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山边树篱

威尔特郡的乡野生灵 作者:[英] 理查德·杰弗里斯(RICHARD JEFFERIES) 著;石梅芳,赵永欣 译


在山脚最为陡峭的地方,恰有一溜儿低矮而稠密的山楂树篱在土垒下方伸展。树篱将丘陵的草皮和平原上犁过的土地分开,那土地宽约两三英里,一直绵延到对面的山脊。一些发育不良的白蜡树生长在灌木丛的间隔地带,那是鸟雀的胜地,它们靠觅食耕地中的种子和昆虫为生。由于大部分麦地仅是被浅沟和光秃的田埂分开,因此鸟儿自然会聚在它们能找到的为数不多的树篱上。这样一来,这些树篱虽然相较峡谷中矮林般的灌木树篱要矮小许多,却常常因为鸟类的存在而更显生机:苍头燕雀、麻雀及黄鹀都很可能大量聚集于此。

在春季和初夏,黄鹀的颜色变得更加鲜亮:鲜艳美丽的柔黄色和棕色的点缀相得益彰,这使得黄鹀光彩照人。它栖息在山楂树顶部的枝丫上,又或者停靠在围栏上,从玉米地飞上天去,好像在环视四周——因为黄鹀主要在地面觅食——有时还会啁啾两三声。它的羽毛为树篱增添了生机与色彩,与别处的植被和其他鸟类形成了颇为鲜明的对比。黄鹀的歌声不过是几个小节的往返重复,但在令人昏昏欲睡的温暖夏日,却有令人愉悦、镇定安神的功效。黄鹀偶尔也会光顾草地,不过主要还是在麦田中捕食。

山中喜鹊也在这片树篱中出没:有些喜鹊好像大部分时间在小丘地带出没,别的却游弋于狭谷之中,尽管这两种喜鹊看上去没什么明显的区别。当喜鹊在斜坡旁愉快地前进时姿势独特,它扑棱着翅膀忽起忽落,很远之外就能被人发现。它会光顾沿途每处生长着冷杉的矮林和山毛榉丛林,也会在最爱的地方——山楂树篱里或树篱附近消磨一些时间。在谷物低矮嫩绿的春天,如果你透过灌木丛的空隙,或者在树篱的开口处仔细窥探一番,就会发现喜鹊正在地上忙得不可开交。它的每一个动作都将焦躁易激动的本性暴露无遗:它一会儿向右蹦跶几码,一会儿又朝左飞快地歪歪扭扭地跑,看起来正在慢慢穿过原野向你走来,却又猛然飞奔,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一次长长的横越,转向右边飞身而去。不久它高高翘起尾巴,蜷缩身体,头朝下猛扎下去,好像要把喙深深地扎进土里。这种为了寻得最爱吃的蛴螬而在田间搜索觅食的习性,充分证明常被视为无辜者鲜血的化身的喜鹊不是那么罪不可恕——谁也不可能以那种方式接近鸟类。一切动作都完成得紧张、急促。它向一侧转身时,身上白色的羽毛就在绿色农作物上瞬间闪现;换个动作,它看上去又是通体乌黑了。

由于缺少掩体,山丘上的大鸟要比草地上的更难接近。这里的树篱低矮,入口处十分开阔,光秃秃的,不像草地上还长着枝杈横生的橡树,若是满载的货车从树下经过,那弯曲粗壮的枝条总能勾扯下几缕干草。大门本身也是荒废残破——可能有时候只用一个横杆,或者几个用浸了焦油的绳子绑在一起的“晾晒架”冒充一下。因为当地没有成群结队的牛,也就不需要结结实实的篱笆。

远处有片还未成熟的豆田,斑鸠们正在地里忙得不可开交,它们可比农人忙碌多了。斑鸠起身高飞,在觅食处盘旋时有个习惯,就是猛然冲向高空,然后突然向下俯冲,降至合适的高度后沿着一定的路线盘旋翻飞。斑鸠飞翔勾勒出的线条若是画在纸上,大致相当于一顶帐篷的轮廓:其状如圆锥,而侧边稍稍向内倾斜。在斑鸠日常繁衍生息的白蜡树林或冷杉上方,它们也是这样飞;不过,长距离飞行时,它们就会一直向前飞,不再突然变换高度。

初夏时节,豆类作物花香四溢,整个空中都弥漫着醉人的香气;而到了秋天收割的时候,豆梗和豆荚颜色都变得近似黑色,所以离得很远就能看到在山丘一侧堆起的茎秆。在小丘坡度渐缓,高度几乎与树篱相同的地方,有片草地。浅草芬芳袭人,密密麻麻缀满了小花,蜜蜂被花朵和三叶草吸引前来,落脚时几乎紧贴在地面上,所以你若是从草地上走过,几乎都能踩在蜜蜂身上,它们会从你脚下纷纷飞起来,发出尖锐的、愤怒的嗡嗡声。

另一边,沿着树篱伸展的还有一条窄窄的覆满绿色的条状地带,那是耕犁留下的:在每条犁沟尽头,拉犁的马儿都需要一些空间来掉头,因此不能再拉着犁头继续前进,野草野花也就在这个狭长地带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略带硫黄色的田芥菜遍布各处,甚至长到了麦田里——好像没有什么办法能将这种植物彻底清除。它的种子会留在土地里,长久地保持生根发芽的能力,直到耕犁在地上犁出深沟,将它们翻得足够接近地面,到那时若是种子没被斑鸠发现吃掉,它们一定会趁机疯狂生根发芽。这里还能发现一些野生的大蒜,有些就长在麦田里,给面包增添了一点洋葱的味道。野蒜也生在低矮的白垩质土埂边上,土埂比狭窄的货车车道略高,碎石路面嵌着道道深深的车辙,到了冬季,地面上的碎石便会风化解体。

这样的地方虽靠近耕地却并未被开发,是寻找野花的最佳地带。在靠近树篱的狭长带状土地上或是在凹凸不平的小路坍塌的碎石堆上,野花的种类比远处广袤的田野上更多。到了花季,开着硕大洁白的钟形花朵的旋花植物会爬满山楂树,而较小的,花朵上有带着条状纹路的品种则在地面上匍匐蔓延。粉色繁缕就恰恰生长在谷物的地头,不久便会有矢车菊充盈其间——田野上没有什么比它那雅致的色彩更可爱动人的了。黑紫色花蕊的大朵红色罂粟和“黄油鸡蛋”花——对花儿而言,这名字够别致的——自然也是有的:后者常常在较高的地势上繁衍盛开,若是距离耕地较近,那也必须生在高高的田埂上。

山坡高低起伏,沿途偶有不规则的断裂之处,那里会形成一个个幽深的凹坑——接近山峰处尚为浅坑,随着高度下降,坑底不断变宽加深,一直延伸到山脚的树篱附近,往往自成一个个独立的小山谷。这些绿色的深沟贯穿小丘各处,因此,你最好在山脊或是山脚的平原地带行走。如果你沿着斜坡一直爬到半山腰,接下来就只能不停地在山沟最深处爬上爬下,这实在消耗体力。在靠近树篱的坑口,巨大的燧石块和白垩石碎块时常不断地从山上滚落到地面上,累月经年,石头越积越多,以至于那里的草地几乎被一道瀑布似的石堆完全覆盖了。

山脊上生着一大丛金雀花,状如灌木,长势很好,还没被樵夫的斧头摧残过,于是,野兔就把此地当作自己的“掩体”。你若是穿越这些灌木丛,必须十分小心谨慎,因为该地有无数废弃已久的燧石坑,地面极易坍塌。这里是鸣禽的胜地,它们停靠在金雀花丛或是燧石堆上,不断地重复吟唱同一个音符,并似乎因此得名。在被古老工事圈起的土地里,燧石矿工们一直在劳作。他们偶尔会拾到一些生锈的金属残片,那无疑是残存的古代兵器碎片,不过当地始终没有发现什么值得保存的古董旧物。虽说人们一般都会去营地搜寻古旧之物,可相比之下,在紧靠山脚的平原谷地里往往更能找到一些颇为值钱的东西。

拣到古物的工人常常给这些东西增加无限虚高的价值:一枚最常见的,残缺的罗马古钱币,明明数量成百上千,他们却以为能值一周的工钱。收藏家若是拒绝承认那些硬币的“真正价值”,他们又会去找钟表匠,但是硝酸检测之后,他们就会被告知,他们以为是金子的东西不过就是块黄铜。这种情况也发生在化石上:有人曾拿给我一个普普通通的圆饰,认为至少值几个金克朗,他怎么也不肯相信虽然当地不常见,这东西在别的地方却是数不胜数。“克朗”这个货币单位仍然被工人们,特别是上了年纪的工人使用。有时,他们用这个词表示美元,并十分遗憾于圣乔治征服巨龙式样的“大银盘”逐渐消失。

越过山丘,古老的养兔场的痕迹随处可寻,因为这些地方就是以养兔场命名的。兔场、兔舍之类的都十分常见,它们的名字还常被加在村名上,以便区分属于该教区的十分偏远的地方。以土垒为中心的方圆几英里内曾散布着四个养兔场,现在它们已经被用作了耕地。古时,山丘上一定遍地都是兔子。到了草垫和野草被堆起来焚烧的季节,山丘若不是静悄悄的,则有可能呈现出一番激烈冲突的景象——战斗的硝烟顺着斜坡滚滚而下,在平原上空弥漫,继而从凹坑处升起汇聚成昏暗的云彩。只是,那躲在暗处的,制造烟雾的军队的火炮并没有发出轰鸣和嘶吼声。当然,对山丘而言,这些闷燃的山火并不罕见,只是烟雾在那样的海拔看起来比寻常要浓重得多。

傍晚时分,如果从站在墙垒之上看日落,你会看到随着日轮沉下地平线,影子都被拉长了——下面的树木和旧日的谷仓将长长的影子投射在斜坡上,从山顶向下望去,你会觉得那山比中午时分更加巍峨,也更加陡峭——其实这是光线的位置造成了眼睛的错觉。此时,西面草地上的草仍然是干的——而在后面幽深狭长的山谷中,早在太阳刚开始从墙垒和山脊上落下的时候,厚重的露水就已经开始在草地上凝结了。

一道宽阔的绿色轨迹沿着山丘绵延数英里,时而顺着山脊前进,又时而在青草漫漫的山坡下蜿蜒而过,然后穿过谷地和休耕地向远方延伸开去。这道轨迹与寻常的车辙不同,轨迹上时常也可以看到车辙,而车辙只是在当地才有的。如果你循着车辙顺着地面追查,可以在一片错综复杂的田地里找到源头,又或者会发现车辙在一间孤零零的农舍的堆草场前戛然而止。这道绿色的轨迹也有别于现代建设的那种硬路,因为这些硬路从轨迹的宽阔间隔处穿过,覆满尘土,在阳光下白得耀眼。这道轨迹也非农场小路——你能沿着它在山上走二十英里,但它也不是那种公共的主干大道。这是一条古道。

沿同一方向走出去七英里,旅客也难见到一个路边酒馆,但若继续走下去,就会发现有个小村子坐落在三条现代公路(同样寥落冷清)和绿色古道交错的地方,无花果树的浓荫下放着一把长椅,还有一个水槽,供马解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古道隐身于彼此相距甚远的干草堆和树木之中,那里零星散布着几处农庄,农庄附近很可能有一处牧羊人的农舍,若非如此,此地就是一个彻底与世隔绝的地方,一处广袤的仅有山丘和平地的无人之境了。这里还同样寂静,只有绵羊佩戴的铃声叮当作响,或者到了秋天,还会有时不时被秋风从远处送来的脱粒机的嗡嗡低鸣。

这条道路建于距今极为久远的古老年代,有证据显示这是一条用于军事用途的古道,当时正值穷凶极恶的丹麦人在内地杀人放火,将自己的“树皮舟”留在河水的各个支流之中。而更早以前,撒克逊人还曾从海上大举进攻过此地。古罗马的鹰旗也可能曾遍插沿途各地,更早之前,不列颠人的战车或许也曾碾过这条路——所有的痕迹都已被找到。尽管经历了长达十五个世纪的沧桑变迁,这条隶属古老住民的道路却始终得以留存。时至今日,每当耕种的季节一到,笨重的蒸汽犁机就会在这凹凸不平的草地上气喘吁吁地颠簸起伏,猛力拉扯着。

今天,踏上这条古道,距离巨大的土木工事(如今仍是一处中心观察哨)大约八英里处,我又一次将视线转向远处的墙垒,此时尚能看到,好像画在天空,悬于群山之上的一道线条。在我出发之处,另有一个四周是土堆和壕堑的营地;而距离我前面更详尽描述过的那个营地大约四英里外,还有第三个营地。这些营地都由同一条绿色古道连接起来,古道沿着丘陵脊部延伸,但与现代公路丝毫没有交叉点。这些营地沿着丘陵—平原边界形成一连串要塞,俯瞰着山谷。在起点处,这条古道仅能从山丘大片的草地中分辨出来:稍凹的路面长满了青草,但野兔常常藏身其中的那种粗壮、浓密的草却长在道路两边,标示了古道所在。再往前走,地面便沉了下去,开始出现麦田并向两边蔓延——大麦已被麦穗压弯了腰,在一缕缕温柔的和风中摇摆,燕麦和小麦则要茁壮得多,此外这里还生长着大片的大头菜、芜菁以及暗绿色的饲料用甜菜。

耕犁和耙子重重地压过古道,却不敢侵占它的领地。古道宽度在二十码到五十码不等,如一条绿色缎带穿过如海般的田地——羊群可以轻易地或并排,或分散着通过,边走还能边啃食青草。浅而干燥的壕沟里生满了野草,同样葱绿的低矮小土堆将壕沟与耕地隔开。耕地上不少地方还可以看到低矮的山楂树丛,饱受风雨摧残,扭曲多节,颇显沧桑。地边上生长着大簇大簇的野生百里香,香气袭人——坐在山楂树荫下,聆听着风掠过麦田时发出的轻柔的沙沙声,就像坐在豪华的坐垫上休息。更远处,云影远远地投在山脊上,似乎突然加速下滑,接着从麦田上空飘过,麦田的颜色也因此加深变暗了,云影后面还紧跟着一条迅捷活跃的明亮光带。当阴影越过山毛榉时,光带消失了,树林会经历片刻的黑暗。树林里,牧羊少年早已用漂亮的折刀在山毛榉那光滑的树皮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

在小麦即将成熟的时节,傍晚时分某位牧羊少年有时会坐在树下。你若循着小径穿过,就能听到木笛悠扬的曲调,他就是用那粗糙的乐器吹奏出了甜美的声音。笛声没有调门,也没有明显的旋律,他们随心吹奏,只吹给自己听。若在室内,这样的声音无疑将会听起来刺耳而不协调;但在那里——虽然看不见演奏者——他吹出的简洁的音符与广阔的平原、隐约的群山和绯红的落日甚是和谐,就好像在竭力表达被这些自然景色呼唤而出的情感。

在山楂树下的野生百里香花丛中休息,半被遮挡,又悄无声息,我们可以看到小松鸡从麦田里悄悄地走出来,又费力地钻进休耕地里:先是一只,然后两只,接着出现了六只甚至更多。鸡妈妈焦急地跟着它们,眼睛不时地望着天空,唯恐有老鹰盘旋其上;当然,它也不会把它们领到远离麦田无遮无挡的地方去。它伸长脖子,又听又瞧,打消疑虑后才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点着头。那些小松鸡挤挤挨挨地紧随其后,四处乱冲乱撞,学习生存之道:在何处,以何种方式能找到最好的食物,以及如何躲避敌人——它们模仿着父母,发掘自己的遗传特质。

一旦稍有异响或异动,鸡妈妈会先伸长脖子快速扫视一眼,接着——按劳动人民的说法——“嘎”的一声先蹲下,一两秒后就快速跑开寻找掩护:它仿佛是训练有素的游击兵,得心应手地利用沿途各处坑洼作为掩体。松鸡常被蚁穴吸引,而蚁穴则常常大量出现在麦田边缘,建在极少有人涉足的地方。紧邻绿色古道的土堆上遍是蚂蚁,蚁穴密密麻麻地分布在路基各处,也有些分散在那些穿过田野,未被耕犁翻过的车辙和小径旁边。但凡常有人行走的道路(比如这条古道),无论草色多么鲜绿,路面上也罕有蚂蚁出现:蚂蚁一般会避免把巢穴建在可能遭到踩踏的地方。花园中也是如此:蚁穴或在路边,或在檐下,但绝不在行人走过的道路中间。吸引松鸡频繁地从田间来到地头的,不惜暴露自己的,就是这些土堆和路基上的蚁穴。为了找到美味的蚁卵,它们甚至会跑到路旁行人颇多之处的路基上去。

现在求偶期已经结束,云雀也不再无休止地唱歌。等到麦穗成熟,农人磨快镰刀的时节,如果你从此地经过,两旁都是麦田的话,每隔十码或二十码就会飞出一群麻雀和小鸟,躲进山楂树丛中,这些绿树瞬间就变成了深褐色。躲上片刻,它们挑衅地啁啾几声,便又飞回去,消失在麦田里了。

有时,麻雀会在麦秆上方飞来飞去,并在一处盘旋片刻,似乎想要竭力停在麦穗上,接着,它们用爪子扯下一根麦穗,带着麦穗飞到地上,以便闲暇时尽情享用。有时冰雹和暴雨会将高高的谷物摧折,谷地也化为平地,这些地方于是就成了麻雀的绝佳去处:地里有时一次能飞出几百只之多。但有些雀类更愿意搜寻长在谷地里已经成熟的草籽,当然它们也会不时享用昆虫盛宴。

离开了扭曲的山楂树和坐垫般的百里香花丛,我经过一处废弃的羊圈,这里在以前曾为娇弱的羊羔遮风挡雪。一英里又一英里地走过去,此处依然不见有人生活的迹象,处处一片孤单静寂:山连着山,平原连着平原。不久,草地逐渐被坚硬的路面取代——货车宽大的车轮将燧石碾成了粉末,车上满载着堆成山的羊毛或小麦。此处,这条古道恰好满足了现代文明的需要。走上不久,这段路就重又接上草地。距离山地一两英里外,有一片平地坐落在半圆形的丘陵中;穿过平地,就能看到尽头山楂树的树篱、榛树和发育不良的野苹果树。

草地上有圆形黑色印记,四散的灰烬和烧了一半的枝条,说明最近曾有吉卜赛人在此停留,他们也许夜间露宿在树篱旁。离此处不远有一座古墓,上面生长着一棵悬铃木——虽然瘦小但显然颇有年头,只是因饱受风雨摧残而发育不良,树下则是野兔的洞穴——它们把窝建到了无名战士的坟冢里。在他生活的年代里,这条绿色的路也许蜿蜒穿过一片渺无人迹的树林,只是树木如今早已被砍伐殆尽了。很快,树篱从视野中完全消失不见了,地面再次升高,海拔接近山丘的高度。路在此处变宽——开始宽约五十码,随后变到一百码,金雀花、凤尾蕨和一丛一簇坚韧干枯的野草星星点点地散落在绿色的草地上。向上仰望,山顶上是另一座古老的营地;而向下俯视,还有两座覆满野草的低矮坟冢,其状如倒扣的碗。在岁月的沧桑变迁中,无疑大多数坟墓已被耕犁夷为平地:时至今日,犁头翻过泥土时,依然会不时碰到阻碍,猛拉一下,便会传出铁器磕碰石头的刮擦声。

农夫急切地掀开泥土,移走石头,便会发现一个他认为是细瘦坛子的东西,而那实际上是个骨灰瓮。和所有没受过教育的人一样——无论是在远东还是在西方——他一直幻想着找到被藏匿的财宝,于是他打碎坛子,却发现里面空无一物。之后他会把残片带回农场的家,短暂的新奇过后,这些碎片就会被扔进瓦片堆里,甚至最后被用来修葺牛棚的地面。这条古道仍然蜿蜒着伸向更远方,越过一道又一道山梁,可惜一整个夏日仍嫌短暂,不足以使我走到古道的尽头一探究竟。

狭窄的谷地中,在之前特别仔细描述过的古代要塞那凹凸不平的墙垒下方,有处迷人的泉眼,不断向外喷涌清泉。三个不规则的环状绿带,颜色比附近干枯的牧草更鲜亮,标示了地下裂隙的所在之处:清澈的泉水循着路径,喷涌而出。这三处细流各自从嫩绿的环状青草带流过,向下弯弯曲曲地流过一段距离,然后交汇在一起形成一条小溪。接下来,渠道里的水才开始变得清晰可见,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亮,因为水流源头处蒲草稠密低伏,将水挡在了视线之外。不过,你若把这些草压下去用手拨开,就能找到泉水涌出的确切位置:它就从那里慢慢涌起,缓缓渗出,始终悄无声息。

在更低处,小溪的流势变得湍急,已经冲刷出一道凹槽——时而涌过一层细小的燧石,时而冲过一块光滑的圆石,几乎将其浮了起来——若是在近旁,还能听到美妙的汩汩流水声。离源头更远处,河道也愈加宽阔,浅水迅速掠过陡峭的斜坡,水面上波纹彼此交错,好像四股绳编在一起的图案。这图案和乡下孩子们在溪边闲逛时,用四条灯芯草编织的图案极为相似,仿佛说明了人工编织灯芯草、旗帜和柳条的艺术即来源于此。绵羊在山沟里恣意啃食着,牧草被啃食过度,花也难以开得繁盛。泉流彼此交汇,向更广阔的地带漫去,就在这些地方,生长着少许水田芥和一些婆婆纳(一种草本植物);据说婆婆纳有毒,偶尔还被误认作水芹。泉眼附近,孤零零的酢浆草开出淡紫色的花瓣,几簇灯芯草散落在四周。酢浆草和灯芯草都是植株矮小,看上去十分干枯,了无生气,和远处鲜绿挺拔的牧草截然不同。

水鹡鸰偶尔会光顾此处,有时来的是黄色的水鹡鸰,颜色在泉水中显得格外鲜亮,猛然看上去容易误认作是黄鹀。但即便算上它们,泉源处也说不上常有鸟类光顾,很可能因为水质清澈难以吸引肉眼可见的昆虫,而泉水两岸则是又干又硬,不适合喜欢潮湿的蛴螬和蠕虫活动。就在泉水后面,峡谷的绿色崖壁陡然耸起,几乎呈垂直状——如此陡峭的峡谷,不费力气定是难以攀爬而上。谷顶是大片的麦田,地面在这里毫无征兆地突然下沉。耕犁已经把所有的土地翻过一遍,只余下一道十分狭窄的边缘,高高的小麦低垂着头,几乎垂到了边界上。一个体格健壮的人也许能把一块平滑的圆形石块从这头扔到狭窄谷地的另一头去,峡谷曲折的线条十分明显。

峡谷犹如一道凹槽,切削出一条朝向小山的通路,离山顶越近就变得越窄,路基的高度也不断收缩,到了接近出口的部分,路只比货车的车辙稍宽一点,几道横杆和一个大门就能把它圈起来。峡谷在丘陵脚下便到了尽头,上面有座谷仓俯瞰着峡谷——谷仓里住着数不清的麻雀,它们把巢筑在房檐下,敏锐的眼睛四处打探,随处都能找到可以挤进去的缝隙。

顺着峡谷的陡坡往下看,靠近底部的地方,有突出的岩架,或称平台,向外伸展,仿佛自然形成的人行道。峡谷对面,还有另一个岩架,或者被青草覆盖的平台与之呼应。这些岩架顺着曲折蜿蜒的峡谷分布,宽度不断收缩变窄,最终逐渐消失。在最宽阔的部分,有个岩架被巧妙地改作了货车道,那路坚实稳固,甚至比峡谷的谷底还要平整。假设一条有潮汐变化、水势涨落的小河流过峡谷,那么这些岩架就会变成河岸。岩架形状规则,令人称奇,而且并非仅存在于这个地方。这沿着山脊的边缘,四处分布着这样陡峭而狭窄的深谷,一直伸向更大的直达天际线的山谷。在方圆十二英里的范围内,至少有十个这样的峡谷,其中许多都有类似的泉眼和平台般的岩架,形状堪称完美。就在这个深谷的另一头——还未通往大峡谷就开始变宽了——泉水漫出,形成了一条更宽的河道,河道旁是一片带状的柳林。

在泉源处顺着水流向下看,在远离丘陵地带的西侧,山谷的尽头似乎与天空相连,由于地势急剧下降,树木抹去了人类居住的一切痕迹。山丘静悄悄的,谷底彼此相连,顶上就是古代的要塞。麦田静悄悄的,一直延伸到边沿。山墙也静悄悄的,两边陡峭的绿色山壁拔地而起:它们靠得实在太近,以至于当燕子急速掠过头顶的蓝天时,只能在视线中停留片刻。傍晚时分,火红的太阳硕大膨胀,有几分被摊平的感觉,高悬在槽形凹地的开口处。在如此的静寂和孤独之中,心底就会自然生出对时间流逝的思考,思索着这个凹地是如何在缓慢的地质活动下历经千万年才最终成形。一千五百年前,上面营地里的人曾来这里取水。如今,泉水依然涌流,落日仍旧沉入西边的山口。因此毫无疑问,太阳也一定在傍晚时分照进凹地,周而复始,一如从前。

一只白壳蜗牛在草叶上爬行,以其迟钝的方式感知着傍晚的逐渐来临。小壳的螺纹旋得精妙——可谓是工艺精湛,毋庸置疑,甲壳里的生物形状同样完美,还会因为能够享用美食而感到愉悦。地上,在草根附近的植物纤维中隐藏着另外一只小壳,不过这个壳是空的,曾经居于其中的生命已经消逝——它去向何处了呢?这会儿,正在降下露水,不久露水就会凝结在蜗牛壳上,一颗饱满的露珠会停在开口处,再过一会儿,这滴小小的露珠就会加入泉水永无止息地奔流之中。是否有一种计数系统能够显示曾经存在过的所有生物的数量呢?如果时间要以生命的长度来衡量,那么,以这些生物短暂的寿命计算,无数个轮回已经过去。对我而言,那数不清的微生物就是最大的奇迹:它们曾经存在于此,想来各具知觉与情感,它们的身体如今构成了地球坚实的外壳。在这些微小的甲壳生物之前,还生活过无数它们的祖先:大自然似乎总是不知疲倦地重复相同的模式。

柳树林中,河雀喳喳乱叫。那里还伫立着第一棵白柳树,更恰当地说它是斜着横在水面上,树干内部已经空了,显得无尽沧桑。这棵白柳只是个前哨,山谷下绵延着数英里的溪岸上,成排地生长着上千棵这样的树。小喷泉喷涌得多快啊!泉水先是迅速汇集成了一条细流,在没有任何看得见的支流汇入的情况下,竟然立刻变成了一条水量相当可观的小河。在前半英里,水流显著增强,如果适当用堤坝加以阻拦,其力量足以驱动一个磨坊——事实上,谷口下许多发源于山沟的泉水就是这样被利用起来的。在流出一英里多之后(考虑到水道的蜿蜒),水面就变得宽阔了,需要费些力气才能越过,随着溪流继续加深,最终变成了一条规模不小的小河。

水量迅速增长自有其原因:河流经过的每片土地都是一个集水区,地势朝河流的方向倾斜,这里时刻进行着虽不可见但规模颇大的排水流程。如果没有小河流经原野,水分要么得以保持并向下渗透,要么慢慢蒸发:一旦有沟渠被挖开,沟里很快就会蓄满水。溪流的影响不仅在于蓄积水分(肉眼尚无法看到),还在于防止水分蒸发或消失在下层土壤之中。许多地方如果人为凿出河道,那么溪水可能很快就在一定时间内实现自给自足——当然这要以其底部不疏松透水为前提。在山沟开口处更下方,水流在白垩地上冲出了一条六英尺深的渠道——冲刷出的燧石沉积在水底。山楂树丛低垂向水面,蔷薇自从抽出第一根嫩枝后便未经修剪,树形庞大;接骨木也十分繁盛,白花散发出浓郁但难闻的气味,村里的姑娘如今仍然采集接骨木花泡水,用以消除雀斑。这些灌木丛将深沟掩藏起来,沟中有水流曲折蜿蜒,不过沟渠太深,牛群根本不能下去饮水。

在距离深沟边稍远的地方坐落着一个村子,当地的村民不直接从溪流中取水,而是溪边建了一个水池。水池无疑与溪流相互连通,因为这个池子或“取水地”一直盛满了清凉澄澈的水。这种设计自有其妙处:虽然溪水本身通常是干净的,但很容易受到多种因素的影响而变得浑浊不堪,比如发生山洪的时候。有时,溪水中漂满了白垩;有时,山沟的牛群来这里饮水,将水底的沙粒搅得到处都是。但池水却能长久保持清澈,因为溪流中的水必须先经由狭窄的白垩碎石过滤,才能进入池中。

总的来说,溪水相当澄清,以至于河道一变宽,就会让人产生想要见到鲑鱼的念头。可惜的是,未等见到鲑鱼,土质就改变了,黏土破坏了鲑鱼喜爱的干净沙质河床。不过,人们在附近一条这样的小溪中已经进行了饲养鲑鱼的尝试,还取得了一些成果,要不是丘陵一边的溪流都在流过一段距离后进入草地,并随即涌过满是淤泥的河床,人工饲养一定没问题。如果悉心照料,上层水域能够饲养一些小鱼,不过仅在实验中如此,假如听之任之,鱼儿很快就会被捕杀殆尽,这还是在没有考虑到有人钓鱼的情况下的推测。

山脉另一边的坡度有些下降,但山丘依然连绵起伏,伸向远方;在那里情况刚好相反。流向那里的泉水所经之处,河床十分干净,并逐渐塑造了河的特征——浅而狭窄(的确如此),但清甜秀丽。当你漫步走过丘陵,从长在山上的广阔坚果林中挤出来,接着穿过大片的榛树林时,你会突然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陡峭的悬崖边上,其坡度与地面近乎垂直。瞧!山脚下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河,河边有一大片草地,栗白相间的牛分散在草地各处。

在合适的季节,技艺高超的垂钓者会在这里引斑鳟鱼上钩。穿过草地,有一片榆树和橡树林,暗红色的旧房子在其中隐约可见,此外还有乡村教堂带雉堞的低矮晦暗的塔。这后面,丘陵再次耸起,春天斜坡的颜色各异:绿色的麦田,成片的芥菜黄灿灿的,绯红的三叶草,还有暗棕色的休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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