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日子 旧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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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实在太老了,老得像是一件刚出土的文物,许多的椽皮、川枋都已朽掉。就在我二楼居室的窗户外面,有一块川枋已经断裂下坠,给人命悬一线的感觉。但是,楼下的人们依然没有警觉,继续在下面行走、劳作、生活,甚至大家每天都照样在露台上摆下宴席吃饭,我真担心那川枋以及川枋上的瓦片会随时掉落下去,那样的话,事情可能就很悲催了,说不定会出大事。我给家人说了我的担心,他们也只是表示同样的担心,同时祈祷般地说,嗯,但愿不会有事。又说,过几天就找人来捡瓦,到时候再重新修整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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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老屋是姊妹祖传的一份产业,我先前对此没任何兴趣。但有老人在,我们总得回去探望不是?回去就得吃住不是?先前我们每次回去都是跟家人住在新屋里的,虽然拥挤一些,但因为住的时间不长,倒也没有太大的妨碍。但后来住的日子稍多,我们就还是感觉到了有诸多的不便。比如厕所,先前只有一个老式的简易木板公厕,不仅不够用,而且蚊虫凶猛,很难满足我们一家人的需要了。于是,姊妹率先改造了厕所,她把传统的木板公厕改成了跟城里人一样的贴着瓷砖的有淋浴设施的现代卫生厕所……后来,因为支教的需要,来的客人和朋友又增加了许多,所有的生活设施都还是显得不够用了。于是我建议姊妹另辟蹊径,寻找新的落脚点。姊妹想了很久,决定重新修整老屋。我对此不置可否。其实我的内心,还是渴望能购置新居。我所希望的所谓理想家园,应该有独立的院落,房前屋后没有别的人家,最好都是树林,门前有一个可以停车的院子……但这样的居所显然一时还很难找到。姊妹只好把她母亲留下来的旧屋打扫一番,装修一番,作为我们临时的居所——也许是永恒的居所吧,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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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为两进三间木楼。本来是一栋完整的房子,却不知道当初是出于何种原因竟然把中间的一间留给了另外的一户人家居住。而那户人家现在却不在这里居住了,他们在外面修了房子。老屋不堪岁月和风雨的侵蚀,到处捉襟见肘。姊妹要维修老屋,我们还得征求那家人的同意。但那家人爱理不理,完全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这事情真是不大好办。我问姊妹当初怎么就把这房子卖了一间出去呢?姊妹说她也不甚清楚。不过我想起了我的老屋,却是实实在在被贫下中农们强占去的,没有任何理由,我的老屋先是被生产队做了草寮——专门存放稻草的地方——后来又改作纸厂,再后来就被一把大火烧掉了,老屋基立即被贫下中农们改造为农田,现在是一个远房的堂弟在那上面新修了房子——村里目前最显赫的一栋别墅式洋房。我八十多岁的大姑妈每每回家,总会激动异常地对我们说,那老屋地基,原来是你们公的……我们就笑她,说我们现在住的地方,可能也是别个公的……我姑妈很严肃地对我们说,你们现在住的地方,原来也是你们公的,这里原来是他的菜园,他成天拿一把椅子在这里歇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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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的柱子很大,瓜也很大,看上去非常坚固牢实,难怪姊妹舍不得这房子。我能想见房屋主人当年采伐杉木造屋的时候,周围的自然生态是何等的良好!古木参天,浓荫蔽日,峡谷两岸到处是茂密的森林……毫无疑问,木楼的兴盛应该是跟当时的植被状况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不能说那时候仅仅是因为经济的贫穷才普遍选择了木楼,其实在那个时代,砖房同样是一种时尚的建筑,许多的大户人家,也的确在林立的木楼中引进了一定规模和数量的徽派建筑,不过,那都只是偶尔的借鉴和点缀罢了,而对于大多数的人家而言,选择木楼作为住房的主体建筑不仅性价比高,而且有深厚的传统美学根基在,更容易被大伙所接受。木楼青瓦,青山绿水,当年的村寨建筑在整体上暗含一种人与自然相互亲近和相互依存的和谐密码。可惜这样的密码在今天已经被人们彻底丢弃和遗忘了。在钢筋水泥迅速取代木楼建筑的时代,我们再也看不到丝毫和谐的因素存在。我们看到的建筑现实,统统可以用一个字来概括——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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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说“乱”就不好,事实上,“乱”也能体现和谐的美学。我们的传统语言修辞中,就经常讲到一个词,叫“乱中有治”。但问题是,“乱”中必须有“治”,或者“乱”中必须有“制”,否则就是乱七八糟,乱作一团。而我们今天的城市化进程中建筑造型的现实,恰恰大多体现为“乱”中无“治”,是名副其实的乱七八糟。最近的几年里,我专门拍摄了一些现代建筑图片,无论是大城市的,还是小城镇的,抑或边远乡村的,所有的新建筑,都只能用“土豪”加“无知”四字来形容。那些奇怪的瓷砖就不用说了,那些毫无想象力的火柴盒就不用说了,那些乌七八糟的玻璃呀、塑料呀、琉璃呀、铝合金呀、不锈钢呀之类的材料的大量使用也不用说了,就是在一个建筑的空间布局上,我们也远远没法跟古人相比。我知道有人会反驳我,我们现在的地价是什么地价,古人的地价是什么地价,现在的人口规模是古人的多少倍,我们怎么可能在建筑空间上跟古人同日而语?答复这些人的驳词我只需要请大家看一个事实,就是去看看日本,或者看看法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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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后门的墙上挂着一只竹编的笆篓,当地人叫“票耒”,我疑心是“瓢篓”的误读。当然“瓢篓”这个词是我想象的,意思就是像瓢一样的篓子。还是说笆篓最通俗易懂吧。但这笆篓跟普通的笆篓略有区别,就是尾部翘起,形似一个弯钩。当年法国汉学家安妮·居里安来到侗乡,她对这东西很好奇,她不知道这玩意儿是用来干什么的,后来我告诉她,是用来放镰刀用的,她一下子“哦”一声明白了,似乎豁然开朗。其实她并不真正明白,因为笆篓的用途还很多,装镰刀只是其中的功能之一……墙角里还放置着一只锈迹斑斑的铁三脚架,我问内侄儿这个是干什么用的,他说不知道。他当然不会知道了。在他们所生活的年代,鼎罐和撑架(即铁三脚架)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但是,很奇怪,人们现在偶尔还会怀念起鼎罐和柴火煮的饭来,城市的郊区里,就常有所谓的农家饭庄打起了“柴火饭”或“鼎罐饭”的招牌,但是,无论如何,那个时代是再也回不去了,人们所吃的,顶多是一种怀念和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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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的木楼虽然无人居住,却有一窝蜜蜂,每天飞出飞进,甚是繁忙。我问姊妹这家人都没人来居住了,怎么还会有蜜蜂呢?姊妹说,这蜜蜂原来是在她们家的,后来因为家里谷物生虫,需要打一种什么农药,蜜蜂就跑到隔壁家去了,隔壁家没人居住,正好可以避开一切人为伤害。我觉得这蜜蜂的逃跑行动正好隐喻了这个时代我们人与自然的关系。没错,蜜蜂并没有太多的智慧来选择到什么样的人家落户,它们只有依赖本能而踏上逃亡的途程。但它们又能逃到哪里去呢?隔壁固然无人居住,但周围还不到处是人?如今我就住在它们的隔壁里,与它们每日为邻。我常看到有些蜜蜂会飞进我的屋子里来,遇到玻璃就飞不出去了,然后是一头乱撞,瞎折腾半天终究还是找不到出路。我不厌其烦地打开窗放飞它们。我注意到它们每天要“嘭”(就是爆棚,倾巢出动)出来两次,一次是中午12点左右,一次在下午6点左右。它们为什么要“嘭”呢?是开会,还是有战争,我不知道。我问姊妹,她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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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我是能通过一些旧物件看到昔日生活的逝水流年,比如那件同样被遗弃在墙角的锈迹斑斑的铁质熨斗,或者那个被孩子们拿来当玩具的捞鱼工具“捞兜”,还有那把抓在木柱子上的柴刀,以及那个早年捕获野兽用的老古董“铁夹子”……的确,那是一个已然消逝了的时代,也是一个值得我们追忆和缅怀的时代,但是,无论我如何的愁思满怀,激情澎湃,我也不会把那个时代看成是一个金光闪闪的时代,其实那个时代留给我们的,更多的是痛苦和羞辱的记忆。比如饥饿,比如劳苦,还有那些难以启齿、难以承受的政治压迫和生命歧视……面对那些逝去的时光,我常常怀疑我是否真的作为一个人而活过?所以,有时候,看到某种旧的器物,我不仅会黯然神伤,而且还会悲泪不止……好在一切都俱往矣!时间不可重复,生命不会再来,活过或者没活过,有记忆或者没记忆,其实最终都一样,人、生命,或者万事万物,均来自一个无,最后又归于一个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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捡瓦的人终于找到了。那是两个来自高坡的远亲。他们是被当地公认的最优秀的捡瓦人,也可以说是当地最后的捡瓦人。什么是“捡瓦”?就是把木楼屋顶上的瓦重新捡拾翻盖一下,把破碎的瓦扔掉,补上新的好瓦。之前我就听家人在讨论去哪里请捡瓦人的事情,他们说,现在请捡瓦的人还真不容易了,一是这手艺是绝对的技术活,看似人人都可以捡,其实要捡得好还真不是易事;二是现在的房屋基本上都是琉璃瓦顶和水泥瓦顶了,传统瓦顶日益减少,就算是技术很一般的捡瓦人,都已经不多了,何况还想要找到最好的捡瓦人?但是,谢天谢地,他们最终还是找到人了。一大早,他们就在楼下大声说话,讨论着如何捡瓦的事情。按道理,隔壁人家的瓦我们用不着帮捡,因为对方根本没这意思,但姊妹觉得,这老屋是一个整体,捡一半不捡一半是说不过去的。我当然更是赞成。但是,捡瓦的人觉得很不可思议,这房子居然是两家人的?老人们终于出来做了解释,说这房子其实是属于一个地主的,后来地主被迫把房子分成三份卖给了两家人,姊妹的父亲买下了其中的两份,另外的一家买下了一份……我心想,难怪啊,地主家的房子,木柱子才会如此粗大结实。可以想见那个地主当初建造这房子时,是何等的高瞻远瞩和深谋远虑。但他绝对没想到,一切人算最终都不如天算,再好的房子,最终也没能留给自己的子孙,就像我爷爷的那栋木楼豪宅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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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妹买来了一种玻璃质地的所谓“亮瓦”,叫捡瓦人盖在老屋正中的房顶上,好让阳光直接照射到房屋中间的阴暗处。姊妹的意思,是想在那个地方修建一个小型的图书馆,好叫附近的孩童受益。对于她的这一想法,我当然非常的赞成。但是,当真正的亮瓦盖起来之后,我突然觉得还是有些不妥,具体哪里不妥我说不清楚,但我觉得那道亮光总有些怪异,有些不那么自然,不那么舒服。我习惯了黑暗?我问我自己。也许吧。或许从更深层的文化背景上看,黑暗本身也是我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早年我拜读过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的《阴翳礼赞》,我十分认同他对阴暗的欣赏。现在,当我看到本来黑暗的屋子被阳光彻底照亮的时候,我明白了,其实人还是需要一定的阴暗的。不要什么事情都需要阳光,也不是什么事情都需要暴露无遗。而木楼中的阴暗部分,或许也恰是传统的美学设计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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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捡瓦的人在屋顶上忙碌的时候,我躲在屋子里写我的文字。我看到他们在把那块断裂的旧川枋重新用铁钉钉好。表面上看,川枋恢复到了原来的位置,继续承担起肩负瓦檐重量的责任,楼下的人们可以自由出行了,一切都万事大吉,生活周而复始……偶尔还是有蜜蜂窜入我的房间,我依旧耐心地打开玻璃窗,释放它们。而就在那一瞬间,我内心突然有了一种深深的感动,我觉得自己很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迈地主,我想我应该和这房子的真正的主人一样,都有相当慈悲的情怀,也有相当的生活雅趣;我们勤劳节俭,热爱生命;我们关怀世俗,忧虑未来;我们也都曾经胸怀远大理想和抱负,壮怀激烈,甚而至于偶尔也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什么的,却最终都壮志难酬。而我们最后和最大的遗憾无疑都是,不能把握住自己的命运……晚间吃饭时,我听众人议论说,这老屋已经历五代人了,已经有了一百多年的历史。但是,对于这房子的真正的主人,大家依然讳莫如深,也许根本就无人知晓其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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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妹在老屋里为我精心装修了一间书房,房间面积在二十平方米以上,空间大,起居舒适。她知道只有书房才能稳住我躁动不安的心,所以装修起来不惜血本。她甚至还特意为我安装了网线。但她没有给我的书房安装上空调、电视和电话,也没有修建起独立的卫生间。我依然感觉到生活还是有太多的不方便。尤其到黄昏时分,蚊虫四起,我被叮咬得坐卧不宁。我想找一个打火机把蚊香点上,但到处找不到;我想找清凉油涂抹一下被蚊虫叮咬的伤口,一样没找到……我的怨气一下子又上来了……我明白,这地方依旧不属于我。同时我也知道,这世间没有任何地方属于我。也许我注定是属于风一样的人,在大地上奔跑过,在有限的时间中存在过,却不留下任何痕迹,来无影,去无踪……
2014年8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