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南山南,北山北

山河恋 作者:潘年英 著


南山南,北山北

1

你给我编织的那些毛衣统统都找不到了,阿梅。还有我给你写的那些信,那些字迹工整的钢笔小楷,每一字都仿佛浸透了蜂蜜。我记得那些信是放在故乡的,用一个很大的麻袋装着,有几十斤重吧,在你我都找到了各自新的归属之后,你把它们退还给了我。我回去找了很多年,却始终没有找着。毛衣就更是了无踪迹了。我承认我是个健忘的人,但再怎么健忘,也不可能忘记爱情,何况还是初恋。有一年我跟朋友结伴去黔北,车过桐梓,我想起了我当年去寻找你的那个春天,我们经历过的那些思念的日子,那些甜美的生活的碎片,居然还像刚杀青的图画一样,保存在我的记忆里,一切都恍如昨日。但记忆真是个奇怪的东西,有些东西如此鲜活,有些东西却无影无踪,仿佛从不存在。那个春天我们在路边的那棵石榴树下坐了多久?最后一次拉着你的手我说了些什么话?我自己不记得了,我想你大概也不再记得了。有一回我还跟人去了高平铺,我的天,你当年工作的那个厂房还在,但模样完全改变了,那时候是被树林包围着的温馨红砖小楼,如今却是豪华现代的洋楼一片,但周围的那些松树还在。我记得那时我因为爱你而出走,而到松林里去哀伤哭泣,我独自走了很远很远的路,让你爸爸和你都很担心,以为我出了什么意外。

2

这些年我学会了独立生活——洗衣服,买菜,做饭,枯坐。漫长的时日里,我喜欢躺在阳台的摇椅上边阅读边享受阳光,偶尔我会起身到书房里翻阅旧日影集。但每次翻阅,我其实又很害怕看到那些黑白的照片。有一张是我和你并排坐在河边的合影,我们那时候真是年轻啊,青春靓丽、光芒四射,但奇怪我那时一点也不喜欢照相。我总说自己长得难看,其实现在回头去看,那时候的我还真是帅气迷人,难怪你会迷上我,对我百依百顺……每当我看到这张照片,我就会想象你跟我生活在一起的样子,你会为我磨墨添香吗?会给我端茶倒水吗?如果我们最终没有分手,我不知道你是否会在我们单位里谋到一个职位?比如去管理图书什么的,或者就干脆跟着我做了全职的家庭主妇?但我想有一点应该是可以肯定的,就是你的生活绝不至像今天这样窘迫,也不至于沦落到每天靠搓麻将来打发生命的地步,我不会允许你过这样的日子,我会教你读书识文,把你培养成一个安分守己而气质高雅的女人。事实上,你本来就有着一种天生的高雅气质,只是后来的生活和命运把你扭曲和改变了。

3

我回到故乡的那个夏天的黄昏,母亲说你和你弟弟刚刚离去。许多年了,我们曾经如此亲密的亲戚关系都已经疏于来往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罪过。母亲说,她不是不想回到你家去看看,但是,她年纪大了,腿脚又不灵便,已经走不动了。母亲对我说起这事,她眼角有泪。我只能背对着她,不敢直视她的眼睛。记得有一年我到你家去看望你父母亲,除了你父亲,没一个人搭理我。我理解他们的那种心情。我知道我有罪,我不该遗弃你……如今你父母都已经不在人世了阿梅,说起他们,我知道我是何等的亏欠!好几次我想去他们的坟上看看,但思前想后,最终还是缺乏勇气。我能够想象得到他们见到我时的那种失望的心情……包括你,今生今世,我知道你是多么不想再见到我。有一天傍晚,我独自散步,不知不觉走到了你原先老屋所在的位置,我知道你的老屋早已经没有了,十多年前就已经被你父亲卖掉,但我还是很想去看一眼那地方,那个能唤醒我童年记忆的温馨故地。没错,老屋的确已经不见了踪影,但门前有人正在建造一座风雨桥。我走近的时候,看到有很多人在那里上下奔忙着,我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应该没人会认识我了,就大着胆子走近他们。没想到有人居然叫出了我的名字,我一下子就红了脸……在这种情形之下,我当然无意再逗留下去,胡乱拍过几张照片,我就仓皇逃走了。一边走我就一边想,如果当年我没有遗弃你,我留下来,跟你一起在这片土地上经营祖辈传承下来的产业,如今我岂不是也跟当地的同辈一样德高望重,儿孙绕膝吗?我又何至于沦落到今天这样恓惶孤单的地步?

4

没错,除了母亲和你,在这个世上,我再也没有别的亲人了。在这纷纭的尘世中,我劳碌过,挣扎过,存在过,也曾跟别的世人一样,有过种种色彩斑驳的梦想,但最终,万物归零,我丧失了曾经拥有的一切——年轻时我会料到今日的结局吗?当然不会,不然我怎么可能离开你,去求索那所谓的理想世界……那次,在你求助于我,被我拒绝之后,你说,亲人其实也是靠不住的,亲人有时还不如普通朋友,我说,朋友都是暂时的,而且可以选择,亲人却是永远的,无从选择。于是你沉默了,不再反驳我。但我知道,我说这话,其实也是自欺欺人。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要说想要依靠谁的话,那真是谁都靠不住。最好的人生,当然是谁都不靠,要靠,那也只能靠自己。但是,当你向我开口求助,我就知道,你还在爱我,至少,你还在信任我,这使我感到安慰,同时深感悲哀,因为你一直信赖的人,却是伤害你最深的人。这,可能是世界的法则之一吧阿梅,我说不清,但我想世上的事多半就是这样。我记得《圣经》上有句话说,“伤害你最深的人,必是离你最近的人”。想来真是这样的。

5

五十岁不到,我就拄拐了。医生的诊断,是说我有腰椎间盘突出症,我自己的诊断,则是“报应”。没错,就是报应。换句话说,是神在收拾我。要命的是,我眼睛也彻底完蛋了,既近视,又老花,完全的模糊干涩……所以如今大多数的时间里,我只在家中枯坐,面对着空洞无聊的时间和空间,无所事事。有人说我在沉思,其实我什么也不想。有时候,我对自己有一种怀疑,就是不知道自己是否还真实地活着。但是,你可以做证,我年轻时是多么生龙活虎、强壮健康啊!刚参加工作那会儿,我单位在五楼,从一楼到五楼,我通常用时不到一分钟,而且,抵达后居然不喘气,不出汗,甚至连心跳都不加速……唉,那是什么样的年代!什么样的年纪!如今我拄着拐,驼着背,光着头,跟一个八九十岁的老朽相差无几,甚至不如……我是无神论者,但我经常会想到“报应”这个词,我觉得一切都是报应,一切都是因果……那么,我有没有后悔过或忏悔过呢?有的。当然有。而且是,常常有。但最终,我宽恕了我自己。我现在对待任何事情都习惯于报以微笑,我不是没有主见,而是不想有主见,因为真正的答案,其实都在主那里。换句话说,真正的主见,其实就是主的见解。

6

我头脑里成天浮现一句歌词——南山南,北山北——就只有这么一句,这是从哪里来的歌词呢?我是在哪里听过的这歌呢?我为什么只记住了这两句,别的歌词却记不住?还有,偶尔,我会在村口路头遇到一些年轻人,他们会叫出我的名字,给我问候,但我完全不认识他们——我有时就想,他们是不是我曾经认识的人,而我为什么完全忘记了他们的名字?或者,他们之中,有人还是我的亲人?比如,我的子女也在其中?我不知道。看着他们活蹦乱跳的背影,我常常会想起我自己年轻时候的一些生活经历……南山南,北山北,嗯,我似乎想起了点什么来着。

2015年10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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