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奇逢

“奇逢”为原著的第一本第一折。故事发生在河中府普救寺。书生张君瑞进京参加科举考试，途经河中府，准备先顺路去拜访现任关西大元帅，镇守在蒲关的老朋友杜确，然后再起程到长安应考。停留期间闲游普救寺，不料在佛殿巧遇莺莺。顿时，张生被莺莺的美貌所倾倒，而莺莺临去时的“秋波一转”也极微妙地泄露出少女若有所动的心声。从此播下了相思的情种，引出了张生与莺莺的爱情故事。这场戏，张生第一次出场，他首先自报了姓名、身世，这是中国古代戏剧的传统习惯。戏中还点出了关西大元帅杜确，这是张君瑞与崔莺莺结为婚姻的关键人物，为以后情节开展，埋下了伏笔。另外，在艺术手法上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莺莺本是全戏的主角，但这里却没有在开场时便对莺莺进行正面描绘，而是透过张生的眼睛和感情写出了莺莺的美貌无双，“刚刚的打个照面”便“风魔了张解元”。这种烘云托月的笔法，在剧中取得了良好的艺术效果。

（正末扮骑马引俫人上开[1]）小生姓张，名珙[2]，字君瑞，本贯西洛人也[3]。先人拜礼部尚书[4]，不幸五旬之上，因病身亡。后一年丧母。小生书剑飘零，风云未遂，游于四方。即今贞元十七年二月上旬[5]，唐德宗即位，欲往上朝取应[6]。路经河中府，过蒲关上[7]。有一人姓杜，名确，字君实，与小生同郡同学，当初为八拜之交；后弃文就武，遂得武举状元[8]。官拜征西大元帅，统领十万大军，镇守著蒲关。小生就望哥哥一遭，却往京师求进。暗想小生萤窗雪案[9]，刮垢磨光[10]，学成满腹文章，尚在湖海飘零，何日得遂大志也呵！万金宝剑藏秋水[11]，满马春愁压绣鞍[12]。

【仙吕·点绛唇】游艺中原[13]，脚根无缐，如蓬转[14]。望眼连天，日近长安远[15]。

【混江龙】向诗书经传，蠹鱼似不出费钻研[16]。将棘围守暖[17]，把铁砚磨穿[18]。投至得云路鹏程九万里[19]，先受了雪窗萤火二十年。才高难入俗人机，时乖不遂男儿愿。空雕虫篆刻[20]，缀断简残编[21]。

行路之间，早到蒲津。这黄河有九曲[22]，此正古河内之地[23]，你看好形势也呵！

【油葫芦】九曲风涛何处显，则除是此地偏。这河带齐梁，分秦晋，隘幽燕。雪浪拍长空，天际秋云卷。竹索缆浮桥[24]，水上苍龙偃。东西溃九州[25]，南北串百川。归舟紧不紧如何见[26]？恰便似弩箭乍离弦。

【天下乐】只疑是银河落九天[27]；渊泉，云外悬，入东洋不离此径穿。滋洛阳千种花[28]，润梁园万顷田[29]，也曾泛浮槎到日月边[30]。

说话间早到城中。这里有一座店儿，琴童接了马者！店小二哥那里[31]？（小二上云）自家是这状元店里小二哥。官人要下呵，俺这里有干净店房。（末云）头房里下，先撒和那马者[32]！小二哥，你来，我问你：这里有甚么闲散心处？宫观、寺院、胜境、福地皆可。（小二云）俺这里有一座寺，名曰普救寺，是则天皇后香火院，盖造非俗：琉璃殿相近青霄，舍利塔直侵云汉[33]。南来北往，三教九流，过者无不瞻仰；则除那里可以君子游玩。（末云）琴童料持下晌午饭[34]！俺到那里走一遭便回来也。（童）安排下饭，撒和了马，等哥哥回家。（下）（法聪上）小僧法聪，是这普救寺法本长老座下弟子。今日师父赴斋去了[35]，著我在寺中，但有探长老的，便记著，待师父回来报知。山门下立地[36]，看有甚么人来。（末上云）却早来到也。（见聪了，聪问云）客官从何来？（末云）小生西洛至此，闻上刹清爽幽雅[37]，一来瞻仰佛像，二来拜谒长老。敢问长老在么？（聪云）俺师父不在寺中，贫僧弟子法聪的便是。请先生方丈拜茶[38]。（末云）既然长老不在呵，不必吃茶。敢烦和尚相引瞻仰一遭，幸甚！（聪云）小僧取钥匙，开了佛殿、钟楼、塔院、罗汉堂[39]、香积厨[40]，盘桓一会，师父敢待回来[41]。（末云）是盖造得好也呵！

【村里迓鼓】随喜了上方佛殿[42]，早来到下方僧院。行过厨房近西，法堂北，钟楼前面。游了洞房，登了宝塔，将回廊绕遍。数了罗汉，参了菩萨[43]，拜了圣贤[44]。（莺莺引红娘拈花枝上云）红娘，俺去佛殿上耍去来。（末做见科）呀[45]！正撞著五百年前风流业冤。

【元和令】颠不剌的见了万千[46]，似这般可喜娘的庞儿罕曾见[47]。则著人眼花撩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在半天。他那里尽人调戏，亸着香肩[48]，只将花笑拈。

【上马娇】这的是兜率宫[49]，休猜做了离恨天[50]。呀，谁想著寺里遇神仙！我见他宜嗔宜喜春风面，偏！宜贴翠花钿[51]。

【胜葫芦】则见他宫样眉儿新月偃，斜侵入鬓云边。（旦云）红娘，你觑[52]：寂寂僧房人不到，满阶苔村落花红。（末云）我死也！未语人前先腼腆[53]，樱桃红绽，玉粳白露，半晌恰方言。

【幺篇】恰便是呖呖莺声花外啭，行一步儿可人怜[54]。解舞腰肢娇又软，千般袅娜，万般旖旎[55]，似垂柳晚风前。

（红云）姐姐，那壁有人，咱家去来。（旦回顾觑末下）（末云）和尚，恰怎么观音现来？（聪云）休胡说，这是河中开府崔相国的小姐。（末云）世间有这等女子，岂非天姿国色乎？休说那模样儿，则那一对小脚儿，价值百镒之金[56]。（聪云）偌远地[57]，他在那壁，你在这壁，系著长裙儿，你便怎知他脚儿小？（末云）法聪，来，来，来！你问我怎便知，你觑：

【后庭花】若不是衬残红芳径软，怎显得步香尘底样儿浅[58]。且休题眼角儿留情处，则这脚踪儿将心事传。慢俄延，投至到栊门儿前面，刚那了一步远。刚刚的打个照面，风魔了张解元[59]。似神仙归洞天，空余杨柳烟，只闻得鸟雀喧。

【柳叶儿】呀，门掩著梨花深院，粉墙儿高似青天。恨天，天不与人行方便，好著我难消遣，端的是怎留连。小姐呵，则被你兀的不引了人意马心猿[60]？

（聪云）休惹事，河中开府的小姐去远了也。（末唱）

【寄生草】兰麝香仍在，珮环声渐远。东风摇曳垂杨缐，游丝牵惹桃花片，珠帘掩映芙蓉面[61]。你道是河中开府相公家，我道是南海水月观音现。

“十年不识君王面，始信婵娟解误人[62]。”小生便不往京师去应举也罢。（觑聪云）敢烦和尚对长老说知，有僧房借半间，早晚温习经史，胜如旅邸内冗杂；房金依例拜纳，小生明日自来也。

【赚煞】饿眼望将穿，馋口涎空咽，空著我透骨髓相思病染，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休道是小生，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近庭轩，花柳争妍，日午当庭塔影圆。春光在眼前，争奈玉人不见[63]，将一座梵王宫疑是武陵源[64]。（下）

【翻译】

（张君瑞骑马引琴童上）

张君瑞（白）：

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原籍是西洛人。父亲在世时曾做过礼部尚书，不幸五十多岁时便因病死去。第二年又死去了母亲。我携带着书籍、佩挂着宝剑，漂流在外，功名未遂，四处游荡。如今正是贞元十七年二月上旬，唐德宗即位，我想要到长安去参加科举考试。路过河中府，蒲关，这里有一个老朋友姓杜名确，字君实，与我是同乡同学，当初曾结拜为兄弟。他后来弃文就武，参加朝廷的武科考试，考中武状元，做了征西大元帅，率领十万大军镇守蒲关。我想去看望他一下，再去京师求取功名。思想起来，自己勤学苦读，学成满腹文章，现在仍然四处飘游，什么时候才能功成名就啊！才学得不到施展，像宝剑掩没了光芒，满腹春愁压马鞍。

张君瑞（唱）：

游学中原，

踪迹无定，

如蓬草一样到处飞转。

放眼远望地连天，

只能看得见太阳，

望不到长安，

求取功名真艰难。

对着诗书经传，

像书虫一样，

埋在书里苦钻研。

将考场坐暖，

把铁砚磨穿。

有一天中举做官，

到那时像大鹏一样，

展翅行程九万，

先要苦学二十年。

才高难合俗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