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文化难题
当前中外文化互相冲击不仅是中国的问题,而且是世界的问题,因为10亿人口大国的文化不能不影响世界。单从中国方面说,就科学和哲学思想的范围内,我们遇到的是什么难题?换句话说,历史给我们出下了什么文化难题?
先得说清楚:科学指的是从哥白尼、伽利略、牛顿以来的近代科学,不是指一般的科学。这一点认识对我们很要紧,因为中国缺的恰恰是近代这一段的发展。在16世纪以前,中国的科学并不弱于欧洲。正在欧洲开始前进的关头,耶稣会的传教士来到中国。利玛窦等人带来的还是近代以前的科学,同中国的可以合流。可惜没有合成更没有发展。这正在明清之际。这时和以后的欧洲近代科学直到19世纪后半才打进中国来,而我们自己在这段期间没有和欧洲作同步发展,没有伽利略上斜塔做实验,也没有烧死布鲁诺。一方面,中国的古代科学是不知怎么流出去的。另一方面,欧洲近代科学以前的结尾是和宗教同来的,这以后的发展又是和枪炮同来的。科学的同伴使中国人厌恶。中国科学从明代中叶到清代中叶,从16世纪中期到19世纪中期,仿佛断了气(试看《畴人传》,不是全断,是对欧洲说)。直到20世纪初期,五四运动时提出要科学,还是含含糊糊的,不离其同伴和“富强”二字的,还没有接上气。一边全是欧洲的,一边仍旧是中国老式思想方法,两下不接头,使我们吃了大苦头。
近代科学在欧洲一开头被基督教教会认为有害。当时人还不明白科学和信仰是两回事。宗教改革并不需要科学指导。真正受到科学震动的是哲学传统。神学的破坏不是来自外部的科学而是来自内部的哲学发展。布鲁诺之死主要不是由于天文学而是由于他的怀疑论。哲学冲击了神学又受到科学冲击。科学先名为自然哲学,发展为另一种哲学。开头仿佛相安无事。哲学家康德也研究科学。哲学家照旧自高自大,并没有觉得自从康德的“超越”形而上学开始,就是哲学受科学冲击而变样了。欧洲从此发展出近代哲学。这正是在18世纪,中国的清代前期。中国的哲学本来也是不弱于欧洲的,缺的刚好是欧洲17到18世纪的一群哲学家。那时是明末清初,中国哲学家全忙于政治,讲哲学也是讲政治。同时,欧洲哲学家,培根、洛克、笛卡儿、狄德罗等许多人虽不脱离政治,却开辟了文艺复兴反中世纪以后的近代哲学道路。到19世纪末期,生物学的进化论冲击了整个思想领域,狄尔泰才从哲学上发展了原来解说经典的诠释学,提出“精神科学”,认为人文科学的科学不同于自然科学的科学。同时,从尼采开始又有另一种思想向“形而上学”开火。在近代科学冲击下的欧洲哲学本身的一再大变化中,出现了从古未有的一些问题,成为整个20世纪欧洲思想中种种复杂变化的引子。不幸的是欧洲近代哲学也和近代科学一样在19世纪末期随枪炮、鸦片、机器等洋货一同涌进中国。这比科学进来的情况更麻烦,因为哲学思想没有通用的教科书和数学公式,又不能由人做实验,几乎不可能很快分出青红皂白。这个近代哲学的不接头使我们吃的苦头比科学方面更大,还苦的是自己不大觉得。
在科学和哲学方面,中国从来不缺,也不弱。只是从明朝末叶即17世纪起和欧洲对不上头了。当然这以前彼此也不一样,但难分轩轾,可是这以后中国就有点相形见绌了。这也不要紧。困难在于我们不能像印度和日本那样全部移植而和原有的来个“双轨制”。不论那样是好是坏,中国办不到。中国从周秦以来便是习惯于大一统的。这是从上到下根深蒂固的中国特有的思想,只能枝节修改,很难根本动摇,更谈不到拔除。这几乎可以说是中国的立国之本,不亡之道。
困难还在于我们在20世纪初必须把欧洲从17世纪以来300多年的科学和哲学思想照19世纪末的样子一下子吃进来消化掉。用从语言学发展出来的术语说,那便好像是要把“历时的”转变为“共时的”。我们既要明白“属内”的、构造性的(emic),又要明白“属外的”、非构造性的(etic)。不同的东西同时来,挤进自己原有的“参照系”,真不容易消化吸收。
1858年印度次大陆全部沦为殖民地,到1947年才独立。1868年日本“维新”以后发展成为“大国”,先是军事的,后是经济的。中国从1840年到1949年对外对内战争连绵不断,文化也走了第三条路,未亡也未兴。这不是因为中国本来弱,而是因为中国本来强。弱比强容易变,不是倒下去,便是站起来。强的变弱了,就倒不下也站不起。要再强起来只有靠自己内部化出新的力量,外力帮不上多少忙。这又是一个难题。
中外文化互相冲击,我们需要关心一下当前世界思潮中的问题,并且参加进去对话。不是只提供情况和资料,不是只说自己的意见,而是对话,以平等的地位,不高也不低,参加到世界思潮中去。这样的对话需要知己知彼,互相沟通。科学大致已经通上气了,可是科学思想却未必。这也就是哲学思想。已经通上气的哲学只限于大学教室中讲述的和少数专门学者研究的范围,也还不全面。至于科学和哲学通气的思想难题,重点不在本体论而在方法论方面,恐怕还需要真正切实沟通一下。例如眼前弥漫于许多学科中的用于方法论的思想,如现象学、诠释学、符号学、格式塔心理学等,我们还注意得很不够,还拘泥于旧的分类分科。若是通了气,不仅科学,连哲学也参加到世界思潮中去,平等相待,不是摇头晃脑的轻视,不是手忙脚乱的引进,那难题也就不难解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