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叁 走不出的围场

海的那一边 作者:张未兹 著


校园生活的常态,是宿舍、教室、图书馆三点一线。不喜欢三点一线,倒也不是问题。你可以从早到晚宅在宿舍里,也可以上课的时候外出游学,而学校,则不会太难为你。刚入学的新生,有一节“不要抄袭,不要作弊”的教育课,但对老生,就没有人强调校规校纪之类的。

从北京到MC,我转了两次机,还坐了三个小时的校车。校车的一路,鲜有人家,连路灯都不多。这架势,哪像是到了美国。

而从机场到MC,有校车待遇的,也就国际生中的新生。以后出行,能依靠的只有公共巴士,而且还是一天才出现一次的那种。

就概率而言,美国的文理学院不是在山里,就是在村里。美国的大城市不多,数来数去,也就咱中国人叫得出名字的那些个。很多州的首府,居民数量还不如咱们的一个县城。归根结底,还在美国的地广人稀。

MC所在的小镇是牧业区,有几个山地牧场。夏天坐车经过牧场,就算车窗关着,也最好屏住呼吸,因为空气里尽是奶牛们放的屁。气象学家讲,温室气体中的甲烷,很多是奶牛惹的祸。但也正是因为有这些牧场,在MC,我们喝的是有机奶,吃的是自制的奶油、奶酪和冰激凌。

小镇也就一万多人,牧场主之外,不是学院的人,就是为学院服务的人。也是因为这一点,小镇也号称是大学城。不过,在咱中国人看来,能称得上城的,没有几百万人口,也得几十万。

一般意义上的大学城,大都临近名副其实的城市。比如,普林斯顿离纽约很近,伯克利距旧金山不远。就算离大城市稍远的,如密歇根大学安娜堡分校、北卡罗来纳大学教堂山分校所在的大学城,虽然规模谈不上大,但公用设施和生活配套基本齐全,起码,火车站、商场、医院、中餐馆,还是不缺的。

而MC小镇不尽一样,自己一丁点儿,和大城市也不沾边儿。向南几十公里,倒是有一个几十万人口的城市。这个城市犯罪率高,经常上报纸,但MC人买衣服、下馆子、看病就医,还得靠着它。因为MC在小镇,除了一家货品不全、价格超标的小超市,几乎没有面积更大的公用设施。

对于美国人,车,是必需品。

不过,MC的中国人,就算有经济实力,也基本不买车。一是用途有限:除了镇上的超市,学院周边似乎没有什么地方可去,而往远处走,时间都花在路上了。二是前车之鉴:有车的两位学姐,都成了全校闻名的陪练兼出租司机。在美国,学车不用去驾校,考了笔试,就可以让有驾照的人陪练。有车的后果,就是身边会冒出一群朋友,这个喊你“大师”,让你教她开车;那个建言你不要亏待自己,要“请你”去吃大龙虾。

没车的人,平日被困在校园里。吃,靠学校的食堂;用,靠校园里的小商店或者上亚马逊网购。想到校园外骑骑自行车,但山路蜿蜒,而且没有自行车道,没有路肩,只能走车道,生怕呼啸而过的货车,把自己吹到山谷里。

待在校园里时间长了,免不了耐不住寂寞。但要往学校外面走,就得靠脚丫子。

我最初去的地方,就是那家小超市。之所以去超市,只是觉得,天天吃食堂,将来连美国超市里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牌子也不认识,岂有此理。

进超市,原本只是像看博物馆里的陈列物一样,看着超市货架上的商品,在脑袋里留几个品牌的影像,但时间一长,口水就冒出来了。

有了心动,自然会有行动。

我买得最多的,是食堂里没有的杧果、木瓜、阿拉伯蜜枣等等。水果沉,回去的路上又有一个长坡。有两次,才开始爬坡,就有司机停下车来,问我要不要搭车。这等好事,自然是“固所愿也,不敢请耳”。结果,两位美国雷锋都一路把我送到宿舍楼门口。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挺后怕。两位司机,为什么一定是美国雷锋,而不是人口贩子?老妈从小就一直教育我的事儿,怎么到20岁了还不记得?

但MC小镇,就是这么的民风淳朴,人与人之间有信任,有温情。虽然不能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住上一阵子,防人之心就会慢慢变为零。图书馆里,人们用笔记本电脑占座;宿舍楼前,自行车净是没上锁的。

当然,这与小镇小而纯有关。MC小镇是纯种白人的地盘,彼此之间,说不定还有熟悉的人联着。马路上要是走着个青涩的黑人或者亚洲人,基本上都是MC的学生。

要说我便车搭得最绝的一次,是大二的感恩节。学校可怜我们这些有家不能回的国际生,除了安排我们去校友或教授家吃感恩节晚餐,还专门派校车带我们去超市买吃的。

购物完成,我们在瑟瑟寒风中等校车,却迟迟不见车的影子。原来是车坏了,正在调别的车。

我等得不耐烦,就径自走了。还没走出停车场,在我前面,一个刚购完物的老太太就停下车,请我上去,弄得刚才还好心劝我“再等会儿”的姐妹们目光惊羡。

车的后座尽是生鲜和饮料。老太太讲,要不是今天已经有了接待任务,真想请我到她家尝尝她的厨艺。

“您也是MC人?”

“我先生是。”

两个月后,新的学期开始了。我选了国际政治课。教授史蒂文斯是个银发老头儿,长得潇洒睿智。

第一堂课,点个名,相互熟悉是必要的程序。班上就十几个人,很快就点到了我。念完我的名字,教授笑着对我说:“未兹,我太太今天早上还问起你呢。”

全班的白人都敬畏地望着我这个亚洲关系户。

原来,他是老太太的先生。

然而,好印象一会儿就不见了。史蒂文斯的口才倒是不错,天马行空,气势豪放,但听了半天,就是不知道他要讲些什么。

要不是因为蹭过他夫人的车,第一堂课后,我肯定会把这门课退掉,而不是白白遭了一个学期的罪。

看来,搭便车,也是有代价的。

到校园外偶遇,不可能是常态。绝大部分时间,几乎都在校园里上课。

小班上课是MC的特点之一。学院大多数的课堂,只有十几个学生。

课堂小,和教授交流的机会自然多。而且,教授们也愿意和学生对话,而不是一个人唱独角戏。这样的课堂,对学生是机会,可以既练听力,又练表达,既看别人秀,又能自己演。也是挑战,因为如果只当看客,而不发言,就会给教授留下被动的印象。给成绩时,说不定会被打个折。

课上一分钟发言,意味着课下十几分钟甚至一个小时的准备。而除了准备发言,还要应付作业,或者是几十几百页的书,或者是几页几十页的文。

除了作业,还有隔三岔五的小测,虽然小测方式多种多样,时间很短,但不准备,不花工夫,很难有好的成绩。而每一次成绩,都会计入期末总评分。

前段时间,两张美国哈佛大学图书馆凌晨4点多灯火通明、座无虚席的照片,在网上很是吸引眼球。MC没有那么夸张,但也见得到类似的场景。

MC有20栋宿舍楼,每个学生都能住在校园里。宿舍楼小巧玲珑,错落有致,给人以端庄典雅、清新自然的感觉。有的楼是100多年历史的尖顶红楼,铺着地板,有古老的挂钟和螺旋而上的楼梯;有的楼是现代的建筑风格,铺着地毯,有刷卡进屋的宾馆房门和落地窗。宿舍不论新老,每一座都献上湖景大礼,配备钢琴房和电脑房。一楼偌大的休息室里,一圈沙发围着石砌的壁炉。而宿舍楼的负一层,则设置有电梯直达门口的洗衣房。既有高档公寓的设施,又有田园山野的情调。

宿舍条件无可挑剔,但学生们的要求却水涨船高。走20分钟上课,就算是学校的倒霉蛋。大家都希望住在教学区边上,可以一觉睡到老师来;分到8平方米的小间,还会羡慕别人20平方米的大屋。

学校推崇平等主义,不照顾关系户,不偏向成绩好的,更不鼓励愿意多出住宿费的。宿舍每年更换一次,每次更换都是全校大抽签。当住得差的同学搬进别人恋恋不舍离开的房子,那感觉,很像是打倒了旧贵族。

而当我凝神盯着MC年度大抽签的电脑屏幕时,南方大U的悲怆三号正在打租房电话,和几个房主约着看房时间。她的学校只给新生提供宿舍,大一过后,就得自行解决住宿问题。学区房价,高不忍睹。而离学校远的公寓,又位于不太安全的区域,必须趁天黑前急急忙忙往回赶。她每天买菜、做饭,挤公交,精打细算地节约开支。三年里,她换过两次房。第一次,是因为室友整晚看球赛、乱喊乱叫;第二次,是因为空调坏了没人修,洗手池堵了没人管。

身在福中不知福的MC人体会不到这些。我们过得像是被惯坏了的孩子,年龄在长,人却更懒。在国内,我至少会帮老妈洗洗衣服,拖拖地,刷刷碗。而在MC,洗衣,直接扔进洗衣机、烘干机,拿出来就能穿;肚子饿了,几个食堂随便进,吃完就走人。大三大四,我住的是单间,又没有舍管查房,两年里没叠过几次被子。而每次去美国同学的房间,总觉得她们比我还懒,除了床上乱成鸡窝,桌面更是狼藉。

悲怆三号告诉我,在他们学校,华人会的群里,不是毕业生在卖电视、卖地毯、卖床垫,就是新生在求购书籍、沙发,甚至婴儿车。但在MC,卖东西会被视为小气。每年的换房季,都是欢乐大派送:用腻了的电器,搬不动的沙发,网上淘来的图书,都会放到地下一层的捐赠房。毕业生喜欢哪个学妹,会让她继承自己的冰箱、电视,甚至全部家当。

MC最令我们舒心的,是校园。

宿舍楼依山而建,鳞次栉比,错落有致。从宿舍出来,可以一路下坡,直到谷底的小木桥。过了桥,就是一气上坡的石子路,路边是一垄一垄的薰衣草,起风时,紫色的波浪层叠起伏,给人以平静安宁而又温馨浪漫之感。

教学楼中间,是大片开放式的草坪。天气好时,学生三五成群,或坐或躺,或打盹或聊天,吃着午餐,看着电脑。这时候,总会有小狗在人群中穿梭撒欢,有小松鼠在一旁啃松果,警惕地观望着。

校园的中心是两个湖,湖之间是三个不同落差的瀑布。湖的周围,小山环抱。翻过山坡,是学院自己的赛马场和高尔夫球场。置身其中,你会不由自主地驻足流连,甚至跃跃欲试。

MC地处东北,一场秋雨一场凉,草坪和球场很快就会从深绿变成鲜黄。而这个时候,树上的叶子也进入了辉煌期,先是明艳的粉,然后是深邃的红。又是一场秋雨,整个校园都染上了最绚丽的色彩。

枝头枯了,就到了下雪的日子。MC的雪季,从11月一直到次年3、4月。雪连夜下,整晚都有扫雪车在噗噗地工作。早上起来,上课的路清出来了,而扫雪车摞在路边的雪堆绵延不断,常常有一米多高。不时,雪堆上的白色会哗啦啦地洒下一些,随风飘落。

雪太大时,学院为了保证住得远的教授的安全,也会停课。中国的春节,在美国不是假日,却总能赶上下雪停课日。几个中国同学,聚在一起,在网上看春晚,把每个节目奚落一番,却都要看到结束。

校园生活的常态,是宿舍、教室、图书馆三点一线。不喜欢三点一线,倒也不是问题。你可以从早到晚宅在宿舍里,也可以上课的时候外出游学,而学校,则不会太难为你。刚入学的新生,有一节“不要抄袭,不要作弊”的教育课,但对老生,就没有人强调校规校纪之类的。

即便如此,在校园里,见得最多的不是匆匆的脚步,就是手上拿着咖啡杯、眼睛盯着书的身影。想上课就上课、想逃课就逃课的,毕竟是少数。

偶尔,也有联盟校的男生来听课,但多数时间多数地方,MC是女孩子们的世界。没有男生,女孩子们空出了许多心思。最多,也就抹点口红和BB霜,至少周一至周五下午是如此。我在洛杉矶上学的朋友楚楚告诉我,每天,她至少要在化妆上花上一个小时。而MC的我们,没人欣赏,少了一些乐趣,也省了很多时间、很多钱。

除了读书,MC也鼓励学生参加各种社团活动。

学院的学生社团,如俱乐部、艺术队、运动队之类,林林总总,100多个,而学生,也就2000多个。

学姐心如,在国内从没当过干部。到大二的时候,终于想挑战一下自己,就去竞选学生会的司库。她学的是统计专业,竞争对手,是艺术系的美国同学。美国同学的竞选传单很是直白:“我数学不好,不过,我的计算器是高精尖的。”

还未投票,胜负就见分晓。

学妹冰冰,小时候学过黑管,发现音乐系有相当于免费家教的黑管辅导老师,就重新捡起黑管,报名上了家教课。没曾想,一听她吹奏,老师立马就把她拉进了乐团。

乐团选手的水平参差不齐,但指挥很会指挥,家教们又因材施教,合奏的效果还挺震撼。时间不长,学妹就乐此不疲而沉浸其中了。

受学姐学妹们的影响,我也进过一些社团。

我是吃货,学院的“健康烹饪社”正中我下怀。

过去一看,原来是一群身材微胖的同学的聊天室。每次活动,都有同学带着自制的健康点心来,要么低脂,要么无糖。但低脂蛋糕,让我口干得想咳嗽,无糖树莓派,则酸得我牙疼。

“越野长跑队”,名字听上去很拉风,但其实并不是越野,而是在人行道上跑。队长有幽默基因,讲话很逗乐。当我们围着学校边的小墓地跑时,她说,我们在用脚步声演奏《骨头园狂想曲》(Bone Park Rhapsody)。沿着湖滨跑时,她把白鹅调戏得扑翅乱叫。而当我们穿过居民区,看到有小妹妹在自家院子里卖柠檬汁,她冲小妹妹笑了笑,然后留下电影《终结者》(The Terminator)的一句经典台词:“我会回来的(I'll be back)。”

跑完预定行程后,我们真的回来了。生意萧条的小妹妹兴奋道:“我长大了,也要上MC。”

跑了一年,队长毕业了,长跑队也就解散了。因为,队里就我们两个人。

我于是参加了种族对话小组。

不曾想,这是个白人忏悔小组。

尽管组长多方招募,但除了我,组里全是白人。

每次聚会,总是以纪录片开始。有民权运动时的血腥暴力,警察用高压水枪和催泪弹对付示威的黑人;也有筑路华工的窘境,以及早年法规中的那一条:妓女和华人不得成为公民。

白人同学很受教育,个个举手,哭诉自己上的中小学太差,现在长这么大了,才知道自己的父辈们那么差劲。

她们都对我很友善,每次看完片子,都有意无意地接近我,用歉疚的口吻和我搭讪。这种歉意,我实在受不起。没受过种族歧视之苦的人,怎么能代表那些被屈辱过的同胞呢?这些同学分明是把中国人和华裔美国人混为一谈了。

离开种族对话小组后,我进了冰雪俱乐部。俱乐部最有人气的活动,就是去佛蒙特州的滑雪胜地。每一次,都是主席开着自家的SUV来接我们,去她家的林间木屋。大家白天爬山滑雪,晚上在空地上搭起篝火,用竹签烤着棉花糖。棉花糖快熔化的时候,夹在两片饼干里,温润软糯的夹心饼干就成了。活动本身无可挑剔,就是参加的人太多,车子总是超载,滑雪板也总是不够用,而到了晚上,不少人只能在木屋的门厅挤睡袋,冻得集体感冒。

我还打过马术队的主意。学校的马术队,得过全美大学杯冠军。想要入队,先得参加训练课。

我报了马术训练课的名,去管学姐妮可借服装,也顺便打听下情况。

我问:“学好了,入队难么?”

妮可答:“不难。只要你不从马上摔下来,基本上就能被选上。”

围场内外

“摔的人多么?”

“每个班,也就几个人吧。不过,到目前为止,除了一个骨折,一个脑震荡,剩下的只是摔青了而已。”

我小心翼翼地问:“你摔过么?”

“没有。不过,我看见身旁的同学被甩下去后,就赶紧跑了。”

我俩相视而笑。

妮可说:“要不,你来我们辩论队吧。”

但我感觉已经玩够了。

从此,我的休息时间,主要就干一件事:在健身房一边踩着跑步机,一边看电视。

跑步机的小电视上,有60多个频道。美食频道的配方,自然比当年的健康烹饪社要专业。体育频道的马术表演,也是只有风度,没有风险。而喜剧频道的美剧,更是让我边跑,边笑得摇头晃脑,时不时把耳机都给甩掉了。

在美国的朋友,羡慕我们无组织的自由,我则羡慕他们有组织的自在。

弗吉尼亚大学的珊珊来邮件说,他们正在筹划去华盛顿迎接胡锦涛主席访美。而我这个村姑,看到邮件,才知道主席要来美国了。四下一问,MC的中国人,都是浑然不觉。

弗大的华人会,一个活动接着一个活动:山西老乡办吃面大赛,河南老乡办三国杀比赛,广东老乡办粤语歌大赛。过春节,大家聚在一起包饺子,甚至学舞狮。

MC呢?中秋节聚会用的蛋黄莲蓉月饼,还是华人会的几位学姐各自卷在行李箱的衣服里违规带进美国的。月饼数量有限,一个小饼,通常要切成八份分。聚会的跳舞节目,是在聚会开始前临时排练的。至于唱歌的,靠的是爹妈给的天赋和多年前练就的童子功,没有人会事先吊嗓子。

倒不是MC的中国人不会办事,不愿办事。其原因一在MC人不多,中国人更少,二在MC本身,就没有大办活动的传统。

MC的180周年校庆,只是校园里多了一群互相拥抱的老校友,食堂在晚餐时摆上了蜡烛,多上了几道菜。至于开学典礼,则更是简单,校长对着坐在草地上的学生讲个话,就算结束了。

在MC,也没有一项活动是学生必须参加的。以至于我忙起来的时候,只读教授的邮件,而见到校方的邮件,第一反应就是删除。所以,对于发毕业文凭这样的大事,学校发邮件,都要用大写注明“很重要!请阅读!”(IMPORTANT!PLEASE READ!)由此可见,像我这样的,大有人在。

MC没有大办活动的传统,也没有大办活动的条件。

原因种种,最重要的,当属MC太偏了,进出就要花上大把的时间,机会成本太高。

我在健身房跑步的时候,很喜欢看喜剧中心频道(Comedy Central)的脱口秀节目《科尔伯特报告》(Colbert Report)。一次随意调台,却发现科尔伯特正在耶鲁做现场表演。

我的哲学教授,对素食主义哲学家彼得·辛格(Peter Singer)很是欣赏,更把辛格的著作列为我们的读物。而我们去哈佛法学院参观的时候,恰好见到辛格在学生餐厅里宣扬他的思想。

这样的餐桌演讲,哈佛、耶鲁应该差不多天天有。各路高僧,自备旅费和午饭过去,学校还得精挑细选。

不仅是常春藤,就是排名很普通的大学,只要交通方便,也会有不少成功人士过去,边介绍自己的创业经验,边做招聘广告。同一座城市或附近就职的校友,方便时来学校溜达一下,做一个讲座,带几个学生做做实习,也是司空见惯。

而我在MC的几年里,最有名的演讲者之一,是1995年奥斯卡电影《小猪宝贝》(Babe)里饰演农夫的詹姆斯·克伦威尔(James Cromwell)。克伦威尔演讲那天,学校大礼堂里人满为患,我一个挤过北京地铁的人,硬没挤进去。

MC的毕业生中,读研究生上名校的不少;毕业后直接在社会上打拼的,也不乏成功人士。而且,校友们热心肠,不少人在学校校友网上,公布了自己的地址和联系方式,表示愿意接待在自家附近参加工作面试或短期实习的学妹。经常给学校捐款的校友,更是为数众多,不然MC怎能在文理学院捐款榜上名列前茅。

哎,捐钱的校友们,却没时间回来看看。

也是因为位置偏远,MC的学生,找零工和找实习都多一重困难。在大城市上学,可以去餐馆、电影院、商场打工。但在MC,想干活儿也没得干。学校食堂刷盘子的职位,只给大一新生。高年级的学姐找活儿,想帮教授带孩子看狗,没车的还不收。

算起来,我在MC期间,一共只挣过两笔钱。一笔是给地理教授当助教,辅导低一届的学妹,一个小时八美元。另一笔钱,是给教授翻译资料,挣了一两千美元。这些收入,比起学费,实在是杯水车薪。

打不了工,问题是暂时的。但找不到实习的机会,就有点麻烦了。因为,无论继续升学,还是走向职场,实习经历,都是人事部、招生办要参考的重要因素。

镇上没有实习的机会,可以到别的地方找,但有含金量的实习,付工资的并不多。如此,不仅要倒贴房租,而且要自掏钱包支付旅行费用。结果,只是简历上多了一笔。

我在健身房一边跑步,一边看旅游频道主持人唐·维尔德曼(Don Wildman)的节目。悲怆一号来电话说,维尔德曼上周刚在她们学院做过演讲。不过,她想谈的不是维尔德曼,而是转学问题。她的学院,排名高MC一些,状况却和MC挺类似。

她出国,原本是为了见世面,却被困在乡下。即使有钱买车,也没有时间跑路。想丰富课外生活,但学院的学生社团,还不如国内高中的气势浩大。

她出国,也想要钓个金龟婿。可现在别说金龟婿,连铁龟婿都没有。靠谱男们全都名草有主。

除了学习,还是学习。因此,有了转学的想法。

她问我,你不是也说过,要转到城里的大U么?

是的,刚到美国,我是有过转学的念头。MC很偏,进个城都要跑几十公里;MC很小,小得选择课经常没得可选,小到不认识的教授看起来都很眼熟;MC很老,曾经如日东升,但现在却成了江河日下。

但我和一号讲,MC是偏,但生活品质,却是千金难买的;MC很小,但自由清静,却是难能可贵的;MC很老,但教授对学生的关心和爱护,更是当下的名校难以比拟的。

一号叹了口气,挂了电话。她转学的事,也没了下文。

4月初,我正在西海岸游荡的时候,学校来了邮件,通知我这个提前毕业离校的学生,我们这一届的毕业典礼在下个月举行。

这个时候,我已经离开MC三个月了。

看到邮件,我想到的是宿舍楼里洗衣房中的柠檬清香,食堂里垒成小山的曲奇饼,教室中的围着一圈同学的圆桌,图书馆里午夜12点的免费咖啡,还有那丛丛的薰衣草、簌簌的落叶、松松的白雪。

我想到教文学基础的菲利斯,教写作的萨维诺,教浪漫主义的科恩,教历史的戈德,还有“关系户”史蒂文斯。时至今日,他们也是当天之内必回我的邮件。

我想起了同屋过的艾琳,同班过的劳拉,一起爬山的凯西,还有冬冬、超超、典典。在茶余饭后,这些人都曾和我埋怨过MC。劳拉说过,MC把都市女孩变成村姑打扮,把乡下小妹变成大妈模样。但不论村姑还是大妈,都学得满口女权,回到家连爹娘都认不出自己。而凯西曾说,在MC念书,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忘掉了不少生活技能。可自己又不是大小姐出身,被坑了。

但同样是这群人,刚毕业就开始给学校捐款,哪怕手头只剩下几十块。

我不知道怎么回复学校。当初,我是那么急迫地想早点离开,而且没离校就规划好了行程。毕业典礼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回到北京了。

但是,我知道,接下来的日子,无论是走在熟悉的路上,还是陌生的路上,MC都已经把我心灵中最柔软的那一部分围起来,让我再也走不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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