的有文士大夫李建中,“九僧”里的诗僧惟凤,亦儒亦道的山人魏野,儒、道、释都有了。

释智圆是宋初士大夫文人气味最重的僧人,与林逋是好友,他对儒家诗教思想的坚持很突出,甚至认为僧人作诗也要符合《诗经》的雅正传统。其《赠诗僧保暹师》云:“吟槛漾寒水,平湖烟景闲。无人识高趣,尽日对空山。晚树春禽语,晴窗夜月还。新编皆雅正,不待仲尼删。”[44]在宋初“白体”诗人效摹白居易的闲适诗之时,他推崇白居易的讽喻诗《秦中吟》,其《读白乐天集》说:“句句归劝诫,首首成规箴。謇谔贺雨诗,激切《秦中吟》。《乐府》五十章,谲谏何幽深。美哉诗人作,展矣君子心。”[45]思想上的信奉儒教之深,在他写的琴诗里也有反映,其《古琴诗》云:

良工采峄桐,斫为绿绮琴。一奏还淳风,再奏和人心。君子不暂去,所贵禁奢淫。后世惑郑声,此道遂陆沉。朱丝鼠潜啮,金徽尘暗侵。冷落横闲窗,弃置岁已深。安得师襄弹,重闻大古音。[46]

他赞赏古琴的理由,在于“大古音”能调和人心,移风易俗而使天下治。释智圆很重视琴的政治教化作用,视古淡的琴乐为华夏正声,要因此而去郑声。他在《听琴》诗中说:“自得《南风》旨,虚堂此夕弹。正声传不易,俗耳听终难。峭壁虫音绝,乔枝鹤梦残。坐来消万虑,斜月上危栏。”[47]对世俗的郑卫之音不屑一顾,但也承认古淡的“正声”传之不易。智圆推拜的儒家圣人孔子,在《庄子·大宗师》里被称为“游方之内者”,后来继承孔子思想而以兼济天下为己任的士大夫文人,也被视为“方内之人”;淡泊名利、超然物外的道释一流的人物,则被认为是“游方之外者”。释智圆的思想虽已士大夫化了,但就其生活本质和心态而言,依然属于方外之人。

作为诗僧,释智圆在琴鹤相随的诗歌吟咏里,更多地体现了淡泊名利、超然物外的思想,以及类似寂静参禅时的心灵感悟。他在《幽居》里说:“尘迹不能到,衡门藓色侵。古杉秋韵冷,幽径月华深。窗静猿窥砚,轩闲鹤听琴。东邻有真隐,荷策夜相寻。”[48]仙鹤相伴时听琴的感觉,常令人于恬静月色中有超然物外之思。智圆在《春晚言怀寄聪上人》中说:“晚树归禽乱,翛然古院空。清谈远君子,幽兴寄丝桐。短髪全成雪,残花半逐风。终期结真侣,归老乱云中。”[49]其《酬正言上人》云:

旅雁声孤过旧林,相怀无处共论心。眠云未负他年约,看雪难忘尽日吟。江上信稀寒浪阔,竹边房掩夕阳深。寂寥闲坐西窗下,空把余情寄玉琴。[50]

道家视古琴为澡雪精神之器、养生的工具,佛家则将听琴作为超脱尘世的方式,两家均强调心领神会、自我体验的重要。智圆《次韵酬闻聪上人春日书怀见寄》说:“景色融融万卉新,潜知青帝又东巡。阴崖竹树犹欹雪,暖砌莺花已觉春。吟苦渐惊华髪乱,身闲终忌俗流亲。寥寥此意将谁说,回首禅门有故人。”[51]古琴声适于表现清幽的意境,琴人也多与山水林薮有缘,在寂静的山林里参禅是僧人的本分。释智圆《寄题聪上人房庭竹》云:“结根依静砌,萧洒映禅房。高节欺群木,青阴过短墙。夜声喧梦枕,秋露滴琴床。遥想添吟思,闲观到夕阳。”[52]寄情于无声的古琴,注重心的澄静与解脱,既有体现方外之思的隐逸情调,也有清和的禅门意趣。

在宋初隐者和僧人所写的“晚唐体”诗中,可以看到他们在承传文人琴道的同时,以佛道的出世态度“游于艺”,其恬淡、平和的琴声里蕴含淡泊名利与超然物外的思想。再进一步的发展,就是主张以古琴表现自然和人心的清净本性,于参禅悟道中回归自然。宋初雪窦重显的《赠琴僧》云:“太古清音发指端,月当松顶夜堂寒。悲风流水多呜咽,不听希声不用弹。”[53]用月夜林间的“清音”形容古琴声,但又想到自然界“大音希声”的无声之乐,琴是弹还是不用弹,这里面究竟蕴含着什么样的禅机?重显在《送文政禅者》里说:

古有焦桐音,听寡不在弹。古有阳春曲,和寡不在言。言兮牙齿寒,未极离微根。弹兮岁月阑,未尽升沉源。少林几坐花木落,庾岭独行天地宽。因笑仲尼温伯雪,倾盖同途不同辙。麟兮凤兮安可论,许兮巢兮复何说。秋光澄澄蟾印水,秋风萧萧叶初坠。送君高蹈谁不知,如曰不知则为贵。[54]

释重显出生于四川遂州,自幼颖悟过人,他志在丘壑而夙结佛缘,于宋仁宗天圣年间入浙江四明雪窦山的雪窦寺任住持,使一度消沉的云门宗重现活泼生机。重显这首琴诗中的“和寡不在言”,指出了语言文字功能的有限性,“安可论”、“复何说”,强调言论的不可靠性。他以为琴声作为音乐语言应回归自然,以表现自然与人心的清净本性为宗趣,在性情和心意的传达方面,音乐和禅实现了对一般语言的超越,但又需要用诗的语言来形容。禅宗以“不立文字”的教外别传为中国特色,可禅师在开悟后学时又会用到文字,禅宗的公案语录多诗化的文学语言。究竟立文字还是不立文字,如同有琴声好听还是无琴声更妙一样,是很难取舍决定的。

作为雪窦禅宗风的开创者,释重显影响最大的作品是《颂古一百则》。所谓“颂古”,是以诗的语言形式对以往的禅门公案予以颂赞并加以提示,而“公案”是禅师以机缘开悟后学的文字记录。如禅门有“三界无法,何处求心”的著名古公案语,重显《颂古一百则》第三十八则的颂云:

三界无法,何处求心。白云为盖,流泉作琴。一曲两曲无人会,雨过夜堂秋水深。[55]

禅门多唯心之论,强调超越语言文字的心灵感悟。由重显所作的颂语“白云为盖,流泉作琴”,表明他更倾向于“听寡不在弹”的天籁之音,并以极富诗意的语言对“何处求心”作了提示。禅者看重的是心灵的澄明与解脱,用古淡的琴声净心,以弹琴的方式悟道,对眼耳等感官接触声色现象持否定态度。听琴过程中心灵被触动的刹那,极似禅的顿悟。有这样一则禅宗公案:“南泉指庭前花召大夫云:‘时人见此一株花,如梦相似。’”释重显《颂一百则》第四十一则说:

闻见觉知非一一,山河不在镜中观。霜天月落夜将半,谁共澄潭照影寒。[56]

诗意盎然,禅意幽然。佛教有“心镜”说,“澄潭”是心镜的像喻,心底如潭水一样空明,才能容纳梦幻般的世间万象。在涉及人生盲、聋、哑的云门公案时,《颂古一百则》的第九十二则颂云:“盲聋音哑,杳绝机宜。天上天下,堪笑堪悲。离朱不辨正色,师旷岂识玄丝。争如独坐虚窗下,叶落花开自有时。”[57]禅有如一枝花,而花在山谷自开自落毕竟成空。看空声色是禅者的自然观和般若智,觉悟者由参禅洞悉性空和寂灭,可以达到忘却世俗烦扰的悟道境界。

琴僧弹琴意不在声音而在心性,弹琴时意比声重要,听琴时心比耳重要,得意忘言,才能欣赏古琴声乐的神韵。如禅宗公案:“举僧问智门,如何是般若体。门云:‘蚌含明月。’僧云:‘如何是般若用。’门云:‘兔子怀胎。’”对于这桩公案,释重显《颂一百则》第九十四则说:“一片虚凝绝谓情,天人从此见空生。蚌含玄兔深深意,曾与禅家作战争。”[58]由于用的是诗的语言形式,借用描写自然山水的景语,兴象鲜明而旨意含蓄,但其般若空观的思想是明确的。琴僧弹琴是澄净心境的体现,更是一种般若空观的诗意表达;那调古声淡的古琴声,极易将人引入清幽的禅境。

宋初的太宗朝和真宗朝涌现出为数众多的琴僧,除属于琴待诏朱文济一系的夷中、知白和义海之外,还有重喜、演化、怀月、真上人、若讷上人等。他们在与士大夫文人交往酬唱时常演奏古琴曲,既能弹出蕴含诗之兴象的古淡琴声,也在清和的音乐风格中透露出空灵的禅意、禅趣。文字禅的兴盛,以诗意盎然的语言方式加深了士人对琴乐的理解,用清净心聆听古琴的弦外之音,在看空声色的同时看淡人生。

当时士大夫文人与琴僧交往所写的琴诗,大多数是听琴诗,他们以知音自许,用得意忘言的诗歌欣赏方式听琴,重在琴意的心领神会。如苏舜钦在《演化琴德素高昔尝供奉先帝闻予所藏宝琴求而挥弄不忍去因为作歌以写其意云》中说:

双塔老师古突兀,索我瑶琴一挥拂,风吹仙籁下虚空,满坐沉沉竦毛骨。按抑不知声在指,指自不知心所起,节奏可尽韵可收,时于疏澹之中寄深意,意深味薄我独知,陶然直到羲皇世。[59]

以为琴僧演化的古琴演奏,声不在指而在心,节奏疏淡而意趣深远。苏舜钦在《怀月来求听琴诗因作六韵》里说:“正声今遁矣,古道此焉存。商缓知臣僭,风薰见帝尊。雄豪尚余勇,淡泊忽忘言。繁极殊无间,来长若有源。已能通变化,直可探胚浑。此理师应得,西风独掩门。”[60]古琴的朱弦而疏越、一唱而三叹,除有利于文治的载道教化作用外,还具有淡泊心境的空灵禅趣。再如赵抃一生爱琴,喜与隐士、琴僧交往;他入蜀做转运使时,单人独骑,仅携一琴一鹤赴任,成就一段饶有文人趣味的清廉佳话。他在《次韵僧重喜闻琴歌》里说:

我昔所宝真雷琴,弦丝轸玉徽黄金。昼横膝上夕抱寝,平生与我为知音。一朝如扇逢秋舍,而今只有无弦者。无情曲调无情闻,浩浩之中都奏雅。我默弹兮师寂听,清风之前明月下。子期有耳何处听,自笑家风太潇洒。[61]

用“无弦”形容意不在弦,“无情”指音调和心境淡泊。明心是手段,见性才是目的。赵抃在《次韵程给事寄法云禅师重喜》里说:“法云尝负没弦琴,有曲古名清夜吟。心指寂寥谁肯顾,遇公倾耳作知音。”[62]清和是禅门心要,通过听琴参禅悟道,需要特定的自然环境和孤寂平静心态。月光下默弹寂听,万籁寂静,才能透过琴声领悟人生的真谛,热闹纷扰全是浮云,一切都将归于澄明空静的心境。

士大夫文人对琴声所含意韵的领会,受其处世心态及文艺素养的影响很大。范仲淹在《岳阳楼记》里说:“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63]按照这种说法,士人无论出仕而居庙堂高位,还是在山野而身处江湖,都要具有以天下为己任的担当精神和忧患意识。即使是听琴僧弹琴,范仲淹于琴声中体会到的也是有关国计民生的治道。他在《听真上人琴歌》里说:

银潢耿耿霜稜稜,西轩月色寒如冰。上人一叩朱丝绳,万籁不起秋光凝。伏羲归天忽千古,我闻遗音泪如雨。嗟嗟不及郑卫儿,北里南邻竞歌舞。竞歌舞,何时休,师襄堂上心悠悠。击浮金,戛鸣玉,老龙秋啼沧海底,幼猿暮啸寒山曲。陇头瑟瑟咽流泉,洞庭萧萧落寒木。此声感物何太灵,十二衔珠下仙鹄。为予再奏《南风》诗,神人和畅舜无为。为余试弹《广陵散》,鬼物悲哀晋方乱。乃知圣人情虑深,将治四海先治琴。兴亡哀乐不我遁,坐中可见天下心。感公遗我正始音,何以报之千黄金。[64]

范仲淹的这首琴诗作于宋仁宗天圣九年(1031),他因政见不合离开京师出任地方官,在陈州通判任上。但此时他依然心在庙堂而“忧其君”,想的是天下的兴亡,听到反映上古三代之治的古琴声,不由得泪流满面。他以为琴声近道而不止于艺,能反映世道的变化,听圣人治天下的《南风》诗,与听晋乱将起的琴曲《广陵散》,感受完全不一样。范仲淹在《与唐处士书》里说:“盖闻圣人之作琴也,鼓天地之和而和天下,琴之道大乎哉!秦作之后,礼乐失驭,于嗟乎!琴散久矣。后之传者,妙指美声,巧以相尚,丧其大,矜其细,人以艺观焉。”[65]范仲淹强调琴道以和天下为要务,不能只求演奏时的指妙声美。其《和杨畋孤琴咏》云:“爱此千里器,如见古人面。欲弹换朱丝,明月当秋汉。我愿宫商弦,相应声无间。自然召《南风》,莫起孤琴叹。”[66]借听琴发思古之幽情,尚友古人,表明崇圣希贤的心境。其《明月谣》云:“奏以尧舜音,此音天与稀。明月或可闻,顾我亦依依。月有万古光,人有万古心。此心良可歌,凭月为知音。”[67]古淡的琴声令人思古,还可以解忧,范仲淹自己弹琴不求悦人,只为陶冶情操和修身养性。陆游《老学庵笔记》记载:“范文正公喜弹琴,然平日止弹《履霜》一操,时人谓之范履霜。”[68]履霜而知坚冰至,范仲淹常弹《履霜》,意在提醒自己执政要如履薄冰。朱长文《琴史》云:“公之好琴如此,盖君子之于琴也,发于中以形于声,听其声以复其性,如斯可矣。非必如工人务多趣巧,以悦他人也。故文正公所弹虽少,而其得趣盖深矣。道直才周,为本朝全德大老。”[69]士大夫文人听琴或弹琴,志于道而不在乎技艺,其意韵常得之于声外。士大夫文人听琴或弹琴,志于道而不在乎艺,其意思常得之于弦外之音。

范仲淹曾向古琴高手崔遵度学习琴乐,明道二年(1033)他结束外放回到京师时,崔遵度已去世多年了。在《与唐处士书》里,范仲淹称赞崔遵度性与琴会的“清静平和”性格,并认为能达到这种人琴合一境界的,除了崔遵度也就是唐异了。他说:“皇宋处士唐异,字子正,人之秀也。之才之艺,揭乎清名,西京故留台李公建中,时谓善画,为士大夫之所尚,而子正之笔实左右焉。江东林君复神于墨妙,一见而叹曰:唐公之笔,老而弥壮。东宫故谕德崔公遵度,时谓善琴,为士大夫之所重,而子正之音尝唱和焉。高平范仲淹师其弦歌,尝贻之书曰:崔公既没,琴不在兹乎!”[70]他向唐异表明要学习“鼓天地之和而和天下”的琴道,希望能以乐节礼乐、乐道人之善、乐多贤友的三乐之情“以美生平”。精于琴书的处士唐异以诗集相示,范仲淹在《唐异诗序》里说:

嘻,诗之为意也,范围乎一气,岀入乎万物,卷舒变化,其体甚大。故夫喜焉如春,悲焉如秋,徘徊如云,峥嵘如山,高乎如日星……而诗家者流,厥情非一。失志之人其辞苦,得意之人其辞逸,乐天之人其辞达,觏闵之人其辞怒。如孟东野之清苦,薛许昌之英逸,白乐天之明达,罗江东之愤怒,此皆与时消息,不失其正者也。五代以还,斯文大剥,悲哀为主,风流不归。皇朝龙兴,颂声来复,大雅君子,当抗心于三代。……观乎处士之作也,孑然弗伦,洗然无尘,意必以淳,语必以真。乐则歌之,忧则怀之,无虚美,无苟怨。隐居求志,多优游之咏;天下有道,无愤惋之作,雅之际,此无愧焉。[71]

与论琴乐推崇正始之音相一致,范仲淹言诗也以儒家雅颂正体为依归,强调意清、语淳与心气平和,诗歌的风格意境与琴乐是一样的。他在《松风阁》诗里说:“此阁宜登临,上有松风吟。非弦亦非匏,自起箫韶音。明月万里时,何必开绿琴。凤皇下云霓,锵锵鸣中林。淳如葛天歌,太古传于今。洁如庖羲易,洗人平生心。安得嘉宾来,当之共披襟。”[72]咏诗与弹琴,皆回归自然淳朴的平和心态。范仲淹欣赏唐异等处士诗乐相通的文艺作风,他在《赠余杭唐异处士》中说:“名动公卿四十秋,相逢仍作旅人游。青山欲买难开口,白发思归易满头。厌入市如海燕,可堪云水属江鸥。”[73]范仲淹曾多次去拜访隐居杭州孤山的林逋,其《寄林处士》诗云:“片心高与月徘徊,岂为千钟下钓台。犹笑白云多事在,等闲为雨出山来。”[74]在与方外之士听琴吟诗的交往中,能感受到一种超功利的自在和放松。

宋代文人透过古淡的琴声修身养性、参悟人生的同时,也常在纹枰静坐中精思入神,通过弈棋时的手谈,体会棋道以静制动的玄妙。孔子曾经说过:“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论语·阳货》)博弈讲的是下围棋。班固《弈旨》云:“北方之人,谓棋为弈,弘而说之,举其大略,厥义深矣。局必方正,象地则也。道必正直,神明德也。棋有白黑,阴阳分也。骈罗列布,效天文也。四象既陈,行之在人,盖王政也。成败臧否,为仁由己,道之正也。”[75]与琴道的传承一样,弈棋亦属于士人“游于艺”的传统项目,王禹偁说:“声拂琴床生雅趣,影侵棋局助清欢。”[76]琴棋同为士人“游艺”生活里不可或缺的娱乐。赵抃《和彦涂田曹见寄》云:“棋观每笑机心巧,琴断还忧曲意生。”[77]邵雍《代书寄友人》言:“棋逢敌手才堪著,琴少知音不愿弹。”[78]弈棋作为于静中取胜的娱乐活动,被认为是与琴乐相配的怡悦情志方式,最高统治者里亦不乏擅长此道者。

叶梦得《石林燕语》记载:“太宗当天下无事,留意艺文,而琴棋亦皆造极品。时从臣应制赋诗,皆用险韵,往往不能成篇;而赐两制棋势,亦多莫究所以,故不得已,则相率上表乞免和,诉不晓而已。”[79]宋太宗对于围棋的爱好已近于痴迷,自创了许多棋势以赐近臣。王禹偁《筵上狂歌送侍棋衣袄天使》诗云:“太宗多才复多艺,万机余暇翻棋势。对面千里为第一,独飞天蛾为第二。第三海底取明珠,三阵堂堂皆御制。中使宣来示近臣,天机秘密通鬼神。”[80]上行下效,范仲淹亦常以琴棋交友。他在《依韵酬邠州通判王稷太傅》中说:“恶劝酒时图共醉,痛赢棋处肯相饶。”[81]其《赠棋者》诗云:“何处逢神仙,传此棋上旨。静持生杀权,密照安危理。接胜如云舒,御敌如山止。突围秦师震,诸侯皆披靡。入险汉将危,奇兵翻背水。势应不可隳,关河常表里。南轩春日长,国手相得喜。泰山不碍目,疾雷不经耳。一子贵千金,一路重千里。精思入于神,变化胡能拟。成败系之人,吾当著棋史。”[82]方寸之间,性静情动,无论忧乐成败,似乎一切尽在掌握中。除了琴道承传和以琴书自娱外,宋代士人还多喜以琴棋会友,一起听琴、下棋而乐在其中,这种休闲生活于修身养性不无裨益,对文学和文艺创作的影响也日益显著。

[1] 孔颖达:《礼记正义》,《十三经注疏》上册,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259页。

[2] 何延之《兰亭记》说:“辨才博学工文,琴棋书画皆得其妙。”见张彦远《法书要录》,《中国书画全书》第一册,卢辅圣主编,第57页。

[3] 朱长文:《琴史》卷六,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 李昉:《更述荒芜自咏闲适》,《全宋诗》第一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84页。

[5] 李昉:《依韵奉和见贻之什且以答来章而歌盛美也》,《全宋诗》第一册,第174页。

[6] 宋白:《宫词》其八十一,《全宋诗》第一册,第285页。

[7] 田锡:《秋声有怀寄副翰宋白舍人》,《全宋诗》第一册,第469页。

[8] 田锡:《拟古》其十六,《全宋诗》第一册,第477页。

[9] 张孟阳:《拟四愁诗》注,见萧统编《文选》卷三十,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437页。

[10] 陆贾:《新语》,《诸子集成》第七册,中华书局1954年版,第6页。

[11] 白居易:《白居易集》,顾学颉校点,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45页。

[12] 王禹偁:《小畜外集》卷七,四部丛刊本。

[13] 王禹偁:《小畜集》卷六,四部丛刊本。

[14] 王禹偁:《小畜集》卷九,四部丛刊本。

[15] 王禹偁:《小畜集》卷九,四部丛刊本。

[16] 王禹偁:《小畜集》卷七,四部丛刊本。

[17] 王禹偁:《小畜集》卷九,四部丛刊本。

[18] 白居易:《中隐》,《白居易集》,第490页。

[19] 杨亿:《武夷新集》卷五,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0] 杨亿:《武夷新集》卷三,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1] 杨亿:《武夷新集》卷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2] 杨亿:《武夷新集》卷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3] 脱脱:《崔遵度传》,《宋史》卷四四一,第13063页。

[24] 范仲淹:《与唐处士书》,《范文正集》卷九,四部丛刊本。

[25] 潘阆:《寄会稽仲休山人》,《全宋诗》第一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630页。

[26] 魏野:《东观集》卷六,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7] 魏野:《东观集》卷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8] 司马迁:《老子韩非列传》,《史记》卷六十三,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140页。

[29] 赵抃:《次韵何若谷中隐堂观棋》,《全宋诗》第六册,第4145页。

[30] 赵抃:《题中隐堂二首》,《全宋诗》第六册,第4221页。

[31] 杨杰:《留题张尉隐斋》,《全宋诗》第十二册,第7853页。

[32] 魏野:《东观集》卷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3] 魏野:《东观集》卷六,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4] 唐异:《闲居书事》,《全宋诗》第三册,第1921页。

[35] 魏野:《东观集》卷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6] 魏野:《东观集》卷十,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7] 魏野:《东观集》卷三,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8] 魏野:《东观集》卷十,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9] 释惟凤:《留题河中柴给事望云亭》,《全宋诗》第三册,第1461页。

[40] 释惠崇:《赠文兆》,《全宋诗》第三册,第1464页。

[41] 释行肇:《听宇昭师琴》,《全宋诗》第三册,第1453页。

[42] 司马迁:《孔子世家》,《史记》卷四十七,第1925页。

[43] 释智圆:《拟洛下分题并序》,《全宋诗》第三册,第1497页。

[44] 释智圆:《赠诗僧保暹师》,《全宋诗》第三册,第1527页。

[45] 释智圆:《读白乐天集》,《全宋诗》第三册,第1559页。

[46] 释智圆:《古琴诗》,《全宋诗》第三册,第1502页。

[47] 释智圆:《听琴》,《全宋诗》第三册,第1576页。

[48] 释智圆:《幽居》,《全宋诗》第三册,第1578页。

[49] 释智圆:《春晚言怀寄聪上人》,《全宋诗》第三册,第1530页。

[50] 释智圆:《酬正言上人》,《全宋诗》第三册,第1515页。

[51] 释智圆:《次韵酬闻聪上人春日书怀见寄》,《全宋诗》第三册,第1513页。

[52] 释智圆:《寄题聪上人房庭竹》,《全宋诗》第三册,第1565页。

[53] 释重显:《赠琴僧》,《全宋诗》第三册,第1650页。

[54] 释重显:《送文政禅者》,《全宋诗》第三册,第1634页。

[55] 释重显:《颂古一百则》,《全宋诗》第三册,第1687页。

[56] 释重显:《颂古一百则》,《全宋诗》第三册,第1687页。

[57] 释重显:《颂古一百则》,《全宋诗》第三册,第1698页。

[58] 释重显:《颂古一百则》,《全宋诗》第三册,第1698页。

[59] 苏舜钦:《苏舜钦集》,沈文焯点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51页。

[60] 苏舜钦:《苏舜钦集》,第84页。

[61] 赵抃:《次韵僧重喜闻琴歌》,《全宋诗》第六册,第4133页。

[62] 赵抃:《次韵程给事寄法云禅师重喜》,《全宋诗》第六册,第4231页。

[63] 范仲淹:《范文正集》卷七,四部丛刊本。

[64] 范仲淹:《范文正集》卷二,四部丛刊本。

[65] 范仲淹:《范文正集》卷九,四部丛刊本。

[66] 范仲淹:《范文正集》卷二,四部丛刊本。

[67] 范仲淹:《范文正集》卷一,四部丛刊本。

[68] 陆游:《老学庵笔记》,李剑雄、刘德权点校,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17页。

[69] 朱长文:《琴史》卷五,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70] 范仲淹:《唐异诗序》,《范文正集》卷六,四部丛刊本。

[71] 范仲淹:《范文正集》卷六,四部丛刊本。

[72] 范仲淹:《范文正集》卷一,四部丛刊本。

[73] 范仲淹:《范文正集》卷三,四部丛刊本。

[74] 范仲淹:《范文正集》卷三,四部丛刊本。

[75] 严可均辑:《全后汉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258页。

[76] 王禹偁:《官舍竹》,《全宋诗》第二册,第735页。

[77] 赵抃:《和彦涂田曹见寄》,《全宋诗》第六册,第4170页。

[78] 邵雍:《代书寄友人》,《全宋诗》第七册,第4493页。

[79] 叶梦得:《石林燕语》,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17页。

[80] 王禹偁:《筵上狂歌送侍棋衣袄天使》,《全宋诗》第二册,第787页。

[81] 范仲淹:《范文正集》卷四,四部丛刊本。

[82] 范仲淹:《范文正集》卷一,四部丛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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