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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马武大闹武科场

连阔如评书秘本:东汉演义(典藏本)(全2册) 作者:连阔 述 贾建国 整理


第六回 马武大闹武科场

且说王莽大新十年的时候,有一天王莽早朝,宫门官进来跪奏:“在朝门有一大鸟,长得奇形怪状。不敢隐瞒,请万岁御览。”王莽闻奏,率领群臣来至朝门,往朝门上观看。果见有一大鸟,身高壮大,五彩的羽毛,红嘴大眼,周围有好些鸟儿绕着它来回乱飞。那个大鸟张嘴叫了数声,群鸟亦相随叫唤不止。这个大鸟叫的声音,使人听了,都觉得凄惨已极。三齐王苏献跪向王莽奏道:“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昔日周文王时凤鸣岐山,后周武王吊民伐罪,开基八百余年。今万岁有德,凤鸣于都城,此乃国家祥瑞。臣为万岁贺喜。”王莽忽听有人说道:“三齐王之言差矣。此乃天之雄凤,非丹凤彩凤也,听其所叫声音甚惨,名曰杀伐之声,不惟不吉,且主刀兵之灾。”王莽一看说话之人,乃莽之四弟寿王王丰。原来王丰文武兼全,曾为哀帝平帝驾前司天监,对于这些事,比较别人晓得的很多。要是别人这么说呀,王莽准得怪罪,王丰说了,王莽不能见怪,遂道:“朕之御弟所说甚是,此鸟鸣音过惨,定是不祥之兆。”并肩王徐世英奏道:“万岁,臣夜观天象,紫微星发现在南阳,云成五色,聚奎壁之光,兼有望气。寿王所奏应有刀兵之灾,据臣所看,南阳必出有福之人,将来若是有变,南阳必有人谋反,请万岁早作准备。”王莽闻听此言,忽然想起南阳守将苏虎亦曾奏明南阳一带麦收双穗。倘若南阳有大命之人,将来发难,于我甚为不利。王莽想罢,向徐世英问道:“我自登基以来,未曾失德,焉有刀兵之事?”徐世英说:“万岁如不相信,可以用此大鸟试验试验。”王莽向他问道:“怎么试验呢?”徐世英说:“可用一盆净水、一颗人头、一笸箩五谷杂粮祭之。鸟若是下来喝水,天下必涝;要吃五谷杂粮,天下必旱;倘若把人头咬起,定主刀兵四起。如若此鸟不吃不喝,不咬人头,则乃万岁天下永庆升平矣。”王莽闻奏,当下命人预备这三宗东西。一盆净水极好弄啦,一笸箩五谷杂粮亦算不了什么。只是这个人头,又得屈死一人,好在是王莽的主意。可亦奇怪,这个大鸟见了三宗东西,展翅飞下来,弄了那水盆儿,喝了点水,又去吃那笸箩里的五谷杂粮,然后鸟儿把人头叼起来,展翅飞起。这则不算,飞至王莽身旁,用那个大翅膀儿向王莽打去,幸亏护卫等用武器将鸟儿吓跑了,王莽亦觉得受了一惊。那鸟儿叼着人头,飞向天空去了。

王莽不由得叹息了一声道:“朕无福,倘若旱涝不收,刀兵四起,如何是好?”徐世英说:“这就应在南阳有人谋反,谋夺万岁社稷江山。想当初秦始皇观看徐沛地方有些旺气,不知吉凶。亦曾有人向秦始皇献策,请秦始皇将徐沛一带人民,凡是男子尽皆杀了,以免有人争夺秦国的江山。可惜秦始皇不能照办,直到秦始皇沙丘宫晏驾,徐州府沛县的刘邦,便在芒砀山揭竿起义,三年之工灭了秦国。那时候秦始皇没有那么办,若是真把徐沛一带人民杀戮一尽,哪能有刘邦灭秦哪。如今万岁要打算天下久长,便应将南阳地方的男子,不拘老幼,全都斩尽,方可免亡国之患。”王莽闻奏道:“卿言甚是。”寿王王丰是个好人,他听说要将南阳的百姓杀戮一尽,忙道:“不可如此,南阳百姓乃万岁的子民,不可无故杀之。万岁若恐有旱涝刀兵之灾,不如修德,治国之道是应有贤臣,必须君正臣贤,天下自安。若使万民安居乐业,何患之有?”王莽听王丰所说的这些话,心中甚为感动,暗想治国之道,必须朝中官员都是贤臣,外任的官员都是清官,然后万民皆安。哎呀,这些年各路的反王分据各处,赤眉作乱,绿林人占山,不用说是外任的官员为官不清所致。我王莽要想坐平天下,必须将这些个贪官污吏去掉,然后人民才能安居乐业。要想国家根本不至动摇,得修明德政,把朝中的奸臣佞党全都不用,更换好人才。哎呀,这事说得容易,哪里去找这些忠臣清官呢?有啦,我可以开科取士,选拔人才。三年开一科,每科选拔三百六十人。先由武科场起手,每三年一次,把武职官换他三百六十人,三场之后,武职官皆为忠正贤良之臣矣,然后再把文职官员全更换,天下便可相安无事了。王莽想罢,拿准了主意,不叫这些奸臣佞党觉悟,或把他们革职,或是杀了,换了贤臣清官,王氏的天下可传子孙万代。王莽沉吟不语,众文武大臣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忽见王莽向众文武大臣说道:“朕驾转还宫,卿等回府去吧。”当日文武大臣散朝之后,王莽回至宫中无事。

次日早朝,王莽便降旨颁布天下,八月十五日举办武科场,开科取士。这旨意一下,王莽以为他的天下久长。谁想这武科场一开更糟了,刘秀也来赶考,刘秀的势力也潜入王莽的势力之内,这还不算,马武大闹武科场,王莽反倒失了体面。

闲话休提。且说南阳宛城县四门贴了皇榜,黎民百姓围着观看。在北门外,老百姓正观皇榜之际,老远跑来一匹马,马上有位公子,来至人群以外,勒马往榜文上一看,看明了是八月十五日,王莽在长安城开科取士,选拔武状元。这位公子便把马圈回,往北飞跑而去。

阅者诸君要问这公子是谁呀?他就是刘秀。自从富春山的老道田备立把刘秀救走,便把刘秀送至宛城白水村,交与泗水王刘良。刘良不敢让人知道他是汉室宗亲,隐姓埋名,住在这白水村。村里人都知道他姓金,叫金良。幸喜无人知道他的家里有刘秀。大家都知道金员外有三个少爷,长子金,次子金仲,三子金和。那金、金仲是刘良之子,金和便是刘秀。刘秀自从七岁到了白水村,便念书习武,拜富春山老道严子陵为师。这刘秀到了十六岁,便算在南阳隐居九年了。这九年的光景,刘秀文的诗词歌赋,武的马上步下,总算文武双全啦。刘秀心里很有志向,恨不能把王莽拿住,给汉室宗亲报仇,灭了王莽,恢复汉室的江山。可是要灭王莽亦非容易。

这日刘秀听村中人传说王莽开科取士,选拔武状元,心中不信,骑了匹马,跑至北门,观看皇榜。看罢榜文,刘秀往回走着,心中非常高兴,认为要灭王莽就得仗着这个机会。回到家中,跟泗水王刘良商议,要往长安城武科场前去赶考。泗水王刘良劝刘秀道:“你去不了。想王莽要拿你刘秀,好似钻冰取火,轧沙求油,只是不知你藏在白水村。你要是前往长安城,倘若有人知道了,把你拿了去,定有性命之忧。我想这长安城你还是不去为好。”刘秀说:“不然。我去赶考,到了长安城,绝没有认识我的,况且我从长安城逃出来的时候才七岁,如今九年啦,我可隐姓埋名,谁能知道?如若中了功名,必然当上武职官儿。要是在长安城当差,我可刺杀王莽。要是中了功名,放了外任官儿,我便劝反了王莽的兵,在外兴师讨贼。这个机会万也不可错过呀。”刘良说道:“你说得虽有理,我却放心不下。”刘秀说:“你老人家不用担心,想我刘秀既有君仇父恨在身,便当立志灭莽,恢复江山社稷。论这事绝不是容易的事儿,仗着人力去办,也不易成功。要是王莽该灭,无论如何危险,皆不用怕。只要是汉室余德已尽,那我刘秀就是有安邦定乱之志亦是枉然。我既志在灭莽,恢复汉室,就是不论一切,冒险而为。”刘良听刘秀所说的话,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拦他恐怕不易。要是任他自便哪,到了长安遇险的时候,叫天下的人知道了,这个不是就得归罪于我了吗?哎呀,我得想个什么主意把他拦住呢?忽然刘良想起一个好主意来:我可同刘秀到趟富春山,找严子陵占算一卦。那严子陵是个明白人,他准得劝刘秀不可赶考。刘秀若是不听,他必说这卦中有凶象,刘秀一害怕,亦就不敢去了。刘良把主意想好了,便向刘秀说道:“你一定要去哪,我也不拦你,可是到长安有没有凶险,不得而知。不如明天到富春山去一趟,求严道爷给卜签吉凶。如果没有什么危险,你就去你的。”刘秀说:“是,就这么办啦。”

次日叔侄二人乘马直奔富春山。到了青岫观,见了严子陵,把来意说明。严子陵把六爻卦盒,爻了六回,摆成一卦。严子陵便向刘秀道:“此行大吉大利,尚有许多机遇。”刘秀听说卦有吉象,喜个不尽。刘良这个急可就大了,心中怨恨老道,饶不拦住刘秀,反说有许多机遇。刘良忙向严子陵问道:“道长,殿下年幼,没有多大阅历,此去倘有不测,如何是好?”严子陵道:“请王爷不必费心,我自有办法。”立刻吩咐道童叫进四个人来。刘良一看这四个人,头一个长得八尺之躯,黄脸膛,约在三十岁以外,两道剑眉,一双虎目,三山得配,五岳相匀,精神百倍,一团正气,头戴墨绿扎巾,上身穿墨绿短箭袖帮身靠袄,腰中系着一把掌宽五彩丝鸾带,下身穿着红绸裤子,足下青缎子快靴。刘秀认识此人,姓邓名禹,字仲华,南阳宛城人,是刘秀的姐丈邓良之弟。第二个生得九尺之躯,双肩抱拢,长得黄脸膛,方面大耳,约有二十四五岁,亦是壮士打扮。刘秀认识这人,姓马名成,字千里,颍阳人。第三个身高丈外,膀大腰圆,黑黑的面貌,两道浓眉,一双环眼,狮鼻阔口,连鬓络腮的短钢须,穿青挂皂。刘秀认识此人,姓王名霸字伯元,乃颍阳人。第四个长得身高足够一丈,膀大三停,扇面身子,黑脸膛,长了一脸白圈癣,亦是壮士打扮,年岁也就是在三十岁开外。刘秀认识此人,姓冯名异,字公孙,乃颍州父城人。这四个人在庙中住着,跟田备立练习武艺,跟刘秀都认识,可不知道他是刘秀,只知道刘秀姓金名和字文叔。这四个人都练就了一身好武艺,九长九短,十八般兵器,件件精通。邓禹惯使双刀,马成惯使朝天金瓜槊,王霸使一口宣花大斧,冯异使三股钢叉。哥儿四个不惟武艺好,为人俱都忠正。今天正在后面练武哪,严子陵派人把他们叫进来。

到了屋中,四人看见白水村金员外父子,彼此施礼完毕,然后落座。四人请示严子陵有什么事情,严子陵说:“我不是跟你们四个人商量好了吗,长安城前去赶考,中了功名之后,作了武职官儿。带兵的时候,把王莽的兵劝反了,扶保汉室宗亲,兴兵灭莽。可是你们哪里去找汉室宗亲去哪?”四个人听了严子陵这么一说,心中很不愿意,个个都埋怨严子陵不该把师徒秘密所议的事情当着金家父子说明。严子陵又说:“我给你们找一位汉高祖九世玄孙,孝平皇帝之后,东宫太子,将来兴师讨贼,名正言顺。”说着,用手一指刘秀道:“就是他。不知者以为他是金公子金和,其实不是,这是隐姓埋名,真实名姓姓刘名秀字文叔,他就是东宫太子。自从七岁逃出长安,如今隐居白水村九年了。”这四个人听罢,心中暗道:师傅的嘴太严了,我们在一处认识有九年了,就知道他是金和字文叔,万亦没想到他是刘秀啊。当时四个人向刘秀又施上一礼,刘秀还礼。老道严子陵用手一指刘良道:“这亦不是金员外金良,他乃大汉朝泗水王刘良,亦是隐姓埋名隐居白水村。”于是邓禹、王霸、冯异、马成又与刘良彼此施礼。

严子陵说:“殿下打算到长安城赶考,泗水王放心不下。我把你们四个人找来商议商议,我想命你们四个人保护殿下前往,你们可愿意否?”四个人齐声说道:“我等久有兴汉灭莽之意,殿下长安赶考,我们理当保驾前往。”严子陵、刘秀听说四个人愿意,心中大悦。刘良有些个放心不下,便向严子陵问道:“殿下此去长安城赶考,准保没有舛错吗?”严子陵说:“我有句话,说给殿下记在心中,管保万无一失。”刘秀问道:“哪句话呢?”严子陵说:“当杀不杀,当射不射,杀之有损,射之有危。”刘秀说:“这四句话我明白啦,到了长安该杀的人多啦,该射死的人亦多啦,此时报仇,时机未到。我若杀他们,饶报不了仇,碰巧了我就把命扔上。”严子陵说:“只要殿下明白此理,那就得了。”于是大家仔细商量,诸事议论妥当。刘秀、邓禹、马成、王霸、冯异君臣五个人各带手使的兵刃、行囊物件、路费等项,乘了坐马,便由富春山起身,往长安城而去。

一路上无事,亦不过晓行夜宿,饥餐渴饮,非止一日。这天到了长安城,君臣住在宣平门内连升老店。头几天因为一路劳乏,在店内歇息养神。及至歇过乏来,邓禹等始往大司马衙门投文,领了公文,回到店中,就等着赶考啦。此时正在七月底天气,各郡各县的人士,纷纷前来赶考。各地赶考的人把长安城的店房,差不多都要给住满了。刘秀君臣除去二五更练习把子熟习功夫之外,任什么事亦没有,都觉得很闷倦。刘秀总是怕人看出个人行径来,虽然闷得慌,亦不敢出去闲游。邓禹、马成、冯异三个是谨言慎行的人,亦不愿意到各处游玩,唯独这王霸却喜动不喜静。他觉得闷得难受,便向邓禹说:“你我到了长安城,都城之地,风景不同,你不出去游逛游逛?要是中不了功名,亦可以开开眼哪。”邓禹却不好拦他,只好邀了刘秀,各带散碎银两,往各处去逛逛吧。五个人走至店门首,店小二迎头走来,问道:“你们几位上哪里去呀?”邓禹说:“我们去到外面逛逛。”店小二说:“你们几位要是去逛热闹,可以出这宣平门,那门外头有座庙,叫作古洞祠,是个大庙会,烧香的,还愿的,打把式卖艺,什么热闹都有,热闹极啦。你们何不去逛古洞祠去呢?”邓禹说:“好啵,既是如此,我们就去逛逛古洞祠。”

于是君臣来至古洞祠,望见这庙是个很大的庙院,古树高耸,插入云端,殿阁巍峨,甚为雄壮,山门那儿出来进去的人如同穿梭似的。君臣五个人亦就挤进山门,见东西配殿亦没有人烧香,那殿门儿亦是锁着,就见这些烧香的人,三个一群,五个一伙,交头接耳的,议论纷纷。刘秀等五个人从角门儿走到二层院子,见有些个打把式卖艺的、卖药的,还有相面算卦的。可是各殿的门儿亦都锁着,亦是没人烧香,摆摊儿卖东西的倒是不少。君臣又往回绕,绕到头层院子,走到酒摊旁边,王霸站住不走啦。邓禹问道:“你怎么不走啊?”王霸说:“我闻见这酒味很香,有心请你们喝酒,你们赏脸啵?”邓禹说:“咱们别喝啦,这酒不是好东西,酒要少吃,事要多知。”王霸把头一摇道:“你别瞎说啦,依我的见识,是万事不如杯在手,一醉能够解千愁。我是愣损十年寿,都不愿少喝杯中物。来,别等让啦,大家喝吧。”大家拗不过他,只可坐下喝啵。王霸酒量很大,五个人喝了没多大会儿,王霸就属绿豆蝇了,红了头儿啦。正喝着酒哪,王霸忽然看见有个老头儿拿着香仰天而叹道:“都说神鬼怕恶人,这句话一点儿也不假,可是烧香还愿又碍着你什么啦?你这人可恶得厉害,你这样欺压人就够瞧的啦,恶霸呀,你这报应亦就……了。”王霸见那老头儿嘟嘟囔囔的走出山门而去。王霸知道有事,向大家托词撒泡尿去,便一溜烟似的出了山门,追奔那老头儿而去。几步赶上老头儿,一把揪住,吓得老头儿直哆嗦,向他问道:“你揪着我干什么?”王霸说:“我来问你,你放着香不烧,嘴里嘟囔什么?你若不说,你来看!”说着把拳头一举。老头儿一看这拳头,要是打在身上,就得回宫见吉祥啦。吓得老头儿无法,只可把心中的话,如此那般地说给他听。王霸一听,气得浓眉倒竖,虎目圆睁,哇呀怪叫。

阅者要问这老头儿说的是什么,容我述来。这老头儿说的是,长安城有个恶霸,姓张,名叫张龙,人送他个绰号,叫净街太岁。这张龙是三齐王府的管家,他仗着府里的势力,放大利钱,盘剥小民,抢夺良家妇女。亦不知怎么,这庙中的老道,把他给得罪啦。他就把这庙内的大殿给锁上啦,烧香的铜鼎亦给弄躺下啦。他还吹出口风来,谁要是一烧香,让张龙看见,或是让他知道了,就把腿给断了还不算,还得给送进衙门押起来。

老头儿说了,王霸的性子哪能耐得住哇,气得火往上撞,三尸神暴跳,五灵豪气腾空。冷不防一撒手不要紧,这个老头儿的乐儿可就大啦。噗咚一声,闹了个仰面朝天。王霸赶紧把老头儿扶了起来,抛开老头儿,闯进山门。王霸这个人脾气很暴,要给老头儿跟烧香的人出气。他可就没回酒摊,站在大殿前头,抖丹田大喊道:“烧香的,还愿的,你等听真,爷要给你们出这口鸟气!”惹得庙里烧香的、逛庙的,忽喇一声,围了一大圈儿,一齐观看。王霸说道:“你们有烧香的只管烧香,有还愿的只管还愿,爷站在这里保护着你们,那恶霸不来便罢,他要来了,爷非得打死他这个狗娘养的!哪个小子拦着不让烧香,爷就把他的脑袋给揪下来!”烧香的人们一听,心里都很痛快,以为他能给大家出这口怨气。王霸又说道:“你们要是有香不烧,叫爷看见,亦是把脑袋揪下来。”烧香的人们一听,都心中暗道:烧香亦有人不答应,不烧香亦有人不答应。

正在此时,刘秀、邓禹、马成、冯异等听见,赶紧给了酒钱,追到这里。王霸正在嚷哪,刘秀四个挤在人群里,刘秀刚要去拦他,邓禹一把将刘秀揪住,看了刘秀一眼,递过眼神是不让刘秀拦他。那王霸向众人说道:“别看这铜鼎他们给弄躺下,俺能把它立起来,好让你们烧香。”观看热闹的人都不相信,以为王霸说大话呢。刘秀一看,那鼎有千斤之重,不信他能举得起来。王霸把腰一低,伸手把鼎的耳子一抓,用力往起一提,伸手往上一抄,只见那鼎忽悠悠地要站起来。王霸已然力尽啦,没有把鼎立起来,哎哟一声,又放在地上了。只可缓缓劲再立一回,亦没有立起来。王霸怕立不起鼎,被人耻笑,第三回把平生之力运足了,往上弄啊,亦没有弄起来。臊得脑筋也绷啦,又没个台阶儿。忽听背后有人噗哧一乐。王霸心想:可有了台阶儿啦,我回头看看,要是乐我,我问他那鼎我没弄起来让你见笑,你能举吗?他就替了我啦。如若不成啊,就跟他翻脸滚蛋,你亦不成,凭什么笑话我呢?

王霸想罢,回头一望,见自己背后立着两人,一个是身高丈二,虎背熊腰,长得面似银盆,剑眉虎目,鼻直口阔,三绺短黑髯,头上戴一顶粉绫缎色软扎巾,上身穿着短箭袖,亦是素缎色,白绸子中衣,腰中五彩丝鸾带,足下素缎薄底靴,外罩一件英雄氅,精神百倍,一望而知是个武夫。旁边站着一个武生公子,亦就是八尺之躯,长得粉面桃腮,重眉毛,大眼睛,悬胆鼻子,四字口,头上戴着武生公子巾,是素缎色,上绣平金狮子花五彩大绣球,内里短箭袖,白缎子裤子,腰中丝鸾带亦是明献八宝轮螺伞盖花罐鱼长,足下两只素缎色靴子,上头金丝垒大蝴蝶,突突乱颤,往脸上一看,亦不过十八九岁,两只大黑眼珠,长眼睫毛,长得体面极啦,真跟处女一般。王霸问道:“是哪位笑的?”那身高丈二的人说道:“是在下笑来的。”王霸说:“俺没弄起来,叫你见笑啦,我不成,你弄得起来吗?”那人道:“我不敢说,凑合着能成。”王霸道:“既是能成,去把这鼎弄起来,是骡子是马,遛遛!要是不成啊,火烧皮袄,趁早儿卷回!”

那人却不怪他说话粗鲁,把自己外罩的英雄氅一甩,交给那个武生公子,向周围看热闹的人一抱拳道:“列位,我是远方来的人,到长安城武科场前来赶考。今天特来逛庙,遇见这位朋友相难,不得不在人前丢丑,举得起来举不起来,可不敢说准成,举起来大家烧香,举不起来众位千万不要耻笑。”说着向大众抱了抱拳,一哈腰儿,使了个骑马蹲裆式,去弄那个鼎。王霸见了,心想:人家是个老练的人,先把退身步铺下,弄不起来亦不寒碜,倒不似我这个人性急,出马一条枪,办事不留退身步。正思想之际,就见他没觉得费力,把鼎给立起来了。这还不算,那人把浑身的力气运足了,双手往起一举,忽然把鼎举过头顶。瞧热闹的不由得齐声喝彩。刘秀瞧见这人把千斤的铜鼎举起来,心中很是赞叹,想着昔日的楚霸王在涂山曾举过千斤鼎,力降八千子弟兵。如今这人不弱于楚霸王。可惜我刘秀不认识他,若要知道他的姓名住址,一定登门拜访他,请他帮助我刘秀兴兵灭莽,准得是一员虎将。千军万马容易得,一员虎将最难求。可惜我刘秀跟他无缘,对面不认识。

不表刘秀心中羡慕这位英雄,且说这人把鼎轻轻放下,面不更色,气不涌出。王霸把左手大拇指一挑,右手一拍肚皮,赞成的话,不绝于口。别人瞧着他,实是可笑,他却满不在乎。举鼎之人向众人说道:“在下把鼎举起来啦,亦不足为奇。今天留个姓名吧,我姓贾名复字君文,人称银戟太岁雪天王。”刘秀听说,便把这个贾复的名姓记在心中,为的是将来好去访求此人。忽听王霸嚷道:“你们有香烧啊,不用害怕,恶霸不来便罢,如若来了,有我呢!你们有香不烧可不成!”胆小的都吓跑了,胆大的真就烧起香来。没有多大工夫,就听见外面一阵大乱,由庙外头闯进一伙人来,吓得看热闹的人往两旁一闪,如同一条人胡同似的。王霸见对面闯进这帮人,约有四十多个,都长得凶眉恶眼,挺胸凸肚,拧眉立目,全拿着刀枪棍棒。簇拥着一人,亦就是八尺壮壮的身躯,面似姜黄,两道吊角眉毛,一对大眼努努着,四白露睛,蒜头鼻子,裂腮颏,颔下无须,亦就二十七八岁。短衣襟,小打扮,扎煞膀臂,两只眼直往王霸身上观看。

书中暗表,此人便是净街太岁张龙,他在三齐王府当管家,仗着他主人苏献的势力,在长安城胡作非为,时常抢夺良家妇女。无论哪儿有热闹,只要张龙一露面儿,是妇女不拘丑俊,全都吓得躲避一空。有这个原因,长安城的人,便给他起了个外号儿,叫净街太岁。有一天,张龙在门房里闲坐,忽然里面传出话来,说王爷叫他呢。张龙赶紧到了里面,见了三齐王苏献,行了敬礼,向三齐王请示道:“王爷呼唤奴才有何吩咐?”苏献说:“张龙,我有点事儿跟你商量,你能办得到吗?”张龙说:“王爷有事只管吩咐,奴才尽力而为。”苏献便把自己心腹之事如此这般说给张龙。张龙听了,喜之不尽。

阅者要问苏献说的是什么?原来苏献这人,帮助王莽篡位,便是一个贪图富贵,任什么不懂的人。王莽封他为三齐王之后,他反倒后了悔啦。他心里想:保着王莽篡位,弄好了王莽做皇帝,自己才得了个三齐王;弄糟了犯了法,都得受万剐凌迟灭门九族之罪。享了富贵不一样,犯了罪可一样,何必保他做皇帝,我应当自己当皇帝就对啦。苏献自从保王莽篡位之后,他便这样后悔。忽然王莽开武科场,选拔武状元。王莽的心意被苏献看破,武科场事毕,所考取的三百六十人,必定都得重用,难免去旧用新。倘若是一更动人哪,我的亲戚本族说不定得有多少人把差事弄没了呢。可恨王莽没得天下的时候重用我,如今做了皇帝,打算旧人满都不用啊。那由不了你,我苏献非得把你这武科场给和弄了不可。可是用什么方法把他这事给弄糟了呢?有啦,想主意把赶考的人弄走了,一罢考,他亦就不用拔取三百六十人啦(古时间开考场的时候,文武举子都没人敢惹,倘若有人得罪他们,学监生员一联合,就能都不进考场。古时候罢考那种风潮,亦能把地面上官员的差事弄掉)。苏献要用这罢考的手段对待王莽。

苏献便把张龙叫了进来,把自己的心意向张龙说明,叫张龙设法在长安城把赶考的举子激变了,引起公愤,实行罢考。成功之后,苏献许他五千两银子,还给他个丫环作妾,惹出多大是非来有苏献承当。张龙又得钱财,又得美妾,何乐而不为哪?本来张龙没他主人的话,还胡作非为哪,如今又有他主人的话,他便更放心大胆地去胡干了。张龙知道古洞祠庙会是每年七月开庙,今年赶考的举子免不了去逛古洞祠。借着这古洞祠,便能把赶考的举子激变。张龙派人把古洞祠的各殿门全都锁上,烧香的铜鼎亦都放躺下,并且还撒出风儿去:谁要烧香便打谁,若有打把式卖艺的,不准游人给钱。派他的打手看着,谁要往把式场里扔钱,便打谁。果然张龙这个手段使上了,王霸一打抱不平,就被张龙手下人看见了。他们见王霸身体雄壮,没有几十个人绝计服侍不了他。大家没敢动他,给张龙一送信,张龙才带了众打手赶到。现在已然把三齐王苏献纵使家人为恶的种种情形详述明白,使阅者不致生疑,要不然张龙怎么有这么大胆哪。

及至张龙来至庙中,吓得看热闹的人往两旁一闪。张龙扎煞着臂膀,丁字步儿一站,亦看着王霸有点扎手。心里灵机一动,不如将他诓进王府,用酒灌醉了,打他个腿折胳膊烂,然后把他搭出王府,往街上一扔,就说打了他们赶考的啦,这事亦就成功了。张龙想罢,向王霸一抱拳,说道:“朋友请了。”王霸问道:“小子你是干嘛的?”张龙道:“在下姓张,叫作张龙。”王霸道:“你是净街太岁吗?”张龙道:“朋友之言差矣,我不是匪人,焉能有此绰号。告诉你,我是三齐王府的管家,我主人亦不能纵家人打凶,我亦不能仗势欺人。朋友,你千万别听过耳之言。我这些日子得罪了人啦,他们在外边给我胡造谣言,说我放大利钱,重利盘剥,苦害小民,抢夺良家妇女。你想想,这长安城乃是帝王都城,又有地面官人,又有御史官,焉能由我胡为。朋友,他们的话千万听不得,他们是血口喷人。”王霸厉声问道:“你既是好人,为什么在这里把各殿门都锁上,铜鼎都弄躺下,不让人烧香呢?”张龙道:“这事怨庙里老道不好,他是个出家人,不应当口是心非。这个外号儿,就是他们老道给传出去的。我一恼才把庙里铜鼎给弄躺在殿外,门亦上了锁。难道我跟他们出家人还能够没结没完么?朋友,你出来啦,这事好办了,冲你一天云雾散,冤仇宜解不宜结。不惟我跟庙里老道没有事啦,还要同你多亲多近。此处不是讲话之所,请你到我们府中一述。”王霸把眼一瞪,骂道:“好个狗娘养的,你不用在我面前弄这套烟炮鬼吹灯,叫你尝尝爷这拳头!”说着冲恶霸就是一拳,张龙没想到王霸不听这套。拳头打到,往旁边一闪,接架相还,打在一处。王霸恨不能一拳把恶霸打倒,把他的武艺施展开了,上打四手,搂打挡封;下踢四腿,跌踏摘挂。招数一紧,逼得恶霸展闪腾挪。两个人足打了十数个照面,未见输赢胜败。活该王霸现眼,被恶霸用了个“黑狗钻裆”的招数,把王霸弄个大马趴。王霸翻身爬起,向举鼎的贾复道:“朋友,举鼎是咱们俩人,挨打是我一人,你可不够朋友。”

那恶霸本是卖弄张狂,显露他的武艺高强。他想容王霸起来,再弄他个跟头。忽听王霸冲贾复一说,亦是活该出事。恶霸张龙便向贾复问道:“朋友,这里亦有你吗?”贾复冲他一阵冷笑道:“有我,你便怎样?”张龙过来就是一拳,贾复并不躲闪,等到拳到要打到身上啦,一伸手把恶霸的拳头接住,往起一扬,左手往他胁下一杵。恶霸这个乐儿可大啦,被贾复杵出多老远去,正倒在王霸面前,被王霸给了他一脚,正踢在张龙致命之处。只消一脚,恶霸亦就驾返阴司,一命呜呼,够奔鄷都城,投胎认母去了。

恶霸这一死,可就乱了。官人早就藏在人群里看着呢,那恶霸打人,他们不敢管;别人要把恶霸打啦,官人可就得尽保护之责了。官人见王霸把三齐王府管家张龙打死之后,便齐声喝喊捉拿凶手。王霸往人群里一看,就听忽喇一声,庙里的人往外便跑。刘秀、邓禹、马成、冯异等亦被人冲散。刘秀回头一望,就见贾复被官人带走了,心中很是放心不下,想贾复跟官人一到衙门,这条命准保不住。刘秀正在惊恐不安之际,忽听官人喊道:“拿住帮凶啦!”逛庙的人又一路乱蹿乱跑,刘秀混入人群里,跑至庙外。

刘秀一边跑着,他还不住回头看。谁想对面来了一乘大轿,头前有数十名官人,各持鞭板锁棍,开道锣仓啷啷啷……不住直响。刘秀只因回头看啦,没听见锣响,被官人一把抓住,喝道:“你往哪里走哇?”刘秀说:“我回店哪。”官人说:“你回店,走道不留神?”刘秀刚要答话,就听轿子里说道:“把他带到本府问话。”跟着官人喊道:“大人有令,把他带到本府问话。”官人不容刘秀答言,便把他捆上,跟着轿子走啦。刘秀这才明白自己差一点儿没闯了大轿,把那位大人惊了,他才把我带到府中重责。刘秀心里有病,怕这位大人认出来,便向官人哀告道:“列位,我是南阳人,入都赶考,闯了大人的轿子,是我之过,望求众位在大人面前给我美言吧,将来我一定有份人心。”众人说:“好啵,少时间大人问话的时候,我们求府里的管家给你求情吧。”刘秀心中略安,跟着轿子后头走,穿街过巷,来至一条胡同里头。坐北冲南一座府门,门前上下马石,对面八字大影壁,门两旁垂手侍立的,有无数家人。轿子搭进府去,众官人向青衣大帽的管家,给刘秀托好了人情,把刘秀叫过来,给管家作了好几个揖。管家把分量叫到身上,命刘秀门前等候,他进到里面去给刘秀求情。去了没多大工夫,里面传出话来,让把刘秀带至书房问话。于是别的家人便把刘秀带至里面。

到了书房,刘秀一看书房内坐着这位官员,约有八尺之躯,白脸膛,皱纹堆垒,花白胡须,头上相雕乌纱帽,是硬翅儿,身穿紫缎袍,腰横玉带,足下粉底官靴。刘秀看这官儿气派很正,心中纳闷儿:凭他这么好的人样儿,怎会扶保弑君篡位的王莽?刘秀刚跪下,向那官儿磕头,管家在旁说道:“以后走道儿多留神,多给我们大人磕个头吧。”话犹未尽,这官儿把眼睛一瞪,向家人喝道:“多嘴!都给我滚出去!”吓得家人们不敢作声,全都退出屋去。这官儿向刘秀问道:“你是哪儿的人,叫什么?”刘秀说:“大人,我是南阳宛城人,姓金名和,是来长安赶考的,冒犯大人,望大人多多原谅,饶恕了吧。”那官儿向刘秀问道:“你多大年岁?”刘秀说:“罪民年方十六岁。”那官儿听了,一伸左手,用二拇指比作九数之式,右手比作七数之式。刘秀心中大惊,暗想:我七岁由长安城逃走的,如今在南阳隐居已有九年啦。此人把手比作七九之状,一定是知根托底,那可就了不得啦,闯了轿原不紧要,要是知道我是刘秀啊,他一回禀王莽,我必休矣!到了这步田地,我只有咬定牙关,不承认自己是刘秀。

忽然那官儿问道:“你可是刘秀么?”刘秀道:“大人,罪民我姓金名和字文叔,我不姓刘。大人,您认错了人啦。”他头一摇道:“你不是刘秀,你那胳膊上戴着一只九凤玲珑透体白玉镯,是哪里来的?”刘秀道:“是我拣的。”那官儿冷笑道:“不是拣的吧。此乃国家至宝,只有一对,是孝平皇后所有的东西,自前七年便失去了一只。你说你这只是从哪里来的?”刘秀听他把这个镯子的来源说出,失惊道:“大人可是姓窦呢?”那官儿站起来道:“我是吏部天官窦融啊。”刘秀惊喜道:“孤正是那刘秀刘文叔。”窦融赶紧把刘秀搀了起来,向刘秀跪倒,说道:“臣窦融冒犯千岁,在千岁驾前领罪。”刘秀用手相搀,说道:“卿家何罪之有。”

阅者诸君要问这是怎么回事,可不是说书的倒粪(这是久听评书的人讥诮说书人的谚语),在前文已然表过,搭救刘秀出宫逃出长安城的是左班丞相柴文进,这个窦融是柴文进的内弟,把刘秀过继给孝平皇后的事,是他姐夫郎舅二人办的。这窦融有个兼差,是大理寺正卿。今天从衙门里问案完毕回家,在宣平门内巧遇刘秀。瞧见刘秀的时候,正是申时,窦融坐在轿内,见官人一抓刘秀,刘秀吓得一扎煞膀臂,把平帝皇后赐给的那只镯子露出来了。别人是不注意的,窦融望见了,心中一动,想着此物戴在刘秀身上,怎么会到了此人身上,莫非他便是刘秀?哎呀,可不得了!倘若他要真是刘秀,岂不是身临险地?他要不是刘秀啊,这只镯子到了他手,不问可知,他准是把刘秀害死了。无论是与不是,把他带到府中,仔细地问问。阅者诸君请想,这窦融是明保王莽,暗保刘秀。见了这宗事,认为关系最大,焉能放过,就把刘秀带至天官府。问刘秀的时候喝退家人,其中用意就怕他们走漏消息。及至窦融向刘秀说到九凤玲珑透体白玉镯的来源,刘秀才跟他相认。

当下窦融问刘秀道:“殿下不在南阳,到长安城何为?”刘秀把带着邓禹、王霸、冯异、马成前来赶考的意思说明。窦融失惊道:“千岁错了,理应当在南阳多候几年,将来兴兵灭莽,亦不迟晚。如今来至长安,耳目众多,倘有舛错,如何是好?依臣拙见,请千岁速回南阳。”刘秀唯恐怕窦融着急,假应他道:“孤明日便起身回去如何?”窦融道:“那么办好极啦。”说着话,窦融把家人叫进来。家人进到屋中,看见刘秀在中间坐着,心中揣摩不透是怎么回事,有点发怔。窦融向家人吩咐道:“这是我的至亲金公子,适才不认识,如今说出来啦。”说着,家人便给刘秀施礼。窦融吩咐家人预备酒筵,给金公子压惊。家人赶紧去预备。

少时间,酒饭备齐,君臣二人入座,斟酒布菜。两人谈话之间,刘秀向窦融说道:“卿家,今天孤同着邓禹、马成、冯异、王霸去逛古洞祠,有三齐王苏献的管家张龙,搅闹庙门净地,跟王霸打起来啦,有个贾复在庙内曾举过千斤鼎。因为路见不平,把恶霸张龙扔了个跟头,正扔在王霸跟前,被王霸打死。官人抄手办案,我的伙伴王霸弃凶逃走,那贾复被官人拿去。论情理却是个帮凶之罪,我恐怕官人拿不着正凶,就许拿贾复销案。要是屈打成招,把贾复问成正凶,他定有性命之忧。我有心搭救此人,求卿家你替我设法把贾复搭救了,还得想主意叫贾复知道是我救的他。他若有良心哪,一定感恩报德。将来到了兴兵灭莽的时候,岂不是我的左膀右臂?”窦融听罢,皱了皱眉道:“谨遵千岁之命。无论如何,我亦得设法救他。”刘秀见窦融点头应允,喜之不尽。二人直到初鼓才撤去残席。窦融问明刘秀住处,刘秀便告别辞去。窦融把刘秀送出,拱手作别。

刘秀回到店中,见邓禹、马成、王霸、冯异四人在屋里坐着哪,心才放下。四人问刘秀上哪里去了,刘秀把自己经过之事说了一遍,然后埋怨王霸几句。王霸臊眉搭眼,亦很难过。

不表刘秀回店之事,且说这天王莽早朝,文武大臣口呼万岁已毕,排班站立。有都城巡守土门官王雄,参禀王莽,说:“赶考举子贾复在宣平门外古洞祠打死三齐王的管家张龙,审问属实,按律拟定死罪,秋后处斩,请旨施行。”王莽刚要传旨,吏部天官窦融出班跪奏道:“万岁,贾复有不白之冤,三齐王纵家人行凶,亦是有罪。”王莽道:“怎么,三齐王他纵令家人行凶吗?”窦融道:“万岁,那举子贾复入都,虽然是前来赶考,总算有心给国家出力,报效万岁。打伤人命之时,臣曾在古洞祠烧香,目睹眼见,三齐王管家张龙率领众打手各持刀枪棍棒,找到庙内寻殴。”王莽问道:“张龙为了何事打人呢?”窦融道:“三齐王苏献身为国家大臣,纵放家人行凶是实。如若臣有一句妄奏,愿当死罪,请圣上派人调查。”王莽问三齐王苏献道:“可有此事?”苏献慌忙跪倒,向上叩头道:“臣该万死……”刚要往下再说,忽听王莽用手一拍龙书案,喝道:“苏献,你身为王爵,不知训教家人,就应当罢爵为民。”苏献闻听王莽说把他罢爵为民,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想自己担着个剐罪,保他王莽篡位,容易吗?如今说罢爵不用。苏献哪敢冲撞,叩头请罪不已。

书中暗表,王莽心中有意将苏献贬之不用,故意抓这回事怪罪于他,不容他说话。最后窦融奏请:“贾复是个赶考的举子,应念他有心给国家出力,从轻发落,不然恐怕有失人心。”王莽才降下旨意:“贾复不应当打伤人命,自误功名,应当永远不准入场。苏献罚俸一年。王雄袒护三齐王,审问不实,应当革职不用,念其初犯,降为东城兵马司。”

散朝之后,窦融回到府中,吃了早饭。家人进来回禀:“有贾复前来求见。”窦融吩咐:“有请。”少时间贾复随着家人走进来。窦融降阶相迎,贾复给天官跪倒施礼。窦融见贾复身体魁梧,气度不俗,料非常人,赶紧过来用手相搀,让至屋中,家人献茶。贾复向窦融说道:“蒙大人之恩得了活命。听说是大人救的我,敢问是何人所求的?”(听贾复这么一问就是明白人)窦融道:“宣平门内连升老店住着南阳赶考的金公子,求我搭救的你。”贾复心中纳闷儿:我何曾认识南阳金公子啊,少时间我必得去拜访拜访这位金公子。窦融跟贾复谈了会子话儿,就品出贾复是个君子人来啦,亦是很喜爱他,留他在府中用饭。贾复执意不肯,告辞出府。

贾复够奔宣平门来至连升老店,向店家打听道:“你们这店内住着有位南阳赶考的金公子吗?”店家说:“有位金公子。”贾复说:“你回禀一声,就说有个贾复求见。”店家来至刘秀屋中道:“金公子,有位朋友特来拜访你,他说名叫贾复。”刘秀听说贾复前来拜见,知道他的官司完啦,惊喜非常,忙道:“有请。”店家出去把贾复让进来。贾复一眼望见王霸,心中就明白这位金公子一定是他的伙伴,惹祸是他,把我卷入漩涡,他们又设法把我救出来,亦非容易。贾复向他们君臣五人问道:“请问哪位是金公子呀?”刘秀答道:“在下便是。”贾复纳头便拜道;“公子搭救小人活命,此恩此德无以为报,现在特来问安。”刘秀用手相搀道:“小事一节,何足挂齿。”刘秀说完,给邓禹、王霸、冯异、马成四个人都引见了。王霸向贾复说道:“大哥在古洞祠替我受累了,在衙门又替我受热了,一切事体对不住你,求你不要恨我,我这个人就是这么个人性,你受了委屈别往心里去。”弄得大家全都乐了。刘秀请贾复落座,店家把茶沏了来,大家喝着茶。刘秀问贾复道:“你是到长安城来赶考吗?”贾复道:“不是,不怕众位过意,我怎肯扶保王莽。古人云:贤臣择主而事,良禽择木而栖。我来此不是求取功名,是到武科场来看看天下高人的把式,能人的武艺。谁想为路见不平,几乎把命饶上。”刘秀听他这话,就知道他是个君子,有心把自己的来历向他说明,料想不致出什么舛错,遂留贾复吃饭。贾复想:命都是他救的,吃他顿饭更过得着啦。于是就在店中同刘秀君臣同桌而食,巡壶摆盏,开怀畅饮。

饮酒之间,刘秀向贾复道:“仁兄,我们几个人前来赶考,亦不是为功名富贵,亦是来看看天下能人的武艺。想王莽乃大汉的兵部大司马,授爵安汉公,不知忠君报国,三杯鸩酒药死孝平皇帝,弑君篡位,败坏纲常,人人恨他。”贾复道:“公子之言甚是,将来有人兴兵之时,我们都应当帮助于他。”刘秀跟贾复说话,邓禹很替刘秀担心,不住以目示意。刘秀却装作没看见,心中暗想:我二目识人,这贾复人品绝无妨碍。刘秀向贾复说:“仁兄,你可知道我姓什么呢?”贾复说:“恩公姓金。”刘秀说:“不对。告诉你吧,我姓刘名秀字文叔,是汉高祖九世玄孙,孝平皇帝之后。”贾复失惊道:“殿下千岁,我贾复不知,跟千岁礼貌不周,有罪有罪,千岁待我有活命之恩,应当以命相报。日后兴兵灭莽之时,愿效犬马之劳。”刘秀说:“孤兴兵之时,还要请你拔刀相助。”众人吐肝露胆,畅发肺腑之言。

谁想草里说话,路上有人听;屋里说话,须防隔墙有耳。没想到一拉门,由外面进来一人,问道:“哪位是大汉的宗亲?”吓得刘秀君臣一怔,见这人身高八尺,长得虎背熊腰,四方面目,一部黑髯胡须洒满了前胸,头顶戴淡黄色鸭尾巾,上身穿淡黄色的短箭袖帮身靠袄,下身红绸子中衣,腰中系一把掌宽五彩丝鸾带,足下青缎子快靴。别看五十多岁,一团精神,不弱于少年之人。刘秀挺身站起来道:“我便是大汉的东宫太子刘秀,你便怎样?”那人一听道:“殿下千岁别怪罪我莽撞。”说着向刘秀跪倒磕头道:“草民耿纯,亦住在此店,早就看出贵君臣行动,今天特来参拜。”刘秀还礼相搀。

这耿纯是山西洪洞县耿家庄的人氏,家中富有财产,各郡各县有无数的买卖。他娶妻董氏,生有一子,名叫耿弇。自幼耿纯就教给他儿子耿弇练把式,直到耿弇十八岁的时候,正赶上王莽开考场。耿纯因为他儿子文武双全,很有出息,父子商议好了,到武科场赶考。来至长安城,同刘秀君臣住在一家店内。耿纯告诉他儿子耿弇,隔壁这屋中住着几个人,绝非常人,看不透他们是干什么的,可以留心访查。如今刘秀跟贾复相识,得了个好帮手,一时高兴,忘其所以啦,说话声音大了,被耿纯听了去啦。耿纯打算跟刘秀君臣亲近,将来好随着他们做事,故而走进屋中。

刘秀听明来意,让耿纯入座,添上杯筷。大家谈话,耿纯怕刘秀君臣放心不下,跟刘秀商议,他们父子要搬进刘秀这屋里来住。刘秀想:他们跟我住在一个屋内,犯了案要被王莽的官人拿去,同是死罪,住在一处利害相关啦,绝无妨碍了。他们大家直饮到掌灯,杯盘狼藉,大众才散了席。耿纯把儿子耿弇叫过来,大家一看耿弇,七尺身躯,十七八岁,美如处女,是个俊俏人物。耿弇给大家行礼,落座吃茶(这段书小节目叫连升店群星聚会。邓禹是二十八宿角木蛟,冯异是箕水豹,王霸是鬼金羊,马成是胃土雉,贾复是氐土貉,耿纯是室火猪,耿弇是房日兔)。直到初鼓时,贾复告辞回店,耿家父子便真个搬到刘秀屋中来住。刘秀等七个人住在店中,除练习武艺之外,亦就无事,就等着八月十五日进考场。

直到八月十四日,吃了晚饭之后,店家挨屋子给客人送信,请客人早早地安歇睡觉,等到四更天叫起,好进考场。店家又把各屋子客人的马匹喂足了。赶考的客人睡到四更天,店家全给叫起来,各人收拾各人的马匹军刃。四更多天,大家要走啦,邓禹说:“少时咱们大家出店,店小二给咱们每人预备一个灯笼,是店小二找零钱的,咱们每人给他一两银子。凭什么人家给我们喂马遛牲口。”大家说:“是啵。”来至店门首,店家给众人道喜,送给众人灯笼,上有四个字,是吉祥话儿,什么状元及第、金榜题名。刘秀等人每人给店家一两银子,店家谢赏,到了王霸面前给他道喜说:“状元老爷,你大喜啦!”王霸把眼瞪得包子似的道:“好几千人夺一个状元,就凭你这么一说,我就中状元吗?一两银子买个灯笼,有钱我还喝酒哪。”店小二气昂昂地躲开他啦。邓禹等看见王霸这个样子,虽然有气,但亦无可奈何。于是七个人拢丝缰,认镫扳鞍上了马,直奔武科场。

走在中途,王霸见赶考的人全有个灯笼,不由得向邓禹说道:“都弄个破灯笼干嘛?”邓禹说:“你没有,不用问啦。”正走间,看见一个饭馆,门前挂着个大灯笼,上有三个大字,写的是“永利居”;两行小字,是“随意便饭,包办酒席”。里面刀勺乱响。王霸来至灯笼底下,一勒马,伸手把灯笼摘下来,催马就跑。饭馆的伙计追了会儿,亦没追上。王霸把人家买卖铺的幌杆拔下来,挂上灯笼,随着众人够奔武科场而去。

到了武科场南门,见门开着,可是有根黄绒绳拦着,谁要把绳弄断了,就算闯贡院,其罪非杀不可。到了时候,响炮三声,按兵部投文的花名册点名放入。众人来到,全都勒马停蹄站住了。贡院有三座大帐篷,正中这帐篷里有个公案桌,后头有把虎皮坐椅,可是没有人,是给兵部大司马预备的。旁边那两个帐篷,一个是给御史官预备的,一个是给五城兵马司预备的。御史老爷还没有来哪。只有右边这帐篷里有人,里边坐着五位老爷,是五城兵马司,奉命保护考场的。外面有五百官军,里边有鞭板锁棍,是打人的。这五位老爷正在看哪,赶考的人都来齐啦,每人提着个灯笼,什么状元及第啊,金榜题名啊。忽然看见那个大灯笼,上有“永利居,随意便饭,包办酒席”等等的字样。五位老爷一看,这个气可就大啦:二荤铺的掌柜的,亦跑来起哄!立刻派兵二百人,拿挠钩套锁钩镰枪,捉拿二荤铺掌柜的。众官军大声喝喊:“拿呀,拿……拿二荤铺的掌柜的呀。”

王霸还不知道,邓禹向他说道:“你还不把灯笼扔了呢,人家拿二荤铺的掌柜的哪!”王霸说:“那碍着我什么啦?”邓禹着急道:“你这灯笼是二荤铺的。”王霸闻听,不能不扔啦。刚要扔,一眼看见不远有个人,坐在凳上直美。那人有八尺之躯,红扑扑的脸膛,细眉毛,鼻直口阔,三绺墨髯,很精神,头上戴一顶鹦哥绿的软扎巾,上身穿鹦哥绿的短箭袖靠袄,腰束丝鸾带,身穿红绸子中衣,足下穿窄靿薄底靴子。旁边拴着匹火龙驹,马上挂着一口大刀。此人姓赵名凯,人称美髯公,认识地方,地方给他弄个凳儿坐着。他心里想:凭自己刀马之能,再凭自己的长相,人有人才,武有武艺,王莽见了我准欢喜,状元准是自己的。摸着他那胡须,心里别提有多美啦!

王霸见了,有些不悦,把灯笼一扔,冲他扔去。灯笼着成一个火球似的,落在赵凯的头前,正赶上赵凯用两手托着胡子美哪。火球落上,烧得胡须吱溜溜卷。赵凯的脸色更变,抖衣而栗,站起来,灯笼亦就落到地上啦。赵凯看见是王霸扔的,焉能跟他善罢甘休,气得哇呀呀暴跳如雷,上马摘刀,扑奔王霸,厉声喝喊道:“黑贼,你我有何冤仇,如此无礼!”王霸看见赵凯真急啦,伸手摘大斧,要跟赵凯厮杀。贡院门前人多挤不动啊,王霸便催马持斧跑奔贡院门。他不懂闯门之罪,用斧咔嚓一声把黄绳砍断,催马跑进贡院。王霸想着这里头多宽绰啊,足可一战。赵凯追至贡院门啦,见王霸跑进去,想他犯了个闯门之罪,不用我报仇,地面官人把他拿住,就得问成死罪,我就不用进去啦。赵凯勒住坐骑未入考场。

邓禹向刘秀、耿纯、冯异等人说:“王霸闯进贡院,论罪该杀,咱们大家可得救他。”众人问道:“怎么救他呀?”邓禹说:“一人闯贡院门是死罪,比方要都闯进考场,他们能都杀了吗?法不责众啊。”大家听了,才明白这个意思。马成便向天下赶考的人嚷道:“兵部有令,命赶考的全都进场。”刘秀、耿纯、耿弇、邓禹等随声附和,催马就往贡院门里闯进。冯异喊嚷:“进去的是英雄,不敢进去的是狗熊!”赶考的武夫就有不知深浅的,随着他们君臣忽喇一声拥进贡院,足有好几百人。外边还有千数来人哪,亦有后进去的。剩下没有多少人,都是明白道理,懂得王法的人。但是他们想,随着后面进去,亦无妨碍,反正法不责众,亦就都进了考场。五城兵马司与众官军可全吓怔了。五位老爷商议道:“他们都进了考场,没大罪过,咱们可受不了哇,要是御史参奏咱们哪?兵部大司马知道,怪罪下来,那可怎么办哪?”东城兵马司李大老爷用手一拍胸脯道:“不要紧,全有我呢。我的妹妹不是给了大司马作了妾了吗,大司马就是我的姐夫(敢情官儿大就是姐夫),我去见他,一句话就得啦。”

不表这些无耻的小官僚商议,且说天下赶考的人进了考场,天光将亮,东方发晓,大家往正北一看,演武厅规模很大,足够十几间的口面。正面放着龙书案,宝座设在后面,龙书案前面不远有张桌案,上面放着三对金花,八块红绸子,是给状元预备夸官游街用的。在楼栏杆底下挂着个绿额,额上三个大字:演武厅。左右有两个台,约有丈八多高。演武厅头前列摆大小各分三号的刀、弓、石,还有十八般军刃,一对铜鼎,一对大石头狮子。跑马射箭,另有射箭的箭道。在箭道拐弯儿之处,有根高杆,上边有个铁鹅脖儿,黄绒绳拴着个金钱,足有四尺大小,上面有四个字:天下太平。金钱眼亦有四寸大小,金钱的边儿拴着十八个小金串铃。在武科场贡院的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四个犄角儿,有座大帐篷,亦有个公案桌儿,摆着鞭板锁棍,那是保护考场的官员带兵弹压之所。东边栽着一根大纛旗,东方甲乙木,那旗是绿色的;南边那根是大红色缎子,南方丙丁火,用红的;西方庚辛金,用根素缎色的大旗;北方壬癸水,用皂青色缎子的。

大家正往各处观看之际,忽听得考场外面三声大炮震动天地,随着进来数十名军士,向天下赶考之人嚷道:“少时圣驾就到了,全都下马吧,别吵啦,惊了驾,留神自己的头颅!”说完了,全都走去。内中有些赶考的,要看王莽是怎么个相貌。霎时之间,静悄悄的,鸦雀无声,就听见马蹄声音,别的什么亦听不见啦。由贡院南门进来五百名护驾羽林军,各持长矛枪,都在马上,由贡院散开了,如同两根龙须似的,直到演武厅前,跟人胡同相仿。羽林军排列好了,由外面进来了肃静回避牌,金瓜钺斧执掌权衡,朝天镫干戈宁静,满朝銮驾。二十四个御刽子手都戴大叶巾,插着雉鸡尾,手捧着刀斧。后面进来四个王爷,全都骑着马。第一个长得身高丈二,膀大腰圆,面似乌金,浓眉环眼,一部钢髯洒满胸前,头上戴着一顶五龙盘珠冠,穿件皂青缎色蟒征袍,腰横玉带,足下粉底官靴,胯下的马叫一丈黑,金鞍玉辔,杏黄扯手,挂十八个威武铃,一对紫金镫。书中暗表,此人是王莽的四弟王丰,王莽封他寿王。第二个人身高足有一丈,膀大三停,扇面似的身躯,上宽下窄,面如蓝靛,发似朱砂,颔下一部红胡须,头戴五龙盘珠冠,身穿绿缎蟒袍,腰横玉带,足下粉底官靴,坐下青鬃马。此人姓苏名献,保王莽篡位,官至三齐王。那两个亦是王爵打扮,是开国王、护国王王富、王奂,王莽两个叔伯弟兄。在这几个人的后头随着走进一个文职官来,就是那明保王莽暗保刘秀的吏部天官窦融。这人走过去,进来八个太监,提着金锁提炉,内里香烟缭绕。八个站殿将军、二十四个甲士与四十八名虎贲甲士拥着王莽进了贡院南门。后边有日扇、掌扇、龙扇、烟幡、烟罩、黄幡、豹尾,武士举着,在后面拥着王莽。

刘秀君臣暗中看那王莽,约在八尺之躯,油粉似的白脸膛,皱纹堆垒,两道花白眉毛,长得三山得配,五岳相匀,一部银髯洒满胸前。头戴冲天冠,身穿赭黄袍,腰横玉带,足登无忧履,坐下逍遥马。有许多人都赞叹:凭王莽这个相貌,有多好啊,怎会做那弑君篡位之事,将来落个骂名千载。刘秀更是咬牙痛恨啦。

王莽见有这些人前来赶考,心中欢悦,催马来至演武厅,下了坐骑,撩袍端带,进了演武厅,在宝座上落座。站殿将军护卫甲士等围绕,文臣在左,武将在右,排班站立,呼喇一声,五百名护驾羽林军,在演武厅前后左右散开了保驾。跟着五城兵马司五位老爷也进了考场。四个奔四座帐篷去了,一个在演武厅伺候当差。此时武科场各门俱已关上了,在东西南北四面,一面摆四个大鼓,一面八个咆哮儿郎轮流替换擂战,一面一个小武职官儿,各抱龙旗一面,如若比武的人见了输赢啦,他们抱旗的看见了,只要把旗子一摆,咆哮儿郎擂动战鼓,输的就得认命,不准多说。兵部大司马黄承在演武厅前伺候着,谁见皇帝,他代理引见。

王莽坐在演武厅内,时刻一到,火工司触火点炮。兵部司马将兵部预备赶考投文的花名册子献上,王莽打开花名册子一看,上边第一名赶考之人,是苏天宝。看他出身,写着是三齐王苏献的殿下。王莽心中不悦,但他知道苏献这人是贪图富贵,既不忠于汉朝,焉能忠于我王莽哪?在表面看着,王莽封他为三齐王,是共享荣华富贵,内里可就拧啦。王莽不叫他兼缺,只能吃太平粮,关太平俸,兵权可是不敢给他。他儿子若做武官儿,好由他摆弄于我,那如何能成?王莽想到此处,忽向苏献问道:“这苏天宝可是卿家之子么?”苏献道:“正是。”王莽把脸往下一沉,冷笑道:“卿家父子乃是世袭罔替的三齐王,偌大的富贵,尚不知足,还有心贪图这个武状元么?”苏献心里怀着鬼胎,听见王莽说出不满意的话,慌忙跪倒,向王莽叩头请罪道:“万岁,臣蒙圣恩,位极人臣,臣父子食君禄,当报君恩。苏天宝有意报效,才入考场比武夺状元。如若圣上见怪,可将苏天宝撤去,勿用比武。”王莽沉思不语,暗想:苏献是个小人,用则用之,不用则杀之,不用而不杀,岂不是养虎成患吗?表面上他是如此,心里一定怀恨于我,不如将话拉回来,叫他不恨我。一言出口,驷马难追。王莽亦颇有权变之术,能收能放。想罢,便向苏献说道:“三齐王,非是朕不准苏天宝比武夺状元,谁人不知你与朕先朋友而后君臣,就是苏天宝准有状元之勇,中了状元,别人亦不能说是苏天宝自己的本领,都得说朕有偏,此事若要不明,岂不受天下人猜疑?”苏献不知道王莽把话拉回来啦,听王莽这片说词,还以为是跟他亲密呢,反向王莽说道:“万岁所虑甚是,不如命臣子苏天宝勿用比武。”王莽道:“话虽如此,朕焉能让卿家之子有埋没英才的道理。武科场夺状元,人人有份。苏天宝未曾犯罪,因何免试?卿家且退,朕要御览皇侄武艺如何。”苏献心中大悦,叩头谢恩,往旁边一站。

王莽传旨,要召见三齐王殿下苏天宝。司礼太监传旨,兵部大司马在演武厅上,一声喊嚷:“万岁有旨,召见三齐王殿下苏天宝。”正东方人群中答了一声“遵旨”,苏天宝催马直奔演武厅。到了厅前下马,当差的官人接过马去,苏天宝随着大司马黄承,进了演武厅。王莽用眼一瞧,苏天宝长得好人样啦,七尺壮壮的身量,黄脸膛,窄脑门,瘪太阳,两道斗鸡眉毛,一对小母狗眼,小蒜头鼻子,薄片子嘴,一嘴的碎芝麻牙,两个扇风耳朵,鸡胸脯,端肩膀(三齐王的儿子怎么长得这么个德行啊,这是他们苏家德行催的)。王莽见他这个长相,焉能喜爱于他?准知道他中不了状元,心中暗喜。忽然心中转想:他要中不了状元哪,三齐王就许怨恨我。不如我问问苏献,怎么才能称状元之才?他说出来意见,他儿子要是办不到啊,他亦就无所怨了。王莽心中思忖之际,见苏天宝跪倒叩头道:“臣子苏天宝参见万岁。”王莽向苏献问道:“卿家,此乃恩科考场,并无颁布条例,依汝之意,应有怎样之勇,朕才能点他为状元呢?”苏献心中窃喜,王莽一问这状元,我儿准能夺到也,遂道:“依臣之见,一人能胜前五名,可点恩科武状元。”王莽想苏天宝这个长相,绝胜不了前五名,遂道:“朕当从卿所议。”向苏天宝吩咐道:“苏天宝,汝去比试,若胜前五名,即点你为武状元。”

苏天宝遵旨出了演武厅,把马拉过来,上了坐骑,把大刀在手中一擎,催马来至武科场正当中,向天下人说道:“天下赶考的人等听真,在下是三齐王的殿下苏天宝,奉了万岁之旨,能胜五杰便点我为头名状元。哪位胜得了我呀,状元让你夺魁。”话犹未定,正东方有人说:“将状元让与某家!”说着他催马直奔苏天宝。王莽在演武厅里往外一看,这人是壮士打扮,手使一条齐眉棍。苏天宝用刀往他头上一砍,这人用棍往上一横,苏天宝拨回刀头,用刀一扎,那人用棍往外一磕,二马错镫,苏天宝用大刀一砍,那人招架不及,一低头被大刀将头巾削去。龙旗官看着见了输赢啦,把旗子一摆,咆哮儿郎把鼓擂动,输了的主儿回到正东的人群里去了。王莽心中纳闷儿,苏天宝使的这三招真好哇,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忽见正南人群里冲出一骑马来,也是使齐眉棍,壮士的打扮,两人一交手,跟以前的那三招一样,又把这人头巾削去。

擂打得胜鼓之际,王莽心中可猜透了,这是三齐王苏献花钱雇出来的人,俱是假战。够了五个人的数儿,就把武状元给诓了去啦。王莽心说:你想这个手段去蒙别人可以,焉能瞒得了我呀?王莽不由得心中发怒,暗想:我开这个武科场,耗费不少精神财力,为的是什么,不是为挑选一个能征惯战、天下无敌的武状元和三百六十个功名人,能给我征服四方吗?好哇,苏天宝能来蒙我,我非想主意杀了他不可。王莽思忖之际,苏天宝又胜了那么样的一个人。忽见东边冲出一骑马,马上这人不是使棍,使的是一对子母龙凤刀。书中暗表,此人正是二十八宿角木蛟邓禹。原来邓禹在人群里,亦看出三齐王父子这个弊病来啦,心中气恨,有心把苏天宝杀了,解解胸中之恨。所以邓禹不等他们雇的第五个人来比试,抢着先来会苏天宝。

三齐王苏献在王莽身旁站着,心中正然有气,怨恨这几个饭桶,假装输亦没什么关系,倒是换个别的家伙呀,都使齐眉棍,蒙谁呀,非教王莽看出破绽来不可。忽见邓禹一到,他心里一哆嗦,就知道武状元是飞了。邓禹跟苏天宝两人动上手,却不真杀真砍,跟他假战,如同老叟戏耍顽童一般,别说天下赶考的武夫,就是王莽也看出来了。王莽心中正愿意来个有能为的,把苏天宝杀了呢。但是使双刀的人武艺太高啦,怎么不跟他真实较量呢?王莽一想,我得问问他,立刻传旨召见使双刀之人。

旨意一下,大司马在演武厅上高声喊喝道:“万岁旨意下,召见使双刀的举子。”邓禹一催马,来至演武厅前,下了坐骑。大司马黄承命人将马接过去,将邓禹浑身上下搜查了一番,没有犯歹的东西。黄承把邓禹带进了演武厅。邓禹向王莽跪倒磕头道:“草民南阳人邓禹参见万岁。”王莽问道:“汝为何不与苏天宝真实较量呢?”邓禹还没答言哪,那吏部天官窦融在旁听邓禹一说他是南阳人邓禹,不但知道他是刘秀的伙伴,并且还知道刘秀没走。窦融猜透了王莽的心,此时王莽正恨苏献父子,谁要把苏天宝杀了,才可王莽的心哪。所以窦融有心叫邓禹杀奸臣之子苏天宝,所以不待邓禹回答,忙向王莽奏道:“万岁,依臣窦融看来,是邓禹不敢跟苏天宝真实较量啊,因为刀枪无眼。三齐王的殿下身价太重,倘若失手,邓禹岂不有性命之忧?”王莽点了点头,想借此为由,命邓禹将苏天宝杀了吧。王莽向邓禹吩咐道:“汝只管去真实较量,就是刀枪无眼,失了手亦无妨。”邓禹知道王莽的意思,自己杀了苏天宝,可以不偿命,心中欢喜不尽,说声:“遵旨。”

邓禹出离了演武厅,上马摘刀,直奔苏天宝而去。两人杀在一处,假战三合,到了三合之后,邓禹使了个“撩阴刀”的招儿。苏天宝不知,用刀往胁下一挡,二马一错镫,邓禹刀法变成“抹丘刀”,砍向苏天宝脖后。苏天宝招架已然不及,嗑哧一声,苏天宝人头落地,身首异处。龙旗官一摆旗,咆哮儿郎擂动战鼓。三齐王苏献见此光景,如同失了三魂七魄,木雕泥塑一般。

王莽见苏天宝死了,心病已去,自是喜欢,又想把邓禹杀了盖盖面儿,以免苏献疑心,随即降旨:“将南阳举子邓禹拿下。”少时把邓禹押至演武厅。王莽向邓禹问道:“胆大的邓禹,你胆敢不遵朕之言,杀了三齐王的殿下。朕命你真实较量,是让你施展平生所能,中了状元,扬名天下。你既杀了三齐王的殿下,罪有应得。”吩咐左右:“把邓禹推出考场斩了!”邓禹刚要还言,左右不容分说,将他推出去。邓禹在考场喊嚷道:“天下人等听真,今奉皇命,我才跟苏天宝真实较量,格杀勿论。如今言而无信,要把我邓禹推出科场问斩。邓禹虽死,心却不服!”刘秀见王莽要杀邓禹,心里这急可就真大啦。王莽听邓禹如此的喊嚷,愈发得有气。等到刽子手往外一走,窦融可就沉不住气啦,心里想:邓禹死了,刘秀岂不失了左膀右臂?忙着喊道:“刀下留人!”王莽大怒道:“窦天官,你敢违朕之旨?”窦融跪倒奏道:“臣天胆亦不敢抗万岁之旨。惟臣见圣上失信于天下,有关国家大礼,臣不能不言。万岁屈杀邓禹事小,失信于天下人事大。惟求万岁宽宥。”王莽沉思不语,想自己本来名誉就不好,如今虽说做了皇帝啦,亦得买住人心哪。现在考场赶考的人俱皆在此,我若杀了南阳举子邓禹,天下人皆知我说话不真,言而无信,民无信不立。哎呀,窦融说得很对。王莽心中想着,便向窦融说道:“依卿之见,应该怎么办呢?”窦融说:“杀了邓禹,万岁失信于天下;赦其无罪,又难免玩视人命之义。如今可将邓禹赶出贡院,永不准进考场。”王莽闻听,暗想:赶考的举子,有了罪过,一场不入就是三年,三场不入就是九年。若要永远不准进考场,邓禹这举子也就休想做官了,这个罪亦就不大不小,正合其中。王莽想罢,点了点头,遂向窦融道:“卿家平身,朕从卿所议。”窦融知道邓禹的命保住啦,亦就放心了,往旁边一站。王莽传旨:“将南阳人邓禹赶出贡院,不准进场。”官人一声“遵旨”,便给邓禹松了绑,马匹兵刃归还。邓禹上了马,出离了贡院,暂且不表。

在王莽开考场时,并肩王徐世英算了一卦,说这武科场多出人才,必有凶险。如今状元还没得哪,三齐王的殿下苏天宝被杀。他那奇门卦真是毫厘不爽。王莽把心病去啦,三齐王苏献把儿子弄没啦,够多么难受啊。

王莽翻开花名册查看,这第二名赶考的人是岑彭,字君然。王莽想头一名有弊病,这第二名亦难保没有弊病啊,我先看看这岑彭吧,立刻传旨召见岑彭。司礼监把旨意传出去,兵部大司马在楼上把龙旗一摆,高声呼喊道:“圣上旨意下,召见岑彭。”等了半天,没人答言。大司马二次又喊:“圣上有旨,召见岑彭。”还没人答言。大司马暗想:莫非这岑彭没来?既在兵部投文挂号,为什么不答言呢?亦许他病在店里啦。大司马又喊第三声。其实这岑彭早就来啦,圣旨召见亦听见了,就是不愿意见王莽。

这里面有很多枝节,请阅者诸君注意。我们说评书的,讲究的是评人格,褒忠贬奸;评理由,是非曲直,才叫作评书。都说岑彭这人先保王莽,后又扶保刘秀,那不成了《贰臣传》上的人物了吗?忠臣不保二主,烈女不嫁二夫。岑彭这个人,是个大忠臣、大孝子。我把他的事实说走了吧,对不过他。

闲话休提,却说岑彭,他乃是棘阳关的人氏,母亲杜氏。他三岁丧父,家无恒产,他母亲居孀守寡,带着岑彭度日。全仗岑彭有个好舅舅,帮助他母子吃喝穿戴。他舅父叫杜颜,字天资,曾做过汉朝外任的太守,因为王莽这一班奸臣当道,乱了朝纲,杜颜愤而辞官,回归故里。同着夫人李氏,在家中过日子,也很不错。杜颜老夫妻只有一子,名叫杜茂。杜颜因为姐姐居孀守寡,带着岑彭,度日艰难,便把姐姐、外甥接到自己家中,供给岑彭、杜茂姑表兄弟二人念书。杜颜有一身好把式,每日还教给岑彭、杜茂二人练武。岑彭、杜茂都是童子功,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二五更下苦功。由六七岁练起,练到十二三岁,可就练得很不错啦。杜颜有心灭王莽,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想出个好主意来:凡是附近村镇,有年青的人,我杜颜就白教他练把式,教他百数十个徒弟。要是都把把式练成了,是我徒弟就得听我的话,将来有人兴兵灭王莽,只要是大汉朝的宗亲,我便保他,带着这些个徒弟去投军。我虽在家中过舒服日子,却又给国家造就人才,凭我杜颜,要是再有百数十个徒弟跟着去投军,汉朝得我多大力呀!杜颜有这个见解,便把各村镇的老人请到家中,把自己愿意白尽义务不要钱,教些个徒弟的意思,向众人说明。众老人因为他做过太守,为官清正,不保王莽,都很敬重杜颜。及至杜颜把这意思一说,大家欢喜不尽,都愿让自己子侄跟杜颜练把式。几天的工夫,就有五六十个少年,来投在杜颜门下练武。数月之久,杜颜收了足有一百四五十个徒弟。杜颜每天教岑彭、杜茂等人练把式,忙个不得了。

岑彭、杜茂到了十七八啦,姑表弟两人练得长拳短打、十八般兵刃,件件精通。岑彭惯使一口九耳八环刀,会打穿梭镖;杜茂惯使一条五股烈焰叉,两人俱有万夫不当之勇。杜颜徒弟当中,颇有些个能为超群、武艺出众的,本县的练把式的就属岑彭、杜茂了。俗话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练把式的人,讲究投名师访高友。听说哪里有位高明的把式,虽离着千里百里,亦不辞劳苦,登门拜访。一见面儿,亦都很讲义气。动上手啦,可就看出情形来啦。亦有妒贤忌能的,亦有意狠心毒的,什么冒个坏啦、下个毒手啊,等等的情形不一而足(因为篇幅所限,不能尽量描写这些事儿)。岑彭、杜茂武艺练高了,名望一大,有些远方来的人拜访他们,可是一比武,就得输给岑彭、杜茂。杜颜有这么好的儿子、外甥,高兴得了不得,准知道岑彭长大了有出息,亦不枉姐姐守了半辈子寡,老来跟岑彭享点福。

活该岑彭要扬名天下。忽然王莽要开科取士,八月十五日夺武状元。棘阳各村各镇练武的人,纷纷预备进京赶考。内中有人说:“天下把式在长安城武科场聚齐,可不知道武状元被哪县的人夺去。”大家都说:“那谁知道啊。”内中有人说:“这武状元要被咱们本地人得来,够多么好啊。”有一个道:“除非岑彭、杜茂哥儿俩去,才能够中得了状元。”大家便决定邀岑彭、杜茂哥儿俩前去赶考。大家背着杜颜、杜夫人,跟岑彭、杜茂商议上长安赶考。岑彭说:“别忙,容我跟我舅舅商量商量,让去就算着我们哥儿俩,不让去就作罢论。”岑彭、杜茂小哥儿俩跟杜大人一商议,杜大人就不愿意,向他二人说:“我杜颜做过汉朝的官,跟王莽有君父之仇,焉能让你们保王莽?做官亦得晓得贤臣择主而事,良禽择木而栖。我岂能让你们吃王莽的俸禄?”岑彭说:“甥男谨遵舅父之命,决然不去长安城赶考。”杜颜大悦。次日岑彭悄悄告诉邀他的人道:“我舅舅不让我去,你们去吧。”这些人听说他不去,全都不大高兴。等到岑彭走啦,这些人计议道:“岑彭、杜茂不去,俺们棘阳关的人绝对露不了脸。”内中有个叫坏包的说:“你们不用管,我自有主意把岑彭给诓了去。”大家说:“那敢情好啦,你能办到了,我们大家非请请你不可。”

这个坏包就偷着把岑彭叫到没人的地方,向岑彭问道:“长安城赶考去吧?”岑彭道:“不是我告诉你们我舅舅不让我去吗?”坏包道:“我知道杜老员外不让你去,我想杜老员外是怕你保王莽,吃了他的俸禄。我却不是劝你保王莽,我是为你设想。你想你的把式多高,也是属豆腐的,就是这块。这一次是天下高明把式,全到长安城聚齐。想你这样聪明人,要是到了武科场一看,人家的把式怎么高法,能偷着学会多少高招啊,得长多大阅历啊。不保王莽不要紧,你到考场别比武啊,尽看热闹也成啊。”岑彭是个少年聪明有志气的人,不怕学什么,一学就会,见事则明。大凡学能为,都得有天分,教的人略微一指点,就得心领神会,要不然就不能说学能耐了。岑彭受坏包的鼓动,两个人计议好了。岑彭背着他舅舅,私自跑到长安城去开眼,悄悄地把马匹军刃弄出来,随着众乡亲够奔长安城。可怜岑彭书亦念了不少,把式亦练得很好。因为不通世路,不晓人情,受人愚弄上长安,入人家的圈套了。

且说他们在路上无事,到了长安,住在端履门大街,三元老店里。岑彭说:“兵部投文你们自己去投自己的吧,我不是为赶考来的,在店内歇息歇息吧。”众人这天到了兵部投文,悄悄地嘀咕好了,背着岑彭,先给岑彭投文挂号,大家也投了文。岑彭在店内连个影儿还不知道呢。直到八月十五日进考场,岑彭随着大众,进了考场,等到王莽传旨召见岑彭,岑彭就听见了,他才恍然大悟,明白过来,是别人背着他,给他投文挂号了。岑彭拿定主意,不言语,不答言,谁知道我是岑彭呀。所以大司马第二次叫时,岑彭还是不答言。坏包在后头,冲大众一挤眼,努了努嘴儿,众人会意。等到大司马叫三次,坏包在岑彭背后,替他答声:“遵旨。”坏包替他喊了以后,于是大众便把岑彭往外一推。岑彭这个当儿,真是没有办法了。他叫苦不迭,事出无奈,只可去见王莽。

岑彭催马来至演武厅前,下了坐骑。官军看着,他把九耳八环刀挂在马上,身上摘下佩剑镖囊,亦都挂在马上啦。官军过来搜了搜,岑彭身上没有什么犯歹的东西。大司马黄承把面君之礼说给岑彭,随后把岑彭带进演武厅。王莽与众文武,见岑彭身高八尺,猿臂蜂腰,双肩抱拢,面如美玉,双眉入鬓,目若朗星,鼻直口阔,两耳垂轮,亦就在二十岁里外。头戴武生公子巾,是个半新半旧的,素缎色短箭袖帮身靠袄,白绸子中衣,足下薄底靴子,腰束鸾带,外罩件素缎色英雄氅,少年英俊,一团正气。别说王莽看着喜爱,谁见了亦是得赞美呀。岑彭跪伏在地,口称:“棘阳举子岑彭拜见万岁。”王莽喜爱他,很愿意他中了状元,吩咐道:“岑彭,朕有旨,命你比武,若能胜了前五名,便点你为恩科武状元。”岑彭说声:“遵旨。”站起身形,出离了演武厅。到了马的旁边,将宝剑镖囊往身上带好,上了坐骑,催马来到当中,一摆手中刀,向天下赶考的人喊道:“在下是棘阳关的人氏,姓岑名彭字君然。奉天凤皇之旨,战胜五杰,可点状元。哪位年兄年弟,当场较量,比个输赢。”此时二十八宿星尾火虎岑彭心里想:若不比武,按照国家科场的场规,是不行的,输了又是给舅舅杜颜丢人现眼,不如施展平生所能,把武状元得到手中,有了功名,不做王莽的官儿,不吃王莽的俸禄。武状元荣耀归里,可就好看了。这是岑彭自己的意思。

当下由西边人群里,一催马跑过来一人,向岑彭道:“你我较量较量。”岑彭仔细观看这人,亦在八尺身躯,长得跟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似的,美貌已极,一身大红缎色武生公子衣服,胯下骏马,手中一条点金戟。岑彭把刀一横,向他问道:“年兄你贵姓高名?”这人道:“俺姓景名丹,胶东人氏。”书中暗表,跟贾复在古洞祠的武生公子,就是此人。贾复上长安城来看热闹,亦是景丹约来的。两个人通过名姓后,各道一声:“请!”岑彭九耳八环刀往空中一举,搂头盖顶就是一刀,景丹横戟招架,二人冲杀一处。岑彭把刀的招数扇、砍、劈、剁,一招一式地施展出来,逼他个招架不及。谁想景丹的传授很高,点金戟使开了,似条金龙戏水,神出鬼入。岑彭见景丹手眼身法步,心神意念足,便抖擞精神,尽力而战。两人斗到三四十个回合,杀了个棋逢对手,将遇良才,难分高低,不见输赢。忽然景丹望见岑彭向自己打来一镖,可是要躲已然不及,扑哧一声,镖正打在马的面门之上(武科场比武,谁亦不准伤谁)。那马觉着一疼,往起拿大顶,把个景丹摔下马去。景丹爬起来,臊得面红耳赤,伸手捡起点金戟,追上马,拉着坐骑就往西边人群一挤,走啦。龙旗官一摆旗,咆哮儿郎擂动战鼓。岑彭一阵冷笑道:“经师不明,学艺不高,亦来丢人献丑!”

这句话可说出是非来了!原来景丹这人亦是骄傲,贾复不肯教他武艺,两人是邻里之交,贾复不过指点指点。要说贾复,不是真心赶考,实为看热闹而来。因为在古洞祠打伤人命,王莽不准他进场,也是活该。王霸斧劈贡院门,赶考的人没用兵部点名,大家一拥而入,贾复亦就随着进了场。如今岑彭说景丹经师不明,学艺不高,贾复听见是骂他哪。因为他这个人是心宽量大,岑彭说这些话,贾复满不在乎。景丹向贾复说:“大哥,岑彭他这话是骂你哪。”挨着贾复他们近的,还有不少赶考的哪,一齐向贾复说道:“岑彭如此骄傲,可不能饶他!”贾复被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按捺不住,一催坐下马银雪豹,向岑彭喊道:“休得无礼!”直奔岑彭而来。

岑彭见贾复身高丈二,穿白挂素,雪里银装,手使画杆方天戟。岑彭一看这条戟尺寸长短分量轻重,就知道是个劲敌,把刀一横,向贾复施礼道:“这位年兄尊姓大名?”贾复说:“我经师不明,学艺不高,姓贾名复字君文。”岑彭一听,就知道自己的说话得罪人啦。但是年青的人,不肯服软,向贾复道:“年兄,当场较量,点到而已。”岑彭把九耳八环刀一摆,劈头就是一刀,贾复横戟杆往起一举,护起头顶。岑彭往回一扳刀头,没想到贾复的戟一变招数,用戟头上的月牙,将岑彭的刀背掳住。二马错镫,贾复一摘,戟尖儿扎奔岑彭哽嗓咽喉,岑彭就知道输给人家啦。贾复要是一狠哪,我命休矣!忽然贾复又把戟撤回去了,岑彭亦没受伤,亦没输,莫名其妙。忽然醒悟过来,是贾复量大,让我这一招。两人马打盘旋,又冲杀一处。贾复这条大戟,招招儿向岑彭逼来,岑彭用刀遮拦挡架,封得很严,不敢失神露空,把精神贯足了,拼命来斗。两人直斗到几十个回合,不见输赢胜败,天下赶考的人,全都看怔了。演武厅内,王莽与群臣,见贾复、岑彭本领如此高妙,无不暗暗夸赞。

岑彭动着手暗想:当着天下人要是输了,岂不被天下人耻笑?无论如何,总得赢才好。常言道:当场不让步,举手不容情。圈马之际,岑彭暗暗地取镖在手,两人对了面啦,岑彭抖手一镖,打奔贾复面门,贾复一闪身形,镖可就落在地上了。二人又撞在一处。岑彭、贾复交手进招,怒恼贾复,想着自己曾让他一手,他不该下此毒手,打我一镖啊。你会使暗器,难道贾某就不会?书中暗表,贾复练就了一宗暗器,是用一根九股丝攒成的绒绳,长有三丈六尺,上头拴着锤,锤的分量重有四斤,名叫八宝电光锤,伸手能打四丈远,百发百中,绝无一失。若论使暗器,是一宗小人的武艺。贾复是个君子人,非到了气恼之下,惹急了他,是不能使的。如今岑彭打他一镖,气往上撞,将锤暗取在手,对准了岑彭要撒锤了。忽然转想到,这锤打在身上,轻者带伤,重则丧命,我二人又没有多大仇恨,杀人为落两把血,我又不想夺状元,何必下此毒手呢?论年岁,他比我小,亦当容让于他;论武艺,我亦得让着他。可是锤抄起了,怎能放下呢?我可以先喊一声,叫他知道,然后我再撒手,他亦就闪躲得开,绝对打不着他。

贾复想罢,向岑彭说道:“打!”岑彭听见了,见贾复撒手一锤打来,岑彭打算用刀将绒绳割断,寒碜贾复。锤快到岑彭的身上啦,贾复见岑彭要用刀割断,贾复心说不好,手腕子一用劲儿,绳儿是软中硬的劲儿,悠悠的锤头儿一转悠,正缠在刀杆上。贾复用两只脚一扣镫,马的四蹄便站住了,犹如四根柱子一般。贾复用力往怀中一揪,那意思是把岑彭的刀给扯过去,岑彭要这口刀啊,得叫师傅登门去哀求,才能够给他呢。岑彭准知道膂力没有贾复大,把刀杆往右肩头上一扛,把马圈回去,左手抓住了马鞍鞒铁铧梁。一匹赖马都驮千斤,何况岑彭的马是追风闪电白龙驹呢。连人力带马力,要拉着贾复跑。贾复便将战马勒住,用尽平生之力,非把刀扯过来不可。岑彭催马扛着刀杆,足有几千斤的劲儿,亦没把贾复拉动。可是贾复有举鼎之力,亦没把刀给扯过来。大家见岑彭本人没有多大膂力,却是借劲儿用力,两人一较劲儿,把根绳扯得紧紧的。天下人一看啊,这是二虎相斗,必有一伤,都替他们两人担心。王莽在演武厅内看见了,有心传旨,命二人免斗,俱要赏给功名,封官重用。

正在此时,东边赶考的人群里有个说便宜话的人,向他的伙伴说:“我用燕尾箭把这根绳儿给射断了,他们就不用争持了。”他的伙伴说:“你就给一箭啵。”他道:“我是这么说着玩,给一箭可好,我亦得射得了那么准哪。要是射不着,岂不是天下人耻笑?”两人正说着,忽听背后有人噗哧一笑,两人回头一看,见背后有一人,坐在马上,约有八尺的身躯,很魁伟,紫光光的脸面,犹如晚霞,长眉大眼,鼻直口阔,燕尾胡须,头上戴着紫缎扎巾,上身穿紫缎子箭袖袍,红绸子裤子,足下薄底靴子,坐下马枣骝驹,身上、马上什么兵器亦没有。书中暗表,此人姓吴名汉字子颜(二十八星宿亢金龙)。吴汉是到考场来看热闹,看看天下高人的把式怎么样,能人的艺业如何。贤臣择主而事,良禽择木而栖。吴汉是个孝子,绝不能扶保王莽。禀明了高堂老母,来至武科场。正在看贾复与岑彭争持之际,听见头前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正说此事,不由得噗哧一乐,惹得两人回头一看。

两人向吴汉问道:“我们说不能射,让你见笑,我不成,你成吗?”吴汉知道这两人害臊啦,挂不住了,才成这个样子,遂说:“在下能成,惜乎未带弓箭。”那两人成心和他治气,向他说道:“没有弓箭那不好办吗?”说着把他们的弓由袋里抽出来,燕尾箭亦拔出来,全都递给吴汉。吴汉闹得骑虎难下啦,把弓箭接过来,拉弓如满月,对准那根绒绳,嗖的一声,箭出似流星;吧嗒一声,弓弦响处,那箭正射到绒绳上,咔嚓一声,绒绳两断。贾复在马上正用力扯绳哪,没想到武科场里内有人多管闲事。绳儿一断,由马上把贾复闪下去,扑通一声栽在地上。岑彭幸喜左手揪着马鞍鞒的铁铧梁,不然亦得掉下马去。贾复算是说不出道不出,栽了一个软筋斗,爬起来拣起方天戟跟那走线锤,上马往西边人群一扎,忍啦。这段书的小节目叫气走氐土貉贾复。直到二十八宿闹昆阳,贾复才二次露面,胯下马,掌中戟,马踏王莽百万雄兵大营,拖肠大战。

后话休提,且说吴汉射的那一箭,全场的人,真是上至王莽,下至群臣与天下赶考的人,无不佩服他。吴汉催马过去拣箭,被王莽看见。一箭解双危,王莽就很赞美他,及至看见吴汉啦,因为心里喜欢他,就要召见。王莽立刻传旨:“召见射箭之人。”吴汉刚要催马回归东边,听见王莽要见他,心中不悦,暗想:我又不保你,干嘛见我呀?可是在科场之内,又不能抗君之旨,只可催马来至演武厅前,下了坐骑,将弓箭掖好了,拴上马。官人过来,向他身上搜寻了一遍,然后大司马黄承代理引见。

进了演武厅内,吴汉跪倒施礼,口称:“草民吴汉见驾。”王莽见吴汉脸上一团正气,很为喜爱,向吴汉问道:“你姓的哪个吴,名字是哪个汉呢?”吴汉打算略为透出一点不好的意思,王莽一恼,就得把我赶出武科场去,亦就吃不着贼臣的俸禄啦,便向王莽回答道:“草民姓的是口天吴,丢了天下的汉朝那个汉字,就是我的名字。”左右听他说出丢了天下的汉朝,都替他捏着一把汗,无不吃惊。王莽不惟不怪罪吴汉,反倒喜爱他说话嘴直,想着这人要扶保我王莽,一定是个忠臣。他向吴汉问道:“你家中可有什么人哪?”吴汉心里暗想:你管我家里有什么人哪。遂道:“家中只有老母。”王莽愈发得喜欢了。原来王莽的儿子俱不成人,俱都死了,前面已然表过。女儿却很贤惠,大女儿给了孝平皇帝,如今在宫中守寡;王莽的二女儿雨兰公主,尚未许人。王莽有心把姑娘给了吴汉为妻,跟他结为翁婿之好,姑爷丈人还能错得了吗?王莽便向吴汉说道:“你既是家中只有老母,定无妻室,朕之次女雨兰公主,乃是贤淑之女,许汝为妻。朕当下旨招你东床驸马,钦赐武孝廉。”要是别人得着这桩美事,准得乐飞了。吴汉可大不愿意,刚要说:“请万岁收回成命……”左右说:“遵旨谢恩吧。”王莽便命鸿胪寺大臣替自己款待东床驸马,弄得吴汉无可奈何,被鸿胪寺大臣带下演武厅,一旁款待去了。王莽把雨兰公主许配吴汉,喜之不尽(哪知后来还有一幕吴汉杀妻呢)。

王莽又想命岑彭比武,忽见大司马黄承进来跪奏道:“今有南阳赶考举子金和,口称家传箭法,最为准确,胜似吴汉的箭法。”这时吏部天官窦融在旁听见金和要见王莽,暗暗地着急,想金和定是刘秀无疑啦!我在府中曾劝他离开长安城,没想到刘秀没走,还进了考场,要见王莽。亦不知刘秀是何用心?倘若被王莽与群臣看出破绽来,如何是好?

不表窦融暗中着急,且说刘秀在考场里,想着王莽是他汉家的安汉公,兵部大司马,又是皇亲国丈,不该用药酒毒死孝平皇帝,杀戮刘氏宗亲。我刘秀应当把奸臣王莽拿住,给我皇父摘心祭灵。可是王莽大权在手,我怎能报得了仇呢?如今仇人王莽在演武厅中称孤道寡,我若是在这时候能把王莽弄死,那么我刘秀就是把命扔了哪,总算把仇报了。哎呀,我得想什么主意把王莽弄死呢?真是……忽然刘秀心生一计道:“我何不如此这般……”刘秀有了报仇之法了,惊喜非常。阅者诸位要问刘秀想出什么高主意来呢?原来刘秀见吴汉箭射绒绳被王莽召见就想着把王莽诓至演武厅的楼栏杆旁,用百步穿杨箭就能把他射死。我可以去见王莽,就说我家传箭法高明,把王莽诓出来,让他看我射箭,这事便可成功。刘秀把这个主意拿准了,催马来至演武厅前,下了坐骑。大司马黄承问道:“你是做什么的?”刘秀说:“我是南阳人,名叫金和,家传箭法,与众不同。我的射法比刚才射断绒绳那人的箭法还出奇哪。恳求大人在万岁驾前替我奏禀,请万岁御览箭法。”大司马想着王莽喜爱吴汉射箭,招为驸马,如今我再把这金和的事儿回奏上去,皇上不定得多么喜欢哪。黄承当即在王莽驾前替刘秀奏明。

王莽降旨,即时召见南阳举子金和。大司马黄承便遵旨到外面,将刘秀身上搜了搜,没有什么犯歹的东西,把刘秀带演武厅以内。刘秀无法,只可跪倒给奸臣叩头。此时只有窦融知道金和是刘秀,别人如何知道?刘秀口称:“草民金和参见万岁。”王莽问道:“尔身为武夫,学的跑马射箭,射得不准是经师不明,学艺不高;射得有准,是分所当然,亦不见得出奇。”刘秀说:“万岁,我金和的箭法与众不同,三箭压倒天下射箭之人。”王莽问道:“你的三箭有何奇特之处?”刘秀说:“我金和头一箭能射中金钱眼;二支箭能射过金钱,箭杆担在金钱眼内,不落地,名叫凤凰在巢;三支箭的箭头,顶在二支箭尾上,将二支箭由金钱眼内顶了出去,名曰凤凰夺巢。此乃家传箭法奥妙之处。”王莽心中暗想:朕洪福齐天,有此能人前来赶考。王莽向刘秀说道:“金和,你果有此箭法,朕定然重用,你下去射箭,待朕御览。”刘秀心中暗喜,说声:“草民遵旨。”便站起身形,退出演武厅。把马解开,认镫扳鞍,上了坐骑。王莽传旨:“演武厅楼上御览箭法。”王莽率领左右,上了楼,到了楼栏杆旁边落座,手扶着栏杆往下观看。

刘秀抽弓拔箭,认扣填弦,马在箭道上奔走如飞。王莽坐在楼上一看,只见刘秀拉弓如满月,箭出似流星,吧嗒一声,弓弦响处,那支箭直奔金钱眼而去,不偏不斜,正穿过金钱眼。龙旗官望见了,一摆龙旗,咆哮儿郎擂动战鼓,天下赶考的人无不喝彩。吏部天官窦融,在王莽身旁,望见刘秀有这么好的箭法,暗暗喜悦,赞叹他远大的志向,能射百步穿杨,亦不枉我窦融暗中扶保于他。刘秀把马由箭道圈回,抽出第二支箭,填弦认扣,前把推弓,后把拉弦,冲着金钱眼瞄准儿,偷眼看见王莽在演武厅上,目不转睛地往金钱眼上看,预备观那凤凰在巢。刘秀把箭冲王莽的哽嗓咽喉射去。王莽听见弓弦吧嗒一响,未见箭入金钱,顺脸一看,吓得王莽魂魄飞散,这支箭正奔到他的哽嗓咽喉。刘秀就见王莽噗咚一声栽倒了。吓得武科场赶考之人,个个惊心。官军见刘秀箭射王莽,便上前捉拿。刘秀料想自己是跑不了啦,王莽已死,我给他抵了命,亦就完啦,何必再杀官军哪!刘秀亦没有抵抗,遂被官军所擒。

官军将刘秀绑好了,刘秀抬头往演武厅上一看,王莽又站起来啦,知道这支箭没把王莽射死,叫苦不迭。原来刘秀箭到,王莽见不容躲闪,便往楼板上一躺,这支箭正射在王莽的冲天冠上。吓得文武大臣,颜色更变。王莽站起来,伸手把箭拔下来啦,往底下一看,刘秀已然被获遭擒,才把心放下。王莽暗想:必是有人主使南阳举子金和前来行刺。当下传旨道:“吏部天官窦融,朕命你去审问南阳举子金和,他刺杀朕,是受何人主使?审问明白,从实回奏。”窦融说声“遵旨”,心中大悦:我窦融豁出满门家眷性命不要,也得把刘秀放了,或是同刘秀逃走。要是官军把我君臣追回来,那就认命啦;追不着,我们君臣就活啦。窦融转身刚要走,忽然王莽说道:“且慢,朕之御弟寿王王丰,替朕前去监审。”王莽的四弟王丰说声“遵旨”,同着窦融走出演武厅来。窦融说:“千岁,你我哪里去审问?”王丰说:“咱们就在这考场里东南犄角儿,陈字棚内去问吧。”窦融说:“好啵。”两人一同够奔陈字棚。在棚内的东城兵马司与站帐军,见了寿王同吏部天官来到,全都行礼。

二人在公案桌后落座,窦融吩咐:“带罪人南阳举子金和。”官军把刘秀推进来,喝令跪倒。刘秀跪倒在地,望见窦融,赶紧把头一低,后悔得了不得,想着自己决计活不了啦,又没把王莽弄死,我倒把命扔上,真是不值。窦融也冲着刘秀发怔,心中为难:怎样问哪?寿王见窦融冲着刘秀发怔,也不问话,算怎么回事呢?王丰遂向刘秀问道:“金和,汝射箭之时,见万岁头上有何异物吗?”刘秀是个最聪明的人,王丰这句话给刘秀提了醒啦。假如王丰要问:“金和,你为什么射万岁哪?”刘秀当然无所措词。听王丰这么一说,立刻有了词啦,向王丰说道:“我金和正射凤凰在巢,在马上抬头一看,见万岁头上有个大长虫,张牙舞爪,要咬万岁。我想功高者莫过救驾,计毒者莫过绝粮,我为贪功救驾,才箭射那长虫,谁想那长虫亦不知怎么啦,箭射出去之后,竟会踪影皆无,官兵就把我绑上了,实是冤屈。”窦融听他们这一问一答,心中一动,暗想:这是王丰给刘秀开出道儿来了,刘秀这就有了措词。莫非王丰不向着他哥哥王莽,反倒有意护着罪人吗?

书中暗表,王丰这人,虽然跟王莽是同胞弟兄,为人行事跟王莽大不相同。王丰是个正人君子,为官定是忠臣。他哥哥王莽弑君篡位,他心里很不愿意,他想他哥哥做这不忠不义的事情,骂名千载,事情一败,被获遭擒,全家该斩,灭门九族,连坟都得刨了。刘秀在演武厅射箭的时候,王丰就看出他是刘秀来了。阅者诸君要问王丰怎么看出刘秀来呢?原来刘秀射箭的时候,胳膊腕儿上戴着那只九凤玲珑透体白玉镯,被王丰看见。王丰就知道南阳举子金和,定是刘秀无疑了。王丰因王莽派人三搜柴相府的时候,风闻着孝平皇后把刘秀承继了孝平皇帝。王丰既是王莽的兄弟,孝平皇后便是王丰的亲侄女。王丰猜想他侄女过继刘秀,必有恢复汉室之心、灭莽之志。王丰最恨王莽贪图富贵,害死自己姑爷,翁夺婿业,弄得女儿守寡。所以王丰特到宫中,以看望侄女为名,去探侄女的口吻,如果真有心恢复汉室,大义灭亲,我王丰定当帮助于她。谁想王丰到了宫中,见了孝平皇后,任什么口气也没探询出来。王丰虽然没有探出孝平皇后的口吻来,可是看见他侄女的九凤玲珑透体白玉镯剩了一只啦。王丰想,那么好的东西,绝不能丢了一只,其中的缘故很大。自从王丰看孝平皇后起,直到开武科场,整有九年啦,王丰是个细心人,见刘秀戴着这只镯子,可就注了意啦。如今奉王莽之旨,前来监审,他便猜到金和是刘秀,心中很想搭救他,所以才那样问刘秀。刘秀说王莽脑袋上有个大长虫,张牙舞爪,要咬王莽,他箭射的是大长虫,并不是有心射王莽,心中很佩服刘秀这份聪明。

王丰向窦融说道:“天官大人,举子金和有救驾之心,反倒落个弑君的罪名,分明是圣上的金龙出现,金和冤枉得很哪!”窦融点头道:“王爷说得很对。”寿王说:“我替大人审问吧。”窦融无法搭救刘秀,正在着急哪,忽听王丰要替自己审问,又猜到王丰要救刘秀之意,窦融便爽性交给王丰啦,遂向寿王说道:“就请千岁替我审问吧。”王丰说:“既然如此,就请天官退出帐去,我一个人审问。”窦融立刻站起身形,往外就走。王丰吩咐兵马司道:“你将站帐军带出帐去,候令进帐。”兵马司答应一声:“遵王谕。”便率领众军人等走出帐外。、

这帐中只有王丰、刘秀了。王丰问刘秀道:“你可认识孤家?”刘秀说:“罪民不识。”王丰说:“我乃天凤皇王莽胞弟,排行在四,官拜王爵的寿王王丰是也。”刘秀一听他是王莽的兄弟,想着他也不是好人,脸上立刻就露出不悦之色。王丰低头悄悄问道:“你可是三搜柴相府没有搜着的刘秀吗?”刘秀说:“王爷何出此言?刘秀是什么人哪?我姓金名和。”王丰说:“你不是刘秀,你那只镯子是哪儿来的哪?”刘秀说:“那只镯子是我在城外头散步闲游时候捡来的。”王丰说:“不对吧,这只镯子是孝平皇后给你的,你不是平帝嫡亲之子,你乃是汉室宗亲承继孝平皇帝的人。孝平皇后给你这只镯子为凭,是不是?”刘秀听王丰说出其中缘故,当时语塞,心中暗想:我不是刘秀,我这罪也是准死不能活,我何不露出真实姓名?就是死了,我亦落个留名千古啊。刘秀想罢,遂道:“不错,我是刘秀……”刚要往下再说别的,王丰即冲刘秀双膝跪倒,口称:“殿下千岁,臣王丰礼貌不周,多有冒犯,在千岁驾前领罪。”刘秀见他如此,真是莫名其妙,当下问道:“王丰,你跟王莽既是亲兄弟,何必如此?”王丰说:“千岁,论私,我跟王莽是亲兄弟;论公,我二人俱是孝平皇帝驾前之臣。王莽用鸩酒毒死孝平皇帝,弑君篡位,我王丰就应该为孝平皇帝报君父之仇,尽臣子之大节。如今我王丰虽在我兄王莽驾前称臣,明保王莽,暗保汉朝,如不相信,我当以救殿下活命,放千岁逃走为凭。”刘秀心中这才明白,刘秀说:“卿家,你果然如此,我刘秀能走得了,日后得了天下,必然使你与我同享富贵。”王丰说:“千岁,功名富贵我不想。”刘秀说:“那么你救了我,要我怎样报答你呢?”王丰说:“千岁,臣若以富贵为重,今天我就不设法搭救殿下了。殿下明鉴,我放了千岁,将来千岁必灭我兄王莽,千岁无论封什么官,亦不如天下是我们王氏的天下呀。功名富贵不能动我之志,我以纲常礼义为重。”刘秀知道王丰这人,是威武不屈,富贵不移,向他问道:“你既不贪功名富贵,你要我日后如何待呢?”王丰说:“譬如千岁灭了王莽,我兄王莽他该当何罪?”刘秀说:“全家该斩,灭门九族,王莽本人应当万剐凌迟。”王丰问道:“怎么才算灭门九族呢?”刘秀说:“由王莽往下排辈到玄孙,往上排辈到高祖,你们家人活着的当斩,死了的刨坟露尸。”王丰说:“王氏门中有王莽这一个败坏纲常的人,刨坟灭祖,要是有了孝子贤孙呢?”刘秀是个聪明过人的人,当时就明白了,对王丰说:“王丰,你的用意我明白啦,今天你要把我放走,有此救驾之功,日后我灭了王莽,把天下得回,亦不封你的官,冲着有你这遵守纲常礼义的人,由王莽往下论罪,已死之人,往上不究,绝不刨你王家的坟,让你尽孝,这个意思成了吧?”王丰大悦,当时就磕头谢恩。王丰把刘秀搀起来,遂向刘秀道:“殿下在此暂时屈尊屈尊,少时我就把殿下救走。”

说罢,王丰落座,高声喝喊道:“尔等进帐!”兵马司立刻带着兵进帐,往两旁一站。王丰又派人请窦天官。此时窦融正为救不了刘秀着急,见王丰这个意思,是有意救刘秀,心中暗暗欢悦,忽听帐中有请,赶紧进帐,落了座。王丰说:“天官大人,现在孤已审问明白,这南阳举子金和,绝无行刺弑君之意,他是个草民,不懂当今万岁真龙出现,他以为是个大长虫,要咬万岁的龙头,他才箭射长虫,一箭射在万岁的冲天冠之上,他是有救驾之心,落个弑君之罪。你我应当在万岁驾前去救他活命,不然他冤沉海底矣。”窦融道:“王爷千岁说得甚是,但是面君复旨之时,回奏可是你回奏。”王丰一听,心里好生为难,可是弄的这个假事,刘秀虽有所措词,我哥哥王莽,他听这套不听,还在两可哪。反正我是存心救刘秀,答报汉室之恩,救不了刘秀,我便跟刘秀一死,以全臣节。王丰沉了一沉道:“好啵,面君复旨,由我回奏吧。”当下王丰、窦融出离了大帐,够奔演武厅。

到了演武厅内,二人在龙书案前跪倒,口称:“臣王丰、窦融参见万岁。”王莽问道:“你二人审问南阳举子金和刺王弑君之事,是受何人主使的,可回奏明白?”王丰说:“万岁,臣等审问举子金和,他并无行刺之意,他是好人,他还有救驾之心呢。”王莽说:“怪呀!我来问你,他怎么反倒有救驾之心?”王丰说:“据罪人金和回奏,他学会武艺,到京都来赶考,蒙圣上之恩,御览箭法,他焉敢行刺?只因头支箭射中金钱眼,二支箭上在弦上,要射凤凰在巢,忽然见万岁元神出现。”王莽听他此言,喜悦非常,心说:我会真龙出现?不管真假,我藉此为由,可以笼络人心。他不等王丰往下再说,便利用这个机会,笼住人心。他向左右文武官员说:“列位卿家,可曾听见?”文武官员都点了点头。王莽说这句话,暗含着就是说你们死心塌地保我吧,没错儿,我是真龙天子。文武官员只能点头,王莽觉得安慰多了。王丰说:“万岁的元神出现,那草民金和不懂,他以为是条大长虫,要伤万岁的龙体哪,他有一片好心,忠于圣上,有救驾之心,那箭才没射金钱眼,射奔那条大长虫,万岁的元神回去了,箭射中万岁的冲天冠。他有救驾之心,谁想耽误了他的功名还不算,他还担着个弑君的罪名。”王莽听罢,沉思不语,他心中胡猜乱想。

王丰怕王莽明白了,赶紧向王莽说道:“万岁可知道牤牛救主遭鞭打的故事么?”王莽道:“什么叫牤牛救主呢?”王丰说:“有个牛童儿,每日到山里去放牛,这天他在山坡儿下边,倒在草地里睡着了。忽然来了一只狼,要吃牛童儿。那牤牛一眼看见狼要吃他主人,他可就急了,过去用脑袋把牛童儿撞醒啦,狼亦跑啦。牛童儿错会了意,以为是牛搅他睡觉呢,气得他用皮鞭子就抽那牛,打得牛呜呜直叫。这牛多冤哪,它有救主之心,在他心里,说不出来呀,反倒落个搅人睡觉。牛童儿打完了牛,他又睡了,那狼又来了。牛看见了,又把牛童儿给撞醒了,牛童儿又用鞭子抽打牤牛。如是数次,牛童儿有些觉悟啦,倒在草地上假卧,眯缝着眼,看见狼来啦,那牛跑过来就撞牛童儿。牛童儿把狼给惊动跑了之后,他过去扶着牛,说:‘牛啊,牛啊,我辜负你这片苦心,你受了委屈啦。’牛童儿说到此处,不觉二目落泪,从此厚待这头牤牛。这就是牤牛救主遭鞭打的一段故事。”王莽听罢,心里明白王丰用这讲古比今的事儿,给南阳举子金和求情。我王莽就比作牛童儿,赶考的金和比作牤牛,他不是射我王莽,他是射那大长虫。王莽正然思忖此事,忽听王丰说道:“那牛童儿都不辜负牤牛,万岁龙意天裁,亦不可辜负金和。”王莽暗想:莫非其中有什么毛病?不能啊,王丰是我兄弟啊,再者说我们哥儿几个中,就属他的人品正啊(要不正能干这事吗)。

王丰怕王莽明白了,忙又向王莽说道:“万岁可知道这哑巴报恩的故事吗?”王莽说:“什么叫哑巴报恩呢?”王丰说:“有个贩卖珠宝玉器的客商,叫赵桐,他花钱买了个哑巴丫环,别人都说他是个冤大脑袋。谁想他在外面经商,日久不能回家,他的妻子跟邻居美少年通奸有染,以为丫环是个哑巴,什么事也没有瞒着丫环。后来这赵桐给他妻子来封信,说是买卖不做啦,要回到家中纳福啦。他的妻子跟奸夫商议,要把赵桐害了,两人配了一壶毒药酒。这天赵桐回到家里,他的妻子把酒菜摆上,斟上一杯毒药酒。赵桐端起来要喝,哑巴丫环过去一掌将酒杯打在地上。赵桐见丫环把酒杯打落在地,酒也洒啦,杯也碎了,当时大怒。他妻子也恨哑巴丫环给她坏事,两口子一块儿打丫环。丫环虽有救主报恩之心,可是说不出来,道不出来,挨了顿打。赵桐的媳妇又把毒药酒斟上一杯。赵桐又要喝,丫环过来,又一巴掌把酒杯打落在地。赵桐又打了丫环一顿,仍然又去喝,哑巴又去把酒杯打掉,赵桐又打丫环。如此数次,赵桐情知有异,把毒药酒倒在菜内,拿到院里喂狗,狗吃下去七窍流血而亡,赵桐才明白哑巴丫环报恩。告到当官,究出奸夫,定了个奸夫淫妇谋害亲夫之罪。赵桐要不买哑巴丫环,就被他妻子害死啦。后来赵桐把哑巴丫环厚聘于人,当亲戚来往。这段小故事,就叫哑巴报恩。”王莽听罢,心想:我王莽好像赵桐,哑巴丫环好似金和。

王莽猜想之际,窦融暗笑王丰怎么想来的,弄这么两个小故事,欺骗他哥哥王莽,可是拿这两个小故事救刘秀,恐怕不易成功,不如我乘此时机搭救刘秀吧。窦融想罢,向王莽禀奏道:“万岁,寿王所奏的是那金和有救驾之心,可是好心在他心里,行出事来,实在是难免弑君行刺之嫌。”王莽问道:“若依天官你呢?”窦融说:“万岁重办金和,治以死罪,未免叫金和含冤于九泉之下;不治他的罪哪,从此就可以效尤啦。”王莽听窦融说得很对,当下问道:“依你之见呢?”窦融道:“可以将金和赶出贡院,永远不准入场。”王莽道:“卿家之言甚是,你二人免礼平身。”王丰、窦融立起身来往旁边一站。王莽传旨:“将金和赶出贡院,永不准进场。”大司马在演武厅一传旨,官人把刘秀的马匹军刃送到帐篷,又给刘秀松了绑绳。官军开门,刘秀上马而去。

在此同时,王莽命岑彭继续比武。岑彭凭刀马之能,又赢了赶考的举子,第一个姓李名忠字次元,使一条大枪。第二个举子手提双鞭,催马而来。岑彭问道:“这位年兄尊姓大名?”这人答道:“我姓李名轨字茂方。”书中暗表,此人是二十八宿星日马李忠的胞弟,他见哥哥输给岑彭,心中不服,催马来跟岑彭比武。两人通过姓名,各催坐骑,刀鞭并举,杀在一处。岑彭这口刀使出来的招数,尽是巧妙的招儿,暗含着是欺李轨力大,招数不巧,要使那巧妙的招数胜他。谁想李轨虽用双鞭,但他使出来的招数更是巧妙,双鞭抡动如飞,呼呼带风。他的鞭分八个字招数:拨、挂、磕、蹲、挑、捎、拉、错,八手鞭拆开了,变出八八六十四招。岑彭这口刀,使出他那神出鬼没的招数。都说刀砍片路最难防,这李轨就封得很严,还不进招去。岑彭暗中赞美他的武艺。两人比武,比到七八个回合,不见输赢胜负。岑彭使了个回头望月的拖刀法,把李轨的壮帽削去了上半个。龙旗官摆龙旗,咆哮儿郎擂动得胜鼓,李轨败入西边人群里去了。

岑彭再胜一人就能中状元了。岑彭问道:“哪位年兄,哪位年弟,跟我岑彭较量较量?”武科场里的人,全都看见岑彭的武艺了。有能为的人,自己忖量着:不容易胜他,输了亦是寒碜,状元不夺啦,回头夺那十八魁得啦。没有能为的,自知准不是岑彭的对手,谁亦不过去比试啦。岑彭叫了半晌,亦没人来和自己比试,心中未免着急。岑彭说:“天下赶考的人等听真,哪位跟我岑彭较量较量,赢了我岑彭亦不为光荣,输给我岑彭亦不为羞辱。武艺有高有低,哪位能过来跟我较量较量?”岑彭正说着哪,忽听西边人群里有人叫道:“岑彭小儿,你把武状元让给马老子马武马子章!”岑彭一听这人说话,野调鸟腔,出口伤人,这个气可就大了,顺声音一看,这人催马直奔自己而来。看他的面貌,好不吓人,长得凶似瘟神,猛如太岁。有赞为证:

只见他,头戴青铜五德鸡嘴盔,七宝嵌,光华射目如闪电。烈焰飘,红绒颤。勒颔带,妆金钉,包耳护项挡刀箭。青铜甲,套三环,九吞八岔龙鳞片。豆青袍,穿一件,寿山福海团花献。勒甲绦,九股捻,护心宝镜寒心胆。狮蛮带,八怪献,杀人宝剑肋下悬。鱼褟尾,苫鞍鞒,两扇征裙遮马面。乌云靴,金镫站,坐下马追风赶日还嫌慢。跳下马,身高九尺半。看面貌,蓝如靛,两道眉,入鬓边,相衬一对大环眼。塌山根,鼻孔翻,颔下胡须似火焰。奎木狼,降临凡,马武到场来叫战,令人心惊魂吓散。

岑彭看罢,心中暗想:这人长得怎么这样寒碜哪?不用问,他必是有勇无谋的糊涂人。其实岑彭猜错了,别看马武长得这么丑陋,他是外拙内秀、文武双全的人。

这马武住家在胡阳城北马家堡,家中广有良田,在胡阳算是头一家大财主,他父母双亡,弟兄一个,娶妻赵氏。马武自从六七岁读书,读了十年,学问亦很不错。赶上兵荒马乱的年头儿,马武又不念书了,弃文学武,练就了一身好功夫,十八般兵器,件件精通,惯使一口三停刀。论他的武艺,可说纵横天下,无人能敌。他的天性,喜欢忠臣孝子、义夫节妇,最恨土豪恶霸、贪官污吏。他挥金似土,仗义疏财,性如烈火,专打抱不平,好交天下宾朋。他若知道哪里有个高明的武艺人,虽千里亦不辞劳苦,也必登门拜访。哪里有恶霸,哪里有匪人,要叫他知道,他必定给杀了。所以当时天下虽乱,各处占山为王的、落草为寇的,全都畏怕马武,大家有事全拿马武起誓,他们给马武起了个外号,叫“五瘟神”。要是马武到了他们哪个匪窟,哪儿就得倒霉,如同遭了瘟一样,所以都管他叫“五瘟神”。日子多了,灌在马武的耳朵里,马武亦不恼。后来马武见了他们绿林人,也就报名说是瘟神爷。

马武这年听说王莽八月十五日开科取士,选武状元,他便把盔铠甲胄、马匹军器预备好了,上长安城赶考。一日马武走到南阳,正赶上热天,走得浑身是汗,遍体生津,忽见眼前有座大山,山上有树,马武打算在树下歇息歇息。到了树下,马武勒住坐骑,把马往树上一拴,见树的那边有块石头。石头上坐着个老道,一身蓝布道服,白袜云履,头上戴青纱一字巾,白脸膛,五官端正,黑髯胡须,看那样子约有五十多岁,正在闭目养神。马武有心要跟老道聊聊天儿,冲老道一抱拳,说:“道长请了。”老道睁眼一看,吓了一跳,心中暗道:这人怎么长得这么丑陋?站起来还礼,问道:“施主贵姓高名?”马武道:“我姓马名武字子章,胡阳的人氏。”老道说:“可是江湖扬名的五瘟神?”马武道:“正是。”老道说:“久仰大名,今日一见,三生有幸。”马武问道:“仙翁,仙乡何处,法号何名?”老道说:“贫道的俗姓名叫严光字子陵,出家便在此山,这座山叫富春山,庙号叫青岫观。”马武问道:“田备立、蔡少翁呢?”严子陵说:“那是我师兄弟。”马武失声道:“原来是隐士高贤。”严子陵道:“不敢当贤士之名。”此时马武亦就坐下,两个人在树下就聊起天儿来。严子陵是个饱学之士,博通古今,隐于南阳,跟马武聊着天儿,对答如流。马武虽然貌丑,学问很高,严子陵亦很佩服他。马武很是高兴,他这个人不贪功名富贵,最喜亲近高人。见严子陵如此的高明,只恨相见之晚。严子陵说:“此处不是讲话之所,请至庙中一叙。”当下马武解下马来,随着严子陵盘着山道,上了高山。

到了青岫观的山门,把马拴在山门外边,两人进了庙。庙里老道见了他这个相貌,无不害怕。二人到待客之所,落了座,小道童儿献上茶来。严子陵问道:“马施主由何处至此?”马武说:“我是上长安城,前去赶考,访友同行,机缘不洽,朋友走了,我路过此山。”严子陵说:“贤臣择主而事,良禽择木而栖。谁人不知王莽是大汉的兵部大司马,三杯鸩酒,药死孝平皇帝,弑君篡位。你马武既是往长安城去赶考,便得做王莽的官,吃他的俸禄,岂不被天下人耻笑?”马武道:“俺马武幼读诗书,粗知礼义,焉能扶保王莽,吃他的俸禄呢?”严子陵问道:“你不保王莽,为何长安赶考呢?”马武说:“一者是到武科场,看看天下的把式、能人的艺业如何高明;二者是打算中了状元,便可以做王莽的武职,将来兵权在手,劝反了王莽的兵,帮我灭那王莽,为民除害,给孝平皇帝报仇雪恨。”严子陵说:“你将来要反了,虽是为民除害,名不正言不顺,却恐怕大事不成。你马武不如扶保大汉朝的宗亲,兴师讨贼,名正言顺,绝无不成之理。”马武问:“王莽将汉室宗亲杀戮一尽,哪里去找汉室宗亲呢?”严子陵说:“今有汉高祖九世玄孙刘秀,你何不保他兴兵?”马武问道:“刘秀何在?”严子陵说:“你来晚啦,他此时上长安城赶考去了。”马武问道:“刘秀多大年岁,怎么个相貌?”严子陵说:“刘秀今年十六岁,白脸膛,印堂上有块朱砂红痣。”马武说:“天下人五官相同者有之,见了刘秀,我亦不敢相认。”严子陵说:“好认,要是刘秀,他在胳膊腕儿上戴着一只九凤玲珑透体白玉镯,有那只镯子便是。”

马武记在心里,忽然向严子陵道:“久闻道长精于术理,我有心求道长给我占算一卦,此去长安,中得了状元,中不了状元?”严子陵说:“好啵。”命小道童儿看过卦盒,是文王留下的后天八卦,周易神课。严子陵净手焚香,爻成一卦,卦是天地否。严子陵详查爻象,吉生克制化世应如何,可定吉凶。马武问道:“我此去功名可曾有分?”严子陵说:“卦象不吉,此去赶考,不惟功名无分,且有大凶大险。”马武暗想:凭自己这身功夫,要中不了状元,得什么人还能中得了状元呢?马武向严子陵问道:“我马武功名无分,那状元应当归于何人?”严子陵说:“你中不了状元,是卦中现出来的,我能知道;你要问别人谁可能得状元,我可不知道。”马武冷笑道:“莫非还有比我马武胜强百倍的把式吗?”严子陵说:“马武,你不可藐视天下英雄,谁能中得了状元,我亦料得出来。马武说:“你怎么料法?”严子陵说:“我每天夜间,在富春山绝顶之处往各处观看,见紫微星出现在南阳,群星聚会在南阳,南阳必出应运之主。天下各处均遭荒旱,唯独南阳麦收双穗,有造化的人必定在此,将来王莽丢天下,得丢在南阳人之手。棘阳关一带,将星太旺,将来这棘阳关必出大将,大料着这武状元一定是棘阳人的了。”马武道:“棘阳有什么高明的把式?”严子陵说:“贫道有个好友,名叫杜颜,他做过大汉朝的外郡太守。因为王莽篡位,杜颜还归林下。他有个儿子,叫杜茂;外甥,叫岑彭。杜颜把他的武艺教给岑彭、杜茂。那杜茂惯使五股叉,无人能敌;岑彭惯使一口九耳八环刀,武勇绝伦。天下有名的人,都不辞劳苦,离着三百里、五百里的亦都去找岑彭,拜访之后,比比武艺,较量输赢。无论有多少人去跟他较量,亦是甘拜下风。这些年啦,都没有人赢得了他们。岑彭、杜茂不去赶考便罢,若去赶考呀,这武状元定是岑彭、杜茂的了。”马武听罢,把脸一沉,透出很不愿意的样子,说道:“道长,如若岑彭、杜茂前去赶考,状元不拘归了他们谁,就算是应了道长之言,我马武就拜你为师。”严子陵说:“好啵。”马武说:“如若岑彭、杜茂真去赶考,与我较量,输给我马武,俺要中了状元呢?”严子陵说:“怎样?”马武说:“你得拜我为师。”严子陵说:“好吧。”马武一伸手说:“打赌,请你击掌。”严子陵亦就伸手,跟他击了掌啦。然后两人说了会子话,严子陵留马武用饭,马武亦就吃啦。二人吃完了饭,有人把马给拉进庙内,替他饮了喂了,不能细表。马武当日住在庙中,次日才下山。

八月十五开武科场,日期离着太远,马武又往各处,约会他的朋友前去赶考,谁想去了好几处,都扑了空啦,人家都早早地上长安了。这天都到了八月十四,马武还在华阴县的渭河镇呢。马武在酒馆内喝着酒,同酒保儿聊着天儿,酒保儿问马武道:“你这是上哪里去呀?”马武说:“我到长安城赶考。”酒保说:“你别瞎说啦,八月十五开考场,今天都十四啦,你还在这渭河镇呢,你冤谁呀?”马武一听,霍地站起来道:“算账算账!”酒保儿给他一算账,才吃了五钱银子,马武往囊中一摸,只有不到一两银子了。马武一想,到长安去赶考,人吃马喂,得用多少钱哪,一两银子,绝计不够。也罢,都给了酒保吧。回胡阳取盘费,一定得耽误赶考。别看分文没有,我还满不在乎,到了长安再想主意。马武上马,离了渭河镇,纵马狂奔,如同风驰电掣一般,飞奔长安城。直到天黑,才到了长安城的东门,老远的就听见有人喊嚷:“关城了,关城了!”马武一听不好,要关在城外头,抖丹田喝道:“且慢关城,还有马老子呢(头二十多年,北京这个地方关城之时,门军喊嚷关城门,出城进城,差不了几步,都可以赶过去,如今此风已免)。”门军听了,彼此玩笑,说:“别忙,你老子还在城外头呢。”马武连人带马一溜烟似的跑进城来,身后咣啷啷……城门关上了。

马武进了长安城,走至街内,累得连人带马,热汗直流。马武下马,拉着牲口找店,打算住店吃饭,睡一宵觉,明天十五好进考场。马武来至一家店外,见门关着,马武用手啪啪啪一打门,里边店小二问道:“谁叫门哪?有什么事呀?”马武说:“住店。”店小二道:“你上别处住去吧,我们这店内没闲房啦。”马武一听,只可上别的店去住,谁知一连气儿走了五六家店,都是没有闲房了。马武是又渴又饿,心中未免起急,又来至一家店门前,见大灯笼上有字,写的是“梅家老店”。长安城就数这家店大啦,店房是有百数多间,因为天下赶考的人来得太多啦,他这家店的客人都住满啦,伙计闹得没地方睡觉去,在大门洞里搭铺睡觉,铺板把大门顶住,有一扇门不开,出来进去,就走那一扇大门。马武在外叫门,店家问道:“你找谁呀?”马武说:“住店。”店家说:“没有闲房啦。”马武一听,这气可就大啦,心里疑惑店家跟他开玩笑哪。马武心里有了主意,用膀子一撞那扇门,噼哧啪嚓,铺板全都塌啦,吓得先生掌柜的都出来问:“怎么回事?”马武拉着马就往里闯,口里直嚷:“住店!”掌柜的看着他有些害怕,说:“你……要是住店,我……店内没有房间啊。”马武把眼一瞪道:“胡说!这么大的店,好歹亦找得出地方来。”掌柜的说:“地方倒是有,你得凑合着点儿,后边有间闲房,刚腾出来,是存草料的屋子,不大洁净,你能住吗?”马武说:“成,成得了。”掌柜的命店小二把马接过,拉在马棚里去喂饮,把马武让到后面,马武真不在乎。店小二打上水来,马武净面洗尘,命店家沏茶喝着,一会儿,酒饭端上来了,马武饿急了,一阵狼吞虎咽,如同风卷残云一般,眨眼之间,酒足饭饱,打起呵欠来了。马武说:“店家,我要歇息睡觉了,你们这店内有什么规矩没有?”店家说:“客官,你睡觉养神,到了四更多天,我们叫起儿,你们赶考的人,是五鼓进考场,到了天亮,恐怕就进不去了。”马武说:“好啵,我睡觉,你出去吧。”店家即出去,到各处忙乱干活去了。一会儿,各屋的客人全睡了,店家把大家的马拉着,刷饮喂遛,到了四更天,是马都把鞍韂鞴好,收拾利落。店家到各屋内叫起儿,赶考的都穿好衣服啦,一拨一拨地店前上马,够奔考场去了。

店内客人走后,天光大亮了,店里先生伙计喝茶吃早点啦,完了事儿,天光已到辰时。忽听后院有人喊嚷,其声好似霹雳一般,就听那里嚷道:“天到了这般时候,你们把老子给忘了,耽误了进考场,误了我的功名富贵,马老子岂能跟你等善罢甘休,哇呀……”一阵怪叫,吓得先生伙计们不知所措。有一位先生问伙计道:“你们大概把草屋子里那位客人给忘了吧?”伙计说:“许是吧。”先生说:“这事我不管,麻烦你们办吧。”话刚说定,又听马武嚷道:“耽误马老子的功名,我可要放火烧店啦,哇呀……”又是一阵怪叫,吓得店中人谁亦不敢过去。管账先生说:“这么办得啦,你们谁去把这位客人伺候走了,他给多少零钱,你们大伙别分,给他一人,谁愿意去,谁就去吧。”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立刻就有一个叫快嘴刘三的,说:“我去吧。”快嘴刘三来至后院,被马武揪住,抡拳要打,吓得刘三哀求道:“别打,有话好说。”马武擎住拳道:“你们把我的事给耽误了,这事怎么办啵?”刘三说:“客官,你老的事没耽误,照样儿进得了考场。”马武说:“怎能进得去?”刘三说:“此时考场的贡院门全关上了,要打贡院门进去是不成的,你老可以绕到贡院西北墙角儿,那里有个角门,是官人找零钱的地方,要是赶考的来晚了,便可以进那个角门儿,要叫门的时候,先往四外看看,只要四外没人,便可去敲门,里面有人把门开开,你给他们个两数多银子就得啦。”马武说:“那可好多啦,你把马给我牵至门前等候。”马武嘱咐完了,就站在院中喊道:“马老子要是进得了考场,回来还你们的店钱;要是进不了考场啊,不惟不给你们店饭钱,我还要拆毁你们的店房,哇呀……”一阵怪叫,吓得账房先生哪敢搭腔啊。马武走至门前,拢丝缰,认镫扳鞍上了马。店家刘三刚要问:“你给了店钱没有?”马武不等他说话,就冲他吆喝道:“我进场回来算账给钱,要是进不了场啊,你,你……可就小心了吧。”马武催马走去,吓得店家一吐舌头道:“我的爷,这家伙一定是个山贼……”

且说马武,走出店门,催马行去,不觉已至贡院。马武抬头观看,见贡院东门已经关上了;马武往北边绕,见后门亦关上了;又至西边,找那个西北的小角门,哪里有啊?马武才知道自己叫店小二给冤了,往四外一看没有。马武进不了考场,他这个人性,如何能受得了啊,催马举刀,往贡院墙上就杵,扑哧扑哧,唏哩哗啦,几下子就把墙给弄了个大窟窿,又杵了几下子,墙就塌啦。往墙里一看,有层芦席围着,马武催马跳进墙去,绕过了席团儿,见赶考的人全都怔着,没人比武。往当中一看,望见岑彭在当中间呢,马武本不认识岑彭,听岑彭说:“哪位年兄年弟跟我岑彭较量输赢?”马武才知道他是岑彭。马武听道长严子陵说过,以为岑彭是项长三头肩生六臂,粗胳膊根儿,大脑袋哪。及至见岑彭长得跟白面书生一般,没把岑彭放在心上,抖丹田一声喝喊:“岑彭小儿,把武状元让给马老子马武马子章!”催马直奔岑彭。岑彭听他出口伤人,野调鸟腔,焉能没气?

马武来到,岑彭仔细观看,见马武跳下马来,身高足有九尺五,膀大三停,扇面身子,上宽下窄,头大项短,长得夹板脑袋,大脑门好似梆子,面如蓝靛,发似朱砂,两道红眉毛斜插入鬓,直入天仓,一对大环眼皂白分明,塌山根,翻鼻孔,高颧骨,裂腮颏,连鬓络腮胡须是红的,在腮边扎里扎煞,手持锯齿飞镰三停刀,凶似瘟神,猛似太岁,好不怕人。岑彭问道:“你这人说话,为什么出口伤人?你我列在一榜,中了功名,俱是同寅的弟兄啊,何必如此野调鸟腔?”马武说:“岑彭,马老子就有这么个怪脾气,你看着办啵。”岑彭听他不说理,气得脸上颜色更变,厉声喝道:“既是如此,我手下可无情了!”马武一催马,把刀一举,搂头盖顶就是一刀,岑彭横刀杆往上一拦,马武扳回刀头献刀杵奔岑彭的心口窝,岑彭用刀杆往外一磕,二马错镫。岑彭打算使个抹丘刀,谁想马武手疾眼快,一推刀杆,孔雀出屏,刀就到岑彭脖子后头啦,岑彭忙用背刀望月式招架。岑彭暗想:这马武的刀法会如此之快,是个劲敌,不可藐视于他。圈回马来,岑彭就把通身的精神,用在马武的身上,两个人一来一往,彼此冲杀。岑彭这九耳八环刀上下翻飞,扇、砍、剁、劈、削、斩、撩、滑,八个招儿变开了,拼命死战。马武见岑彭是手眼身法步,心神意念足,一招一式真不弱,知道他受过高人指教,名人传授,才想起严子陵所说的话半句不假,料想要赢他是不容易。马武便把生平所能施展出来,八手春秋刀,一招一式逼向岑彭。岑彭见马武招招进逼,亦不肯相让。两人拼命杀在一处,真跟走马灯似的,裹成一个团儿。天下赶考的人,全都看怔了,演武厅内的官员亦都看得出了神啦。王莽见马武人虽丑陋,使出来的招数却是很高,见他的刀是八手儿分开了,变的招数是:

青龙出手埋头,赢手连肩带背斩。左手抽回右肋藏,扳尖献迷心点。孔雀开屏防抹丘,二马背镫劈头砍。孤雁出群蟒翻身,仙人解带拦腰斩。

王莽看马武使的是八手春秋刀,那刀对刀杀在一处,武艺可就分出高低来啦。马武的把式占着上风,岑彭的把式可就不如马武啦。王莽心里明白,马武这把式,是春秋劲儿,岑彭的武艺是有春无秋。阅者诸君要问什么叫作春秋劲儿呢?这春秋劲儿就是按照四时,春夏秋冬,一年四时在春,春季是万物发生,有生无死;到了秋天可就不同啦,春生秋煞。到了秋天,草木凋零,秋风扫叶,死多生少。万物生于宇宙之间,都怕秋天。岑彭自从会武艺那天起,直到了武科场比武对刀的时候,他就没杀过人,动起手来呀,手底下善的多,这就好比是春劲儿。马武可就不同啦,自从他会把式那天起,直到武科场比武的时候,马武凭他的把式,杀人太多了。什么占山为王的、落草为寇的、土豪恶霸、贪官污吏,杀了无数,动起手来,手底下真狠,下得去手,这就好比是秋劲儿。王莽在演武厅内早就看出来啦,岑彭手底下善的多。王莽知道岑彭是没当过差,没做过事的人,这种人要是有人会用,绝无妨碍。想那蓝面使刀之人,阅历很深,一定是经事经得多,这种人用着可是不易。王莽忽然心中一动,想岑彭有这么好的把式,要是再有点阅历,长点儿经验,颇可重用。王莽怕岑彭输了,赶紧传旨,召见岑彭并蓝面使刀之人。兵部大司马一传旨,岑彭、马武全都一拨马,够奔演武厅,来至厅前下马,把宝剑摘下来,撤去什物。马武挂刀,把马一拴;岑彭摘去镖囊,挂上九耳八环刀,拴好了马匹。兵部大司马黄承过来搜了搜二人身上,然后把二人带进演武厅内。

见了王莽,二人跪倒磕头。马武口称:“胡阳草民马武。”岑彭口称:“棘阳草民岑彭。”“参见万岁。”王莽向马武说道:“马武,你的本领亦颇不弱,同岑彭动手,虽然占上风,非是你马武之能,乃岑彭战胜了四个人,累得劳乏所致。”马武说:“身为武夫,不怕劳乏。”王莽说:“汝既不怕劳乏,可去比武,战胜了五杰,朕点你头名状元。”马武说声:“遵旨。”站起来离了演武厅,带好什物,扳鞍认镫上了马,伸手摘刀,催马奔至中间,向天下赶考之人,抖丹田喊嚷道:“天下赶考之人听真,俺胡阳马武,奉了天凤皇之旨,当场比武,较量输赢,若战胜五杰,状元我头名。诸位年兄,过来跟俺比试输赢。”马武在外边叫战,岑彭在里面歇息养神。

王莽在演武厅内往外观看,见马武跟一位举子比武,马前未走三合,便赢了那人,接连着又胜了三个人。王莽见他真是武勇绝伦,只是心中不喜爱他,任他多么好的把式,亦不爱惜于他。只差一人啦,马武若是再胜了一人,便中状元了。王莽料到马武有些个累了,岑彭可歇过乏来啦,要是命他二人再为比试,大料着马武一定是不成的了。王莽便传旨,命岑彭再跟马武比试。旨意传下来,岑彭不敢违背,遵旨出离了演武厅,上了白龙马,带好了镖囊,摘下九耳八环刀,催马直奔马武。二人更不答话,双刀并举,杀在一处。马武是因为王莽办事不公,心中不平,要和王莽较这个劲儿,可就跟岑彭如同仇人似的,拼命而斗。岑彭是要想夺状元露大脸,怕输给马武寒碜,豁出这条命不要啦,亦不能败给马武。两人又杀了十数回合,仍然不见胜负。天下赶考的人,无不佩服他二人的把式,见两人各不相让。杀到难解难分之际,忽听见演武厅传旨,命马武、岑彭见驾。两人拨马,都奔演武厅而来。

两人到了演武厅前下马,摘下什物,挂上刀,各自拴马。大司马黄承把他们带进了演武厅。二人跪倒,向王莽磕头施礼。王莽说:“马武、岑彭,你二人的本领相同,难分上下,朕当点你们两人谁为武状元呀?”吏部天官窦融在旁窥破王莽的心理,猜透了王莽喜爱岑彭,不喜爱马武。窦融便有心给王莽个当上,叫马武中了功名以后,做着王莽的官,吃着王莽的俸禄,还让他恨着王莽,将来要是刘秀兴兵的时候,马武好投奔刘秀。窦融想罢,便向王莽说道:“万岁,臣看马武、岑彭二人的刀法,虽然分不出高低来,要是论相貌还是岑彭好,马武可就不成了。”王莽一想:窦融说得很对,立刻传旨说:“岑彭,你人有人才,武有武艺,朕点你头名武状元。”岑彭说声:“遵旨。”跪下磕头谢恩。王莽吩咐:“下去歇息。”岑彭便遵旨下去歇息。到演武厅外,自有人款待他。马武跪在下边,这气可就大啦。王莽说:“马武,你的武艺虽好,品貌不佳,忒以得丑陋,点你第二名。”王莽想着马武怎样亦得受这个委屈啦,谁想马武的气可就压不住了,气得三尸神暴跳,五灵豪气腾空,心中暗想:王莽,你以为你是皇上,无人敢惹啦?俺马武却不在乎,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俺马武是威武不屈的人物,焉能忍气吞声?我豁出这条命去,把你们这伙子人一宰,杀一个少一个。马武冷不防站起身形,往外就跑,弄得两旁的人一怔。王莽吩咐:“拿!”话还未完哪,马武早飞也似的到了外边,在演武厅前上了马。官人知道里面传旨拿他,动手可就晚了。

马武上了马,手持大刀,便无所惧怕,冲着演武厅高声喝喊:“老儿王莽,你乃大汉朝的兵部大司马,你是皇亲国丈,三杯鸩酒药死孝平皇帝,天下人皆知,尔乃弑君篡位之贼,你乃无道无德之人,马老子岂能扶保于你?俺马武反了哇,反了哇……”一阵怪叫,吓得赶考之人无不吃惊,都替马武提心吊胆,想着他让官人拿住,定有性命之忧。马武又向天下赶考之人喊嚷道:“天下赶考的人等听真,老儿王莽,他说岑彭人有人才,武有武艺,状元点了岑彭,不点俺马武马子章,说俺马武空有武艺,没有人才,相貌丑陋。他不点俺马武为武状元,办事不公,叫俺心中不服,反了哇,反了哇,哇呀呀……”怪叫如雷。天下赶考的人再看马武,压耳毫毛往耳边一贴,短红须一扎煞,蓝大脑袋好寒碜,这一脸的凶气令人见而生畏。马武人似欢龙,马似活虎,豁出这条命去,凭他这身的本领,要跟武科场里的官人一死相拼。

此时王莽在演武厅内,气得脸上颜色更变,浑身发抖,体似筛糠,往下传旨:“捉拿丑汉马武。”吏部天官窦融在旁看见马武如此,心中佩服于他,见王莽传旨要拿马武,料想马武被获遭擒,定有性命之忧。他要给杀了,岂不可惜?我若能搭救他马武,将来汉太子殿下兴兵灭莽之时,这马武一定得投奔刘秀,准得是一员虎将。窦融想到这儿,刻不容缓,就得搭救马武,忙喊一声:“且慢!”王莽问道:“窦天官,为何拦挡?”窦融立刻跪倒,向王莽奏道:“万岁,臣观马武相貌,好似山林之中的盗寇,恐怕他此次投入考场,不只是他一人。难道万岁忘记新市平林寨、江南绿林山之事?”王莽沉思不语,暗想:当初外任的郡守曾递过折本,说江南绿林山与新市夷丘山的盗寇,互通声息,请旨派兵剿灭。我王莽亦曾派兵打过绿林山,饶没把各山剿平,反倒损兵折将。王莽还记得这些哪,猜想马武不是一人前来赶考。窦融说他是山中的盗寇,据我所看,不只是山中的盗寇,他马武还许是绿林山的盗寇首领呢。若是他马武一人在考场,他绝然无此胆量,不用说他马武一定把各处占山为王的、落草为寇的,不定带进考场有多少。哎呀,我这武科场之内,官兵亦不过三千余人,他们要是有个百数匪人,故意来和我为仇作对,要血溅武科场,倘若我要有舛错,如何是好?王莽心中倒喜爱窦融,别的不说,两旁的文武大臣不是没人哪,谁亦没想到这层,要是出了舛错,谁能顾谁呀?人人都是见事则迷,唯独窦融他不见事则迷,这马武是不好拿的(《施公案》、《济公传》、《永庆升平》等等的评书,及各种小说中所述的江湖绿林事儿,皆在王莽篡位的时候有的),故而王莽对于捉拿马武心中为难哪。

正在此时,王莽听马武考场之中大声喊嚷,武科场唿喇一声,窦融跪着看不见,王莽可看得很真,有许多赶考的人,捡刀的,弄棍的,举枪的,那个意思是帮助马武动手似的。其实武科场里赶考的人,不比文考场,念书的哪能有此胆量,唯独这武科场赶考的人,可大不相同。有许多人要帮马武出气,亦有看着气不平的,不由得举枪舞刀,摆棍抡斧,有胆小的往旁闪躲。唿喇一声,这个声音可就大啦,这么一来可就捧了马武啦。王莽还以为这些人真是马武带来的哪,心中忐忑不安,向窦融言道:“卿家之言甚是。”窦融说:“万岁,此时不拿马武,将来降旨命各处郡守一体严拿,何愁不获?”王莽说:“若是此时不拿马武,朕岂不失去尊严?”窦融说:“万岁,可以将马武赶出考场,降罪于他,永不准进场。”王莽一听:这永不准进场,要搁在不赶考的人身上,爱叫进场不叫进场,有什么关系?要是赶考的人,一场不让进就是三年,三场不让进就是九年,这个永不准进场的罪名,搁在古时候那考试制度之下,是个最大的罪名。别的不用说,十年八年的苦功夫,算是白练啦。练把式为的是做武职官哪,不准进场,中不了功名,焉能做得了官呢?只好改行做小买卖去吧。闲话休提,当下王莽可就依着窦融之言,叫马武落个戴罪而去,他的威权亦可就说得下去。传出旨意去,演武厅上大司马高声喊喝:“万岁有旨,将丑汉赶出场去,永不准进场。”天下赶考的都算计马武得把命扔在这里,谁亦没想到马武能活。马武本人亦没指望能活,如今一听见把他赶出考场,不由得把嘴一撇,冷笑不止。官人把南门一开,马武催马出了贡院。官人把门关上。

不表武科场内怎么选拔人才,且说马武,离了这武科场,走出来没有多远,忽见大街路南有座大酒楼,横匾上是“会英楼”,门前拴着匹马,马上挂着一口大刀,洒袋装弓,壶中藏箭。马武觉着肚腹饥饿,可是把腰里没有钱忘记了,勒马停蹄,下了坐骑。堂倌跑出来,把马接过去,往石柱上一拴,松了松马的肚带,把草料笸箩拉出来,给喂上马的时候,马武可就顺着楼梯上了楼啦。到了雅座里落了座,堂倌说:“你用什么酒饭哪?”马武说:“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此时的酒饭,什么应时当令,我不知道,你把你们这儿的应时当令菜,给我弄上几样,吃得可口儿,我还要多给零钱。”堂倌给他弄了几样菜,四壶烧酒。酒菜上齐啦,马武自斟自饮地喝起酒来,堂倌上别处伺候人去啦。马武喝着酒,越想越恼,越想越有气,心中暗道:老儿王莽,你以为马老子从此回家,就忍气吞声,算是完了吗?俺马武豁出去万贯家财不要啦,找上一座高山,招兵买马,积草屯粮,兴兵造反。要让你坐得了太平天下,我马武更名改姓。哎呀,我得叫老儿王莽知道,俺马武跟他誓不两立。可是怎么叫他知道呢?有啦,我在这座大饭馆里,题上反诗一首,地面官人知道了,一定得奏禀王莽,他可就知道俺马武跟他誓不两立了。

马武拿定了主意,便把堂倌叫了过来道:“堂倌,我打算在你们这房中题诗一首,你可愿意?”堂倌心中思忖:他要题诗一首,必是个好手笔,我们这行买卖,短不了有种事儿,就是他写得不好看,我在旁边,亦夸奖他写得好,见了饭座儿的东西说好,是我们这行人的规矩,哪管他写得不好看哪。等他走后,我再弄点石灰,一遮盖,亦就完啦。当时堂倌有这个见解,便说:“你老写啵,我们掌柜的还常求人给写呢,你老要写,我去拿笔墨砚去。”说着就下了楼,拿去了。等着没有多大工夫,堂倌将笔墨砚放在桌上。马武见砚内有现成的墨,左手托着砚台,右手执笔,在墙上便要写啦。微一停笔,堂倌赞美道:“你老写得真好!”马武道:“还没写呢。”堂倌说道:“你看我这嘴这快劲儿。”

马武这儿题诗,在外边的软门帘后头,有人暗中偷看。阅者要问此人是谁?我笔下先补说明白,这叫说书的给他们作书的倒插一笔书。暗中偷看的人正是刘秀。自从在武科场箭射王莽的冲天冠,有窦天官与寿王王丰两个人搭救了他,他便在此会英楼用饭。因为酒饭用完啦,往兜囊之中一摸,未带银钱,有心叫他们的伙计跟着上店里去取,又怕人家买卖忙,柜上人没有工夫,等上一会儿,他们买卖不忙啦,我再让他们去跟着我取钱去。刘秀在雅座等的时候,马武说题诗,被刘秀听见了,刘秀有心看看他写得怎样,便在暗中偷看。没看见马武的前脸,看见后影儿。

刘秀见马武写的是:“胸中万丈虹霓吐,矢志男儿愁万缕。服怀惠字五车书,十年费尽青灯苦。谁想天下误儒风,一旦弃文身就武。吾心勤意学六韬,千里长安来应举。指望一跃上青云,功名富贵谈笑取。莽贼白眼慢贤人,为嫌丑陋将我逐。此间无处可容身,手提长剑归真主。”写完这首诗,在下面落款写“胡阳县马武谨题”。落完款,马武往后一撤步。刘秀看得很真,看他诗句,那意思是武艺高强,练这身功夫不容易,还是个文武双全的人,因为长得寒碜,王莽嫌他丑陋,没点他的功名,将他赶出考场,心中愤怒,在此酒楼题下反诗。哎呀,这个人胆量亦太大啦!你有意谋反,别在这里题诗,若是叫官人知道了,将你拿了去,岂不白白丧命?往下款一看,才知道是胡阳县马武。刘秀有心要劝劝马武,便迈步走进。

堂倌一回头,说:“你怎么到这边来啦?”马武一回头,错会了意,以为刘秀是地面官人哪,啪嚓一声,把砚台亦扔啦,笔亦抛啦,冷不防劈胸一把,抓住刘秀。刘秀说:“你别错会意呀!”马武不容他分说,伸右手一拔宝剑,举起来就砍,吓得堂倌哎哟一声。马武剑往下一落,刘秀不是笨汉子,练过把式的人,焉能等着挨砍?用手一拿马武的腕子,把九凤玲珑透体白玉镯露了出来,吓得马武把宝剑撒手,落在楼板之上。马武一撩鱼褟尾,屈膝跪倒,闹得刘秀亦是一怔。堂倌见他如此,心中暗道:他算是怎么块骨头?一会儿要杀人,一会儿又给人家跪着,他一犯半疯儿不要紧,吓了我这一大跳,朝谁诉冤去呀?堂倌无法,出去下楼休息。

刘秀问马武道:“你为何如此?”马武说:“殿下千岁,你莫怪俺粗鲁。”刘秀说:“你为何如此相称?”马武说:“殿下乃东宫太子,故有此称。”刘秀大惊,暗道:了不得啦!我的行藏,人人能知,可了不得了!忙用手搀起马武道:“你莫要如此相称,俺非是东宫太子殿下,我姓金名和,字文叔,乃南阳人。”马武说道:“这么一说,你更是汉太子了。”刘秀说:“怎么?”马武说:“你有一只九凤玲珑透体白玉镯,我便知道你是太子爷。”刘秀问道:“你听谁说的?”马武说:“俺听富春山青岫观道长严子陵说的。”刘秀这才放心,遂说:“不错,我便是汉太子刘秀。”马武大悦,这趟长安城总算没白来,误遇刘秀,伸手猫腰拣起宝剑,插入鞘内。二人落座,刘秀问马武为何题此反诗,马武遂把武科场跟岑彭对刀,王莽因为自己长得丑陋,状元点了岑彭,不点他马武的事儿,并且闹武科场的事儿,向刘秀又学说了一遍。刘秀听明白了,才知道马武因气愤难过,在这会英楼题反诗。马武问刘秀道:“殿下,为何不在考场,在此酒楼呢?”刘秀又把在武科场之内箭射王莽冲天冠的事儿,并王丰、窦融救他的细情告诉于他。马武佩服刘秀,凭他这人,论武艺不及我马武,他做的事儿可亦不弱,赞成刘秀这人有此胆量,终能成得了事。两个人彼此相敬。马武见跑堂的进来,向他们二人问道:“你们二位适才是怎么啦?”马武说:“我们是玩笑呢。”堂倌说:“好哇,你们一开玩笑不要紧,把我可吓坏了。”马武吩咐再添酒菜,跟着刘秀又喝了个二来来。

两个人喝着酒的时候,趁着堂倌不在,马武向刘秀说:“殿下千岁,你将来要是兴兵灭莽之时,俺马武愿效犬马之劳。”刘秀说:“那时节孤必然求你相帮。”马武说:“你我既是得罪王莽,长安城乃是非之地,不可久留,你我回归南阳,将来要到了家中,有什么事儿再商量。”刘秀说:“好啵。”当下两人吃喝完毕,马武可就放了心啦,身上虽然没带着钱,有刘秀呢。刘秀亦觉得心里坦然啦,自己身上虽没带着钱,有马武呢。跑堂往下抄拣家伙,马武说:“二账归一啵。”刘秀说:“马武,这顿酒饭账,孤扰了你吧。”马武一听,噗哧一笑,刘秀以为马武耻笑他呢,哪知道他亦没有钱哪。堂倌便进来说:“二账归一,是一两七钱银子。”马武说:“我们柜上会账去。”堂倌看着马武、刘秀下了楼,喊声:“两账归一,是一两七钱银子。”

两个人来至柜上,马武向掌柜的跟账桌上先生说道:“掌柜的,你可认识于俺?”掌柜的说:“你恕我眼拙。”马武说:“我姓马名武,字子章,胡阳的人。”掌柜的说:“是。”马武说:“我由店内出来未带银钱,你是叫你的伙计跟我们去取呀,还是等着我们派人给你送来呢?”掌柜开饭馆,那两只眼焉能看不出人来,准知道俩人不是蒙吃蒙喝的,应当给他们个面儿,向马武说:“不用去取,亦不用送来,留下个账底儿,有什么话,年下再说吧。”马武说:“你这人真是外场外面,好啵,回头派人给你送来吧。”掌柜说:“是吧。”伙计出来解马,把缰绳解开了,递给马武、刘秀。二人接过马来,相视而笑。刘秀说:“马武,你亦没带钱哪。”马武说:“可不是吗。”刘秀说:“咱们没有钱,哪能回得了家呀。”马武说:“怎么办呢?”刘秀说:“你先在东门外去等我,我回连升店去取盘费,然后咱们东门外去聚齐,再为起身回南阳。”马武说:“是吧。”马武催马够奔东门而去。

刘秀够奔连升店,走到十字街口,见巷口里拥着不少人。刘秀到了巷口往街心内一看,见官兵扎着街,正过兵哪。原来是王莽武科场事毕,驾转回宫。刘秀直等官兵撤去,准走人啦,才回店。到了店门首,天都到了掌灯以后啦。店小二见刘秀下马,跑出来接马。刘秀问道:“我们的伙伴都回来没有?”店小二说:“全没回来。”刘秀到了屋中,正要叫店家算账,忽见店家进来,向刘秀说道:“金公子,外面有天官府的管家前来求见。”刘秀说:“叫他进来。”店家出去,没多大工夫,店家把窦天官的家人带了进来。店家用手一指刘秀道:“这位就是金公子。”家人赶紧施礼,刘秀问道:“你来有什么事呢?”家人说:“我们天官大人派我来请公子,有要紧大事相商。”刘秀说:“你我走吧。”刘秀跟着窦天官的家人,来至门前,上了马,同着家人一同够奔天官府。来至府门前下了坐骑,有人把马接过,家人头前带路,穿宅过院,来至书房。天官窦融出来迎接,见了面彼此施礼。让至屋中,二人落了座,家人献上茶来。

家人退了出去,窦融向刘秀埋怨道:“殿下,我不是劝你回南阳,你不是说准走吗,怎么又没走啊?”刘秀说:“我原打算回归南阳,只因伙伴不让走,我才进的考场。”窦融说:“殿下,你的胆量可真不小,将王莽诓至演武厅外,要把他射死还好,没把他射死,殿下被擒,多亏寿王王丰是好人,将你救了,要不然够多糟哇!”刘秀说:“这事非是人力可为,总得由天。如今事情既然过去,不必说啦。”窦融说:“殿下,出离了武科场,怎么还不离开这长安城呢?”刘秀说:“在会英楼用饭,看见了胡阳马武。”窦融说:“可是大闹武科场的马武吗?”刘秀说:“正是。”刘秀遂把马武在会英楼题反诗的事、两人误遇相会的情形,向窦融说了一遍。窦融说:“认识好多了,将来要是兴兵灭莽的时候,准能得他帮助之力。”刘秀说:“没有什么事儿,我就要回店啦。”窦融说:“殿下,你千万别回店啦,今夜住在我的府中,店里有什么东西不用要啦,明天早晨赶紧起身回归南阳,用多少盘费,由我这里给殿下预备。”刘秀说:“好吧。”窦融向刘秀劝解道:“千岁你可千万别再到长安来了,将来要是兴师讨贼之时,臣在朝中做个内应,里应外合,何愁大事不成?”窦融又说道:“你我一同用晚饭吧。”刘秀说:“我已然用过了。”窦融说:“既是殿下用过晚饭啦,我命家人伺候,让千岁在此安歇睡觉,把盘费给预备好了,明天五鼓早朝,我去上朝,可不能送行啦,千岁自己走自己的。”刘秀说:“是啵。”说完了话,窦融便回归内宅用饭去了,刘秀喝了会儿茶,亦就安歇睡觉。

窦融在内宅用完了晚饭,亦就歇着,早早地睡觉。四鼓起来,家人伺候净面漱口完毕,更换朝服,家人顺轿,窦融上了轿,轿夫搭起大轿,够奔朝门。到了朝门下轿,进了朝房,见六部九卿文武大臣来齐啦。钟鸣鼓响,王莽升殿,文东武西,两旁站立。王莽正在办理国事之际,忽见长安提督十门官跪倒,向王莽奏禀道:“万岁,今有丑汉马武在会英楼题下反诗,不敢隐瞒,将题句抄来,请圣上御览。”说着双手一举抄来的诗句,御前司礼太监接过来,呈在龙书案上。王莽打开了一看,是马武题的反诗,勃然大怒道:“好个丑汉马武,朕放你出了武科场,逃了活命,还敢在会英楼题下反诗,真是可恼。朕非将你拿着,万剐凌迟不可!”立刻传旨,在金殿命人画了个马武的相貌,穿戴打扮跟马武一般不二。王莽突然想起一字并肩王徐世英曾奏禀过紫微星发现在南阳,群星聚会在南阳,将来南阳必然有人兴兵谋反。王莽想着把武科场的南阳赶考的邓禹、金和(即刘秀)都不应当放走,将来南阳有祸,就许是他二人。就此机会亦命人将邓禹、金和画上,三张像画得了,王莽就往下传旨,命天下关津渡口,州城县城,画影图形一体严拿,拿马武、金和、邓禹这三人,不拘是谁,拿住一人,赏粮食三万石,官封万户侯;谁家窝藏这三个人,全家该斩,灭门九族。这旨往下一传,窦融并不着急,算计着此时刘秀已然走啦,万亦没想到刘秀没走。

当日散了朝,窦融命抬轿的快走,急速回府。轿夫头儿遵命,这轿子抬着飞亦相似。回到府内,窦融下了轿,刚要问家人书房里住的金公子走了没有,还没问哪,忽见刘秀从书房出来,向天官窦融问道:“今天上朝怎么这么早就回府呢?”窦融嘴里回答说:“散朝散得早。”心里这个急可就大啦,要是从天官府里将刘秀搜出去,全家老少命就完啦。刘秀一死,将来谁能兴师讨贼呢?当下到了屋中,家人献茶已毕,退了出去。窦融问道:“殿下,今天为何不走呢?”刘秀说:“孤昨天听你说,将来孤若兴师讨贼之时,你为内应,里应外合,大事可成。卿家虽是为国出力,但是孤恐怕你的事儿被王莽看出破绽来,定有性命之忧。孤不走,就为等你回来嘱咐你,千万不可多言,你在长安可保无虑,将来孤自有灭莽之策。”窦融便道:“糟了糟了!”刘秀见他着急,忙向他问道:“卿家你为了何事如此着急?”窦融把王莽传旨,天下关津渡口画影图形一体严拿的事儿,向刘秀一说,刘秀大惊,向窦融道:“孤告辞了。”窦融拦住道:“殿下为何立刻就告辞呢?”刘秀说:“孤若不走,被官人由你的府中将我搜拿出去,把你也牵连在内,你合府之人性命难保。孤若是走了呢,就是官人把我拿了去,亦就与你无关了。”窦融说:“殿下千岁,别说还没有人从府里把你搜了去,就是有人从我府中将千岁搜走了,牵连上了我窦融,我亦不怕,我豁出去这满门性命不要了,亦不能让千岁走。此时若在我的府中,暂时无妨碍;若是离开了我府,走在街上定被官人所擒。”刘秀说:“官人会那么厉害吗?”窦融说:“官人当差专讲办案拿人,如今王莽悬赏拿人,当官差的谁不想升官发财呀?再者说,长安城各门各关挂着图样,那图上画的形象,与殿下一般不二。千岁若是走出府去,长安哪座城门,亦是出不去啊。在店里更不成啦,大约官人这几天查店,必是查得紧哪。殿下请想,你能走吗?依我之见,就请千岁暂且住在臣的府中,我再想主意,把千岁救出长安城,设法让千岁回归南阳。”刘秀怔了半晌,叹了一口气道:“唉!孤早知如此,亦就走啦。如今孤住在卿家府内,亦不是长久之法,卿家你赶紧想主意。”窦融说:“是呀。”家人进来伺候窦融更衣,君臣把话打住,二人一同用过早饭。

刘秀就住在长安窦融府中,真是坐卧不宁,如坐针毡一般。窦融亦是着急,却想不出主意来,家里藏着刘秀,岂不担心?弄得窦融寝食不安。长安城各门各关悬挂恶人图,捉拿马武、邓禹、金和,五城兵马司带着官军到各店里搜查,闹得长安城里茶馆酒肆、买卖铺户、居民人等纷纷议论。公事行到各郡各县关津渡口,全都挂上恶人图了。天下郡县官员盘查过往行人,查得紧急,不能一一细表。

却说这天夜间四鼓,窦融起来更换朝服,待漏五更,上朝面君,忽然想起一条妙计来,心中暗道:若是……如此这般,就可以把刘秀救出长安,送到潼关,到了潼关,又得用什么主意,把刘秀救出潼关去呢?哎呀……这个事情又为不易,不如把刘秀救出长安,到了潼关,有什么话儿到了潼关再说。窦融想罢,命家人顺轿,上了轿,出了天官府,够奔朝房。到了朝门下轿,走至朝房,见文武大臣来齐。龙凤鼓响,景阳钟撞,王莽临朝,众臣口呼万岁已毕,站立两旁。天官窦融见群臣俱无本奏,出班跪倒。王莽问道:“卿家有何本奏?”窦融说:“万岁,臣愿保驸马吴汉为潼关总镇。”王莽一听,心中大悦。原来王莽招吴汉为东床驸马,就有心重用吴汉,跟吴汉内结骨肉之亲,外付重任,好让吴汉心无二意,一心秉正,扶保自己。听窦融愿保吴汉为潼关守将,正中心怀,又怕众文武不悦,王莽假意向窦融言道:“卿家既保吴汉为潼关守将,朕当准奏,倘若吴汉不称其职,耽误军国大事,朕必定加罪于你。”窦融说:“万岁,如若吴汉误事,不称其职,臣窦融愿当荐贤不明之罪。”王莽便立刻降旨,命吴汉为潼关守将,即刻起身赴任,勿用谢恩。王莽心里赞成窦融,为人颇有见解,能够投着自己的心意办事。其实哪是为他的事儿呀,是为救刘秀。当日散朝,窦融回府,吴汉可就走马上任了。

不表吴汉,却说窦融见第一计成了功,过了几天正到九月初一日,这天王莽早朝,窦融又向王莽奏请道:“万岁,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古之常礼。请万岁早日降旨,命驸马吴汉与公主结婚。”王莽龙心大悦,立刻传旨,命人择日,应于九月十日完婚。王莽降旨,命窦融为钦差,带五百名羽林军,保雨兰公主下嫁潼关。窦融心中暗暗喜悦,第二计成功,正好搭救刘秀到潼关。

当日散朝,窦融朝门外上了大轿,高高兴兴地回府。到了府中,下了大轿,到书房落座,家人献茶,伺候窦融更衣诸事完毕。家人退了出去,窦融向刘秀说道:“千岁,大喜了。”刘秀问道:“怎么大喜呢?”窦融遂把这王莽派他为钦差,保雨兰公主下嫁潼关之事,向刘秀说明。刘秀问道:“孤这有什么可喜的呢?”窦融说:“臣所愁的就是长安城各门难出,我既为钦差啦,我打算请殿下假扮书童,夹杂在众家人之内,随着五百羽林军混出长安城的东门,据我想准能成功。谅他们门军门官,绝不敢拦住钦差,仔细盘查。若能如此,岂不是逃出龙潭虎穴呢?”刘秀大悦,遂道:“此计甚好,何时改扮书童?”窦融说:“九月初六日起身,初五日天黑了,殿下就改扮,穿好了书童装,从后门出去,由前门进来,我就说殿下叫王玉,是寿王送我的书童。”刘秀说:“很好,就这么办吧。”

于是等到九月初五日这天,窦融吃完了晚饭,把管家叫至屋中,向管家说道:“我明日早朝带着羽林军送雨兰公主到潼关就亲,带四个家将,八个家人,全要乘马。”管家说声:“遵命。”窦融说:“寿王千岁送给个书童,到本府当差,你到外边去看看他来了没有。”管家出来,到了府门,刘秀正到门前,管家见他穿的衣服像个家人打扮,问道:“你找谁呀?”刘秀说:“我是寿王府的书童,我叫王玉,奉了寿王千岁之命,到贵府里当差。”管家说:“你来了正好,天官大人正问你哪,你随我去见天官大人来吧。”于是二人一前一后,够奔大厅。来到大厅,刘秀给窦融施礼,口称:“王玉拜见天官大人。”窦融说:“王玉,你虽是寿王派来的书童,到了本府亦得好生当差。”刘秀说:“是。”窦融说:“我要到潼关,你来了正好,你明天一早儿,随着本府的家将家人,在东门里等着我,我的大轿到了,你跟在轿子后头,不准离开,随着上潼关。一路之上,伺候于我。”刘秀说:“是。”窦融说:“你去跟他收拾东西去吧。”刘秀说声:“遵命。”跟着管家退出大厅来不表。

却说长安城的五城兵马司,命官军在大街上,黄土垫道,净水泼街,派官军扎下御路,一宵的工夫,诸事齐备。到了五鼓早朝,文武大臣除去天官窦融之外,全都骑马,预备给雨兰公主送行。窦融的大轿到了朝门,下了大轿,进到朝房,文武大臣早就来齐啦。龙凤鼓响,景阳钟撞,天子临朝,文武大臣口呼万岁已毕,站立两旁。窦融见无人奏本,出班跪倒,向王莽禀道:“万岁,臣窦融保雨兰公主下嫁到潼关,今天就拜别万岁起身了。”王莽说:“卿家为朕勤劳,回都复旨之时,再为赐宴。”于是王莽散朝。

文武大臣到了朝门外一看,五百名羽林军排开了,列着半朝銮驾。三声炮响,凤辇由宫门内出来,随着公主的太监二十四名乘马,宫娥彩女二十四名乘坐小轿,羽林军都尉上马,头前带着羽林军,往东门走去。肃静回避牌、龙灯、凤灯、宫灯排开了,日扇、掌扇、龙凤扇摆列着,随在牌后走着。文武大臣全都上马,随在辇后,够奔东门。窦融上轿,轿子搭起走至半路,天官府的家将家人催马随着轿后而行。刘秀掺在人群以内,往各街各巷观看,见各巷口内,看热闹的男女老少挤挤擦擦,都伸颈探头,如同万头攒动似的。往大街观看,雨兰公主走到东门里,凤辇一到,门军门官在门脸儿排班站立,哪敢拦住雨兰公主的銮舆,查查有无奸细啊!刘秀挤在人群里,舒舒服服地出了东门。直走到十里长亭,舆马停住,文武大臣跪送公主凤驾啦。吏部天官窦融下了大轿,替公主传话,说:“列位大人请回吧,不必远送了。”然后文武大臣站起来。窦融二次上轿,公主的凤驾起行,五百大队保着,离了长安,够奔潼关。一路之上,地面官员预备公馆,送往迎来。

行人等由九月初六日起身离了长安,往潼关一走,长安城可就出了毛病了。吏部天官窦融府中回事的家人吴义,看出刘秀的破绽来了。他见刘秀长得五官相貌,与长安城画影图形捉拿的南阳举子金和一样,他可就留了神啦。这天他进去到书房回话,听见窦融跟刘秀说话,说的话全叫吴义听了去啦。吴义才知道,这个金和是假名,真名实姓就是刘秀。他见他主人身为钦差之官,保着雨兰公主下嫁到潼关,带了好几个家人,没把他带了去,公主驸马的赏赐他得不着,心里不痛快,记恨在心,便悄悄出离了天官府,够奔五城兵马司的衙门,密报周海而去。周老爷因为窦融在王莽驾前得宠,不敢大意,把天官府的家人吴义,命人看押起来。他自己乘马到一字并肩王王府,见了徐世英,向徐世英请示办法。一字并肩王徐世英向周海说:“不要紧,只管奏禀当今圣上。事情真了,拿住刘秀,这件功劳是咱们大众的;倘若是拿不着刘秀,事情假了,亦没有咱们的过处,叫吴义落个以小犯上,陷害他主人之罪,亦就完了。”周大老爷一听很好,于是进宫把这吏部天官窦融窝藏刘秀,叫刘秀扮作书童逃走的情形,奏禀王莽。王莽半信半疑,传旨命三齐王苏献率五百轻骑快马,追赶刘秀。三齐王苏献点齐了人马,见王莽请示办法。王莽嘱咐苏献:“如若有刘秀,连窦融一并拿来复旨;倘若没有刘秀,便是他的家人以小犯上,陷害主人,你可不准向窦融为难。”三齐王苏献遵旨出朝,带了五百名轻骑马队,离了长安,往潼关追赶刘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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