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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手

十年一觉电影梦:李安传 作者:张靓蓓 著


推手

《推手》是很通俗温暖的,它奠定了我的人缘、片缘,但也成为我的一个限制。(台湾「中影」提供)

拍《推手》前,我简直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当时银行存折里只剩下四十三块美金。这时候小儿子石头出生。没过几个月,传来好消息,台湾“新闻局”第一届扩大优良剧本甄选,我得了两项奖,首奖《推手》,二奖《喜宴》,是我和冯光远合写的。人家说,生小孩会改运,我真的是出运了。那是1990年11月。

哪儿来的大陆老作家

对“推手”的概念,我是从平江不肖生的武侠小说《江湖奇侠传》的序言里看到的,里面大论太极拳中的推手,其实和故事完全无关,却引发了我的兴趣。

太极拳里的推手是一种双人模拟对练的运动。拳经里提示的要诀,如“圆化直发”、“舍己从人”、“左重则左虚,右重则右渺”、“不丢不顶”等,这些和我们中国传统待人接物的道理是相通的。

中国传统思想的儒、释、道,都讲究练气。气的意涵十分广泛,大至天地间的气象,小至个人的气色,不一而足。而练气,则以天人合一为最高境界。

因此,悉心静气,存神养性,体验并顺应自然法则的客观变化,节制自身的情欲好恶,遂成为人生修养的课题。将这种思想印证到人际关系或天人关系,就产生了像“推手”的要诀:圆柔应对,不硬顶硬丢,调和、穷磨至“我顺人背”时方发劲,注重平衡协调。

我觉得中国人的武术与人生哲学有关,和西方以冲突来解决问题是很不同的。西方是“丁是丁,卯是卯”,不乱套的;中国人则是什么都“通”。

当时就有个想法:一个老头子、一个老太婆,发展出一段暮年之爱,在儿女面前“为老不尊”,这个脸怎么拉得下来?到底两人要怎么相处?……越想越有意思,因为两老的态度就能引发出许多趣味。我一直对练太极的老头儿很有兴趣,有好几个点子,都跟这种老头不同的处境有关,《推手》只是其中之一。大概是因为不知何时起,我常坐在家里练闷气,像个老头子。

不过脑中虽有这个构想,却始终没写成剧本。直到两年后,台湾《中国时报》的记者萧嘉庆从法国寄来一个小广告给冯光远看,是台湾“新闻局”在世界各地甄选优良剧本,首奖四十万台币,这是“新闻局”首度到海外甄选。光远问我:“我们要不要来赚钱!”

我也蠢蠢欲动,心想《推手》这个构想有文化性,“新闻局”大概会喜欢,这是1989年夏天,我去乔尔·罗斯度假别墅时所构思的一个三段式剧本大纲的最后一段,于是拿出来重新发展。我想把一个致虚极、守静笃的太极拳大师放到一个戏剧结构的故事里,与命运过招,看他沉不沉得住气。片子结尾是,老头儿通不过考验,因为他放不下。在人生的道场修行,外在的苦难折磨他都顶得住,可内心的牵挂却卸不了力。他有颗温暖的心会被伤害,有个对爱的渴望需要被满足,要达到虚无清静的至高境界,实属不易。

撰写之前,1989年的秋天,我随朋友赴波士顿拜访太极拳师父,请教相关问题。那时候很穷,做研究都自己来。除了访问、看书外,还想亲身体验一番,于是跑到家附近的一所社区大学报名学太极拳,一周一次,学费很便宜,学了一个多月,练了一套郑曼青的杨氏太极拳短式。1990年2月动笔,那一两个月,我一边学拳,一边把《推手》写出来,3月底完稿后与旧作《喜宴》一起寄回台湾参赛。

结果,1990年11月传来喜讯,《推手》拿第一,《喜宴》得第二。《推手》奖金四十万,《喜宴》二十万。

那年的评审有吴念真、陈坤厚等人。因为台湾“新闻局”扩大至海外甄选,他们看剧本的笔调、味道,都以为《推手》大概是大陆的某位老作家写的,没想到拆封一看,那个“大陆老作家”是我,大伙都觉得好笑。

怎么回来领奖?

得了奖,要不要回来领?回去得花上一千美金机票钱,对当时已经山穷水尽的我来说,负担实在太重。

那时台湾“新闻局”负责承办的人是谢慧鹃,她也是纽约大学毕业的,很清楚我们这些穷光蛋舍不得买机票回台领奖,于是申请专案帮我们。就这样,我与冯光远回来了。这是我离台十年后第一次回来,上次是1980年暑假刚拿伊大戏剧系学士,正在犹豫是要留在伊大还是转去NYU。

离家十年,这十年却是台湾变化甚大的十年。

我住在弟弟李岗家。领奖那天,还是他借给我西装、领带,因为那时我连套像样的西装都没有。因为我拿首奖,所以代表上台致辞。当时很紧张,讲得乱七八糟。典礼过后,“中影”总经理江奉琪对我说:“到我们公司来看看吧!”

第二天,在“中影”见到徐立功,当时他担任副总兼制片部经理,他说:“我们来拍《推手》吧,这个有文化使命感,又是剧本甄选第一名。”

我当时也不知道该不该拍,心想:“不要十年练剑,下山第一仗就被砍死了!”因为《推手》既不艺术,又不商业,虽然他那种憋着、有志不得伸的心情与我相近,但是老头儿的戏,谁会想看?

徐立功就说:“我们一年想要拍三部片子,其中一部给新人机会。你去拍,只要女主角不太丑就好。《推手》我们大概可以拿到四百万辅导金,录影带也可以有四百万收入,我们就算赔,也很有限,只要不超支就好!”“中影”给的预算是一千二百万,我在纽约包拍,也就是,他给钱,我交成品。徐立功喜欢拍片,他上任后,培养新锐导演,第一年是我的《推手》,第二年则是蔡明亮的《青少年哪吒》。

我当时心想:不是你赔不赔的问题,而是我的事业啊!毕业六年没导戏,要是不成功,我后面的路不就断了吗?于是说:“请你给我两天时间考虑考虑!”

当晚,詹宏志为我和冯光远开了一个派对,侯孝贤、小野、吴念真、朱天文等人都来了,听到徐立功开的条件,小野还开玩笑说:“来,我教你!”

我傻傻地问:“该怎么办?”

他们说:“新官上任三把火,等到徐立功位子坐热以后,就不会干这种事了,你赶快拿了钱跑路!”大伙七嘴八舌开玩笑,教我怎么把这笔钱搞掉,例如去买房子,等等。

不过,侯孝贤的话点醒了我:“我以前只有八百万,我们也拍啦,有机会能拍就拍!”

我这才下定决心,隔天去“中影”跟徐立功说:“好,我拍!”

整个案子十天内谈成,创“中影”纪录。我得在1991年9月30日交片,弟弟李岗是保证人。

我在台北找到一群NYU的学弟妹,由林良忠担任摄影,我请他为器材及硬件估价。又在台北碰到刘怡明,是以前在大专公演舞台上演我太太的老搭档,她愿意担任制片,负责协调中国人部分的场景、人员。接着又找来NYU的学妹周旭微担任副导。

和“中影”签约后,我马上飞回纽约,开始筹备。

在台湾「新闻局」甄选优良剧本的比赛中,《推手》拿第一,《喜宴》得第二。我回台湾领奖。

我与好机器的特德·霍普在《推手》拍片现场。

找到好机器

说实在的,我也不晓得如何运用那笔钱。一回纽约我就去找介于制片人与制片经理之间的line producer(现场制片),我觉得靠中国同学,在组织策划上不够专业,学生效率也不好。一位朋友就介绍我找特德·霍普(Ted Hope)。朋友说:“我做制片助理时,特德是场务头,听说他现在要做制片了,你可以找他谈谈!”就给我个电话找到好机器(Good Machine)的詹姆斯·沙姆斯(James Schamus)和特德,就这样开张了。

其实也是缘分,正好他们在那段期间前看到我的学生片《分界线》,就找我的经纪人,问可不可以找我谈谈。因为他们的合作对象,锁定在有才气、有原创性的年轻人。他们相中我,可是我的经纪人说:“李安很忙!”便找个理由推掉了。因为经纪人把我定位在首部片子拍两百万美金以上剧情片的等级,而好机器制作的电影成本低于六十万美金,他觉得太小儿科。

所以当我们联系上时,詹姆斯和特德还问我:“怎么你改变主意了?”

我说:“我从台湾带来这么多钱,不晓得在美国能不能拍一部戏。”便把《推手》的故事讲给他们听。

两人听了后表示:“我们是纽约独立制片,不是低成本制片之王(king of low budget filmmaking),而是无成本制片之王(king of no budget filmmaking)。两万美元都能拍片,你的预算对我们而言很奢侈了。”他们估算之后,提出拍摄期是三个礼拜。

我则认为:“三个礼拜我没法拍好一个片子。”

他们说:“好,再苦一点,那四个礼拜。”

我也不知道他们是谁,除了那个半生不熟的朋友,没人认识他们。不过他们说了一个观点让我很动心:“我们是以导演为中心的制片,我们要教导演拍他们拍得起的电影,而不是浪费时间在发展剧本,虚耗光阴。”我前六年的虚耗,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1991年1月才成立的好机器从寄居在别人公司、只分两张桌子,发展到现今的规模,制作大预算的片子,他们还是信守这个理念。

好机器训练我的方法是,想用最少的钱做最多的事就是要计划,因为计划不花钱。他们要求我,前一天晚上一定要分镜,第二天早上把当天要做什么告诉工作人员。那个班底比台湾电影还小,人也经验不足,独立制片预算低,所以只好用职称的升迁来吸引年轻人。现在回头看,如果以工作素质的成熟度来论,独立制片,都还是小孩子的素质。

《推手》是我的第一部剧情长片,也是好机器的创业片。好机器也需要好成品推销到影展去。詹姆斯是个行销人才,人面很广,他是学英国文学及电影美学理论出身,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电影系授课,又办杂志,接触面很广,他能够了解观众的品味,对市场的嗅觉很敏锐;特德则是纽约大学电影系大学部毕业,从基层做起,对独立制片的业务很熟悉。他们拥有自己的班底,从《推手》起,就和我拿着“中影”的资金一同闯天下。

《推手》是一部中、美班底混合的电影,主要演员有来自台湾的郎雄、香港的王莱,还有在美国选角的王伯昭、德布·斯奈德(Deb Snyder)及情商演出的大儿子李涵,工作人员名单由美国制片提供人选,面谈后由我决定雇用。好机器负责花钱,我则负责控管,两千五百美元以上的支票都得经过我签字。每天工作完毕回家后,还得写报告传真给徐立功。

当时筹备期间很辛苦,因为经费不足,要什么没什么。而我太太刚生老二,得了甲状腺功能亢进症,脾气非常不好,身体以一个礼拜减十磅的速度消瘦。为了做放射性检查,还得先断奶。公私两头煎熬,日子真的很难过。后来还是妈妈来美帮忙照顾,妻子也开始吃药控制病情,压力才稍稍舒缓一些。

说来也是老天帮忙。要是平常,爸妈身兼教职,不可能长期滞留美国帮我照顾家庭。那年,妈妈刚好和失散多年的外祖父联系上,就提前从台南启聪学校退休,赴大陆探亲之后,就来美国看我。妈妈看到我筹备时期的辛苦,便决定留下来帮忙。

导演生涯不是梦

1991年4月10日,《推手》开拍。二十四天的拍摄期,一晃眼就过去了。以前拍学生片,单纯地只想把手上的剧本给拍出来。拍《推手》时,第一次感觉到:“拍电影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以后我就这样过日子了。”

那时第一次有人叫我导演,拿个木盒给我坐,飘飘然蛮过瘾的。

拍《推手》我是一毛钱都没赚到。“中影”给我的一整笔钱都用到影片里了。主景是纽约北Riverdale(河谷)区一栋灰木两层洋房,我要求它必须有个很大的窗子,以便能从室外拍摄室内戏。而客厅、餐厅、厨房、书房几个主景要互通声气,可轻易窥览其他房间内人物的动静,剧中老朱和洋媳妇因隐私全无而造成的紧张关系,才能凸显出来。这是栋法拍屋,家徒四壁。美术设计远从曼哈顿的救世军搬来家具,布置之后,我看了觉得实在不像样,除了情商画家好友贡献两三幅作品充充场面外,再和制片商量补救,追加预算仍不够,只得从自个儿家里搬来大半的家具——结婚时的对联、锅碗瓢盆什么的,结果都在男主角砸厨房的那场戏里给毁了。后制时徐立功来纽约看毛片,到我家吃饭时,还奇怪我家怎么穷得连张餐桌都没有,我这才告诉他:“你没看到《推手》里那张被砸烂的餐桌?”

原来演员是可以要求的

拍《推手》时,我第一次领会到,职业演员原来是这么回事,是王莱阿姨让我开窍的。

刚开始拍时,我不太敢要求郎叔、王莱阿姨,因为他们是老前辈,就随他们发挥。结果拍了几天,发现王莱好像不太高兴。

有一天,我终于鼓足了勇气跟王莱阿姨说我想要怎么样的感觉和表情,发现她反而高兴,觉得我有管她。我这才恍然大悟,演员是这样的,以后就懂得多跟她要求一些。郎叔为了饰演这个角色,赴美前在台湾跟着太极拳行家李丰章先生练了两个月的太极拳。而他也是这十年来,我拍的前四部华语片里唯一都出现的演员。

王莱和郎雄都是徐立功推荐的。一开始我很头痛谁来演老朱,因为台湾“新闻局”警告我,不能用大陆演员。我知道郎叔的戏好,可是我有十年没回台湾了,不知他现在的模样。在“中影”见了郎叔一面后,觉得他的架势和身段都行,就这样敲定了。王莱阿姨则只是在电话里谈了谈,到拍摄时才来纽约,其实她是女主角。

戏里的洋媳妇玛莎是透过试镜,从八十多人中挑出来的。“中影”鉴于两个老人,怕没卖点,所以希望洋媳妇找漂亮一点的。我则坚持别太漂亮,因为不太写实。结果《推手》美国市场卖不出去,听说就跟女主角有关,台湾看了倒很顺眼,但美国片商不认同,因为这是白人唯一可认同的角色,可是在片中又窝窝囊囊的,没什么作为,美国片商看了不爽。其实为了这个角色,詹姆斯还特别小修剧本,重写一场英文戏,也是着眼在打开国际市场。原来玛莎的戏还要弱,既无社交圈,也没有朋友,其实就是我窝在家里六年的写照,不过这次的实验没有成功。

温馨、贴心的《推手》,中国人感受最深,因为它很根本。要不是遇上郎叔这张「五族共和」的父亲脸、遇上他这样气质的演员,我心目中的父亲形象也许表达不出来。(台湾「中影」提供)

《推手》中的一家三口,父母由王伯昭及德布·斯奈德饰演,其中杰米一角是央求大儿子李涵上场。

王伯昭是我从美洲《时报周刊》上一篇报道里看到,通过该周刊联络上的。我很担心他的英文,所以花了很多精神盯他。

剧中杰米一角很难找,既要长得像混血儿,又要能讲中、英文,拍片时又得妈妈跟班,还得花一个月来演。没办法,只好央求大儿子李涵(阿猫)上场。那时候阿猫才六岁,眼睛很大,皮肤白,头发化妆上发油后黄黄的,可以冒充混血儿。

儿子煞有介事地说:“我考虑一下!”

我跟儿子说:“你帮帮爸爸的忙,要不然爸爸垮了,我们就得住到街上去!”他就怕了,说:“好啦,我帮你。”结果省了一个童星的麻烦。

头一天,李涵很紧张,老拍不顺,禁不住落泪,之后入戏和敬业的情况越来越好。在拍片现场,他还帮忙盯场。有一天,飞机飞过上空,突然传来一声“cut”,全场愕然,原来是躲在摄影机后面的李涵。他说:“拍同步录音,不是每有杂音就要喊cut?”我走过去笑着拍拍他的头,要大家重来一遍。妻儿都是义务帮忙,不过这一演,倒把儿子给演伤了。因为他喜欢规律化的作息,演戏打破他的规律,到今天,他还跟电影保持绝缘状态。

《推手》筹备期很辛苦,拍摄时倒还顺利。到了剪接时,就是最快乐的一段日子,虽然每天得花上十一个钟头剪片,再加上来回两个小时车程,一天得工作十三个小时。那时在好机器剪,两台剪接机,我一台,剪接师蒂姆·斯奎雅斯(Tim Squyres)一台,蒂姆不懂中文,我告诉他剪哪里,一切都在控制中。天天想着要怎么剪,看看结果,每天都有点进展、多点希望,看着电影一天天成形,真的很快乐。

那时太太的病情也控制住了,有妈妈帮忙,家里无后顾之忧。剪接时,正值暑假,爸爸也来了。每天我开车去剪片,晚上回家,他们就在家门口看着我进门。六年多来,我第一次有工作,虽然还没有开始赚钱,但有电影拍,又能与家人共聚,当时觉得,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什么兆头?

拍《推手》时,我心里老想着,第一部片子就拍老人,不晓得是什么兆头。也不是迷信,可是人总有个感应。这部电影讲两个老人,老气横秋的,暮气沉沉。可是蒂姆把片子接起来第一次给我看时,这片子还算有尾劲,我觉得底气还行,兆头应该还可以吧!

记得开拍前一天晚上,我在家做晚饭。当时住在纽约北部白原镇的公寓里,厨房很小。我烧菜时从冰箱拿了瓶越南蒜茸辣酱,大概上次用过后盖子没盖好,一拿出来就咣地摔在地上。因为瓶子是便宜的塑胶做的,软软的,像个炸弹一样,砰一下,辣椒酱溅得整个厨房都是,地上、天花板、墙上、墙角、灯上及洗衣机后面,一片花红。当时我就心里发毛,不晓得是个什么兆头,第二天就要开镜,整个电影生涯就看这一把了,憋了那么久,真不知自己能不能拍得成。后来花了一个多钟头,才把厨房清干净,旮旮角角,全是猩红点点,一个人在厨房里闷头忙了好一阵子。

《推手》一晃眼就拍完了,接着忙剪接。初剪版本出来时,徐立功来纽约看片,当时还没配乐,但徐立功还是看得很高兴。我找了瞿小松来做配乐,整个片子在预算内完成。一开始“中影”就把百分之十五的弹性预算都拨给我,只说:“不要超支就好。”所以《推手》成本是一千三百五十万台币,这还是我第一次跟人家订合约。

安打上垒

《推手》在金马奖获九项提名,12月7日颁奖当天上片,票房平平。金马奖获最佳男主角、女配角及特别奖后,隔天票房立即大涨,下雨天都还大排长龙。台北上片一周后,两条院线并为一条,某些下档的戏院第二天又再次上片,最后台北票房冲到一千八百万。要不是有线电视台同步一天演四次,票房还要好。《推手》算是安全上垒,“中影”打平一笔。

上演时,我和徐立功都到戏院去观察观众反应,我跟他说:“看到观众来看我的电影,很开心。”《推手》的感染力让我意外,我没想到在台湾会引起这么大的回响。

第一次参加金马奖就得了好彩头。《推手》的男女主角郎雄、王莱分别拿下最佳男主角与最佳女配角,我则拿评审特别奖。

后来詹宏志对我说:“《推手》是个成就。”就这么少的资金,做到成立一部片子的品质,就是项成就。记得我谈定《推手》前一晚在他家的派对上,他问我1990年的一部新片《Blood Symbol》在美国花了多少钱拍的,我说要一百五十万美金。当时他说:“那也要一百五十万啊!”言下之意,我五十万美金不到,很难拍出些什么来。没想到《推手》的品质不但不输该片,同时场景还大、还多,还有好几场群戏。

初进大观园!

《推手》参加了三十几个影展,但我自己去过的只有五个地方,除香港电影节外,还参加了金马奖、柏林、亚太及休斯敦四个影展,虽是阳春五展,不同于之后的片子跑遍各地参展,但起步的经验难忘。

苦了六年,我第一次回台湾参加金马奖。久别台北,有些地方我还搞不太清楚。金马奖颁奖前三天的活动,我就傻里傻气地从头到尾每个都去,坐辆大巴士跟着“中影”代表团吃流水席,心里还奇怪怎么没见别的导演来,就我一个人。那年入围最佳导演的还有《阿飞正传》的王家卫、《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的杨德昌及《阮玲玉》的关锦鹏。

金马奖在台北市贸中心举行一场演唱晚会,我这才知道台湾还有这么宏伟的会堂,当时只觉得那些歌支支动听。有一天徐枫请吃饭,陈凯歌、王家卫、张国荣等人都在座,那些菜真好吃,我一想到远在美国的太太不能同享,心里面很难过,就跟身旁的王家卫说了说。真是憋得太久了,气刚顺过来,还不太习惯。

头一次参加金马奖颁奖典礼,我很紧张,一方面不知会不会得奖,另一方面若得了奖上台也不晓得讲什么,心里面五味杂陈。

柏林影展对我来说很特别,我第一次参加国际影展就是去柏林,发迹也自柏林开始。1992年我随《推手》参加“电影大观”观摩展,初开眼界,到了那里才知道还有竞赛部。那年关锦鹏的《阮玲玉》参加“竞赛”,杨德昌去参加“青年导演论坛”。我第一次去,什么都不知道。天好冷,我穿了件灰绿色的雪衣,就只有托尼·雷恩(Tony Rayns,著名影评人)的一个访问。我们在“中影”海外卖片代表王晓蓉的餐馆里边吃边谈,托尼连纸笔都没拿,就这样访问完了。

1992年4月,我第一次参加香港电影节,《推手》在香港文化中心的大会堂放映,观众反应蛮好的,映演后我还上台跟观众交流,该片的女主角王莱阿姨也到场观赏,那次接待我的是电影节负责人之一的黄爱玲。记得会后我还遇到一位NYU的同学,说是边看边掉泪。

而第一次带《推手》参加亚太影展,我本来没打算去,后来“中影”急电来催,临时要我与郎叔赶赴汉城(今首尔)参展。当时刚拍完《喜宴》,我们直接从纽约飞往韩国,9月3日抵达,已是颁奖的前一晚。晚上车队开往影展会场时,主办方特别礼遇,安排车队的头一辆巴士给我们。我坐在司机身旁,前面有警车开道,浩浩荡荡地前去会场。

不过,这个跟《喜宴》没得比,《喜宴》是豁然开朗地闯出新局。

打动人心的感觉

1993年我带《喜宴》到柏林参展前,受耶鲁大学中国同学会之邀,又放映了一遍《推手》,颇有恍如隔世之感。结束一部电影进入下一个拍片过程,就好像进入另一个世界。我坐在后排,第一次觉得自己能比较客观地欣赏《推手》,看到过去的我,感觉蛮好的。

我很久没和观众一块看自己的电影了,这些都是些教授、博士、硕士等高级知识分子,有很多是大陆留学生。反应很好,他们比较内敛理性,浅而持久的笑发自内心。看完片观众出来,头都低垂着。

很多时候,我不太满意自己,但那次的感觉很好,我觉得能搅动人心,很有满足感。

Take Home Messages

《推手》是很通俗温暖的,它奠定了我的人缘、片缘,但也成为我的一个限制。

处女作最纯真,最实。很多人看了第一部后,觉得这是我的本性,结果命定论,给我设了一个基调、一个原型,永不得翻身。直到现在还是有人拿《推手》的眼光看我,而我自己也不免顺从这个基调,对观众有着一种类似面对父亲般的义务感,有所不敢为。所以我当初不敢接拍《推手》的顾虑也不是没道理,直到《冰风暴》才稍有扭转。所以那罐辣椒酱炸得满天花板猩红点点的,到底是个什么兆头,至今我也还说不准。

有时我也很挣扎,虽然心里跟自己说,别管这些,但到现在我还常听到这种话——最温馨、最贴心的是《推手》。中国人感受很深,因为它很根本。你不能孝顺算什么人,百行孝为先,老父亲博得许多人的同情,结尾也能从“没事、没事”这种人生本无事的态度,自通俗剧里有些抽离,算是安全上垒。

对于翻不出《推手》的模式,我是有些不服气。拍片十年,若没点长进那还成?不过这些话对我还是有着警惕作用。当初写这个剧本就没打算拍,犹豫中也拍出来了。每次人们一提《推手》,总有一种奇怪的心情,我就一直纳闷,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是因为处女作很纯、无法取代?还是因为我拍了一次以后,就无法再重回原先的状态?或许有一天,我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如今重看《推手》,发现不乏粗糙之处,有些地方我几乎看不下去。但也有几个段落还蛮顺的,如从老朱打工、打架,父子监狱相会,到结尾两老在夕阳余晖中喃喃地说:“没事,没事!”好像没有败笔。我觉得电影能有一段没疙瘩,还蛮欣慰的,因为很难得。《推手》开头、结尾的戏我很喜欢,中间有几个段落不太好。

《推手》里的老朱一角,是我至今电影里角色发展得最完整的一个,因为全片就盯着这个人。现在来看,完整也没什么,有时一个精彩片段给人的提醒,多过一个完整却唆的东西。我以前求取完整性,现在觉得或许不那么重要了。而且完整性有时也不一定靠角色完整,有时人物、事情片段,只要整体有个概括的完整性亦可。凭良心讲,完整,有时是我们强加的,那是一般通俗剧,尤其是西方或美国的看法,其实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做到完整。

《推手》是个很好的基础,是老天对我的厚爱,我觉得它很善意,回馈也很善意。至于艺术绝对值有多少,顺其自然吧!

注:在台湾,“推手”已衍生出一个新定义,成为社会上约定俗成的新名词。目前台湾惯用“推手”作为推动、促成之意,与太极拳里推手的含义不尽相同。在太极拳里,推手还有“推卸”之意,是一种训练“诈炮”的运动,你骗他一下,然后把他推倒。特此正本清源。

台湾“新闻局”设有华语片辅导金制度,以振兴电影,由其提供部分拍片资金,电影工作者须提出申请,审核通过之后,可获辅导金。每年均可申请,但有名额及金额的限制。2012年5月20日“政府”改制后,“新闻局”走入历史,这项业务现由“文化部影视及流行音乐产业局”继续管理。

台湾著名出版人,PChome Online网络家庭出版集团董事长。

意为“经商量、好言相劝,因而参加、协助”。

当债务人无法清偿债务时,债权人可通过法院强制讨债,将对方的房子拍卖取得债务,即为法拍屋。

类似红十字会的慈善机构,有很多分支。

台湾惯用语,意为“寻常、一般”。

知名制片人及影星。监制及出资拍摄《霸王别姬》、《风月》等片,获金棕榈奖;1998年曾获戛纳电影节最佳制片人奖,纽约林肯中心曾特别为她举办“徐枫作品回顾展”。早年考入联邦电影公司,是胡金铨导演电影里的重要女主角之一,曾主演《侠女》、《迎春阁风波》、《忠烈图》、《空山灵雨》等片,造型冷艳,最能表达胡导演镜头下的侠女风采。1975年随胡金铨导演首度赴戛纳参展,其主演的《侠女》拿下高等技术大奖。

“反思”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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