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弁言

古罗马戏剧史 作者:江澜 著


弁言

起初撰写的不是《古罗马戏剧史》(Historia Dramatum Romanorum),而是《古罗马文学史》(Historia Litterarum Romanarum)。在撰写《古罗马文学史》(Historia Litterarum Romanarum)过程中遇到一个比较棘手的问题:如何放置古罗马戏剧(drāmata rōmānā)?

依据古希腊佚名的《谐剧论纲》(Tractatus Coislinianus,原译《喜剧论纲》),[1]“诗分非摹仿的和摹仿的两种”。其中,摹仿的诗又分为两种:

摹仿的诗分叙事诗(epos)和戏剧诗(scaena poema),即(直接)表现行动的诗,戏剧诗,即(直接)表现行动的诗,又分谐剧(kômôidia)、肃剧(tragôidia)、[2]拟剧和萨提洛斯剧(罗念生译)。[3]

可见,在西方古典诗学(poesis)里,戏剧(drama)属于诗(poema)。依据诗体戏剧(scaena poema)是摹仿动作的精神,《谐剧论纲》进而给出了谐剧()的定义:

谐剧(原译“喜剧”)是一个可笑的、有缺点的、有相当长度的行动的摹仿……借人物的动作(来直接表达),而不采用叙述(来传达)(罗念生译,见罗锦麟主编,《罗念生全集》卷一,页397)。

与佚名的《谐剧论纲》一致的是古典诗学大师亚里士多德(或Aristotélēs,公元前384—前322年)的《诗学》(Poetics)。Poetics是现代习惯译称。对此刘小枫做了仔细认真的考证。古代讲稿的名称为论述技艺、术诗的),可译为《诗术论》或《论诗的技艺》(Peri Poiētikēs)。但讲稿成书的标题为,古拉丁语转写为PeriPoiētikēs诗的),可译为《论诗的》,其中为形容词,意为“诗的”,后面省略技艺),所以书名可译为《论诗的技艺》或《论诗术》,相当于古拉丁语De Arte Poetica。据此,刘小枫认为,现代习惯译称《诗学》不算大错,肯定比译为《创作学》好。[4]

在《诗学》里,亚里斯多德给出了一个肃剧()的定义:

肃剧(原译“悲剧”)是对于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摹仿,……摹仿的方式是借人物的动作来表达,而不是采用叙述法(亚里士多德,《诗学》,章6,参见罗锦鳞主编,《罗念生全集》卷一,页36)。

这个定义与《谐剧论纲》里为谐剧下的定义十分类似,可谓如出一辙。不同的只是《谐剧论纲》侧重于谐剧(),而《诗学》侧重于肃剧()。

关于古希腊的肃剧()与谐剧(),李贵森比较有洞见地指出两者的本质区别:

古希腊的悲剧虽名为“悲”,但它并不在于写悲,而是要表达崇高壮烈的英雄主义思想和精神。古希腊悲剧充满着为正义事业而奋斗的英雄主义精神和崇高的理想,而古希腊的喜剧虽名为“喜”,却是要借滑稽、幽默的形式和夸张、讽刺的手法公平反映现实。古希腊喜剧的情节、人物往往是虚构的、荒诞的,但主题却十分严肃。[5]

在通往古典肃剧()和谐剧()的本质的路上,刘小枫更加准确地指出,由于古希腊谐剧()的主旨不在于现代喜剧的喜庆结局,而是在于“可笑”,所以更确切的称谓是“谐剧”。而古希腊悲剧()的主旨不在于现代悲剧的悲惨结局,而是在于“严肃”,即探讨严肃的话题,所以更确切的称谓是“肃剧”(参刘小枫,《重启古典诗学》,页16以下)。[6]

然而,不难发现,《谐剧论纲》和《诗学》把戏剧的本质界定为“行动”的观点是片面的。因为不难发现,即使在古希腊也存在叙述的戏剧,如柏拉图(Plato)。[7]属于此列的还有埃斯库罗斯(Aschylus)的《被缚的普罗米修斯》(The Prometheus Vinctus)。[8]

叙述戏剧最终为古罗马诗学大师贺拉斯(Quintus Horatius Flaccus,公元前65—前8年)察觉,并且明确地写入他的《诗艺》(Ars Poetica):

情节可以在舞台上演出,也可以通过叙述(杨周翰译)。[9]

在这里,所谓“在舞台上演出”就是古希腊诗学强调的“动作”。也就是说,在贺拉斯看来,戏剧可以分为动作戏剧和叙述戏剧。前者的语言简洁(brevitās),后者的语言较为冗长(ūbertās),后来衍变为“舞台戏剧”和“阅读戏剧”,如小塞涅卡(Lucius Annaeus Seneca)的紫袍剧《奥克塔维娅》(Octavia)。

如上所述,在西方古典诗学史上,尽管古典诗学大师亚里士多德和贺拉斯都注意到戏剧的散文因素,后世也有散文体戏剧,如保尔·朗杜瓦的独幕剧《西尔维》或《嫉妒者》(《关于〈私生子〉的谈话》,第三次谈话,见《狄德罗美学论文选》,前揭,页75),可西方古典诗学还是习惯于把戏剧归入诗的范畴,如佚名的《谐剧论纲》、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与贺拉斯的《诗艺》。

那么,为什么戏剧属于诗呢?这是一个简单的问题。首先,古希腊、罗马的戏剧源于诗。[10]譬如,亚里士多德不仅明确指出,有的由讽刺诗人变成谐剧诗人,有的由叙事诗诗人变成肃剧诗人,而且还追溯到更为古远的、包含诗歌因素的原生态艺术形式“临时口占”:

肃剧是从临时口占发展出来的(肃剧如此,谐剧亦然,前者是从酒神颂的临时口占发展出来的,后者是从下等表演的临时口占发展出来的)(亚里士多德,《诗学》,章4,《罗念生全集》卷一,页30)。

第二,古希腊、罗马的戏剧(drama)具有诗(poema)的特征。譬如,戏剧采用韵文,有格律(metrum)。[11]其中,肃剧一般采用短长格(iambus),因为短长格(iambus)最合乎说话的腔调,很少采用叙事诗(epos)的诗行()形式:六拍诗行(或hexameter)。[12]而短长格(iambus)是希腊第一个抒情诗人阿尔基洛科斯创立的。在贺拉斯看来,演员穿着平底鞋的谐剧和演员穿着高底鞋的肃剧都采用短长格(iambus),因为这种诗格不仅最适宜对话,而且足以压倒普通观众的喧噪,又天生能配合动作(参《诗学·诗艺》,前揭,页15和141)。

迄今为止,戏剧属于诗的传统仍然得到西方诗学(poesis)界的普遍认同和维护,如锡德尼(Philip Sidney,1554—1586)的《为诗辩护》(1583)、[13]狄德罗(Denis Diderot,1713—1784年)的《论戏剧诗》(Discours sur la Poesie Dramatique,见《狄德罗美学论文选》,页130以下)、黑格尔(George Wilhelm Hegel,1770—1831)的《美学》(Ästhetik)、德国古典语文学家阿尔布雷希特(Michael von Albrecht)主编的《古罗马文选》(Die Römische Literatur in Text und Darstellung)第一、四卷。也就是说,依据西方古典诗学,理应把古罗马戏剧放置在古罗马诗歌名下。

然而,拙作《古罗马戏剧史》(Historia Dramatum Romanorum)面对的是当代中国读者。而中国诗学界普遍认为,戏剧(drama)并不属于诗(poema),它自成一体,同诗歌(poema)与散文(prosa)三足鼎立。依据中国诗学,理应把戏剧放置在独立的章节里。

可见,在戏剧领域,中西诗学有明显的不同。为了摆脱这种左右为难的尴尬境地,也为了适应当代中国读者的知识结构,先让《古罗马戏剧史》(Historia Dramatum Romanorum)自成一书。

此外,写作《古罗马戏剧史》(Historia Dramatum Romanorum)必须宏观地考察古罗马戏剧的历史,即考察古希腊戏剧[14]对古罗马戏剧的影响,古罗马戏剧对古希腊戏剧的接受与反应,考察古罗马戏剧对后世文学(特别是戏剧)的影响,后世文学(特别是戏剧)对古罗马戏剧的接受与反应,从而明确古罗马戏剧作为整体在西方文学史(尤其是戏剧史)上的历史地位与传承关系。

由于许多剧作家的作品没有完整地传世[王焕生明确指出:“古罗马戏剧作品严重失佚,肃剧作品失佚尤其严重。共和国时期的肃剧全部失传……”事实上,有完整剧作传世的古罗马剧作家只有普劳图斯(Plautus)、泰伦提乌斯(Terentius)和小塞涅卡],[15]如果不把仅存的残段翻译出来,读者很难理解和接受剧作家的作品,研究者也很难再现原作的风貌,难以正确把握原作的语言及其承载的形式和内容。基于这样的考虑,有必要翻译可以得到的残段,或者附加一些有代表性的精彩片段。

有些段落已有中译本,甚至有多种。不过,不同译者的汉语译文往往存在一定的差异。譬如,西塞罗(Cicero)引述泰伦提乌斯《阉奴》(Eunuchus)中门客格那托关于献媚的经验之谈,现有的两个译文就存在差异:

他们说是,我也说是;他们说不,我也说不。最后我为自己找到了一条原则:一切都附和他们(王焕生译)。[16]


他说“不”,我也说“不”;他说“是”,我也说“是”。总之,他怎么说,我也怎么说(《论友谊》,章25,节93,徐奕春译)。[17]

由于两个译文的意思大体一致,差异仅仅是言辞表达方面的,这是允许的。不能容许的是错译。翻译讲究忠实于原文。译者只能“译”,不能“作”(译而作不再属于翻译的范畴,而是模仿、改编或创造),就像历史作者追求“述而不作”一样。译而作的译文肯定会因为脱离原作而失真,甚至不靠谱。譬如,西塞罗引用泰伦提乌斯《安德罗斯女子》(Andria)第一幕第一场中老人西蒙(Simon)与奴隶索西亚(Sosia)之间的对话,然后写下一段赞语,现有的两个中译文就有天壤之别:

那是一篇多么好的叙述:年轻人的行为,奴隶的提问,赫里西斯(Chrysis)之死,其妹妹的面容、美貌和哭泣,更不用说关于其他一切。这段叙述中多么优美,多么丰富多彩(见王焕生,《古罗马文艺批评史纲》,页134)!


多么冗长的故事啊!那个年轻人的性格、那名奴隶的要求,克律西斯之死、他姐姐的脸和样子、她的悲哀,以及其他一切,全都需要用多种多样的风格加以叙述![18]

造成这种差异的主要原因恐怕是译者依据的源语言不同,王晓朝翻译的母本主要是英语,王焕生翻译的母本主要是古拉丁语,这一点可以从各自著作中的参考文献看出。为了精准再现古罗马戏剧的原样,拙作《古罗马戏剧史》(Historia Dramatum Romanorum)的引文大多直接从拉丁文译出,而拉丁文则主要依据德国古典语文学家阿尔布雷希特(Michael von Albrecht)主编的5卷《古罗马文选》(Die Römische Literatur in Text und Darstellung)拉丁文与德文对照本,并且主要参考《勒伯古典书丛》(Loeb Classical Library,简称LCL)。也为了便于方家的指正,还在引文前面附加古拉丁语原文,甚至添加戏剧诗人模仿的典范原文(包括古希腊语原文)。

在历时15年的撰写过程中,最初的构思得到不断的修正。希望通过这种修正,能够全面、系统地再现古罗马戏剧史的真面目。由于笔者才疏学浅,掌握的古罗马戏剧资料仍然十分匮乏,难免有不足之处,请读者多多海涵。

最后,要感谢那些曾经帮助我的好人,尤其是两位指导老师:刘小枫教授和阿尔布雷希特(Michael von Albrecht)教授。2003年,在经历接踵而至的各种毁灭性打击以后,刘小枫先生鼓励绝境中的笔者撰写《古罗马文学史》(Historia Litterarum Romanarum),并赠送和推荐一些图书资料,在提纲、内容和写作规范方面也给予了悉心指导。作为《古罗马文学史》(Historia Litterarum Romanarum)系列之一,拙作《古罗马戏剧史》(Historia Dramatum Romanorum)得以顺利完稿,自然与刘小枫教授的善意和辛劳分不开。而德国古典语文学泰斗阿尔布雷希特则通过电子邮件,非常耐心、毫无保留地为不时打扰的提问者释疑解惑。

同样要感谢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六点分社的倪为国先生的鼎力相助。

也要感谢那些曾经提供建设性资讯的朋友们,如德国古典语文学家协会(DAV,即Deutscher Altphilologenverband)主席迈斯讷(Helmut Meissner)教授、中山大学的王承教博士、魏朝勇博士以及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顾枝鹰博士。

此外,还要感谢那些研究西方古典语文学、历史、宗教、哲学等方面的前辈,他们的研究成果或译著提供了研究的基础资料。

江澜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2018年11月9日


[1] 佚名的《谐剧论纲》提及新谐剧,而亚里士多德的《诗学》没有提及。由此推断,佚名的《谐剧论纲》或许晚于亚里士多德的《诗学》(Poetics)。然而,新近有研究者认为,《谐剧论纲》是亚里士多德失传的《诗学》第二卷,参刘以焕,《古希腊语言文字语法简说》,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页310以下。

[2] 为了更准确地表现古典戏剧的本质特征,译文有改动,如将悲剧改为肃剧,将喜剧改为谐剧,参克拉夫特(Peter Krafft),《古典语文学常谈》(Orientierung Klassische Philologie),丰卫平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2年,页19。

[3] 见罗锦鳞主编,《罗念生全集》卷一,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页397。

[4] 刘小枫:“诗学”与“国学”——亚里士多德诗学的译名争议,见刘小枫,《重启古典诗学》(Poetíca Classíca Retractata),北京:华夏出版社,2010年,页16以下;参刘小枫,《论诗术讲疏》,北京:华夏出版社,2011年。

[5] 见李贵森,《西方戏剧文化艺术论》,北京: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07年,页32。原文的悲剧即肃剧,喜剧即谐剧。

[6] 可笑的谐剧与严肃的话题相结合,产生新谐剧,代表人物有米南德等,受到古罗马谐剧诗人普劳图斯和泰伦提乌斯的青睐。其实不光有严肃的谐剧,而且还有严肃的肃剧,即新肃剧。法国狄德罗(Denis Diderot,1713—1784年)写过严肃的戏剧,如《私生子》(Le Fils Naturel1757年),也写过严肃的喜剧,如《家长》(Le Père de Famille,1758年),并试图写严肃的悲剧,但由于种种原因没有写成。参《狄德罗美学论文选》,张冠尧、桂裕芳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页132以下。

[7] 参《戏剧诗人柏拉图》,张文涛编,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

[8] 参罗锦麟主编,《罗念生全集》卷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页95以下;刘小枫选编,《古典诗文绎读:西学卷·古代编》(),邱立波、李世祥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8年,页73以下。

[9] 见亚里士多德、贺拉斯,《诗学·诗艺》(合订本),罗念生、杨周翰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2000年重印,页146。

[10] 为什么戏剧源于诗?或者,诗如何发展成为戏剧?以及讽刺诗人如何变成谐剧诗人?叙事诗诗人如何变成肃剧诗人?这些问题都比较复杂,需要长篇大论,在本书第一章有专门探究,这里暂不作答。

[11] 在希腊文中,在格律方面有两层意思:计量音节的单位,即音部;计量诗节的单位,即节拍。

[12] 在希腊文中,诗行()的形式既可以依据某个诗行所使用的主要或基本的音步来命名,也可以根据诗行中节拍(每个节拍含有一个或两个音步)的数量来命名。譬如,由6个节拍构成,可译为“六拍”、“六拍诗”或“六拍诗行”(hexameter)。类似的还有双拍诗行(dimeter)、三拍诗行(trimeter)、四拍诗行(tretrameter)等。参艾伦(Joseph Henry Allen)、格里诺(James Bradstreet Greenough)编订,《拉丁语语法新编》(Allen and Greenough's New Latin Grammar),顾枝鹰、杨志城等译注,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页556。

[13] 参锡德尼(Philip Sidney),《为诗辩护》,钱学熙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年。

[14] 参罗锦麟主编,《罗念生全集》第一至四、八卷,补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2007年;《欧里庇得斯悲剧集》,周启明、罗念生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

[15] 参见普劳图斯等著,《古罗马戏剧选》,杨宪益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2000年重印,《译本序》(王焕生),页21。

[16] 见王焕生,《古罗马文艺批评史纲》,南京:译林出版社,1998年,页132及下。

[17] 见西塞罗,《论老年·论友谊·论责任》,徐奕春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页80;参LCL 154,页200及下。

[18] 见西塞罗,《西塞罗全集·修辞学卷》,王晓朝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年,页4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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