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乡村

威尔特郡的乡野生灵 作者:[英] 理查德·杰弗里斯(RICHARD JEFFERIES) 著;石梅芳,赵永欣 译


在距离前文提到过的村民的“取水地”不远,同一条小溪从一处深沟或凹槽状的地方发源,不久溪水猛然变宽,形成了一个水质清澈透明的大水塘,两棵高大的冷杉和一棵同样高耸的白杨把树影投向水面。溪水潺潺流过山谷,平原就位于林木葱翠的山谷上方,这几棵树高耸的树冠几乎与平原相齐。因为彼此紧密相邻,这些树生长态势的差异形成了鲜明对比。冷杉的枝杈优雅地低垂着,好像被枝头深绿色的花穗儿压得不堪重负一般,春天这些花穗的尖儿呈金色,因为幼芽的绿色实在太浅,看上去就如淡黄色一般。与枝杈悬垂的冷杉相反,白杨的树枝一律笔直地向上伸展,几乎与地面垂直。因此,白杨树的轮廓与那些极爱夸张的画家们笔尖向上的画笔一样。这样的形状不适合鸟儿筑巢,因为几乎没什么枝杈可以形成平台,所以鸟类很少在白杨树上筑巢居住。

山上有条宽阔小径(还称不上是一条路)通往下方的水塘,羊群定期被赶下山来这里洗澡,在小径上踩出了数不清的小洞。那时候,小径每天都挤满了朝着相同方向前行的羊群,路边仅有的几家,包括村里紧挨着水池的小酒馆,皆因牧羊人的到来导致顾客数量飙升。关于羊群何时洗澡,当地没有什么成文的法律规定,不过此地的习俗如同议会颁布的法令一般不可更改:每个牧羊人都清楚自己的日子,他们按顺序来,谁也不会试图干涉别的牧羊人独占水塘,赶羊洗澡的权利。“洗澡权”被牧羊人一本正经地维护着,就好像这事关宪法。

有时,某个地主或某个农场主急切地想要做出改进,试图封堵小径,从池塘引水来灌溉牧草,或者尝试用这种或那种方式来介绍改良创新的方法。他们以为随着教育水平提高,现代思想广泛传播,以及现如今工人们普遍地四处流动,传统的影响力已被削弱了。但是,他们发现自己完全搞错了。牧羊人聚集起来不是把围栏推到,就是把刚刚挖好的引水渠填平。同时,这些人还得到了全教区居民的普遍同情,那些牧场主们也为了维护自身利益给他们撑腰。因此,获胜的总是因循守旧的人,传统习俗依旧占据上风。

绵羊极其讨厌水。它们往往刚一沾水就立刻跑出来,因此很难被赶进水里。只有被陌生的牧羊犬驱赶,并且被堵得无路可逃的时候,它们才可能冲进池塘。有时候,绵羊进了小溪,会因为窄小的蹄子深深陷进淤泥之中而爬不上来,尽管出于寒冷和恐惧,它的头还会在水面上苦苦挣扎,但若是此时不赶紧营救,绵羊就会溺水而死。牛群刚好相反,温暖的日子里,它们喜欢一直待在水中。

在绵羊和绵羊相互拥挤磨蹭,以及与牧羊人和他们的助手斗智斗勇的过程中,它们身上的羊毛会大量脱落,顺水漂流而去。这些羊毛被装在下游的一张网接住,最终来到村里的三两个妇人手里,她们好像通过支付一点啤酒钱换得了这个权利。一年到头,除了羊群经常走过的道路和小巷,这些妇女还会留意是否有迷失的羊群在灌木丛中被挂掉的羊毛,她们也会跨过树篱的缺口到高高的蓟草和野蔷薇丛中捡拾羊毛。这些羊毛多少会因为天气的缘故和飞扬的尘土被弄得脏兮兮的,不过羊毛本来就是用作制作拖把,干净与否也就无所谓了。

老式的羊毛拖把依旧是农家的必需品,对奶场来说尤其必要,因为每日要不停地冲刷擦洗。羊毛被收集起来后,妇女们就用老式棉纺机轮着手处理,因此直到今天,人们可能还会不时地在某个角角落落里发现类似的纺织机轮。村民还专门打造一种特制大头钉,用来将拖把固定在一块结实的梣木“挡板”或者把手上。“挡板”这个词的拼法是我根据发音猜的,村民也用这词说耙子,比如他们不说耙子把手,而说耙子板。拖把做好之后,妇女们就带着它们到本地各个农场上去转,她们知道谁是自己的熟客。人们买拖把不仅是为了稍微帮衬一下穷苦的人家,而是因为这东西的质量的确很好,很结实。

河谷的草地上,同一条溪流浇灌着无数成片的柳树林,被树篱围住的白柳和挺拔的杨柳之中尤以沿着溪水边生长的树木最为繁茂。农场主通常把长得最好的柳树卖给村里的柳条制品工匠。柳木被劈成柔软的窄条,然后被编制成各种不同的器具——比如女人的针线篮和各种小摆设。柳木若是被劈成只比硬纸稍厚一点儿的细窄木条,就会变得惊人的柔韧。过去很多人都以编制柳条器具为生。村里也有柳条织机,为了显示自己手艺纯熟,织工有时也会用柳条做件衬衣——当然只是为了好玩儿而已。草编业的发展对这一产业影响极大,如今只有少数人还在从事柳木编织的行业,也主要是专门为其他地区提供原材料了。

人们从山坡上的白蜡树林和田野中的灌木丛林中砍伐粗壮的白蜡树干,运出来之后会有一两个上年纪的人专门负责把木头削成“薄片”——“薄片”就是很轻的木架,被用来为栅栏堵上缺口,或是插到田野中将一块田地分为两块。制作栅栏也是村里的产业之一,不过近年来,城镇集市的手艺高超的木匠们开始雇用人手大批量生产栅栏,所售产品价格低于村中工匠所制。

当地最忙的人大概要数那些造车轮的工匠,他们不仅制作和修理四轮马车,手推车的车轮、车架,还会承接别的木工活儿。若是手中有些闲钱,他有时也承接砖瓦工匠的生意,帮忙修建村舍、谷仓、库房等等,因此院子里堆满了木料。通常村里还会有个石匠,从一个农场转到另一个农场,帮忙修理围墙、猪圈,和所有稀奇古怪的活儿,依靠自己的双手工作。

这里自然也有铁匠,有时还不止一个,通常要做的活计总是没完没了,因为现代农业比起以往要多用两倍的机械设备和铁器。最初,很多铁匠都不懂怎么修理这些时髦机器中的部件,不过他们已经学会了很多,虽说有些零件损坏时还是要拿到生产厂家进行更换。成群结队的马被赶到这里来钉新掌。有时候村里的铁匠因为钉马掌而声名远播,连住在城镇里的绅士们都把自己的马送到这里来钉掌。铁匠仍然是用白蜡树苗做短短的凿子的柄,以此来阻隔烧得通红的铁砧。他有成捆的白蜡树枝,这些树枝柔软易弯,又十分坚韧,拿根枝条在凿子上绕几下,就做成了一个长长的手柄。白蜡木的好处是不会“反弹”,用力敲击的时候也不会产生震动。

村里的补锅匠虽说常常四处流浪,有时却还有点小钱,他拥有一两处农舍,是用积蓄找村里的石匠帮忙修建的——盖房的材料大概是某个友好的扬谷机操作手免费帮忙运送过来的。每当不酗酒而又稳定居家的日子,他就拿点儿本钱出来做个小生意——总之,他的手从不闲着。总有牛奶桶、水壶和平底锅之类的东西要修补,他就一家一家地上门去修。有时候,人们还可能会看到他待在农场的车棚里,垫着那个一直随身携带的小铁砧在修修补补,身边总是有两三个村里的孩子——黄头发的,结结实实的,聚精会神地观察这门手艺的奥秘。

尽管有机器缝制的靴子并且价格低廉,鞋匠在村里却依然站得住脚,顾客还为数不少。在地里干活儿的人需要防水的靴子,所以必须要手工缝制。鞋匠在劳动者之中生活了一辈子,比那些城里的手艺人更明白他们想要的是什么,也更明白如何用钉子撑起鞋底,如何给鞋掌和后跟钉上金属片——靴子最后被弄得简直如甲胄一般。就连这里的小孩子也穿靴子,不过以他们的个头儿而言,靴子过于沉重了。很多自己做工的农场主也会把自己的靴子送到鞋匠这里来修。和村里的鞋匠打交道时唯一需要记得的一点就是:你若是想要一双靴子,需要提前六个月定制,否则一定会失望而归的,因为他做双鞋的时间比得上船工造船的时间那么久。

一条小路将村庄的两部分连接在一起。路边的树下有个曾经敦敦实实的木桩,如今正在慢慢腐朽。在这个木桩对面不远处可以看到第二个木桩的残骸。原来这里有个制绳厂,可是很久之前就已经废弃不用了。各行各业都日渐趋于生产集约化,这种趋势很久之前就已经出现了。的确,近年来很多从事制造业的人发现把作坊从城市搬到乡下更加有利可图,因为乡下租金要低得多。水可以通过打井取得,交税更少,薪水也更低。他们将商铺和办事处留在城镇上,而所有的制造工作都在数英里之外的地方完成。然而,就连这些也明显与工业生产集约化相关。工人变成了领工资的人类机器,他们既不在自家的小作坊里用自己的双手为自己劳动,也不像搓绳子的工人在榆树下来回走着搓捻麻绳,然后把自己手工生产的产品带到市场上,站在街边叫卖。

水磨工曾经是各个村子里奔波忙碌的人,但是铁路把麦子运到了城里的蒸汽磨坊里,至于在仍然使用水磨的地方,铁器也已取代了木制品。还有少数地方,妇女和姑娘们受雇在自家制作粗布手套,不过如今这些活儿也更多是在大型商业中心附近完成了。另一个消失的行当是铸钟业。附近的山里有个村子原先以铸造教堂的大钟闻名,至今很多当地铸造的大钟还在遥远的塔楼里鸣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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