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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几度惊飞欲起难:早年读书写作

千春犹待发华滋:叶嘉莹传 作者:熊烨 著


第二章 几度惊飞欲起难:早年读书写作

叶嘉莹的童年是在四合院中度过的,四合院的花鸟、草木伴随她一起长大,线装书、黄表纸伴随她一起长大,古典诗词伴随她一起长大,这些几乎是她关于童年的全部回忆。它们在一般人看来也许并不有趣,但对于叶嘉莹来说,她的诗心的孕育与生命的成长,无不与童年的点滴回忆有关,童年在她自己的心底依然是生动而且优美的。而她的少年时代则经历了国仇与家难的双重变故:1937年“七七”卢沟桥事变,北平沦陷,那时她正在上初中二年级。新学期开学以后,学校更换了所有的老师,增加了日语的课程,不仅如此,还让学生们把历史、地理课本带到教室统一撕删涂抹,凡是旧课本上以日本为敌,记录日本侵略的段落和语言,或者整页撕毁,或者大段涂掉。在国民政府节节败退的情势下,中国的主要城市也接连失守,这时日本人会把学生组织到天安门附近,“庆祝”上海陷落,“庆祝”南京陷落,“庆祝”长沙陷落……而这些南方城市正是叶嘉莹的父亲当时随国民政府频年转徙的地方。父亲原在上海的中航公司任职,抗战爆发以后,就被阻隔在后方,久无音信。在最艰苦的岁月里,叶嘉莹吃的是难以下咽的混合面,穿的是打补丁的旧衣服,她后来看到老舍的《四世同堂》对抗战时代沦陷区生活的描写,真是流着眼泪读完这本书的。这段日子里,她的母亲忧伤成疾,身体日渐衰弱。1941年的秋天,叶嘉莹刚刚考入辅仁大学,母亲就因病去世了,那时父亲远在后方,尚无消息,她突然感觉到了一种失去荫庇的“孤露”的悲哀,这是她人生所遭遇的第一次沉重的打击。

叶嘉莹的童年有诗书相伴的欢乐,古典诗词已经融入她的心思意念,构筑起了一个包括语言符号和思想感情在内的精神世界;她的少年时期则承受了时代与身世的双重苦难和摧伤,现实和心灵的苦难冲击着童年那个梦幻般的精神世界。1939年,15岁的叶嘉莹写了一首《秋蝶》,这是《迦陵诗词稿》所收录的第一首诗:

几度惊飞欲起难,晚风翻怯舞衣单。三秋一觉庄生梦,满地新霜月乍寒。

短短的一首小诗,却写出了人生一种孤寒空寂的真实境界。现在已是深秋,西厢房靠南墙边的花池飞来一只快要僵死的蝴蝶,它尝试了很多次,已经飞不起来了,翅膀在傍晚的秋风中显得更加单寒。叶嘉莹想到庄周梦为蝴蝶的故事:当深秋的肃霜把所有的春情夏意通通荡涤洗净以后,一阵秋风,连“庄生”的“晓梦”也惊醒,什么都不复存在了。这时她忽然间觉得当空的明月也是寒冷的,也是孤寂的,一切归于空无。人生,果然有什么是值得长久温存,终生守候的吗?人生,真的有一种不朽灭的意义和价值吗?这是1939年,叶嘉莹15岁,她还在念高中,而北平沦陷已经有两年了,父亲远隔,母亲衰病,人情世态的隐伤创痛,在她的心底激起了轻漪微澜,可不要小看了这轻漪微澜,倚立无言的静默常常比痛哭流涕的呼嚎来得更加悲哀深重,刻骨铭心。王国维说:“政治家之眼,域于一人一事;诗人之眼,则通古今而观之。”翻检叶嘉莹在沦陷时期所写的那些少年的诗词,几乎没有一首是所谓“歌诗合为事而作”的作品,她只是写自己在世乱中一种纤细幽隐的感受,这正是王国维所说的“诗人之眼”,以“诗人之眼”观物,便常常可以收到洞悉生死,证悟古今的效果。叶嘉莹怎么会由一只秋蝶想到人生的意义和价值呢?这和她蹈空梦想,追思反省的天性有关,也和时代危亡,人世无常的遭遇和经历有关。她那时不过是一个正在成长中的少女,当正在孕育的诗“心”和外“物”,就是惊飞的秋蝶,满地的新霜相接触的时候,伴随着声情口吻,掩抑低迴,她写出了这样一篇单纯直感的作品。她可能还没有想到儒家入世的关怀和道家出世的解悟,但她的诗歌中却已蕴涵了悲悯与智慧这两点“诗心”中最重要的因素。1957年她曾这样描述王国维的“寂寞心”境:“静安先生因其有着对出世的哲理之向往,所以对尘世极感厌倦与苦痛,而又因其有着入世的深厚的感情,所以厌倦与苦痛之余,所产生的并非怨恨与弃绝,而为悲哀与怜悯。”那时她经历了更为深重的忧苦和患难,心境悲观孤绝,所以想到了王国维。她是不是也想起了自己少年时所见到的那只晚秋的蝴蝶了呢?在当时或别人看来可能并不足道,但那一点珍重未死的“诗心”,却陪伴了叶嘉莹一生,成为她温存守候的真正生命。在她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没有什么比这只“几度惊飞欲起难”的“秋蝶”更生动优美的回忆了,那描画的,其实正是她自己。

  1. 彭玉平:《人间词话疏证》,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3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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