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黔铁路大会战
插队第二年的秋天,正是收获季节,黔北的山乡里也有一个天高气爽的小阳春时节,一道命令传下来,中央决定,修建湘黔、枝柳铁路,这是打通祖国大西南的大动脉,并且传达了毛主席的最高指示:三线建设要抓紧,就是同帝国主义争时间,同修正主义争时间。同时口头传达说,湘黔铁路不修好,毛主席他老人家睡不好觉。于是决定举行湘黔铁路大会战,要动员贵州、湖南、广西的160万民工,抢修这条铁路。
命令传下来,安顺地区要组建民兵师,安顺地区所属的每一个县,都要组建一个民兵团,修文民兵团要组建10个民兵连。久长人民公社属于三营十连,每一个连队必须有一个女民兵排,任务很快摊派下来,砂锅寨必须派出一男一女两个民兵。女民兵得是未婚的。
随着命令的下达,各种各样的传言也在上山下乡知青中传开,上了铁路线的知识青年,等到铁路修成之后,会优先考虑留下来,在铁路线上当扳道工,在铁路沿线的车站上当售票员、检票员,成为铁路职工。一些知青甚至眉飞色舞地想象,当了铁路员工,连衣服都是国家发的,比去矿山当工人,或到县五小工业的厂矿去,条件优越多了。公社开了动员大会,各个生产队开了群众大会,号召每一个年轻社员,报名修建湘黔铁路,并且说了,批不批准你去是领导的事情,报不报名是对党中央和毛主席老人家的态度问题。
记忆中几乎所有的上海男女知青都在自己所属的生产队报了名。
在山乡自古以来流传下来的风俗中,未婚姑娘是不能出远门的。即使到了“破四旧”破得那么彻底的“文化大革命”中,老乡们还是不愿让未婚姑娘出远门。我们砂锅寨旁边的杨柳大队,大队支书只能让自己的女儿报名,完成杨柳大队的指标。故而,当我和妹妹去报名时,大队干部笑逐颜开地对我们说:你们两兄妹一报名,就解决我们的大问题了。让你们去,让你们去。
原来,他们正为派哪家姑娘上铁路犯愁呢!永兴四队的女知青小丁已经报了名,我妹妹一报名,永兴的两个女民兵指标就完成了。
看到我们兄妹报了名,我的恋人,也就是今天的妻子王淑君,也赶回杨柳大队报了名,并且当天就得到了批准。
就这样,我们仨一起上了湘黔铁路会战工地,成了修文民兵团三营十连的民兵。
从公社带着行李铺盖和日常生活用品上了卡车,开到黔东南州黄平县谷陇区重安江畔的鲤鱼冲附近山坡上安营扎寨,我们整整走了两天。头天晚上抵达黄平县城吃晚饭时,因为上路的民兵太多,光是等吃晚饭,就等了足足一个多小时。第二天从黄平到谷陇,路并不长,到了重安江畔,又是等,等待分配我们究竟在哪一座山坡上安下营盘。
直等到天擦黑,说地盘仍然定不下来,让我们先进鲤鱼冲寨子苗族老乡家里,克服几个晚上再说。
于是乎我们久长公社的上海知青,男生被安排在一间苗家的堂屋里打地铺,女生则睡在院坝里的柴房上头,只是临时用大张的芦席把柴房围了起来。
从第二天开始,男生不能住进苗族老乡家了,要腾出房子,给营部的卫生所使用。我们只能过“天当铺盖地当床”的日子,每人发一根棍子和一张芦席过夜,说是挡一挡露水。寒潮来之前,工棚抢修出来了,人多铺少,规定了每人的铺位只能是八寸,挤着睡。后来又从八寸,增加到一尺二,最后固定在一尺八的宽度。上海知青都怕虱子和跳蚤,这下好了,彻底和老乡打成一片,混睡在一张大铺上,人人的衣服上都发现了虱子。
吃饭由连队伙房供应,大米饭管饱,随你吃。可就是没菜,头几个月,天天都是老南瓜汤,碱水酸菜煮巴山豆。连从村寨上来的农民们都觉得苦,编了顺口溜哼哼:“上顿瓜,下顿瓜,发了工资就回家。”伙房的大师傅说:刚上路的时候,老南瓜卖1分钱一斤,现在多少?4角一斤,还买不到。你们别发牢骚了!
是啊,成千上万的筑路队伍拥进深山苗寨,周围只有零星稀疏的村寨,不要说蔬菜、副食品紧张,就连喝的水都成了问题。我们每天清晨和夜晚的洗脸水、洗脚水,都是从泡冬田里挑来的浑汤汤,沉淀半天也不见清。工地上在酝酿把重安江水接过来。我没闲心去弄吃的,每天上班前、下班后带着一个小本子,去记录苗乡的地理环境、房屋结构,去问当地老汉和娃崽:鱼为啥养在稻田里?坡上长的是什么树?林子里鸣唱的是啥子鸟?婚丧嫁娶时为啥非按哪些程式办?当地流传着哪些民歌?上山对歌时苗家男女唱些啥?重安江有哪些传说?解放前的土匪是什么样子?商人们带些什么进这一带的山岭里来?……问完了,回到工棚里倒头便睡。第二天一大早,不等人家起床,我又爬上山头,去看米色的稠雾从山谷里袅袅升起,去听雀儿清晨的啼鸣,去重安江边的碾米房,去望苗家姑娘们蹒蹒跚跚地挑着担上坡。在冬腊月间的寒夜,我钻进苗家的火塘边,听他们天南海北摆龙门阵,说古道今……这一段艰辛的岁月,对我来说,是一生中最难忘、最苦涩也最有意味的日子。
哦,青春之所以美好,就因为它激发人们不懈地追求;青春之所以幸福,就因为它有未来。
我在山乡小道上跋涉着,为我的这些努力和追求,我开始付出代价,牙齿在连年的剧痛后一颗一颗脱落,这是不是生活留下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