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显文化·隐文化

人生与读书(套装全2册) 作者:金克木 著


显文化·隐文化

客:你的独白太长了吧?让我来插嘴行不行?

主:正好,我有点说不下去了。古人说:“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礼记》)我看不仅是“孤陋”,简直是无对话即无思考了。自问自答总有限度,内部翻腾常陷于反复,这就需要外面来的刺激。同也好,不同也好,不同可以变成同,同也可以变成不同,只要心态能相通。有变化就是有发展。至于变的方向、趋势好不好,那常是依评价者的自身利害和观点而定的。评论往往是事后才有的。历史发展本身无所谓好坏,它是不问人的评价如何的。

客:你似乎想做总结,未免抽象了吧?我想问你,你从新诗溯到《论语》,又跳进《文选》,还下了《人间地狱》,难道得出来的就是这一点仿佛现今时髦的“耗散结构”的说法?原来我们想追索的本身内部矛盾问题怎么样了?“文化之谜”打破了没有?还在原地踏步吗?

主:差不多。不过先得弄清楚一点。我虽然从符号讲到了信息场,用了以自然界为对象的科学的术语,但不是说文化的“信息”和“场”和自然界的一样。各门科学有自己的特定对象,是不能原样照搬的。电磁场的规律不能都应用于文化场。所以也不能说我引用了“耗散结构”说法。以人类文化为对象和以自然界为对象的研究有很大的不同。自然科学一般需要重复检验,得到的规律要能应用于预测。人文研究不能由人做重复实验。曾有人设计并安排了环境条件去做社会心理试验,并不成功。可以把人当作自然界的一部分作生物学、生理学以至生物化学等研究,但对于人群活动所创造的文化,这类实验研究无能为力。文化不能在控制的条件下重复。有人以为可以随心所欲指挥人群,例如打仗或操演。可是这仍然不能控制结果,甚至往往造成表面文章或假象,因为无法全知对象的指导行为的心理的或精神的内在活动,而且不能控制有关的其他条件,例如敌人和自然条件的变化。西楚霸王项羽的打了很多胜仗的兵怎么垓下一战就会瓦解呢?真是只由于张良吹箫吗?没有长期积累的内在原因吗?因此人的文化总是带有不可准确测定的几率的,不能全用数学公式表达和确定。假如是兵马俑或者机器人,可以控制了,却又不是活人,失去了主动性和创造性以及个别与一般的差异,而这恰恰是人文和自然的重要不同点。我们相信,星球的运转,电子的活动,是没有主动选择性的。太阳黑子的出现绝不是太阳由自己意志随意做的。我们虽不能控制太阳做重复实验,还可以靠观察、靠重复不断进行归纳解说,靠预测的验证,来进行研究。对于哈雷彗星和古生物的进化也是这样研究的。这也是研究人文所用的方法,只是要加入人的意志。人群的活动大都是一次性的,死了不能再活。第二次不会和第一次完全一样。时间在人文活动中是非常重要的因素,不仅是物理的。先后是不可逆转的,而在思想中可以回溯。对人可以做自然科学的研究,这只是说,对人和自然界共同的部分,对人文活动的部分,可以做和对自然界大部分一样的研究,但还需要有类似对天象等的研究而又加入思想活动和意志取向。说研究人体的电磁场可以,说研究一次庙会的人群的“电磁场”,那就不同了。除描述分析外,大致只能作平行譬喻式说法和检验预测,或者说,应用解说的方式,类似对天象的研究。人固然是自然界的一部分,研究自然界的科学却又是人文活动的一部分,因此两者又通气又相异。我们说人文活动有“场”、“信息场”,只是把人对自然界的理解用在人文方面。通用术语绝不是将自然和人文等同。在19世纪的科学成就面前,狄尔泰(1833—1911)提出了所谓“精神科学”,想另辟蹊径。到20世纪就不一样了,自然科学愈发展,愈发现和人文科学的差异,同时,很奇怪而有趣,又仿佛愈来愈向人文科学靠近,或毋宁说是两者仿佛愈相远又愈相近。19世纪自然科学君临一切,对人文的研究好像只有模仿当时的自然科学才能立足。到20世纪在有些方面模仿得差不多了,然而检验预测结果却大大不如。研究人文也运用研究自然界的方法,因为自然科学也属于人文,同时又必须发展自己的研究方法,因为人毕竟和自然及动物有所不同。这不仅是解说和检验预测,当然也不会是近代自然科学以前的老套。现在世界上已经有人在这方面努力了,不仅是哲学家。在我看来,他们有所前进的是解说而不是建立体系。外国人对建立体系特感兴趣,不怕“削足适履”。可惜的是体系完成,立刻僵死,而自然和人事仍在前进。他们喜欢的是一个上帝创造世界,而不是盘古凿开混沌,也不是一个人统率一切。

客:你又来一通独白。人文和自然的不同,是不是相对说来,一个快些,一个慢些?“慢”的意思是指自然界不断重复,其每一重复的变化,人不那么容易察觉,所以觉得慢。天文、地质、生物都是这样。人文变化就快得多。“朝菌不知晦朔。”(《庄子》)菌再出现时,在人看来,简直一样。人虽可活百岁,可是自己不重复,儿女也不能重复父母原样。人群活动,用时间尺度衡量总是觉得变化快。条件复杂,变化迅速,以致不能用实验室控制。认为“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旧约·传道书》)的人不多。

主:所以要有一种和对自然界又同又不同的解说方式去解说文化。同属文化一类型也不能全用同一解说。例如我们说的信息场,可以都当作信息场,但解说庙会不能和解说妓院相同。日本人的庙会和中国人的庙会相似却又不一样。可以用同样的方法考察,恐怕不能作同样的解说。照样作,预测就会不准。假如凭成见作相同的解说,那就不用去考察了。作为庙会,全世界到处都一样吧?那就只要搜集资料排比分类就够了,甚至连这也不需要,都一样,还搜集什么?认为现在用电脑之类就可以得出人的思维以及人群和社会的活动的数学公式,那是科学已到尽头的想法,是19世纪很流行的。这好像从前有位科学家说,给我一个支点,我能用杠杆把地球举起来。话是不错的,可惜至今还没有这样一个支点。假如我们能知道人类全体和每一个人的从思想到行为的活动规律,能够预知,那么,不仅科学,连人类的变化也到尽头了。我们中国人好像从秦朝以来就好同恶异。“一以贯之。”(《论语》)“乾坤定矣。”(《易》)

客:是不是这种到尽头的思想从画八卦以来我们就有了?

主:这也许是值得考察的。我们可以考察人文变化的轨迹,由此多少可以预测一点趋势方向。不过,过去考察依据的是有文的文化居多,加上一些考古所得的实物,不大重视无文的文化,大多数人的文化,或者说民俗心态。

客:那么,我们何妨就依这一条轨迹先从《易》考察起?其中的民俗资料说的人多了,只说八卦吧。

主:画八卦以概括人类社会以至宇宙的变化方式,这是思想发展的一个重要标志吧?若不这样追求概括,恐怕什么科学、哲学都没有了。然而这里又埋伏着知识已到尽头,宇宙和人已经全归掌握的想法。这就会从求知变成不再求知终于变成不知。从知之甚少可以变成知之甚多,也可以变成一无所知。从八卦符号看来,乾坤或阴阳两爻的分合,或者说由阳爻一道线分出阴爻两道线,好像亚当分出肋骨化为夏娃,一人变成两人,或者盘古分开天地,而不是两道线合为一道线。这是第一步的原始符号,已经可以概括一切了。《红楼梦》里史湘云对丫环讲的就是一切都可以分属阳或阴。这不是太简单了吗?太笼统也就是包括得太多,或者说符号所含歧义太多。所以要再行分解以表示变化。于是由二而三,三爻相叠的排列变化次序成为八卦,八卦再重叠变为六十四卦,完成了。能不能再变多?汉朝扬雄画出四爻,叠为八爻,编造出一部《太玄经》,自比《易》,这是枉费心机。因为照这样还可以再加多爻数,违反了原来要求概括基本及变化的目标。概括的意义就是反无限,一定要以有限来概括无限。《易》的“十翼”解说卦爻的意义和运用,用天地人“三才”概括一切,又归于乾坤即阴阳。又二,又三,两个三爻成一卦。所以画八卦的第一义是用数的符号排列概括一切,包容变化,因而可以由此预知未来,即占卜。画完了,排列完了,剩下的事只是解说了。有趣的是,以符号概括可以有限而穷尽,解说却是概括的分解,那就不可能穷尽。变化不完,解说也完不了。列举数目字作符号以概括从来就是我们最喜欢做的事情。这又便于作种种不同的解说,所以更为我们所喜爱。从一到十哪一个数字不曾成为概括的符号以容纳随时变化的解说?从“三皇五帝”到“三纲五常”到“三民五权”时时都有,处处都是。数字概括,排列分合,符号有限,解说无穷。识字不识字,有文无文,都视为当然,心态相通。若不是这样,那也就不会有卦摊从商周摆到现在了。

客:数的排列分合是符号的一种。是不是还有图像符号,例如太极图?

主:数目符号和图像符号都有一条极为重要,那便是序列。先后序列,上下序列,主从序列。这是从“排列”出来的。在《易》的《系辞》《说卦》《序卦》这三“翼”中,除解说卦的意义外便是解说卦的序列。“天尊,地卑,乾坤定矣。”(《系辞》)“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序卦》)图案明白,如太极图,阴阳合而仍分,分而又交错,一望而知,但不便上口。数的符号更具神秘意味。太极加八卦的图形从古以来到处都有,据说能“辟邪”,还传到国外,远达欧洲。数字如代数,图形如几何,正好是对宇宙及人生的抽象数学思维的两分支。在中国人的心态中二者又可分可合。太极图没有中心,没有序列,是静态的,但能产生序列: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系辞》)序列是动态,又表示主次或主从,这更重要。上下,先后,尊卑,长幼,无处不有序列。《千字文》从“天地玄黄”排到“焉哉乎也”,由实而虚,教识字也有序列。序列就是从古到今所谓“天道”。包括了“人道”。“顺天者存,逆天者亡。齐景公曰:‘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绝物也。’”(《孟子·离娄》)这不仅是孟子一人一派的意见。人是排定了序列的,有主次,有主从的。人对人,要么是下命令,要么是服从命令,两样都不干,便是“绝物”。人与人之间没有平等订契约立合同彼此都遵守“法”的关系,只有“令”和“受命”的关系。不仅孔孟,老庄杨墨都是,标榜“齐物”、“兼爱”、“为我”,作为理想,这就是叹息于现实的不合理想,而理想的难以实现。韩非更不用说,是肯定现实。这样的“不平等序列观”,在中国比在别处更明确、严格,普遍而持久。卢梭的平等空想是在欧洲到18世纪才出现的。在卢梭以前的欧洲,恐怕没有像中国这样严格的简明的以数字序列概括人人处处不平等的想法。古希腊和古印度的序列观还是比不上中国的广泛吧?在中国,排座次,进门出门次序,先后左右,是最有讲究,千万错不得的。

客:我觉得不着重序列的图像排列同样重要。不妨转到第二部古书《书》。整整齐齐排列图形的首先是《禹贡》,分天下为九州,列举河道,“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其次是《洪范》,也标榜禹,“天乃锡禹洪范九畴”。首先是“五行”:水、火、木、金、土。到第九畴是“五福”、“六极”。至少这“五福”是从前差不多人人知道总名的,而内容则前三项,“寿、富、康宁”,都承认,后两项,“德、命”就不大提了。《洪范》也记数,好像是那时对人文看法的一个总结。再次是《周官》《吕刑》。“三公”、“五刑”也是常用词,指的什么,倒不一定人人都知道。这是数字概括的妙处。

主:这里面仍有序列。可以说,在中国汉人心中,无论今古,有数就有序。数和序是显露出来的符号,意义是隐藏在里面的。解说是连接二者的,可以说是要求“深厚”的,即,由表到里,由形到心,由显到隐。本来是由计算对象而得数,以数概括后便会失去原对象而展开解说。《书》,汉朝有今文古文之别,后来合一了。到清朝又闹派别纠纷,争的其实不是文,不是书,而是意义。不论如何,《书》是上古时期一个文告档案汇编,从虞、夏、商、周到秦穆公(秦国所订?)。从草创到修订成书为时不短。从这书里可以看出一点,我们谈有文和无文的文化。“文”有两个常用义,一是指文字,没有相对立的字,只好说有文、无文。二是指和武相对的文。历代都将文置于武之上,好像我们是重文轻武的。在清末民初一段期间内,因为一次又一次挨外国打,许多人愤怒而提出“尚武”。体操、武术抬高了身价。许多人认为,中国之弱就是因为不好武,这是真的吗?且看这部上古文告集,《甘誓》《胤征》《汤誓》《泰誓》《牧誓》《大诰》《秦誓》都是战时文告,还有一些篇是战后的“安民告示”。首先就是商汤用武力推翻并流放了夏王桀以后,“有惭德”,说是怕“来世以台(我)为口实”。于是发了《仲虺之诰》以自辩。在刻甲骨的年代以前未必能做出这样的文章,但也不会全是很晚的伪作。文开头就说:“唯天生民有欲,无主乃乱。”其中不仅未说打仗不好,反而说东征西征都是应老百姓的要求。(亦见《孟子》)再看据说是孔子编订的《春秋》,这更是一部战争编年史。以后的,可以翻看《资治通鉴》及其续编,征伐之事史不绝书。流传在民间的几部古典长篇小说,《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都是讲打仗的。不讲打仗的《金瓶梅》是禁书,末尾也提到打仗。《镜花缘》《儒林外史》是有文之人看的,也免不了写一点打仗和武术。《红楼梦》言情不言武,也还要加上一员女将“不系明珠系宝刀”。柳湘莲还很会打架,焦大是打仗中立功的。诗歌和戏曲中少不了武。文人骂武,但事实上武事不断,而且好武的文人也不少。诗人辛弃疾、陆游是最有名的。能不能说,有文的文化中不但藏着无文的文化,而且还有大量的“武化”。文显武隐。“崇文”、“宣武”相辅而行。隐显并不是两层,甚至不是两面。说表层、深层不等于说显文化、隐文化。“隐”不一定是潜伏在下,只是隐而不显罢了。解说文化恐怕不能不由显及隐。有的隐显难辨。即就文的说,只讲小说。《人间地狱》和《春明外史》同时出来,又都自称写民国初期,但很不一样。可以说,上海的是清末以来旧章回小说的结束,北京的是新章回小说的开始。京新于海,这是俗文学。雅的,旧诗文不说,新小说,也不同。上海新而北京旧,双方都有外国影响。看来是上海多重日俄潮流,而北京多守欧美标准,这都是明摆着的。谁新,谁旧,谁显,谁隐?能只凭几本文学史吗?书上讲的是显,不讲的是隐吗?看张恨水的不比看茅盾的人少吧?

客:这使我想到,我们说隐还有隐讳之意。隐文化也包含了隐讳说的文化。例如《春秋》开始于鲁隐公元年,为什么“隐”?因为他是被臣子杀死的。开篇并不说他“即位”为君,作解说的三《传》都在无字中见出名堂,说:“不书即位,摄也。”明明是隐公,又说他没当国君,是既为死者讳,又为生者讳。这类忌讳也应该算在隐文化之列吧?

主:不知忌讳,难读明白中国古书。也可以说,不知隐文化,难以明白显文化。即如战争也是忌讳的,总要宣扬文治而讳言武功。愈是武功盛,如永乐、乾隆,愈是讲文事,修《永乐大典》、《四库全书》,有人责备儒家重文轻武。儒家,不敢说;孔子并不轻武。《论语》中说:“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季氏》)。征伐武功是和礼乐文事并列的。孔子说:“军旅之事未之学也。”(《卫灵公》)不会打仗不等于反对战争。“陈恒弑其君”,孔子还“请讨之”,主张出兵制裁。(《宪问》)孔子还说:“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子路》)这是主张教民作战,即练兵。“民”未必是奴隶。春秋时,若弃的是奴隶,那有什么可惜,值不得一提了。中国人不能说是好战,但中国地方大,人口多,是个多战之邦。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能和中国比赛战争的规模之大,次数之多,时间之久,战略战术之精。当然用火器的战争除外,只说用冷兵器的。

客:武的文化不必多说。这不是隐而不见的,只是隐而不说的。文人好武并不少见。几十年前高呼“武力统一”中国的不是秀才出身的军阀吴佩孚吗?“投笔从戎”传为美谈。初唐王勃年纪轻轻“一介书生”,还说:“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滕王阁序》)晚唐的温庭筠也自称:“莫漫临风信惆怅,欲将书剑学从军。”(《过陈琳墓》)诸葛亮本来不是书生吗?哲学家王守仁很会打仗。近代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都是会打仗的文人,不过不会用火器,不会打外国人就是了。

主:所以隐文化可分两类。一是隐瞒不说的,也就是忌讳的。从秦始皇忌讳他的名字“政”字,并且只许天子自称“朕”以来,各种忌讳,口头的、笔下的,多得不得了。唐朝韩愈作过《讳辩》。现代学者陈垣有《史讳举例》。这对于考证古书古物年代有帮助,但也给读书添了麻烦。孔子说过:“父为子隐,子为父隐。”(《子路》)“隐”是长久以来的习惯。不识字的人口头也忌讳。不吉利的字是不能出口的。船上不能说“帆”,要说“篷”,忌“翻”。有些典故也是为换个名称用。或为典雅,或为隐讳。有的为尊敬,有的为鄙薄。由语言文字而及事物,许多都隐蔽起来了。这种代语在中国文学中普遍存在。由此譬喻文学特别发达。印度譬喻故事随佛教传来也大受欢迎,但双方譬喻不同。印度的照套子举例。中国的是代语,花样繁多。不仅《离骚》的美人、香草,《诗经》的“比”和“兴”也是。这不是修辞而是文体。《庄子》等子书多寓言。《西游记》的故事能说成隐语。这比外国的复杂得多。张冠李戴,李代桃僵,成了文学手法。《诗经》的毛《序》讲美、刺就是索隐。

客:这一类隐文化是明显的,有点谜语味道。是民俗,但心态不好讲。你说有两类,另一类是隐而不显的吧?不一定是有意隐瞒,而是表面看不出来,或者大家不以为意,甚至都知道可不说出来,作为不是那样。前面谈的“武化”隐于“文化”之中就是这一类吧?还有什么可说的?

主:另有一种隐文化,和“武化”或“武文化”相似,很普遍,但大家不注意,不承认,不说。这值得探索一下。我指的是女性文化。

客:这不稀罕。从外国到中国近来谈得很热闹。这不是女权主义吧?那是外国的,情况和中国不同,连日本的也不同。你是不是指妇女中心的文化?或者母系社会的遗留?

主:不要忘了我们着眼的是文化中的民俗心态,是从有文查无文,所以不用管这些说法和招牌,先考察一下妇女在文化中的地位和女性在创造文化中的作用。不是着重性别,而是考察性别的文化作用。因为中国历来大家承认的文化符号序列中是男尊女卑,女性处于附属地位,好像不许也不能发挥什么作用,所以出个女皇帝或者女诗人就大惊小怪当作例外。若事实不是这样,那就是隐文化了。这里面就有民俗心态了。

客:还是从有文的经书查起吧。

主:在中国的符号体系中,从《易》起,阴阳或乾坤就并提而不可偏废。阳刚阴柔是指性质,不分上下。分上下如阳强阴弱或阴盛阳衰应当是都不平衡,为什么前者可以容忍而后者就招致不满呢?不单是男的不满,连女的也不以为然,好像男的必得盖过女的。大家这样想,然而事实呢?事实是不是太极图式的呢?是不是阳显而阴隐实则并列而互有盛衰,共同组成文化的全部呢?乾坤,阴阳,互为先后。文学不必说。从《诗经》、《楚辞》一直到鲁迅的《祝福》,女性即使不是文学的中心也是不可分离的部分。对不对?要考察的是其他方面。

客:依我看,男尊女卑,重男轻女,男性中心,父系社会,这些都不错,是显文化。女性是受压抑的,但同时又是反压抑的,并不是那么卑,那么轻,那么无权。这是隐文化,也许因此不占主导地位。

主:隐文化不显著,不受重视,这不等于不能起主要作用。就政治方面说,看起来打仗的,做官的,从皇帝起,都是男性。有个武则天,出个花木兰,就成为特殊人物。这是迷信符号。当皇帝,主持政权,不一定要有称号。妹喜、妲己、褒姒起什么作用,姑且不论。《诗经》一开始就是《关雎》,毛《序》说是指“后妃之德”,足见后妃作用不可忽视。不用寻找,《左传》开篇的《郑伯克段于鄢》中共叔段闹大乱子以致庄公几乎杀了弟弟。兄长是嫡子,是继承人,弟弟如何能有权去侵犯他的政权?因为姜氏母亲溺爱。这就证明姜氏对政权有重要作用,庄公只好暂且听从。她虽然失败了,但不是无权。这类例子历史上有的是,当然都是挨骂的。秦始皇的太后使吕不韦掌握政权。汉高祖的吕后是无称号的女皇帝。韩信是她杀的。有段时间江山几乎姓吕。汉代外戚掌大权。权倾人主的霍光,掌兵权的卫青、霍去病、窦宪都是皇后家里人。唐朝除武后外还有韦后。杨贵妃能使杨国忠掌权,至少在逼她死的军人眼中她是能左右朝政的人。宋明的后妃也不是对政治无影响。清代开国有孝庄后,亡国有慈禧太后,下退位诏书还是隆裕太后主持。如果说帝王专制大权独揽,那权中有不小一部分是属于女性的。经济上秦时的巴寡妇清以发财得名。一般是男主外,女主内,家财常是妇女主管,何况有“季常之癖”的“惧内”的男人从来不在少数。“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地心茫然。”(苏轼)女的不但能文,而且会武。有李清照,也有农民起义军领袖唐赛儿。当然这些都不能掩盖妇女受压迫、被歧视的事实,她们是在重压下抬起头来的。打骂,买卖,裹小脚,不许识字,不当作人,都不能使所有女性屈服。男对女的一项措施是不许妇女识字读书,使她们只能有直接见闻得来的知识。可是妇女并非人人不识字,而且无知可能闹事更大。总之,女的固然在地位上受男子玩弄欺凌以致被认为并自认为轻贱,但她们又何尝不能玩弄男子于掌上,驱使他们,甚至干涉他们的政治态度及前途,如明末的名妓对名士(《桃花扇》)?所以从整体说,从全社会说,以性别分,女性是受男性压抑的。这是显文化,不容否定。同时,从局部说,从一个个人说,男性受女性支配的事并不稀罕。这是隐文化。应当说,文化是男女双方共同创造的,而女性起的作用绝不会比男性小多少。连《文选》里都有两位古代女作家,班婕妤和班昭(曹大家)的诗赋,后一位还是大学者,是经学家、史学家。

客:这种情形不能说外国没有。印度的,日本的,欧洲的,各有其女性隐文化,不过和中国历史上的不一样。欧洲的圣母,印度的女神,日本人的世界最早的(11世纪)长篇小说女作家紫式部都是中国没有的。欧洲中世纪的英雄美人也和中国的不同,法国宫廷中活动的贵族夫人也不是中国的后妃。现代变化很多,中外还是有不小的差别,也许这就是外国高呼“女权主义”时中国人不大响应的原故吧?女性文化的现代兴起可能在中国更旺盛。女作家,包括台湾香港的在内,现在不是越来越多吗?不过这属于隐文化,是不会大嚷大叫的。能不能说,以性别分人群,则女视男如符号,而男视女如意义;男女仿佛谜面谜底,谜底是不露面的。

主:我们从应用“场”和“序”说到显文化和隐文化,又提到了“武文化”和“女性文化”,还得问问民俗心态吧?那就要另起话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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