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辑二 异度奇情

搜神志怪:魏晋人的幽明世界 作者:纪陶然 著


虹,在今人看来,虽然美不胜收,但只不过是一种普通的自然现象罢了。相信连小学生也能有模有样地说出它的形成原理。但在古代不同,湛蓝的天上平白无故出现一条七色彩带,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那种震撼,要远胜于雷、电、雨、雪等其他自然现象,因而关于虹的传说最多。不信看雷、电(繁体字作“電”)、雨、雪等字的古体都是“雨”字打头,而唯独虹是一个“虫”字边,就知道它在古人心中和其他天气现象是截然不同的。

距今3000年前的甲骨文,已经出现了“虹”字,它是个象形字,身形如弓,两边有两个龙头。这表明在古人看来,“虹”是天上像龙蛇一类的动物。而这类动物是司雨的。每当下完雨,它就要下到地上来饮水,为的就是补足下雨时损失的水分,因此雨过天晴时,经常有虹出现在水边饮水。殷墟的卜辞上就有“又出虹,自北饮于河”、“亦又出虹,自北饮于河”。

魏晋时期,人们认为“虹”如果到你家来饮水,可以招来财运。东晋义熙初年,一条虹来到晋陵人薛愿家中,虹的一头直接伸进了他家盛有水的锅里。这条虹发出了巨大的吸水声,不一会儿,就把水吸干了。薛愿见到这件怪事,非但不怕,还拿来酒倒进锅里,宴请这位不速之客。虹将酒一饮而尽,不知是喝醉了,还是不愿白白喝人家的酒水,似乎想回馈点什么,它一张嘴,居然吐出了满满一锅的黄金。薛愿因这次奇遇陡然而富。

接下来的这个故事和上面的差不多,不过当事人却是大名鼎鼎的刘义庆。一次他在广陵养病,正半卧在病床上喝粥,忽然有一条白虹钻入室内,去喝他的粥。刘义庆没有薛愿沉稳,赶紧把盛粥的碗扔到台阶下。白虹受到惊吓,发出风雨之声,转身跑掉了。粥是魏晋时期的时尚饮品,上自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都以喝粥为乐。三国时曹爽与司马懿争权时,曹爽派李胜到司马懿府打探虚实,司马懿假装病入膏肓,向婢女说口渴,婢女给司马懿拿来的就是粥。司马懿持杯饮粥,故意让粥从口中流出,沾满前胸,装出一副老迈无用的样子。口渴都要喝粥,足见对粥的喜爱。西晋时,石崇与王恺斗富。其中比的一项就是看谁家做粥做得快。石崇作弊,事先将不易煮烂的豆子煮熟,做粥时用熟豆子,胜了王恺。斗富都要比赛做粥,可见粥在当时的流行。到刘义庆家造访的那条白虹估计也是粥的忠实拥趸,在天上看着刘义庆喝粥馋得要命,下界来分一杯,结果吓坏了大作家。

虹还被称为“美人虹”,这个唯美的名字和一则传说有一定关系。魏明帝时,有一个叫阳万的樵夫在首阳山中砍柴,傍晚时分,他见到一条虹伸入一眼溪泉之中。不一会,溪泉中升起一位绝色美女,年方十六七,只是问她什么都不答言。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就传到了蒲津守将宇文显的耳朵里。他为了讨好皇帝,就把这位女子送到了明帝的宫中。明帝见她容貌娇美,一下子就迷上了,想要马上和她亲近。这时,这个少女居然开口了:“我本是天上的仙女,暂时落到人间。”少女的意思是让明帝不要动手动脚。但“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何况一个进了宫苑的女人。明帝还要上去强行无礼,仙女终于忍无可忍,伴随着钟磬一样的响声,化为一条虹腾空而去,只留下明帝仰望苍穹呆呆地发愣。按说魏晋时期仙女下凡和凡夫匹配的传说不在少数,偏偏贵为九五之尊的皇帝没有这样的福分,其中的深意还是值得琢磨一下的。

美丽的虹并不只是女性的象征,它有时也可化为男子。无诸是越王勾践的十三世孙,大约战国晚期到汉初的那段时间里占据福建及周边地区,自称闽越王。到三国时期,整整四百年过去了,他的宫殿早已化作了一片断壁残垣。在越王无诸旧宫殿的遗址上,长有一棵大杉树,树洞中能坐下十多个人。有一个叫夏世隆的隐者,经常来这片昔日辉煌的王宫遗址吊古凭今。

一日,下了整整一天的雨,傍晚时分方才雨过天晴,夏世隆又来到越王故宫,不想看到半截彩虹伸向宫池饮水。喝饱之后,彩虹化作一个身着黄红紫色袍的男子。这男子款款走入树内,许久不见出来。夏世隆召唤了十几个邻居家的小孩来看热闹。只见洞中的男子被一条大红蛇缠住,发出像妇人一样的奇怪哭声。小孩们远远地向树中投掷瓦砾。不一会儿,云雾笼罩了旧王宫,能见度很低,大家谁也看不见谁,又听到远处有隐隐的雷声。就在此时,一条彩龙和一只红色的天鹅从树中飞走了。第二天,夏世隆仗着胆子前去察看,只见树中有一张紫蛇皮和一张五色的龙皮,原来那个男子是一条龙,来到树中蜕皮。

以上几则故事都提到了虹下界来饮水。古人很早就发现虹总在水边出现,经常一头连着天空,一头投入水中,就以为虹在饮水。由于虹在天上,却探下身子到地上饮水,古人就把由低向高处抽水的现象形象地称之为“虹吸”。今天大家都熟悉的虹吸原理就是这样命名的。下面这则故事当是魏晋时期彩虹传说中的典型,一位彩虹所化的翩翩郎君下到凡间,他的来意可不是饮水这么简单。

庐陵巴丘人陈济,宦游他乡,只留下妻子秦氏空守闺中。这一日,一位身材魁伟,穿着大红、浅绿两色袍子的白面书生来到乡里追求秦氏。这位书生其实是彩虹所化,但秦氏自然是看不出来的。想必秦氏也是心中寂寞,慢慢地也就顺从了这个书生。两人常在一个山涧中相会,一起睡觉时,秦氏发觉自己并没有男女交合的感觉。

就这样过了很多年,村里人看他们所到的地方,总是有虹出现。一次,两人在水边耳语,男子用一只金瓶取水给秦氏喝,不久,秦氏有了身孕。《西游记》中女儿国人饮子母河水可怀孕的情节大概也是受了这个故事的启发。转过年来秦氏诞下一子,胖乎乎的,很是可爱。可是那个宦游的陈济要回家了,彩衣男子只好离去。然而孩子太小,还不能离开母亲,秦氏就将小孩藏在室内盆中抚养。秦氏偷偷给孩子喂奶时,天总是刮风起雨。孩子稍长了一些,彩衣男子又回到了秦氏家中,把小孩带走了。他们走时,人们见到两条彩虹从秦氏家中飞出。数年后,一次秦氏来到田间,恰巧看见两条虹出现在山涧中,秦氏害怕,男子说:“是我,不用怕。”原来就是那父子二人。转眼间,又不见了。从此,秦氏再也没见过他们。

彩虹总是高高悬挂在天际,给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偶尔下界来偷情。

梁祝前传:合茔

数千年来,中国民间最理想的婚姻模式便是男女双方两情相悦,再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然而这条路有时并不顺利,很多情侣能达到两情相悦这一步,却无法迈过父母之命的门槛,最终劳燕分飞,甚至还以生命为代价。这一悲剧现象反映在魏晋志怪小说中,就出现了本来是人与人相恋,由于强大的外在力量的介入,使得男女主人公一方因爱而死亡,然而爱情却仍在继续,人人相恋离奇地转变为人鬼之恋。

吴王夫差有个叫紫玉的小女儿,年方十八,才貌无双。有一男子名韩重,长紫玉一岁,粗通些道术。二人两情相悦,私下里互通书信,紫玉许诺韩重,非他不嫁,偏巧此时韩重要到齐鲁一带去求学。

这里需要注意的是,韩重去游学的地方是齐鲁。他去学习什么呢?有人说齐鲁是孔孟之乡,韩重是不是去学习儒学了呢?答案并非如此。吴王夫差和孔子是同时代的人。当时的儒学还处于草创时代,在本地以外影响并不大。而齐鲁文化与道教的渊源由来已久。自春秋时期起,齐鲁地区一直是道家的兴盛地。鬼神崇拜、神仙方术、黄老思想、谶纬神学等早期道教思想都与齐鲁地区的文化有一定的关联。齐鲁地区还是中国神仙方术的发祥地,盛产术士。说韩重本身就会些道术,他能够不惜千里迢迢去齐鲁的原因也应该是去深造道术。这一点,对故事后来的发展很重要。

临走时,韩重把婚事托付给父母。韩重父母去向吴王求婚。吴王闻听此事勃然大怒,不肯将女儿许配给身为平民的韩重。不久,紫玉忧愤而死,葬在姑苏阊门外。

这里插一句嘴,吴王家族的女性好像都天生刚烈任性。紫玉的姑姑名叫滕玉,她和紫玉的父亲夫差都是阖闾的子女。有一次,阖闾与夫人及女儿滕玉一起吃饭。阖闾吃一盘蒸鱼觉得很好吃,就把剩下的半条蒸鱼赐给女儿吃。不料滕玉大为恼火,说道:“你吃了一半的鱼叫我吃,这不是侮辱我吗?我不活了。”于是就自杀了。这件事在今人看来简直不可思议。这一次紫玉之死比起当年她姑姑滕玉来,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言归正传。三年后韩重学成归家,问起自己与紫玉的婚事,得知父母给自己提亲后,吴王根本不同意这桩婚事,紫玉公主也因此气愤而死,现在下葬都已经三年了。韩重痛哭流涕,遂前往紫玉的墓前吊唁。

见到韩重到来,紫玉的灵魂从坟墓中走了出来,流着眼泪说:“你离开后,你的双亲向父王求亲,我满心欢喜,以为父母能成全你我。不料命运如此弄人,我竟然落得这样的下场。”紫玉说完又转头唱道:“南山有乌,北山张罗。乌既高飞,罗将奈何!意欲从君,谗言恐多。悲结生疾,没命黄垆。命之不造,冤如之何!羽族之长,名为凤凰。一日失雄,三年感伤。虽有众鸟,不为匹双。故见鄙姿,逢君辉光。身远心近,何当暂忘?”唱完后,紫玉抽泣流泪,邀请韩重一起回到坟墓里。

接到鬼公主的邀请,韩重本能地有些害怕,想要拒绝紫玉。这时紫玉有些急了,她对韩重说:“我也知道死和生是两个世界。但是今天一分别,以后就永远没有见面的机会了。我们这么亲密的关系,你怎么还害怕我呢?我是真诚以身相许,难道你还不相信?”韩重被她的话感动了,就同她一起回到坟墓中。紫玉置酒款待,并行夫妻之礼,二人愉快地生活了三天三夜。

临别之时,紫玉送给韩重一颗直径一寸的明珠,对他说:“都是父王毁掉了这桩姻缘,但他身为父王,我又有何话可言?你回去之后保重身体,尤其是在换季的时候,更要留心注意。如果有机会进到王宫,还请你代我向父王致敬。”韩重出了坟墓,专程面见吴王,说了前因后果。吴王根本不信,大发雷霆说:“我女儿已死多年,你却造谣生事,玷污死者亡灵。你不过是挖坟掘墓、盗窃宝物罢了。”于是要逮捕韩重。韩重侥幸逃脱,来到紫玉墓前诉说了经过。紫玉再次出现,说:“你不必担心,我这就去向父王说明。”

宫中,吴王正在梳洗,忽见女儿紫玉现身,悲喜交加:“女儿怎么会起死回生?”紫玉跪地哀求:“当年韩重父母来求婚,父王不许,女儿忧愤而死。如今韩重归来,到女儿墓前吊唁,我们情深意切,已经结为夫妻,并送宝珠为凭。恳求父王不要再缉拿韩重。”吴王妃闻讯赶来与女儿相见,她张开臂膀拥抱紫玉,紫玉却化作轻烟一缕,消失在迷蒙夜色之中。

难道紫玉的鬼魂真的存在吗?当然不可能。韩重作为一个在齐鲁学过专业道术的方士,他很可能利用了能使死者身影再现的道法,让夫差相信确实见到了紫玉的鬼魂。

汉武帝时,得宠的李夫人故去,武帝思念不已,齐鲁地区的一个叫少翁的方士就曾经为李夫人招魂。而且汉武帝还真的看到了“李夫人”,并且作诗说:“是耶?非耶?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看来,方士会招魂是有传承的。就是到了唐朝,白居易在《长恨歌》中也记载,有方士为唐明皇招过杨贵妃的鬼魂。

紫玉、韩重没有被人鬼大限所阻隔,通过浪漫的手法,他们倔强地继续着恋情。这一命运的巨大悲剧和对悲剧命运的顽强抗争触动了人们内心深处最为脆弱的神经,因而产生了强大的艺术感染力。紫玉与韩重的旷世奇恋被东晋时期新出现的一个传说故事所借鉴,并最终使这个新传奇故事成为中国最重要、最具魅力的民间传说。这就是梁祝。

梁山伯在历史上确有其人。按照记载,他出生于352年,卒于373年。在梁山伯去世后,梁祝的传说开始出现。梁元帝在他的著述《金楼子》中第一次把这个故事记录下来。而梁祝故事开始出现的时期正是记载有紫玉故事的《搜神记》最为流行的时期。在梁祝故事中,梁祝本是人人相恋,由于父母的反对,男方忧郁而死。女方到死者墓前祭祀,墓洞突然打开,死者邀请生者入墓。早期的梁祝故事只到合坟就结束了。

至于后来化蝶的情节,究竟是如何产生的,请看下章韩凭夫妇的故事。

梁祝前传:化蝶

南朝人祖冲之作为推算圆周率的数学家闻名于世。其实祖冲之也是重要的志怪小说作家。他所作的志怪小说集《述异记》中,记录着这样一件事。三国时东吴孙权黄龙年间,有个叫陆东美的,与妻子朱氏非常恩爱。夫妻二人常常形影不离,时人称其为“比肩人”。后来妻子朱氏去世,陆东美也绝食殉情。家人非常悲痛,将其二人合葬在一处。不到一年,二人的坟上长出两棵梓树。这两棵梓树同根而生,枝干相抱合成一树。树上常有两只鸟,相伴而宿。人们便认为这对恩爱的夫妻死后变成了连理的梓树和不分离的宿鸟。皇帝孙权闻此奇事,感叹不已,封其所居里巷为比肩,墓为双梓。后来陆东美的儿子陆弘与妻子张氏也似父母般恩爱,吴人呼为“小比肩”。

梓树是古代常见的一种树木。家乡的代称就是“桑梓”。在古人看来,“家乡”就是房前屋后种满了桑树和梓树的地方。如此多的梓树自然会有种子掺杂在土壤中。堆砌坟茔,等于是在翻土,有梓树的种子开始萌芽、生长也不奇怪。由于这两株梓树是野生的,无人打理,七扭八扭最终扭在了一起。树长高、长大了,自然有鸟栖息在上面。这样分析,“比肩人”的故事实在是无“怪”可言。而真正“怪”的是人们的思想。为什么坟茔上的两棵树和树上的鸟会被看作是墓主人的化身?一定有民族的习惯心理在里面。

《搜神记》中有一则《韩凭夫妇》的志怪小说。战国时宋国的暴君宋康王手下有一名舍人名叫韩凭(韩凭在不同的文章、不同的版本中有不同的叫法,如韩朋、韩冯等,都是指一个人),妻何氏貌美如花(何氏在不同的文章、不同的版本中也有不同的叫法,如息氏等)。宋康王是个好色之徒,见到何氏漂亮,一心想要夺过来。韩凭只是一名舍人,宋康王既然敢于射天和射杀重臣,自然不把韩凭放在眼里。很快,何氏就被抢进宫中(有的版本还说宋康王封了何氏为王后),而韩凭则被罚去做了苦力,输边筑长城。

宋康王本以为此事就此了结,量韩凭区区一小卒在王权面前也无可奈何。可偏偏何氏不肯罢休,她暗中送了一封密信给韩凭。不幸的是这封信落到了宋康王的手上,宋康王展卷一看,其辞曰:“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当心。”信的内容很曲折隐晦,宋康王一时没看明白什么意思。于是他将这封信拿给左右亲信的臣子观看,左右也莫解其意。只有大臣苏贺回答说:“‘其雨淫淫’,是说心中愁思不止;‘河大水深’,是说两人不得往来;‘日出当心’,是说内心已决意赴死。”宋康王将信将疑,但心中却很窝火。不久,韩凭果然自杀了,似乎正应了苏贺之言。

再说韩妻何氏,闻听丈夫已经自杀,于是“阴腐其衣”。“阴腐其衣”,意即暗中使自己的衣服朽烂但在外表上还看不出来。至于是用了什么腐蚀性的药物或是其他办法,今人已经很难揣测了。

宋康王自然不知道这一切。

一日,春风和煦。宋康王兴致颇佳,携何氏一同登青陵台游赏。何氏趁人不备,从台上跳下。左右护卫赶忙伸手拽她,谁知道她的衣服已经朽烂,用手一拽即化为灰烬。何氏坠落高台而亡。有人在何氏的衣带中搜出遗书:“大王希望我生,而我却执意死去,还望大王将我的尸骨与韩凭合葬。”

其实仔细想来,何氏如果只是存心要死,不必费此周折。她既然能“阴腐其衣”,证明在宫中她是有独立的空间和时间的。只要她有这样的机会,有的是死的办法。看来何氏不仅仅要死,还存心要正大光明地死,死在宋康王面前,死在众人面前,让众人为她与韩凭的爱情做一个见证。真是用心良苦,豪气冲天!

宋康王自然理解这一切,但他不服。他不承认作为纵横乱世的君王居然不能征服一名庶人之妻。于是暴怒,他当然不会让韩凭夫妇合葬,而是将二人的坟墓分得远远的,还恶狠狠地说:“你们夫妇既然如此相爱,有本事就让坟墓自己合到一起呀,那我就不再阻挡你们。”

奇迹发生了。也就一天工夫,两座坟墓中都各自长出了一棵梓树。十天左右,两棵树都长成了合抱粗的参天大树。两棵树的树干逐渐向着对方弯曲,树根在地下盘结,树枝在天空交错。树上常有一雌一雄两只鸳鸯,交颈悲鸣,凄惨的声音感天动地。于是宋国人称这种树为“相思树”,说鸳鸯鸟是韩凭、何氏魂魄所变。“相思”一说,由此诞生。

有情人死后,会幻化为动物与植物,继续表达着爱意。这一思想在民族心理中根深蒂固,更成为后来“梁祝”一类故事的母型。而至少到唐代中期偏后,有情人所幻化的一般还都是根、叶相连的树和双宿双飞的鸟,并非蝴蝶。如白居易在《长恨歌》中描写唐玄宗与杨贵妃的爱情,仍然会写:“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那么这类故事“化蝶”的情节究竟从何而来呢?就目前能见到的资料看,晚唐李商隐诗中有“青陵粉蝶休离恨”之句,似乎已经有了“化蝶”情节的痕迹。但只言片语还很难确定韩凭夫妇和蝴蝶的内在关系到底是什么。北宋早期的《太平寰宇记》记载韩凭妻“自投台下,左右揽之,着手化为蝶”,这里所说的韩凭妻衣裳破碎化为蝴蝶,而非韩凭夫妇化蝶。到了北宋后期,王安石有一首《蝶》诗:“翅轻于粉薄于缯,长被花牵不自胜。若信庄周尚非梦,岂能投死为韩凭?”这里已经清楚地表明,化蝶的是韩凭妻子。因此说至迟到南宋之前,韩凭夫妇死后所化之物已由鸳鸯转化为蝴蝶。这为南宋时期梁祝化蝶故事的广泛传播奠定了基础。

为什么会有这种转化呢?恐怕与如下原因有关。韩凭夫妇所化之物为鸳鸯,鸳鸯是水禽,怎会双双栖息在树上?这让善于考究推源的中国文人很难想明白,也是这一凄美故事的一大硬伤。于是唐人刘恂在《岭表录异》中干脆创造出一个新鸟种——韩朋鸟:“有鸟如鸳鸯,恒栖其树,朝暮悲鸣。南人谓此禽即韩朋夫妇之精魂,故以韩氏名之。”一个“如”字表明,这种鸟只是像鸳鸯而已。但这还不能让人满意,因为“韩朋鸟”从来没有一个人见过,太没有说服力了。

韩凭妻子“阴腐其衣”,跳台时左右揽之尽成灰烬。那婉转飘扬的丝绸碎片给了人们灵感,于是有了碎衣化蝶的情节。而蝴蝶从毛毛虫到蝶蛹再到蝴蝶那特殊的生命历程,以古人的科学知识水平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于是古人认为蝴蝶是可以死后重生的精灵。韩凭夫妇活着时是低贱的庶人,如同毛毛虫一样卑微,他们死后进入坟墓,就如同进入蝶蛹,最终化蝶重生,自由地飞翔。他们的生命历程和精神气质同蝴蝶是如此的相似。最终蝴蝶战胜了鸳鸯,成为有情人幻化之物。

“化蝶”情节尘埃落定,可其他问题又接踵而至。宋明以降,受理学影响,“一女不事二夫”的贞节观得到了最广泛的宣扬和传播。中国人对韩凭夫妇故事的关注点居然转移到韩凭妻是否失身于宋康王。按照《搜神记》记载,韩凭妻在宫中多日,虽未明说,但大体情况可想而知。这令宋朝以后的中国人感到这样的经历有损烈妇的声誉。于是这个故事被改造为韩凭妻在入宫前就自缢而死,随后韩凭才自杀。只有这样,他们才能舒舒服服地在心中为这一烈妇堂而皇之地立起贞节牌坊。这一改动所折射出来的民族心理的变化真是令人欷歔叹息。

也许韩凭夫妇的故事到此时,才真正成为一场悲剧了吧。

胡粉情缘

从前有户富裕人家,家中只有一个男孩。老两口对家里的这棵独苗,自然从小娇生惯养、宠爱非常。这天小公子闲来没事就到集市上溜达,无意间走到一个胡粉小摊前。

说到胡粉,这里得啰嗦几句。胡粉也就是铅粉,具体的化学成分是碱式碳酸铅,呈白色粉状。由于它白且细腻,可以用于傅面,使脸色更加白皙,因此成为古代重要的化妆品。我们常说的一个词“铅华”,原就是指这种化妆品。曹植在《洛神赋》中有“芳泽不加,铅华不御”的名句。“洗去铅华”也就引申成不作妆饰的意思了。这种胡粉由来已久。张华在《博物志》里说“纣烧铅作粉”,在纣王的时候就知道用烈火烧铅,可以得到这种能够用于化妆的白色粉末。但此时的铅粉只流行于宫闱之中,只有妲己那样的宠妃才可以享用,以此来取悦君王。慢慢地,经历了数百年,胡粉逐渐传出宫去。《古今实采》记载:“妇人傅粉,始于秦时。”到了秦朝前后,一般妇人也逐渐可以用胡粉了。虽然一般人家也可以使用,但售卖权却在官府。到了魏晋前期,曹魏的刘放曾奏请停止官方售卖,他说:“今官贩粉卖胡粉,与百姓争锥刀之末利,宜乞停之。”他认为卖胡粉为小利,还是让利于民吧。从此市场上卖胡粉的多了起来,成为魏晋时比较常见的一种商品。

再回到故事。小公子走到胡粉摊前,打动他的不是琳琅满目的胡粉,而是卖胡粉的姑娘。这个姑娘生在小商之家,别有小家碧玉的韵味。打这时候起,这姑娘算是长到这位公子的心坎里面去了。小公子不知道该如何向姑娘表达自己的爱意,无奈使了一招天底下最笨的求爱方法:天天去买胡粉,借此来和姑娘搭讪。

这招最笨,但却最有效。男女之间的爱情总要先有个由头来开始。男子借口买东西而与女子接近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早在先秦时代,《诗经》中就有“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的诗句。意思是说,那个人呀,一副敦厚老实的样子,他抱着布来换我的丝。其实他哪里是来和我换丝呀,他是来借此接近我,和我谈婚论嫁的。想来这位公子也熟读《诗经》,受到前辈的启发了吧。

我们说过,魏晋时期流行女态的美男子,胡粉是这些爱美男士的日常必备品,一个男人光顾胡粉摊是不稀奇的,所以小公子头几次买胡粉并没引起这位姑娘的怀疑。时间长了,小公子和姑娘自然也就熟络了。但作为化妆品,胡粉的消耗量是非常低的。要是每天都买一大包,姑娘可就起疑心了。这一天,小公子又来到这家胡粉摊前,姑娘终于忍不住开口发问了:“公子,你每天来光顾我的生意,我很感激。但你买这么多胡粉拿去做什么用啊?”小公子一听此言倒也实诚,索性和姑娘开诚布公地表白:“我爱慕姑娘已久,无奈一直不敢对你说,只想天天能见到你,所以每天来这里买胡粉,借着买胡粉的机会好接近你。”

姑娘听了小公子的话怦然心动,见面前的小公子对自己有情有义,沉思半晌之后,终于芳心暗许,答应在第二天夜间到公子的家中与他相会。小公子心情有多激动自不必说。在等待幽会的整整一天中,他的精神都处于亢奋状态。等啊盼啊,终于等到第二日红轮西坠、玉兔东升,姑娘果然来了。小公子很欣喜,与姑娘成就了好事。乐极生悲,可能是激动过度,小公子猝死在了床上。姑娘很害怕,一时没了主意,慌乱之下赶紧把衣服等随身之物整理好,趁着夜色偷偷离开了小公子家。第二天假装没事仍旧去店中继续做生意。

姑娘可以假装没事,小公子家可乱了套了。第二天,老员外夫妻俩正等着儿子起床一起吃饭,左等不来,右等不到,派人去卧室叫公子,孰料公子已经死了。悲痛之余,老两口给儿子准备发丧。在收拾遗物的过程中,仆人打开箱子取衣服,才在公子的箱子里发现了上百包胡粉。这么多胡粉足够使上几十年的,出现在小公子的箱子中,自然是件蹊跷事。家里人怀疑儿子的死因必和这胡粉有关系,于是把市场上所有的胡粉都买了个遍。

等到看见那位姑娘卖的胡粉,和小公子存的胡粉不管颜色、质地还是包装样式都一模一样。老员外一把抓住姑娘不放,并大声质问为什么杀了自己的儿子。卖胡粉的姑娘把以往经过诉说一遍,老员外不相信,于是报了官府。

公堂之上,姑娘已经心如死灰,对控诉自己的言辞也不狡辩,看来小公子死后,她也不想再活在世上,她对县官的唯一要求就是让自己再看小公子一眼,扶尸大哭一场。县官答应了她的要求。姑娘走到小公子的尸体旁,抚摸着小公子的头痛苦地说道:“我怎么这么不幸啊,如果你的灵魂有知,即使我含冤受屈也没有什么可以遗憾的!”不料话刚说完,公子突然醒了。原来昨日夜里公子由于太激动,出现了假死,这时缓过来了。公子便当着县官和父母的面,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陈述了一遍,洗刷了姑娘的冤屈。县官当场做主,小公子和姑娘结为夫妻。

一桩奇案以皆大欢喜结局。

《卖胡粉女子》是魏晋志怪中最动人的章节之一。其中虽无半点笔墨谈及鬼怪,读来却令人拍案称奇,远比那些只会描写某鬼青面獠牙云云的粗制鬼故事高明百倍。该文最奇处便是男女主人公的爱情和命运在悲喜间的快速转换,跌宕起伏,一波三折,最终以大团圆收尾。令读者在倍感欣慰的同时,体悟到世事是如此无常,悲与喜只在转念之间。

在这个故事中,后世民间文学经常运用的大喜——大悲——再大喜的情节安排已经展现无遗。当女子答应来私会,本来是件好事,但在见面的时候,小公子却突然死亡,造成了悲剧。接着,女子又被告到官府,人物的命运跌至谷底。在事件不可收拾、万念俱灰的时候,作者笔锋一转,出人意料地让小公子突然复生,男女主人公终成眷属。大悲大喜的剧烈反差造成了强烈的戏剧性效果,大团圆的结局也符合民间受众的心理。

《卖胡粉女子》的离奇情节,被后世很多小说所借鉴。其中最著名的当属《聊斋志异》中的《阿绣》。故事的开头是海州男子刘子固对杂货铺“姣丽无双”的少女阿绣一见钟情,就借买扇子和其他杂物亲近阿绣。阿绣不肯随便结交男子,刘子固只好把他从阿绣那儿买来的扇子、香粉、胭脂、手帕之类,秘密放到一个小箱子里,待没人的时候,悄悄把玩。故事的情节和《卖胡粉女子》完全相同,只不过,阿绣虽然容貌美丽却已经没有了卖胡粉女子那样大胆、率真、奔放的性格。卖胡粉女子敢于和情郎私会,阿绣却只能“止乎礼”。这正是魏晋时人与明清时人的差异。精神上的拘泥使得《阿绣》一章虽情节比《卖胡粉女子》更加跌宕起伏,但那只不过是明清工艺品般的繁缛刻作。至于魏晋时代的古拙与天真,是你很难在字里行间寻到的。

死而复生

“死而复生”今天听来类似笑谈,但在魏晋时期是被人们所认可的。干宝之所以要创作《搜神记》,就是因为他亲眼看到了自己父亲的婢女和自己的兄长“死而复生”,这个故事我们以后还要讲。

在魏晋志怪小说中,涉及男女邂逅、偶合、恋爱、婚姻和性关系的故事非常多,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属于“死而复生”情节的人人相恋的故事。人人相恋本无奇可谈,但由于一方或双方已经由人变成鬼,后又由鬼变成人,这种人鬼交互的曲折情节,往往使故事呈现出不可思议的迷离色彩。

《搜神记》记载了王道平掘坟救妻的奇闻。秦始皇时,长安人王道平,年少时与邻居唐叔偕之女唐父喻青梅竹马,二人相约日后结为夫妇。王道平成年后要服兵役,应征入伍去打仗,流落南方。一去九年不归,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唐叔偕眼见着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守了望门寡,心中十分着急,就将父喻许给邻人刘祥为妻。父喻心有所属,不肯改嫁。但怎奈父母逼迫不已,一个弱女子哪能抵抗得了,最后只好嫁给了刘祥。婚后三年,父喻终日思念王道平,忿怨至深,悒悒而死。

乡人原本以为唐父喻的命运就以悲剧落幕了。不想三年后,王道平征战归来。他询问乡亲:“我未婚妻唐父喻现在何处?”闻听此言,乡亲无不感慨,将以往事情说与王道平。

王道平一听嚎啕痛哭,来到唐父喻坟墓前祭拜。他呼唤未婚妻的名字说:“你我曾经立下重誓,今生今世结为夫妻,不料横遭祸事,你我竟落得如今阴阳两隔,生死永诀,如果你真的在天有灵,就出来见我一见吧!”结果王道平的精诚感动天地,唐父喻果然显灵,说自己已经起死回生。王道平赶紧掘坟刨墓,撬开棺椁。唐父喻果然生还。刘祥闻听此事,就去官府申诉。这真是古今少有的奇案,地方官束手无策,官司一直打到秦始皇那里。铁石心肠的秦始皇也为之动容,御笔亲断,允许王道平、唐父喻结为夫妻。干宝最后说,他们夫妻二人“实谓精诚贯于天地,而获感应如此”。

这则离奇的故事中,还只是唐父喻一人死而复生,而且也没有交代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唐父喻死而复生。思路基本上和先秦韩凭夫妇、紫玉公主的故事类似。这也表明了秦汉时期志怪故事情节和结构还是比较简单的。而到了魏晋时期,人们编造故事的能力进一步提高,一幕幕死而复生的故事更加精彩。故事不但有了二人死而复生的情节,也有了对地狱鬼世界的描写,还告诉了读者,主人公为什么会死、又为什么会复生。而阴间的鬼吏们办起事来和阳间的官员们居然没有什么两样。那些主人公们死而复生的原因也一定会让读者似曾相识、哑然失笑。

汉献帝建安年间,南阳人贾偊,字文合,得病亡故。贾偊忽忽悠悠地跟随一个鬼差来到泰山幽冥界。值班的判官查阅了一下生死簿,便对那个鬼差说:“我让你召来某某郡的贾文合,谁让你召来南阳郡的贾文合了?赶快把他送回去!”原来是同名同姓,鬼差抓错人了,贾文合死里逃生。但那个鬼差是管接不管送,把贾文合轰出幽冥界的大门就不管了。贾文合只好独自一人在通向阳间的路上走着。这时天色昏暗,贾文合也走乏累了,就靠在路旁的一棵大树下休息。

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步履踉跄地走了过来。她看见贾文合便不走了。贾文合便问道:“看你穿着打扮像大户人家的姑娘,怎么一个人走在这里?”姑娘回答说:“我本是三河人氏,父亲现在出任弋阳县令。昨天我被阴府召来,原来是他们搞错了,于是今天又放我重返阳间。我一个孤身弱女子,在这阴阳两世间行走,非常害怕,我见公子举止文雅,想必是一个有德的贤人,于是想和公子结伴同行,不知可否?”贾文合对这位姑娘非常爱慕,希望和她私订终身,但姑娘执意要等回到阳间,听取父母的意见后再作决定,于是,二人约定还阳后再续前缘。

贾文合死后两天两夜,尸体马上就要入殓了,但家人却发现他脸上出现了血色,摸摸心口也有了点温暖。不一会儿,贾文合居然苏醒过来了。醒来后,贾文合顾不得和家人庆祝重生,便飞马来到弋阳县。拜见了县令,并说明了经过。县令进闺房问了女儿,发现贾文合说的话句句是实情,最后便把这女儿许配给了贾文合。

无独有偶,南朝宋刘敬叔的《异苑》中,也有一个类似的故事。东晋时临海郡乐安县有个护府军吏名叫章沉,年仅二十岁便暴病身亡。然而,在家停尸的过程中,他居然死而复生。他对家人讲了自己死后的遭遇:

章沉自言被带到天曹,在天曹官府门外排队等候询问,恰好排在身旁的是一位貌美的姑娘。于是两人聊天。章沉得知姑娘名叫秋英,还未曾出嫁就暴病而亡,说到伤心处,姑娘开始抽泣。章沉正要劝解她几句,就被小鬼带进了天曹府。进得府门,章沉正身一看,原来正中央端坐的天曹官正是自己早已死去的表哥。经表哥审案,章沉被判重返阳间。

章沉兴高采烈地出了府门,秋英见章沉被判返回阳间便知道他与天曹官关系不一般,于是将臂上的金钏摘下来,哭着交给章沉,乞求章沉代为打点天曹官。章沉的表哥收了姑娘的金钏,也判她返回阳世。

二人一同离开天曹府,也不知走了多久,只觉得疲倦得再也走不动了,这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二人便在大道边几间无主的小屋中住了下来。不知是共同大悲大喜的遭遇还是秋英对章沉的感激,二人在小屋中共宿燕接,私订了终身。秋英自言姓徐,家住吴县乌门镇,房子前面有一条小河,门前还有棵枣树,希望还阳后章沉能去找她。第二天一早,二人便各自还阳了。

章沉诉说了死后的经过,家人都感到又惊又喜。章沉身体恢复后没有耽搁,马上请假离开官府,到吴县乌门镇寻找秋英。按照徐秋英所说的地点,章沉果然找到临河而居,门前有棵枣树的徐家。章沉见到秋英父母便问道:“秋英在哪里呢?”秋英父母觉得奇怪,便反问一句道:“我女儿从来不出闺房,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章沉就把两人的鬼魂在阴间相遇相知的事说了一遍。其实,秋英复活时,已经向父母说过这件事了。但这件事对于活着的人来讲,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为了谨慎起见,秋英父母还是试一试章沉。于是他们便让家中的丫环一个一个地出来冒充秋英和章沉见面,章沉都说“这不是秋英”。等到真的秋英出现,章沉一眼就认出了她。秋英父母这才确信,便将秋英配给章沉为妻。

魏晋时期是“死而复生”故事的井喷时期,如整部《搜神记》中,干宝就记载了大量“死而复生”的故事。除上面讲到的故事外,还有如平常生多次死而复生;张璞二女投水身亡后复活;李娥被埋葬十四天后复活;西汉宫女在东汉末年复活;一桓姓人死后月余复活;陈焦死后七天复活等。为什么这个时期会有如此众多的“死而复生”故事出现呢?

“死而复生”作为中国原始神话中的重要观念早就存在。在以《山海经》为代表的中国远古神话体系中,“死而复生”就是一个固有模式。如“颛顼死而复生”、“穴居食土之人死百廿岁乃复生”等。魏晋时期,佛教徒认识到要想赢得普通信众,必须使佛教教义和中国本土的神话观念相联系。

三世轮回、因果报应、极乐世界与地狱等是佛教的基本概念。既然生命主体可以不断在三世中生死流转,那么自然是“灵魂不灭”的。“灵魂不灭”为“死而复生”创造了可能性,也使佛教的教义和中国远古神话观念找到了契合点。佛教徒当然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于是他们在宣传“死而复生”的时候也宣传了“灵魂不灭”,让人们相信了“三世轮回”。

倩女离魂

过去形容一个人相思常说“掉了魂”,或者“魂让人勾走了”。一句看似戏谑的俚语,却是大有来头,它和中国爱情文学中一种脍炙人口的“离魂”模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南朝刘义庆的《幽明录》中,有这样一个故事。钜鹿人庞阿生得英俊潇洒,是个十足的美男子。

魏晋时代是个崇尚美男的时代,美男要比美女更有人气。时代呼唤什么,社会就产生什么,那时候美男子层出不穷,嵇康、潘岳、卫玠、王羲之等人都是其中代表。女子也毫不遮掩对美男的喜爱。潘岳年轻时乘车到洛阳城游玩,京城的姑娘们争相向他的车中扔水果表示爱意,回来时已是满满一车,博得了“掷果盈车”的美名。卫玠更是厉害。他到东晋都城建业投奔司马睿,建业人听说大美男卫玠来了,围了个人山人海,争相观看,把卫玠一下子挤病了,过几天居然死了,留下了“看杀卫玠”的典故。

这些美男子到底什么样子,一挤就能挤病,估计身体不会很好吧。魏晋时期崇尚男人女性化。能称之为美男子的都是身材修长、皮肤白皙、单薄无力、弱不禁风,每日剃须、敷粉、薰香,着女人装束,作轻盈步态的一群“伪娘”。

我们故事的主人公庞阿想必就是这个样子,那时的女人就喜欢男人这个样子。同郡石氏家有个女儿,偷偷看了庞阿一眼,就暗恋上人家了。不久后,石氏女突然来拜会庞阿,要和庞阿结秦晋之好。庞阿是有家室的人,他的妻子是绝容不下石家女子的。她命婢女把石氏女捆绑起来送往石家,没承想走到半路上,石氏女忽地消失了。庞阿的妻子就直接找到石家,向石家人说明了此事。石家的父亲勃然大怒:“我的女儿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容得你们无故来诋毁她的名誉!”

捉奸要双,庞阿的妻子手中没有了石氏女也只好吃一个哑巴亏。但没想到,当天夜里,庞妻又在庞阿的屋里发现了石氏女。庞妻亲自把石氏女绑回石家,看石家人这次还有何话说。石家父亲看到女儿后颇感惊愕:“我刚从后堂来,明明见女儿和她母亲在一起,怎么会被人从外面绑来了呢?”说罢,他忙唤仆人到后堂叫女儿出来对质。这时,被绑的女子突然消失了。石氏女从后堂出来,说出了真相:“我对庞阿一见钟情,总是想他。后来有一次做梦,梦见我到庞阿家去了,一进门,就被庞阿的夫人绑起来了。”

大家这才知道,原来石氏女对庞阿的感情太执着,灵魂离开了身体。经此之后,石氏女发誓非庞阿不嫁。事也凑巧,过了一年,庞阿的妻子得病去世。庞阿就正大光明地迎娶了石氏女。

这则故事可以说是“离魂”故事的鼻祖。它首创了人的躯体和灵魂会因某种感情而分离的模式,成为“离魂”构思的源头。不过,《庞阿》构思虽奇特,但在情节上大体还是粗糙的故事,而唐代陈玄祐的传奇小说《离魂记》就不同了。《离魂记》情节曲折,结构完整,成功塑造了倩娘这一艺术形象,“倩女离魂”也成为文学史上不朽的经典。

《离魂记》中讲述,唐朝天授三年(692),清河人张镒因在衡州做官,就把家搬到了衡州。张镒性情好静,生有两个女儿。长女早亡,次女倩娘,待字闺中。张镒的外甥王宙,从小聪明英俊,张镒对他十分喜欢和器重,常说,“将来你长大了,我把倩娘许你为妻”。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倩娘和王宙长大后,彼此有情有义。但张镒没看出两人的感情,把倩娘另许了别人。倩娘知道后,心里十分痛苦,却不敢对父亲言讲。王宙心怀怨恨,负气准备到京城去做官。张镒劝阻不成,只好赠给王宙丰厚的盘缠,送他赴京。

王宙乘船行了一程,不觉已到午夜时分。因思念倩娘,辗转难寐,这时他忽觉岸上有一人影匆匆追来,转眼间已飘到船上。王宙定睛一看,原来是倩娘!倩娘自述,她是从家中偷跑出来的,愿随王宙私奔。王宙自然欣喜,遂将倩娘藏在船中。为防止张家追来,王宙与倩娘没有赶往京城,而是逃奔四川。

二人在蜀中过了五年神仙眷侣的生活,还诞下两子。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倩娘越来越思念双亲。王宙想,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也就没有什么可忌惮的了。于是随倩娘回衡州省亲。回家才发现,原来家中还有个倩娘,已经病卧闺中五年了!这时两个倩娘合为一体,大病痊愈,梳妆更衣,谈笑风生,宛如从前。

《离魂记》后,元代杂剧名家郑光祖著有《述青琐倩女离魂》,剧中王文举与张倩女本是“指腹为婚”,但张母认为王文举功不成名不就,不允婚事。王文举后上京赶考,张倩女忧思成疾,灵魂离开躯体追随王文举而去。王文举中状元后,携倩女归家,倩女的魂魄与病卧之身合二为一,皆大欢喜。

此后,明代杂剧作家王骥德的《倩女离魂》、明代拟话本《大姊魂游完宿愿 小姨病起续前缘》等,都是“离魂”模式的名作。大戏剧家汤显祖更是利用“离魂”模式写出了伟大的作品《牡丹亭》。清代蒲松龄的小说《聊斋志异》中的《阿宝》也带有《庞阿》的影子。

不论是石氏女的插足,还是倩女们的私奔,若是直接写实,在中国道德至上的文化体系内,都会不同程度地给人传递一种有伤大雅、有玷风化的认知。而巧妙地借“离魂”的模式加以表现,便超越了世俗的伦理的界限,将男女之间的爱情升华到诗化高度。即使再因循守旧的读者,也会对离魂戏的女主角们灵魂可以摆脱肉体的束缚去自由地追求爱情的情节怦然心动。在她们身上所反映出的个人意识的觉醒和对于人性自由的追求更是令人瞠目:你大可以禁锢我的躯体,却绝难禁锢我的灵魂!

当然,在魏晋时期,离魂故事的缘起又是为何?难道小说家真的在宣扬人性自由吗?这似乎很难成论。悉心探究下去,会得到一个令人震惊的答案。这类故事的作者大抵是佛教徒。灵魂和肉体可以分离的认识,是佛教说教可以存在的基础。佛陀讲经,即可化为两身。佛经中神形分离的故事也非常之多。而当时的许多人,诸如《神灭论》的作者范缜,是信仰神形一体论的:“形存则神存,形谢则神灭。”为了和这种思想对抗,佛教徒编造了离魂故事。人们在接受一则传奇的过程中,也无形中接受了灵魂和肉体可以分离的理念,也就为接受佛教教义打下了思想认识的基础。

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的背后隐藏着多少“别有用心”,着实令后人惊叹。至于今天的我们,只需去好好体味其中的美好就够了。

还魂

鬼魂的观念是极其古老的,在人类具有最初的抽象思维时就已经产生了。人们无法解释在梦中可以见到已经死去的亲人这一奇妙的现象,久而久之便出现了鬼魂的观念,认为人死后,灵魂可以脱离肉体,成为鬼魂。鬼魂可以进入活人的梦境与生者相见。既然灵魂可以脱离肉体,也可以回来“探亲”,自然灵魂也可以再次附着到死者的躯体上,使死者复生。这是一个并不复杂的推理过程,也是“还魂”这一概念产生的思路。事实上,古人也确实看到有很多重病者深度昏迷,仿佛死亡多日,后又清醒的例证。这也成为“还魂”的现实依据。

当然,我们经常梦到已故去几年甚至几十年的人的灵魂,而有人见过死后几年还有能够“还魂”的例证吗?几乎没有人有这样的经历。因此人们认为“还魂”要比“托梦”复杂得多,形成的条件也苛刻得多。到底应该有什么样的条件呢?人们很难理解。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已故者的尸体一定要保存完好。很难想象一堆残缺不全的白骨起死回生,站立起来和生前亲友把酒叙旧。因此,重视保存死者肉体的完好就成为葬俗的重头。先秦死者的含玉、佩玉,汉代的金缕玉衣,以及后世的其他尸体防腐技术,莫不是如此,都是为了鬼魂脱离肉身游荡多年后,有朝一日仍能回到体内从而重返人世。

但是,不是每个人都那样幸运,把自己的尸体保存得像马王堆汉代长沙国丞相利苍的妻子辛追一样。大多数人的身体都会在故去几年内腐败。灵魂虽然还在,但身体已经腐败了怎么办呢?

晋朝时东平人冯孝将做了广州太守。他有一个儿子,年方二十余,名叫“马子”。一日,马子独卧自家后院马厩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到夜半三更时分,梦见一女子,年十八,飘然来到他的面前,自言是前任广州太守北海人徐玄方之女。随父就任期间,不幸未嫁早亡,至今已有四年。马子现在睡卧的马厩就是当初埋葬徐氏女的地方。徐氏女又说,她到了阴间才知道按照生死簿记载,她本应寿活八十余,不想被枉杀。

阴曹地府的官吏对照生死簿知道自己错招了徐氏女,便允许她还阳。但是,要还阳必须有所依靠。定数中,徐氏女应当做马子的妻子。徐氏女此次前来就是要问问马子能否施以援手,救她还阳。

一个人睡到半夜时分,突遇这样一个不速之客,幽幽地叙说这样一段诡异的姻缘,相信谁都很难把心态放平和。但马子的回答却是简单到极致的“可尔”,甚至连一丝的心理活动都没有。对此,我们不得不说,古人写小说太简洁了,或者马子的心理承受能力太强悍了。

接着说故事。二人相约了婚配的日子,女子就忽而不见了。这段奇遇马子和谁也没有透露。到了相约的佳日,掌灯时分,马子的床前突然出现很多长头发,垂与地齐。马子先是让佣人打扫,结果愈扫愈多。这时,马子突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定是新娘子来了。于是他屏退左右仆从。目不转睛地瞪着那缕秀发。渐渐地,女子的额头出现了;渐渐地,女子的颜面也显露出来了;接着是整个头和身体。到最后,徐氏女姿容万方地立在马子身前。马子赶快让她就坐,二人攀谈起来。徐氏女讲的话非常玄妙,听得马子如痴如醉。当夜,马子便与徐氏女合床。在床上,徐氏女总是告诫马子:“我的身体还很虚弱。”简单一句话便道出古人写小说的极妙处。古人未写马子对徐氏女的态度,也未写徐氏女和马子在床上的动作,但二人的激情却不言自明。

马子焦切地问徐氏女什么时候可以还阳,从坟中出来。徐氏女回答说要等到自己生日的那一天。一晃过了许久,徐氏女的生日终于到了。头天夜里,徐氏女一字一句地告诉马子如何救活自己。马子字字入心。天刚放亮,徐氏女忽地隐去。马子马上按照妻子昨晚的吩咐,备下一只红公鸡,一盘黄米饭,一升清酒,来到马厩前,去马厩十余步,设摆香案,祭祀徐氏女。祭灵完毕,马子命家人就地挖掘,果然得一口棺木,开棺一看,一女子身体完好,躺在里面的正是徐氏女。马子将她小心翼翼地抱出,放入毡帐,但觉心口温热,气息尚在。马子命四名婢女日夜护理,并不断用黑羊乳汁沥滴双眼,渐渐地徐氏女睁开了双眼,进而能张嘴咽粥,并开始讲话了。二百天后,她可以拄杖行走,一年之后脸色、肌肤、气力悉复如常。

直到这时,可以确认,徐氏女是完全恢复了。于是马家派人飞报徐家。徐家人起初根本不相信有这样的怪事,后来见马家言之凿凿,于是徐家上上下下都来马家探望重生的小姐。最后,马子、徐氏女二人终成眷属。

同样生活在晋朝的李仲文在任武都郡太守之时,女儿故去,年仅十八岁。李家姑且将其安葬在武都郡城北。后张世之接替李仲文到武都郡来任太守。其子张子长年方二十岁,随父一同到任。张子长夜间梦见一女子对自己说:“我乃前任太守之女,不幸夭亡,今日与你一见倾心,愿结为夫妇。”张公子一连五六天都做同样的梦,后一日白天,那位梦中女子果然衣着华美、薰香殊绝地来到张公子寝室,二人遂成就夫妻欢好。

不久,李仲文派婢女来拜祭女儿的墓地,顺道到张世之家中拜访。婢女无意中见到自家小姐生前的一只绣花鞋在张子长的床下,大吃一惊,以为是张子长盗掘了自家小姐的墓,于是边哭边拿出鞋子前去禀报李仲文。李仲文一看此鞋,马上派人前去质问张世之。张世之也被问得哑口无言,遂向张子长了解情况。张子长就把与李家小姐幽会的事说了一遍。大家都觉得非常奇怪,于是一同开坟要看个究竟。

棺椁开启,果然张家小姐的骨骸上已经长出了新肉,连容貌也和过去一模一样,右脚有鞋,左脚没有。

这便是魏晋小说中最著名的两则“还魂”故事。原来女子死后,尸体若已经腐烂,可以靠“嫁人”来让自己的皮肉再次附体。这恐怕和远古生殖崇拜中对于男子精液的崇拜有很大关系。在远古长期的生活中,先民逐渐认识到,只有男子向女子身体内注入了精液,女子才能孕育生命。因而男精被认为是至阳之物,是生命之源。《易经》上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万物的生成本于气,精气形成为魂魄,得魂魄则生,失魂魄则死。女鬼吸纳了男精,自然可以起死回生。

莎士比亚一生写作了大量的优秀戏剧,而这些戏剧绝大部分都改编自西方古代的民间传说。和莎士比亚同年去世的东方戏剧家汤显祖的“临川四梦”等优秀剧作品也是由先前的小说演化而来。汤显祖自称“一生四梦,得意处惟在《牡丹》”,曾明确地说:“传杜太守事者,仿佛晋武都守李仲文、广州守冯孝将儿女事。子稍为更而演之。”原来《牡丹亭》的故事就是模仿了武都太守李仲文、广州太守冯孝将儿女恋爱的传说。难怪《牡丹亭》又被称为《还魂记》,不信,就请读读《牡丹亭》的情节:

书生柳梦梅出身贫寒,苦读之时,常梦见一位佳人站立在一座花园的梅树之下,同他诉说着姻缘。后来柳梦梅赴京赶考,借宿梅花庵观中,于太湖石下拾得一张美人像,画上美人正是梦中的佳人。正当柳梦梅百思不得其解之时,画上女子赶来和柳梦梅幽会。自言是南安太守杜宝之女,名丽娘,十六岁时读到《诗经·关雎》章而伤春不已。在花园赏花时,丽娘卧眠花下,梦见一书生,手持半枝垂柳前来示爱。二人遂在牡丹亭畔幽会。别离后,丽娘愁闷消瘦,一病不起,奄奄一息。临终前,丽娘乞求母亲将其葬在花园梅树之下,嘱咐丫环把她的自画像藏在太湖石底。后杜宝升任淮阳安抚使,于是此地空留一座梅花庵观,至今已经三年。柳梦梅听完杜丽娘的叙述,赶快掘墓开棺,杜丽娘起死回生,两人结为夫妻。后来二人颇费周折,婚事终于得到杜宝的认可,有情人终成眷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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