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山路上的天堂

山河恋 作者:潘年英 著


山路上的天堂

1

宰便镇,一个边远又边远的高原山区古老小镇。除了像我这样特别喜爱山地旅行的游客,一般人是很难知晓这个地方的。我昨晚到达的时候天已经快黑尽了。我只好临时入住路边的一家小小客栈。我在客栈里吃住。然后照例在凌晨4点钟醒来,照例上过洗手间之后就再睡不着,干脆爬起来打开电脑查看昨天拍摄的图片。我喜欢反复研究地图,好使我明白自己所在的准确位置。我看了半天地图,到凌晨5点钟又倒在床上迷糊了一下。6点钟天亮了,起来洗漱,就收拾东西准备出门了。但突然想起手机里还有蛮多照片需要转移到电脑,于是又倒腾了半天照片,到7点半钟才收拾完毕下楼吃早餐。8点钟准时出发,驱车前往加车苗寨,那个著名的梯田之乡。

有太阳,天气不错,沿途也有不少好镜头,可惜好相机坏了,备用的相机差,所以能拍摄到的真正意义上的好照片并不多,实在非常遗憾。

从宰便到加榜这条路我是走过多次了的,真正的轻车熟路。我还是像从前那样,不慌不忙开着车,又不慌不忙欣赏着车窗外的风景,偶尔会停车拍摄。

一路磨磨蹭蹭,到加车已经是上午十点多钟。我把车停到路边,然后提着相机往寨上走去。

去寨上看什么?

不知道。

加车梯田上的稻谷早已收入粮仓了,原先浩浩荡荡的游客大军如今踪影全无,一个也看不到。除了我。这天我是村寨里唯一的外地游客。

远远走来一个老人,我用长焦镜头对准他,拍摄。我发现他是去年加车祭祖节的主持人,一个寨老。我认识他,但他肯定不认识我。

他向我走来,我担心他跟我伸手要钱,就故意把脸扭到另一边去了,仿佛我之前并不曾拍摄过他。

“你从哪里来?朋友!”我没逃过他的关注,他叫住了我。我只好把头调转过来,微笑着面对他。

“湖南。”我说。

我该说本地话的,但一出口竟然又是该死的普通话。

“湖南哪里?”他又问。他说的也是普通话。

“湖南湘潭。”我想跑掉。

我他妈明明是贵州人,此刻怎么就成了湘潭人了呢?!

“哦,那你是来自毛主席家乡的人了?湘潭那地方我年轻时去过,地方非常平,地方非常好。”他说。

我的天,我怎么就被他给纠缠上了呢!此时我不想跟任何人说话,我只想一个人在村寨内外或田间地头随意走走,看看。

“哦哦……那个……老人家,你是什么时候去的呢?”我知道跑不掉了,只能安心下来对付他。

“好多年了……我去当兵……”

如果是在从前,我会很喜欢听老人家讲他的故事,我甚至会把这些故事记录下来,然后写到我的文章里去。但不知道为什么,近年来我对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我知道我不是厌倦生活,更不是厌世,但就是对一切事情都提不起兴趣。

太阳懒洋洋地照在加车苗寨的木楼瓦檐上。总能看到有人在寨子中间为生活奔波,走动,进进出出,像快速播放的电影镜头。而我则像个鬼影似的在田间和小路上出现,被人意识到是一种真实的存在,却又完全视而不见。

一上午我都在加车寨子里转悠。转到中午,我回到梁老师家吃饭。那是加车最早接待游客的人家。八年前我第一次来到加车,就住在他家。但他记不住我了。其实我也不大记得住他了。我叫他爱人给我来一盘青椒炒小干鱼,他爱人很爽快地答应了。菜上来后,我喝一杯啤酒。结账时一共30元,还是稍微贵了一点,但也没办法了,其他家都不搞吃的,连粉也没人卖。

我在他家给相机重新充了电,然后继续上路。

车出腊俄之后,我沿河走,到巨洞和巨洞前面一个叫恰里的寨子拍摄了几张好照片。那是我多年前拍摄过的一个满是禾廊的寨子,一般人发现不了,当年是从江县委宣传部的赵光庭部长带我去的。一个隐秘的世界。一个被遮蔽的天堂。一切都没变,不同的只是当年我使用胶卷拍摄,舍不得多拍,现在用数码相机拍摄,所以拍了很多。

到四寨河口,我直接上占里。我想抓住最后的光线,就直接上去了。而且直接走到了坡上,没在寨子里停留。果然是抓住了最后的一点光,拍到了一组收割糯禾的镜头。

天色完全黑暗下来之后,我回到占里吴原家,居然恰巧遇到老朋友李文明来找他老婆的眼镜,就喊我去隔壁他认识的一个鬼师家吃饭。原来他们刚刚来吴原家订了晚上入住的房间,然后出去熟人家找饭吃。李文明祖籍榕江,苗族,现居凯里,供职于州政府文化部门,担任副局长职务。爱好写作,善于摆门子讲烂话,也喜欢喝酒。

酒过三巡,我说我不能喝了,他说再喝一杯。我推辞不掉,喝了一杯。他又加了一杯。我还是推辞不掉。最后我干脆不再推辞了,他喊喝多少,我就喝多少。终于大醉。

见到熟人有时有好处,但更多的是坏处。感觉还是独自单干好。

2

一觉醒来,发现李文明一家早走了,天也变了,变阴天了,而且开始降温。

昨晚喝酒太多了,今晨我感觉头极疼,胃难受,不想起床。于是继续睡觉到8点钟才起床。洗漱之后先到楼下叫吴原的老妈煮面给我吃,然后到寨子上走了一圈,没发现特别有意思的镜头。路上遇到昨晚在他家吃饭的吴鬼师,他叫我去他家吃饭,我说吃过了,他说那晚上去他家吃,我说晚上再说。

在西江开客栈很成功的老友胡近清说要来看我,于是我就在吴原的客栈里等他,没去坡上拍摄,结果他来对了——他先是邀请我到堂安看看,说有块地,可以跟我合建房,问我有没有兴趣,我说没兴趣,他又说肇兴那边有芦笙比赛,想不想去看?我说,也可以,但我兴趣还是不大。最后他打电话给黄岗小学的吴老师,问那边有什么活动不,吴老师说那边有婚礼,我说那可以去看看。

小胡到来的时候,我在街边吃粉,吃完之后,我跟他去黄岗,结果看到了一场很不错的婚礼。黄岗的婚礼居然跟小黄的婚礼完全不同,场面非常的热闹。这是我今天的一大收获。

回到占里村时我相机里的卡满了,电池也干了。我导照片、充电,然后休息了几分钟,结果天色很快黑下来了。我再到寨子上转时,虽然还是能看到有人在抛挂糯谷禾把,但天黑,还是没办法拍摄,就回到吴原家,他们夫妇也正好从坡上回来了。

7点半钟吃饭。我顺便把钱给吴原。给100元,50元一晚,包括吃。

3

本打算中午离开占里,往大塘去看苗族鼓藏节的,但我走到山冲里去之后,居然天晴了,我开始还拿着雨伞,最后这把伞变成了遮阳伞。

路上遇到小吴——去年占里过盟誓节时我入住的房东家男主人,他停车问候我,并问我要不要坐他的车上山,我说不用,我自己慢慢走。

这一次,我比上次走得更远了,看到了整个山冲里的梯田,我深信,还没人发现这片梯田,这其实是一片非常迷人的梯田,堪比广西龙脊梯田,有非常广阔的旅游开发前景,但我也担心开发起来之后,占里的原生态品味会消失掉,正如当年我呼吁开发岜沙,结果岜沙陷落了,后来又建议开发小黄,小黄也沦陷了。

在山上遇到几个捕鸟的人,不知道他们是哪里的。这种人很可恶,但我还得装笑脸跟他们打招呼。

我在山下守候一对夫妻挑稻子从岭上走过,但等半天他们也不走过来,我只好走掉了。

我中午没吃饭,只吃了吴原妈妈送的一坨糯米饭,口渴得要命,找不到井水喝,只好返回到吴原家里来喝。我回来导照片、充电,然后继续上山拍摄。下午走的是另外一个方向,没遇到特别好的景物,但在溪边遇到一牧羊老人,我跟他说我要给他拍照,老人家很配合,站在那里任我拍摄。我对那几张照片还比较满意。

今天的收获还算可以——至少,我把占里的田土走遍了,我理解了他们为什么被称作“糯米崽”了,也似乎明白了他们为什么要在七百年前开始实施计划生育……搞清楚占里人跟土地的关系,才能解开占里文化的真正密码。

4

早上7点起床。7点半吃面条后直接驱车下山,直奔大塘。

大塘的路比我想象得好走很多,也比我想象得好找。而且,大塘人很热情。虽然与岜沙是同一支系,但人非常好,照相时从不跟客人伸手要钱。

上午有雨,下午出了一阵太阳,热得我换了草帽。上午有祭祀仪式,下午也有祭祀仪式,而且,都非常的神秘,可惜我没向导,全靠自己单独打拼,东奔西跑,非常累。

遇到一上海小年轻,说是银花的熟人,知道我。留了我的电话和微信号码。

摄影人不多,有几个当地的,虽然素质不高,但没有太妨碍我的摄影,唯一的遗憾是我的机子不行,还有就是我没注意避开一些杂乱的背景杂物,有点乱了。再就是曝光始终难掌握好,因为是备用机子,很少用,不熟悉,今天整体感觉就是稍微欠曝了一点。

所有仪式活动在下午5点钟全部结束,我直接驱车走下江。恰好遇到我的大嫂和三哥在家,他们安排我食宿,住在他家门市对面的酒店里,宿费70元,吃在大嫂家,他们刚好也要请人吃饭,有鱼,有猪脚,有腌鱼,还有牛肉,都很好吃。

我喝了两罐啤酒就上楼休息去了。

5

昨晚我睡得比较早——大约9点钟就睡着了——半夜听到有人在吵闹,就醒来了,时间是1点半钟左右,就起来上厕所,然后又习惯性地睡不着了。干脆起来打开电脑看昨天拍摄的图片,还算满意。到5点钟再睡下。7点起床。

开始天阴,我下楼时,看到三哥和大嫂在忙,本来想先吃猪脚粉再上街赶场的,看到他们忙碌,只好推后。我先是到河边去晃荡了一圈,拍摄了一些赶场的镜头,很精彩。大约9点钟回到大嫂店子里吃猪脚粉。又有猪脚吃,很开心。

吃完粉,我再次上街拍摄,一直拍摄到11点钟,我才来跟三哥辞别,驱车回榕江。

因为下雨,从下江到榕江的公路非常难走,我的车还被剐了底盘,并且在过一处烂泥路时被迫倒退回来,重新走上一条其实也非常难走的路。

下午2点到达好友文贤川的公司,他刚睡下,听到我来,赶紧起床,给我泡茶,跟我谈摄影。

我想多给他讲摄影,就去车里拿电脑到他公司的办公室打开,结果,他全无兴趣,带头打麻将去了,我只好自己玩。我后来独自在他公司附近的荒野里拍摄了一组芦花的照片。

晚上有吴兴宇等人陪我喝酒。文贤川亲自下厨做菜。主菜是鱼。大家喝了不少酒。我总量控制,两杯,结果还好,没大醉。

他们没叫我开车,而是叫一个姓符的人开车送我到侗乡蜜宾馆。

6

下了一夜雨。

本来,贤川的意思是叫我今天在他们公司逗留一天,因为他们今天杀了一头牛。但我自己悄悄改变了主意,我还是打算回宰麻老巢,然后就不回来了。

吃过早餐后,吴总叫小朱开车送我到文总他们工地,看到文总他们已经把牛杀了,我就直接对文总说我想回宰麻去,而且不回来了。我原以为他会挽留一番,没想到他居然非常爽快就同意了,并且叫张支书给我砍两斤牛肉带回宰麻去。张支书给我砍了大约五斤牛肉,肉还是热的,我放在车子后备厢里。然后辞别大伙离开了榕江。

从榕江到宰麻的路烂得一塌糊涂,而且一路堵车,我庆幸自己走得早,走得晚的话,下午可能到不了家。

抵达宰麻老家时,只有小狗豆豆出来迎接我。姊妹(即孩子的母亲,她带我受洗之后,我们以弟兄姊妹相称)随后也来帮我拿东西。我把牛肉交给她。她交给弟媳爱竹搞中午饭吃。

中午爱竹搞酸汤牛肉吃,味道很不错。

7

气温继续下降。我把所有的衣服都穿上了。

早上到新厕所解溲。的确方便了一些。然后下楼吃早餐。爱竹做的酸汤米粉。太多了,我吃了两大碗,饱得行动都不方便。

我本来打算在家继续写点东西——有个东西甚至开了个头,但感觉不好,就放弃了。恰好姊妹过来告诉我,她要到大寨去找谁谁谁拍摄照片。我就有心跟她去。听说我要去给她采访过的人物拍照,她就打电话叫来很多人,那些人都很高兴被我拍摄。

后来,太阳就出来了。就有人邀请我们去丰登侗寨拍摄他们唱歌的情形。因为上次姊妹写了他们寨子,却没写到他们,他们感到很失望,就非常希望姊妹能去写他们,拍摄他们。而且已经跟姊妹约过多次了。姊妹问我去不去,我说那去吧。

于是,我们就坐他们的车去丰登。组织这次活动的是宰南的一对夫妇,他们把我们带到那里,刚好遇到有人在吃喜酒——宰麻本身就有三堂喜酒——还有人在立鼓楼,我就去拍摄了一些画面。拍到一组赌博镜头时,被一个人阻止了,说不准我拍。后来那人来跟我道歉,说不知道是姐夫,其实我们是亲戚。

很有意思的是,当我们带着一伙妇女要到山上拍摄的时候,另外一伙妇女也赶来了,但被这伙妇女拒绝,说当年那些人嫌她们长得丑,不要她们唱歌,现在她们也不要那些人来唱歌。我开始觉得这伙妇女有点过分,后来想想,觉得她们其实也有道理,就不说话。最后其实我都把她们带到鼓楼去唱歌了。

她们的鼓楼很简陋,但有火,我拍摄了一组照片。各种因素(有相机质量差,也有天气不好等的原因)导致照片拍摄得不是很理想。但丰登侗寨的男人唱歌很不错,算是领教了。

拍摄完之后,我们回到岭上搬迁房吃晚饭——恕我直言,无论是中饭还是晚饭,都很难吃,中饭和晚上其实都是一样的,就是冷饭、冷菜加上腌鱼腌肉——我几乎没法吃下去,但姊妹坚持在这里吃,我也只好随便。姊妹自己却没吃完一碗饭。

但是,她们吃完饭后来聊天,我才得知她们唱的歌,都是由一个从增盈嫁过来的女人教的——这就是文化的传播,文化,其实就是这样传播和蔓延的。

饭后宰南夫妇开车送我们回宰麻。姊妹一到家就去拷贝我的照片。我则洗脸、洗脚之后才打开电脑。

8

早上7点起床。洗漱。早餐。然后,8点钟驱车出门。我要到锦屏去参加一个关于党史研究方面的会议。

我主动给姊妹留了2000元钱。

姊妹要去九潮给父亲打一床棉絮,她问我打8斤还是10斤,我说,给老人打,就打10斤。我顺路送她到九潮,然后返回三孔桥,走寨蒿、育洞、洋洞、盖宝、平途、平寨、固本、启蒙,于下午4点半到达锦屏。我想到亮江桥边一洗车店洗车,没想到那家洗车店却关门了,很遗憾——我之所以想去她家洗,是因为曾经有一年我在她家只洗了外面,给了她10元,其实她洗得非常仔细,我觉得很愧疚,想弥补她,但没想到她关门了,不知道什么原因。

从平途走平寨、固本,到八受、猛馁,这一段是新路,我之前没走过,路况一般,但风景不错,我其实很喜欢在那些偏僻的小镇住下来,只要有网络,我觉得在那些地方住下,真是不错。平寨属于黎平,但因为靠近锦屏,讲的却是锦屏话。

从盖宝走平途,我再次经过那个叫状巴的侗寨,今年初,我曾和小贝一起在那里拍摄李花,非常的美丽,但当时我看地图,只知道那寨子叫归更,这次特意拍摄了照片,才知道属于状巴村。

我来参加这次会议,纯属朋友约会,说白了就是给老朋友王宗勋一个面子,因为会议是他主持的,而我对党史素来没任何研究。不过,来了也还是有收获。至少,有了这样的一次旅行。

晚上吃自助餐。吃得很饱。因为中午没吃饭,有点饿了。

回到房间,居然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就是我自己从卫生间出来时,突然踩住了自己的裤脚,把裤子踩落了,而且把裤子皮带上的纽扣踩断了,等于把皮带报废了。

这皮带本来也该报废了。那是写作《寻访且兰故都》时在黄平买的皮带,我还记得那皮带的价格是80元,是一个湖南老乡卖给我的,已经有五六年了吧起码。这下该买新的了。只是不知道明天上午怎么出门。

9

锦屏文友石玉锡一大早就给我送皮带过来了,他说先拿一根旧皮带给我用,还有一根新的在办公室,等得空再去拿来换。

我们一起下楼吃早餐。早餐后,他直接去会场,我上楼收拾一下,把会上送的书全部带下去。

我被安排在上午发言,而且是主题发言,20分钟。我瞎讲一气。效果一般。毕竟,我对这段历史不熟悉。而对于王宗勋等人的作品,我也不知该如何评价,因为不是文学作品,不好评。当然我尽量讲真话。

中午还是自助餐。

饭后石玉锡上楼跟我休息。我给他讲了点关于他创作的事情。下午两点半继续开会,我就不去了,我在房间里写作《文学与人类学演讲录自序》,写完后发给民族出版社的编辑石朝慧。

晚上会议闭幕。喝酒。大醉。

10

7点起床,7点半下楼吃早餐。昨晚酒多了,头颇疼。而且,感觉身体十分不适。我就只吃了两碗稀饭,外加一些水果。

石玉锡给我带来了新的皮带,我把旧的换给他了。

早餐后我离开锦屏。驱车前往天柱。酒劲儿还没过,感觉开车不是很能把控,就减速慢行。9点10分就到天柱了,但找地方停车找了很久。我有些犹豫,开始想拿车到中学停,后来想拿到县委停,再后来开到了弟媳所在的学校门口。不过,最后我把车子停在广场旁边。瓮洞镇党委书记罗朝开准时赶到,把我接到他车子上。我来天柱是受他的邀请而来的。因为湖南托口修电站,淹没了他们镇,他被迫搞移民新村建设,想请我去把把脉,看看怎么才能把移民新村搞出点民族特色来。

我坐他车子去瓮洞——从小到大,我经常听到我父母及我姑妈们唠叨,说我有一个姑妈嫁到瓮洞,嫁去的时候带走了很多的嫁妆和银饰,从此再也没有回娘家来看一眼……所以我把这次旅程看作寻亲之旅。但其实我知道,我不可能找到我那姑妈,因为我到了瓮洞之后才想起,我父母之前告诉我,我那姑妈其实嫁去的地方是瓮洞的大段村。大段,那就在另外一个方向了。

我和罗书记中途在吴绍周故居看了一眼。因为是国民党的将军,他的故居没得到保护,破烂不堪,但房子还保存着,很有文物价值,县里和州里倒是列为文物保护单位了。但实际的保护效果很差。

上午11点钟我们赶到镇上,因为被托口电站蓄水淹没了,镇上居民住房大半被淹,被安排在临时的工棚里,所以看上去很凌乱,同时卫生环境也很差。

罗书记带我到码头看了一眼,然后我自己上街串了一下,立即有很多村民来给我诉苦,说这不公平,那不公平,我后来问罗书记,才知道他们这里的情况其实很复杂,总的来说,矛盾在于老百姓是被迫搬迁,心中有怨言,而搞水电站的五菱公司对老百姓的补偿并不到位,包括当时给瓮洞镇政府承诺的二十万元搬迁工作经费,最后也只到账了一半。

中午在镇政府食堂吃饭,吃鱼。鱼是河鱼,味道不错,可惜我昨晚醉酒,没什么胃口,不过他们不停给我夹菜,我还是吃了很多鱼,饱得几乎行走困难。

饭后我们驾驶快艇去托口看了一眼,罗书记和一个姓龙的小伙作陪,四十分钟就到了托口,在托口码头上岸拍摄了一下,又到电站大坝看了一眼,然后就返回了。返回的途中,我们去“黔东第一关”那块碑看了一眼。

在快要到达瓮洞镇的时候,我一个人去一个叫梅子坡的小寨看了一下,他们坐船先回去。然后小龙拿车到梅子坡来接我,我们直接去一个叫岑板的村子吃饭,那村子有一个村民是养殖户,养蛇,他杀了蛇招待我们。

我昨晚的酒还没过,但还是拒绝不了主人的盛情,喝了两小杯米酒。席间,我大谈对瓮洞旅游开发的若干建议。罗书记和大伙都比较在乎我的意见,说要落实。我的建议是希望他们把那些将要被淹的旧房子集中起来,搞一个老瓮洞村,以保存历史感。罗书记说我这建议很好。

饭后我们返回镇上,他们把我安排在一个叫“仁兵宾馆”的旅社休息。这旅馆是新开张的,很多东西都还没开封。条件尚可。我困极而眠。

11

早晨6点半钟醒来。7点半钟我收拾完毕下楼,出门。我打算自己到新市场走走,看看,结果,我临时改变主意,想到江边去看看渔民交易的情况,但在半道就遇到了司机小龙和罗书记。他们驾驶一辆越野车过来,我坐他们车去吃早餐,然后一起去岑板村——就是昨晚吃饭的村——看一古塔,说是此村曾培育有三位举人,一位进士。

我们到了白塔,没什么可看的。途中遇到一农人,倒还热情,带我们走村串寨,主动介绍村中情况,感觉本地老百姓还是很淳朴热情。

我们随后参观了村里三百年老木房,然后回到新集镇参观,很快就看完了,时间不到十点钟。罗书记留我吃午饭再走,我要求马上走,我知道客走主人安的道理,何况,我还真有事情。

小龙送我回天柱。到天柱我自己驱车回盘杠老家。

一路顺利。到家时,看到堂弟年松在给他刚去世的父亲烧纸包,这是送别亲人的最后一程。他们都看到了我,但没跟我打招呼,我也没跟他们打招呼。

我到家后遇到哥根和家光——家光居然被政府遣送回家了,这位赫赫有名的上访专业户,天柱县政府各级部门人人谈他色变的角色,居然被送回家来了。他给我诉说自己的不幸史,我本来想多听点儿的,但后来听他完全是自言自语,就听不下去了,连他侄儿哥根也悄悄走掉了,幸好哥江来解围。他来之后,我跟他说话,家光就自然被冷落了,他只好拄着拐,去年松家找饭吃去了。

晚上我请我们村的哥根和盘磨村的姜学灵吃饭。跟姜学灵喝了三大碗米酒。大醉。

12

酒喝多了,一夜难受。想起姊妹说的,只要你承认自己是耶稣的信徒,主就会保护你。的确,因为我没敢于承认这个,所以,我时刻受到世俗的伤害——我其实不该跟姜学灵喝那么多酒的,母亲说,他是老酒鬼,每次喝酒必醉,而且,经常摔倒,跟他姐夫年辉一样,昨晚上我上楼之后,他继续在家里吵我母亲,我母亲有病在身,心烦无比,他又不肯走。我对母亲说,下次我再也不喊他喝酒了。

早上下楼热水洗碗,煮面吃,母亲本来想要我带她去岑卜打针,但后来自己感觉好些了,又改变主意不去了。我也省了一件事——毕竟我今天上午还要填写教学计划表,要发给教学秘书,她说今天是截稿日期了,再不交的话就要被扣钱。

中午煮稀饭吃。我吃了一大碗稀饭。加糖。胃痛顿时缓解了许多。

母亲看我吃那么多稀饭,就问我是不是昨晚醉酒了?我说是的,母亲就说,不要贪酒,酒是害人的东西。我说我知道。母亲说,我也不想多讲了,对谁都不想多讲,只希望你们能多活几年。讲得我几乎掉泪。

上下午阳光很好,我一直在家写作,中间偶尔出去照相,最后于傍晚时分去哥根家吃饭。遗憾我没带相机去,因为大哥元坐着的时候或烧火的时候,形象确实不错,我用手机拍摄了几张,很生动,可惜不是用相机拍摄的,质量不高。

我喝了一大碗糯米酒,哥根自己烤的米酒,不是很好,但也有一定的度数,反正,可以醉人。

我有时候感觉,故乡本来就是天堂,但有时又觉得,故乡其实早已是他乡。

于是我把路上的途程看作天堂。

然而人间只有地狱,哪有天堂?

2015年11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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