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岑母棘阳关阵前训子
刘秀回营暂且不表。却说姚期、邳彤回至屋中,老太太把军营中的十七条禁令五十四斩,一一说给邳彤,他很是感激姚母的。当日母子留邳彤用完晚饭,姚母才打发邳彤回店。
却说邳彤乘马由鬼神庄往回够奔,想要打店小二殷二一顿。来至店门首,店小二出来接马,邳彤一看不是殷二,问道:“殷二哪里去了?”店家说:“他媳妇要养孩子,家中无人伺候他媳妇,他告假回家去了。”邳彤说:“这个巧劲儿,大概是这小子躲啦。”邳彤亦不好追究此事,在店中又住了一夜。次日早晨起来,盥洗完毕,算还店钱,把行囊驮在马上,从店内起程,够奔刘秀大营。
一路上无事。这天亦就在辰时光景,远远地望见一座大营,遍插红旗,旗上白光黑字,当中是“汉”字,料是汉营。邳彤催马来至营门,下了坐骑。营门小校不认识邳彤,问他:“你是干什么的?”邳彤说:“俺叫邳彤,与汉太子千岁有约,前来投军,望求给我通禀一声。”营门小校哪敢稍停,往里回禀。此时元帅正然升帐办公,里面传出令来,命邳彤中军帐拜见。邳彤拉着马走进营门,穿营而过,走进辕门,望见中军宝帐,一干诸战将,盔明甲亮,两旁侍立。四十八名站帐军,各持鞭板锁棍,排班站立。二十四名绑缚手,腰掖绳索,雄赳赳,气昂昂,好不威严。刀斧手红绸子包头,挺胸凸肚,拧眉立目,各擎杀人刀斧。帅案旁边坐着刘秀。邳彤看帐中将士儿郎人才济济,看那元帅邓禹金甲绿袍,不怒而威,令人可怕。邳彤把马撒手,走进中军帐,冲着元帅跪倒,口称:“邳彤前来投军,望求元帅收留录用。”邓禹听刘秀回营说明,姚期不能前来,让表弟邳彤替他,前来会战武状元岑彭。即至邳彤进帐,见他脸上一团正气,身体雄壮,暗暗欢悦,吩咐:“将军免礼,暂且留在帐下当差,以中军战将补用,待你立了功劳之后,再为实授官爵。”邳彤磕头谢恩,又给刘秀施礼,然后往旁边一站。
忽听营外一阵鼓炮之声,呐喊叫战。营门小校进帐跪倒禀道:“禀元帅,岑彭率兵前来叫战。”大帅一挥手,营门小校退出帐去。邳彤向元帅自告奋勇,道:“俺邳彤愿往阵前会战岑彭。”大帅说:“既是将军愿往阵前迎敌,会战岑彭,本帅去到阵前与你观敌瞭阵。”邓大帅下令:“点兵三千,营门外会战。”邳彤有人伺候着,顶盔贯甲,罩袍束带,拴扎什物,收拾利落。刘秀、邓禹等人,君臣将帅中军帐前一齐上马,三千大兵齐毕,火工司触火点炮。头声炮响,营门开放;二声炮响,大队人马冲出大营;三声炮响,齐催坐马,各抖丝缰。离着岑彭大军且近了,炮声一响,两杆绿缎门旗开处,三千大兵如同二龙出水式冲势,列开阵式,一干诸将压住了左右阵脚。邓禹在帅纛旗下,怀抱令旗,压住了全军大队;刘秀在闹龙纛旗之下,勒马停蹄。
邳彤在军中往对面观看,见莽军遍打黄旗,当中挑着一杆素缎色大纛旗,红火焰儿,红绸子飘带,白光黑字,是“棘阳关守将”一行小字,当中斗大的“岑”字。大纛旗下,一员大将银甲素袍,跨马持刀,往这边观看。忽见他一催坐骑,直临疆场,高声喊喝:“汉兵汉将听真,今有岑彭在此,有不惧死者速来纳命!”邳彤还以为岑彭是个项长三头将,肩生六臂人,即至看见他本人,原是个少年的武将,长得白面书生一般。岑彭正然叫战,忽见汉兵队内一骑马奔走如飞,直奔自己而来,到了马前站住。
只见他:头戴一顶紫金狮子盔,镶宝石,碧玉佩,金抹额,龙一对。一朵红绒在顶门上颤巍巍,有一颗明珠放光辉。勒颔带,颈下围,包耳护项紧相随。紫金甲,龙鳞配,烈焰袍,衬在内,绣立蟒,花儿翠,闹闹哄哄翻海水。四杆旗护住背,护心宝镜放光辉。昆吾剑,悬在肋,两扇征裙烈焰飞。虎头靴,云跟坠,紫金镫,正一对。坐下马,红又肥,高八尺,蹄至背,长丈二,头至尾,铁铧梁,新鞦辔,踏遍山河如秋水。红脸面,真有威,二虎目,八字眉;准头丰,双腮配,短黑髯,比墨黑。盘龙枪,擎手内,抖一抖,寒光散,拧一拧,颤巍巍。任你三头六臂将,马前难以走三回。二十八宿翼火蛇,万马军中第一魁。
岑彭见邳彤威风凛凛,杀气腾腾,与众不同,料着定是劲敌,向他问道:“来将通名。”邳彤说:“爷姓邳名彤字天彩,你有何德何能,如此逞强,藐视我营无人。今天你我二人决一胜负,见个高低。”说着把枪一拧,枪尖儿突突一抖,枪缨都颤圆了,扎奔岑彭哽嗓咽喉。岑彭用刀招架,二马盘旋,冲杀一处。邳彤把他的三十四手金枪,施展开了,神出鬼入,似条金龙一般,好不厉害。有赞为证:
一扎眉攒二扎喉,三扎肩肘四钩头,五扎六肋七双腿,八九十霸王闯营。报晓金鸡乱点,一滑里三圈,一滑外三圈,狸猫三捕鼠,梨花乱摆头。
岑彭见邳彤这条大枪,一枪紧似一枪,一枪快似一枪,招招进逼。岑彭亦把平生所能施展出来,这口大刀见招破招,见式破式,上下翻飞。两人如同走马灯一般杀在一处,两匹马八个马蹄儿荡得土气翻飞。两军人马各自擂鼓助威,兵丁摇旗呐喊。二人战了十几个回合,不见胜败,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两人越杀越勇,精神倍长,各不相让,汉兵汉将个个佩服邳彤。二人动着手,邳彤心中暗想:岑彭刀马纯熟,不易取胜。圈马之际,邳彤暗取单鞭,将挽手套在腕儿上,大枪换把,左手在后,右手在前,直奔岑彭。岑彭见他使的是右手枪,忽换左手,可就留上神啦,用了个“乌龙摆尾”的招数,要破他的大枪。说时迟,那时快,邳彤枪尖儿还没有够着岑彭嗓子,被他用刀杆磕开,二马错镫,枪杆一调,枪尖儿扎奔肋下,岑彭用刀使了个“海底捞月”的招数,破他这枪。忽见邳彤的右手一抡,一支单鞭打奔右肩膀。岑彭招架不及了,右脚往里一带镫,用左腿的磕膝盖一顶马的前肩膀儿,那马一甩屁股,岑彭连人带马便是横着啦。邳彤这手功夫叫“左搭袖”,暗含着是枪里夹鞭,十回用上十回成功。岑彭闪开了,这一鞭便打在他的四杆护背旗上,啪嚓一声,全给打断了,旗子亦都掉下来啦。岑彭心惊不止,往回就败。
邳彤哪里肯放,催马便追。岑彭把大刀交与左手,伸右手从镖囊里掏出一支镖来也交与左手,取出一支镖来用嘴咬着,然后又取出一支镖来。他叫三手将军,就是这三支镖如同连珠似的打了出去,让你躲一不能躲二,躲二躲不了三。说时迟,那时快,抖手一镖打奔邳彤。这镖好不厉害,通身是块铁,铁里又加钢,分量八两重,七寸五分长。打在人身上,穿袍能透甲,不死亦带伤。邳彤人急马快,正在急赶间,忽见岑彭镖到,在马上一歪身儿,这马上的功夫叫“卧云式”,嗖的一声,镖从耳边过去,马可还跑着呢。邳彤一正身儿,二支镖又到了,离着哽嗓相差不到几寸啦,邳彤往马屁股上一躺,这是马上贴身的功夫,嗖的一声,二支镖从脸上就过去了。邳彤往起一直腰儿,可了不得,三支镖到了,正打在右肩的膀窝子上,噗哧一声,痛得邳彤几乎坠马,圈马往回就跑,败回阵中。岑彭回头向兵将喊嚷一声:“杀!”三千莽军乘势冲杀过来。邓禹、刘秀跟将士儿郎正然佩服邳彤这枪里夹鞭,忽见三镖打中邳彤,败下阵来。大帅令旗一指,大队冲杀过去。大帅明知道,打上这仗不利,为救邳彤可就不管胜败啦。真是战以气胜,汉兵抵敌不住,败将下来。岑彭追杀一阵,打着得胜鼓,唱着得胜歌,回归棘阳关了。
且说汉兵败回大营,查点兵将,又损伤一百数十余人,军医赶紧给邳彤治这一镖之伤。大帅升帐办理军务事,发放军情,然后刘秀、邓禹亲至邳彤的寝帐来看望他。君臣见他的肩膀红肿起来,虽然没有什么妨碍,一时恐怕好不了的。君臣很是着急,好言安慰,叫他安心养伤。然后君臣退归寝帐歇息。夜间巡更走筹,刁斗传声,巡营瞭哨,严防敌人前来偷营劫寨。一夜无书。
次日天明,辰时之后,营外炮声隆隆,岑彭率兵来至,又在营前列队叫战。汉兵营门紧闭,土垒之上,刀箭手抽出小梢弓翎枝箭准备守营。小校进帐回禀,邓大帅想着,除了邳彤之外,无人能敌得住他,出战亦难取胜,吩咐勿用理他。岑彭天天必来叫战,连着数日,邳彤的伤痕亦不见好。刘秀着急,坐卧不安,唯恐怕耽误日期,把粮饷耗尽。吃完了晚饭,天尚未黑,刘秀在寝帐之中与邓禹商量有无办法,邓禹说:“岑彭是个智勇双全的武将,胜他无计,不如千岁再往鬼神庄去请姚期。”刘秀沉思不语,心里真不愿意再去找姚期,可是别无方法,百般无奈,只可如此。于是君臣二人商议妥当,刘秀还是穿着便服,带那四个亲随,前往鬼神庄二请姚期。
书以简单为妙。刘秀带着四个王官,二更以后乘马出离后营门,够奔鬼神庄,二请姚皇兄。路途之上,人急马快,不敢耽搁。这天来至禹王祠,天光亦不过巳时左右。顺禹王祠往北二三里,眨眼便到了。进了鬼神庄,来到姚期的家门前,刘秀下马,一名王官接过马去。刘秀向四处望了望,并无一人,便上前叩门,道:“姚皇兄,姚皇兄,刘秀特来拜见。”刘秀在外面这一叫门不要紧,可把姚期吓坏了。原来邳彤走后,姚期就问他娘:“刘秀还来不来?”姚母说:“亦许来,亦许不来。”姚期问:“怎么啦?”老太太说:“邳彤要是在阵前胜了岑彭,刘秀用你不着,自然就不来了。”姚期点了点头。老太太说:“倘若邳彤到了棘阳关,败在岑彭之手,或是死在他手,刘秀免不得再来找你。”姚期听他娘说得有理,忙道:“邳彤可别输了,他要输了,还是麻烦我呀。”所以,姚期每日在家里便祷告:“邳彤,打了胜仗吧。”怕他输了,他就真输了。刘秀在外面一叫门,姚期可就急了,料着邳彤是凶多吉少,赶紧从里院跑出来。一看门前站着的人,果然是刘秀,没得施礼,就忙着问道:“千岁,邳彤是死在岑彭刀下,还是输了呢?”刘秀说:“姚皇兄,邳彤没死,请你放心。”姚期听着邳彤没死,心中略为安然些,赶紧给刘秀施礼,遂让了进来。
君臣在外院的屋内落了座,刘秀遂把邳彤在两军阵前被岑彭用镖打伤了的事情说明,然后又说道:“姚皇兄,孤一者是来给你送个信儿,叫你放心;二者是来找你。姚皇兄,我军中的战将无人能敌得住岑彭,要等邳彤把伤养好,耗费粮饷,实在支持不住,还是求姚皇兄助我一膀之力。到了阵前一战,只要胜了岑彭,孤的兵将能够过了棘阳关,就叫你回家侍奉老母,你看如何?”姚期听刘秀所说,双眉紧皱,面带难色,说:“千岁,非是我姚期难求,论理我正应当身入汉营,给国家出力效劳,只是我上无一兄,下无一弟,无人养亲,我娘那么大的年岁还能活得了几年?我是伺候她老人家一天少一天。我这个年岁将来准能够给国家出力,尽忠则日长,尽孝则日短。对不住千岁,有老母在堂,不敢以身相许,将来我娘百年之后,不用千岁找我,我自己就能入营当差。”刘秀听姚期所说,不好再难为于他,自己这回是白来,请不了姚期,还是打不过岑彭啊。哎呀,这事儿可怎么办哪?急得刘秀低头不语,暗打算盘。
姚期见刘秀急得这样,心下不忍,向刘秀说道:“千岁,我姚期此时虽不能前往,亦不能叫千岁往返徒劳。”刘秀问道:“姚皇兄,你还有什么方法吗?”姚期说:“我指给千岁一条明路,请千岁前往,管保能够请出一位武艺高强、百战百胜的大将来。”刘秀惊问道:“姚皇兄,哪里有这样的英雄啊?”姚期说:“千岁可曾听人说过,夷丘山有座新市平林寨么?”刘秀说:“我听见人说过,夷丘山几位山寨的英雄,绿林中的好汉,曾把王莽的兵将打败了三次。”姚期说:“就是那座夷丘山,山中有九位寨主,前八位是朱鲔、胡殷、何仁、何义、陈本、曹宣、王凤、王匡,他们八个人我不认识。我认识的是他们的九寨主,九寨主姓王名伦字纲常。那九寨主王伦,与我姚期是八拜之交,情如手足,他惯使一条点钢枪,有万夫不当之勇。他最好交友,是有义气的。千岁可以去到夷丘山找他,叫他替我去战岑彭。”刘秀问道:“我去找他,准能应允吗?”姚期说:“千岁只管去找他,绝不叫他白去。他如若不去,那我不能叫千岁白辛苦。”刘秀说:“既然如此,请姚皇兄给我写上一封书信,以便前往。”姚期说:“千岁,何必写信哪,只要千岁见着他,说是俺姚期叫千岁去的,管保他一定下山。”刘秀说:“那么就不写了。”姚期说:“千岁要去可得留神,那夷丘山的八个寨主可不是好人。如今王莽有旨,拿住千岁,千金之赏,封万户侯。倘若不留神,这八个人可没有准儿,碰巧了就许拿千岁换了官做。千岁要是到了夷丘山,先见王伦可就不怕了;如若见不着王伦的时候,万万不可露出真名实姓,以防不测。”刘秀说:“既是如此,孤自小心留神就是了。”姚期说:“千岁有事在身,我亦不留你用饭,就请速往。”刘秀立刻告辞。姚期把刘秀送出门来,刘秀与亲随人等上了坐骑。姚期向刘秀抱拳拱手,说声:“前途保重。”刘秀说:“皇兄请回吧。”二人作别。
刘秀催马离了鬼神庄,取路够奔夷丘山,晓行夜宿,饥餐渴饮,走了两日。这天亦就在辰时,走在一股大道上。刘秀与四个王官,见这大道上过往行人,往来客商,接连不断,料着前面必有个大镇市。刘秀说:“咱们在前面用完早饭,再打听夷丘山离此多远。”四个王官用手往前边一指,说:“千岁,你看那山不是夷丘山么?”刘秀抬头一看,远远的有座高山,山前有好大一片房子,足有二里地方圆,料着山前这片房子不是村庄,便是个镇市。霎时间来至且近,见这个地方是个大镇市,街上的铺户一家挨一家,热闹非常。四个王官说:“这座山就许是夷丘山。”刘秀说:“不能。你们想想,山上要有占山的大王,山下焉能有买卖铺户?”说着话,五匹马走进镇内,见镇内有座大头牌,上有二字,是“新市”。刘秀催马走至北头,正到这座山下,见山口有块立峰石,石上錾着三个大字,用朱砂油漆写的,看着很是清楚,正是心中所想的夷丘山。刘秀勒住坐骑,见从山口内出来一个打柴的樵夫,肩担柴挑,腰掖板斧,正往外走。刘秀下马,王官接过坐骑。刘秀把打柴的樵夫拦住,道:“樵夫哥请了。俺跟你打听打听,这是夷丘山么?”这樵夫把柴担放下,说:“不错,这是夷丘山。”刘秀说:“有座新市平林寨,你可知道么?”樵夫说:“就在这座山内。”刘秀说声:“多多承教。”那樵夫挑起柴担,往镇内去卖。刘秀命四个王官在山前等候。
刘秀自己一人进了山口,往四下里观看,见这山外是合抱式,里面的后山有股小路,曲曲弯弯一直盘到山岭之上。那山上森林茂盛,树阴深处隐着一道木栅,可是奇怪,这山很大,并无一人。刘秀看那前山的后坡根下,堆着有二十几堆滚木,滚木旁边又堆着大小石堆,大约着山寨里用这些东西守山用的。刘秀觉得鞍马之劳,身上累得难受,找了一棵大树,坐在树下歇息。他心中思忖:这九寨主王伦在这山里没有,不得而知。姚期所言不可不信。我在这山里等会儿,若有喽兵出来之时,可以向他们探问。
在思忖之际,忽然一阵怪风,吹动树木,那树梢儿直摆,这风来得很怪,腥气难闻。风过之后有个野兽,一声吼叫,如同地动山摇。刘秀回头一望,见背后来了一只猛虎,好不怕人,把刘秀吓得毛骨悚然。那猛虎如同小驴相似,直奔刘秀而来。刘秀往树后一躲,隐着身形,那老虎把口一张,尾巴摇动,不住地往各处观看。刘秀要想爬上树去躲避躲避,偏是浑身发颤,四肢无力,竟自动转不得,心里突突直跳,跳个不止。常 言道: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虎为兽中王,恶虎入山百兽皆惊,何况是人哪!刘秀在树后探头看那猛虎,摇头摆尾,甚是厉害。有赞为证:
头大耳小尾巴摇,周身上下锦毛梢。牙似钢锯爪似刀,常在山中逞雄豪。行人见他胆丧,樵夫望见魂销。忠臣孝子他不咬,奸臣贼子命难逃。
刘秀正然着急,忽听有人喊嚷:“孽畜,休要伤人!”这一嗓子,亚赛半悬空中打个霹雳相似。刘秀顺声音一看,见从山口外边来了一人,身体雄壮异常。身高约有一丈,头大项短,膀大三停,穿青挂皂,壮士打扮。头上戴着一顶六棱壮帽,顶门上勒着茨菰叶,上身穿皂青缎色短箭袖,青绒绳勒着十字袢,腰中系着一把掌宽丝鸾带,足下两只薄底儿兜跟窄靿快靴。往脸上一看,黑如锅底,黑中透亮,两道扫帚眉,一双怪眼,狮子鼻,高颧骨,大嘴岔,短钢髯在腮边扎里扎煞,压耳毫毛倒竖,犹如抓笔相似。那两只眼睛好似一对小棒槌,努于眶外。吓得刘秀有心叫他,不叫他去奔老虎,叫他赶紧躲躲。谁想心里有话,如同嗓子横着东西一样,竟会说不出话来。
这个人大踏步直奔老虎而去。那老虎正然寻食寻不着,看他来了,一伏身,把浑身的劲儿使足了,噌的一声,扑奔那人,俗话叫“恶虎扑食”。说时迟,那时快,老虎将要扑到那人身上,那人往右一闪,老虎扑空了,两只前爪刚一着地,跟着就一调屁股,摇尾就抽。原来老虎这个东西,就仗着这三样功夫:一扑二打三摇尾。一扑就是恶虎扑食,不拘是什么走兽,只要叫它扑在底下,休想逃生;扑不着,跟着用后腿的胯骨就打,到了把式里有这么一手儿功夫,叫胯打;胯打不着,用尾巴就抽,抽到人身就得一溜滚儿。当下这老虎用胯打这人,被这人飞起一脚,正踢在老虎的小肚子上。老虎痛得一声吼叫,跳出多老远去。打虎的壮士又追奔老虎而去。这老虎又往这壮士身上扑去,壮士往右一闪,猛虎扑空。这壮士眼疾手快,伸左手抓住老虎的一条后腿,右手将尾巴抓住,用力往起一举,脚底下转开了步儿,把老虎抡得两只前爪离了地了。壮士有心把老虎摔死,怎奈老虎身大力雄,挣扎得壮士抡不出去,又不敢将它撒手,抓着猛虎抡起来,直打转儿。倒是人为万物之灵,壮士一眼看见旁边有块立石,抡着老虎往那石上撞去。老虎脑袋撞在石头上,把老虎撞得闷死过去。壮士将猛虎撒手,扑通一声,摔在地上。壮士伸手拾起个小块儿石头,左手抓住虎耳,右手用尖石,照那虎的两眼噗哧噗哧地乱杵。眨眼之间,两只虎眼被他杵瞎。那老虎缓醒过来,痛得咆哮如雷,两只前爪挠头不止。这壮士此时正好跟老虎作耍,左一拳,右一脚,向瞎虎打个不止。刘秀见壮士有此神力,心中暗道:我刘秀若把这人请走,同至我营,何愁不胜岑彭?岑彭,尔纵有虎豹之勇,我有打虎壮士,亦叫你丧命军前。刘秀心中思忖之际,那壮士纵身高起一丈有余,用两脚踢那老虎的肋,踢了五六下儿,把虎肋踢折,血流满地。壮士见那猛虎一命呜呼,伸手哈腰将老虎抄起,扛在肩膀上,大踏步走去。刘秀说道:“真将军也!”
那壮士扛着老虎走出山口,刘秀有心叫住他,嘴不做主,直等到壮士走后,才觉得周身酸懒,四肢无力。刘秀长出一口气儿,坐在石上发怔,料想那壮士离此远不了,少时到镇上去打听于他,慢慢地访问,绝不能访问不着。刘秀歇得缓过劲儿来啦,站起身将要走,忽听后山顶上有声音,赶紧转身树后,暗中偷看。见从木栅内走出数十人,各拉马匹,从小路走下山来。刘秀仔细一看,这些人都穿着军装号坎,是王莽的兵士。这些人拉着马走出山口,跟着又从木栅内走出来有无数的喽啰兵,到了山下雁翅排开,约有二百余名,个个怀抱利刃。又见那木栅内走出十几人来,内中有几个是头戴六棱壮士帽,勒着青铜抹额,顶门有朵红绒乱颤不止。身穿长箭袖袍儿,外罩跨马服,足下薄底靴子,佩带腰刀,王官打扮。内有几个头戴软扎巾,身穿短箭袖袄,勒着十字袢,腰系丝鸾带,足下快靴,身带佩剑,披着英雄氅,壮士打扮。刘秀看着纳闷儿,暗想:王莽的官当初曾打过夷丘山,为什么王莽的官军又来在这夷丘山呢?
书中暗表,王莽的官军因何来至夷丘山呢?其中却有个缘故。这夷丘山离着颍阳二百余里,这座山亦归颍阳地面所管。王莽的三弟王疑,王莽封他为颍阳王。这颍阳王在颍阳得报,刘秀在白水村兴兵,此时已然打到了棘阳关。王疑把颍阳太守张吉、县令吴谦等一班文武地面官员召集在王府之内,商议军国大事。颍阳王说道:“列位卿家,如今妖人刘秀,叛反国家,无故兴兵,势甚猖獗,已然打到棘阳关。倘若棘阳关不保,刘秀的人马长驱直入,准得进犯颍阳。我们这里有兵三万,足可一战,刘秀的人马不足为虑。可虑的是那夷丘山,想那夷丘山的盗寇与我们是誓不两立的。他们知道刘秀的人马打到颍阳的时候,一定率领喽兵下山,前来报复于我。到了那时,我军顾得打刘秀,顾不了夷丘山的盗寇。孤家唯恐势难两顾,与你们商量商量,谁能有巧妙之法?事先布置好了,以免临机误事。”颍阳太守张吉说:“千岁,我有一计,能两害俱除。”颍阳王问道:“计将安出?”太守张吉说道:“此时刘秀人马未至,暂不理他,我们先从夷丘山入手。夷丘山的强盗,我们只可利用,不可伤之。”颍阳王问道:“怎么利用他们呢?”太守张吉说:“千岁可以写封亲笔书信,派人送至夷丘山,书信之内可以写明了,千岁有意在万岁驾前请示,将他们招安,各赐官爵。此时刘秀兴兵作乱,叫他们几人带着夷丘山的喽兵去拿刘秀,为国家建功平乱。如若把刘秀拿住,或是把刘秀的妖军打散了,王爷能保他们全都位至公侯。我想,山中的盗寇定为利所动,他们真个带着喽兵下山,把刘秀打败了,先给国家除去一个大患,然后把这群强盗诱至朝中,一并除治,岂不两害俱除?”颍阳王点头道:“有理,好个两害俱除之法。那么刘秀要把夷丘山的群寇打败了呢?”太守张吉说:“那就是刘秀替我们除一害啊,夷丘山之害除去之后,刘秀的妖军再来犯我颍阳的时候,我们独当一面,亦就无可为患了。王爷想此计如何?”颍阳王说:“此计甚好,孤家一定这样办理。”当日颍阳王王疑亲自写了一封聘书,命人预备了三张恶人图,这三张恶人图上画的是刘秀、马武、邓禹三人的图样,为的是叫夷丘山的寨主们好按着图样捉拿刘秀这三个人。又命人预备了金银珠宝、彩缎布匹,八份礼物。次日早晨,颍阳王派总王官雷横,带八个王官、四十名亲兵,领了书信、盘费,搭着礼物,前往夷丘山下书。
一路之上,除去住店吃饭,亦没有什么事。这天总王官雷横带着众人来至夷丘山,进了新市,从镇内穿过去,进了山口。在寨门外,雷王官向把守寨门的头目说明来意,头目不敢隐瞒,往里回禀。此时夷丘山的九寨主、十寨主均未在山,只有朱鲔、胡殷、何仁、何义、陈本、曹宣、王凤、王匡八个寨主在山寨内。喽兵头目回报八个人:“有王莽的兄弟颍阳王王疑派人来此下书送礼,来人在寨门外候令求见。”朱鲔向这七个人道:“老儿王疑命人前来下书,我们是见与不见呢?”胡殷说:“见,一定得见,他们此来必然有事儿,问明了他们有什么事儿,然后你我大家再为商议,对待他们应付之法。”众人齐说:“就是这样。”胡殷说:“他们既以礼义而来,我们亦以礼义待之,迎至寨门好不好呢?”众人说:“迎接就迎接,那有什么。”说着话,一齐站起,离了大厅,往外迎接。到了寨门以外,喽兵说:“我们寨主来了。”总王官雷横与随众向八位寨主唱名行礼,然后说明来意。朱鲔、胡殷等把他们让至寨内,到了大厅里面,落座之后,喽兵献上茶来。
吃茶已毕,总王官雷横取出书来,说:“列位寨主,我雷横今奉颍阳王千岁之命,前来下书,借此得拜众位大王,实为荣幸。今有千岁书信在此,请大王过目。”胡殷伸手取过书信,打开了,从头至尾看过一遍,向七个寨主说:“如今颍阳王要在万岁驾前保荐我等为官,请旨招安。颍阳王要我等下山捉拿妖人刘秀,事情成功之后,保我们位至公侯。你们想这事如何?”这七个人说:“颍阳王有这份美意,我等承情不过。”说着话,这七个人全伸左手,把左手的中指搭在二拇指上,比作十数之状道:“他(十寨主)要从中作梗呢?”胡殷说:“那好办,我另有对付他的主意。”这七个人说:“只要二寨主有主意对付他,就好办多啦。”于是,胡殷向总王官雷横表示道:“这事我们就照书而为啦。”雷横喜悦非常,遂道:“众位寨主既是愿意,好极了,少时间请大王们给我写封回书以便复命。这里有我们千岁的礼物,望大王笑纳。”说着话,雷横叫随众把礼物搭上大厅,朱鲔、胡殷这八个小人贪图做官发财,见利忘义的东西,见了颍阳王的重礼,焉能不收?八个人将礼物收下,乐得狗颠屁股捶的。
雷王官又命他的随从将刘秀、马武、邓禹的三张恶人图拿至大厅,请他们按图捉拿这三人。及至把图打开观看,第一张图上画的这个人,身高八尺,禹背阳眉,白脸膛,白中透黄,有龙凤之姿,印堂有块朱砂红痣。众人看是刘秀的图样,与天下关津渡口、各郡各县所挂的图样是一般不二。再看那第二张图样,见图上画着一人,约有九尺多高,虎背熊腰,凹面金腮,五官端正,三绺短黑髯,穿着一身墨绿的衣服,这张画上写着是南阳邓禹。大家看完了,再看第三张恶人图,见图上画着一人,身体魁梧,头大项短,膀大三停,脑袋挺大,梆子头,面如蓝靛,发似朱砂,两道红眉毛,一双大环眼,塌山根,翻鼻孔,高颧骨,裂腮颏,血盆口,连鬓络腮短红须,在腮边扎里扎煞,凶似瘟神,猛似太岁,好不怕人。这八个寨主看这第三个恶人是画的马武,胡殷赶紧把这张图样撕碎,用火焚烧。雷王官忙向胡殷问道:“这是为何?”胡殷摇头说:“道不得,问不得。”然后把那两张收起,雷王官亦就不便追问。当下胡殷给颍阳王写了封回书,写完了向雷横说道:“王官,你们来至鄙寨,本应当沽酒款待,以尽地主之情,奈因我等另有要事,恕不奉陪,就请王官速回颍阳复命吧。”雷横接过回书,立刻告辞。胡殷等率领二百名喽兵,摆队相送。
他们往外走着,到了寨门外,被刘秀在树后窥见。刘秀不知其中的缘故,焉有不纳闷儿之理?刘秀直看着八个寨主将雷王官等送出山口以外,才坐在石头上歇息。亦就有顿饭之时,刘秀看见他们从外面走进山口,赶紧往树后头躲藏。八个寨主把雷王官等送至山外,拱手作别,雷王官等回归颍阳复命,这且不表。胡殷等率领喽兵走进山口,够奔寨门。有个喽兵向胡殷悄悄地说道:“寨主爷,那棵大树后头藏着个人。”众寨主一听,吩咐将树团团围住。刘秀在树后隐藏不住,闪身形出来,向八个寨主施礼。朱鲔问道:“你在这树后头隐隐藏藏,这是为什么?”刘秀说:“众位大王,我是做买卖经商之人,从此路过,瞻仰山景,见了大王的威严,心有恐惧,故此躲在树后,望大王勿怪。”胡殷眼尖,看见他的相貌与恶人图上所画的刘秀相同,用手一指,喝问道:“你不是妖人刘秀吗?”刘秀说:“大王,我姓金,叫金和,不是刘秀,亦许是有个刘秀他跟我长得一样。”胡殷喝道:“胡说,你不要瞒我,来呀,将他绑上!”喽兵唿喇往前一扑,刘秀孤掌难鸣,遂即被绑。胡殷向众寨主说:“我们官运亨通,要是率领喽兵下山,到了棘阳关捉拿刘秀那有多难。真是飞蛾投火,自送其死。把他解至颍阳,俺们在王莽驾前便可高官得做,骏马得骑。”这八个山贼当时惊喜若狂,手舞足蹈,如同驾云上天似的。喽兵把刘秀推推拥拥进山寨,刘秀暗暗叫苦。
到了山内,刘秀睁眼观看,寨内有屯粮的地方,粮食堆积如山。喽啰兵驻扎之所,依山建筑,足有二百余间。坐北向南大厅,厅前排列数十名喽兵,各持刀斧,雄赳赳,气昂昂,甚是威严。两旁列摆兵刃架子,十八般兵刃件件俱有。大厅之内摆设着十把金交椅,当中间两个,左右一边四把。朱鲔、胡殷、何仁、何义、陈本、曹宣、王凤、王匡,八寇不坐当中,在两旁的椅子上左右落座。喽兵把刘秀推进大厅,跪倒在地。胡殷问刘秀道:“刘秀,你不承认你是刘秀,能成吗?你把你的来意急速说明,你是干什么来的?说吧。你如要不说,难怪你家寨主拷打于你。”刘秀还没说哪,忽见从外面跑进一个喽兵,面带惊慌,向八寇说:“回禀寨主爷得知,大事不好!今有九寨主归山,逢人便打,遇人就揍,打进山寨来了!”这八个人闻听九寨主归山,犯了脾气,个个担惊受怕,坐亦不宁,站亦不安,惊恐万分。刘秀听得很清,九寨主回来了,一定是姚期的朋友王伦啦。可是这八个人,干嘛怕得这样啊?莫非说那九寨主比他们还凶恶不成?刘秀正然纳闷儿,忽听脚步声音,从背后转过一人,向刘秀问道:“你可是汉太子殿下么?”刘秀抬头一看,说话之人正是那打虎的壮士。原来这打虎的壮士,就是王伦。
书中暗表,这王伦打虎的时候,是访友回归。打完了老虎,没回山寨,把老虎扛在肩上,到他那酒友儿家中喝酒去了。刘秀的四个亲随在山口外头等着刘秀,不见动静,正然着急,忽见九寨主王伦扛着死老虎走出山口,往镇市内走去。四个王官都猜着他扛着的老虎,是他打死的,又见王伦长得身体雄壮,料非常人,暗中跟将下来,随在王伦背后。走出没有多远,见王伦扛着老虎走进一家布铺。四个人拉着马,来至布铺,往里一看,打虎的壮士没有了,这布铺栏柜里面坐着一个先生,正在账桌上算账呢。旁边站着两个徒弟。有个老头儿,约有五十多岁,花白的胡须,五官端正,看他那样许是布铺掌柜的。四个王官正然看着,王伦把死老虎放在后院,从后边出来,向掌柜的说:“张九如,俺们俩今天可得喝喝啦。”掌柜的说:“好吧,我好几天没见你,还真想你哪,你这是从哪里来呀?”王伦说:“俺下山去找十寨主的朋友去了。”说着话,学徒的把桌子摆在栏柜里面,王伦跟掌柜的落了座,柜上的厨师傅赶紧热酒炒菜。霎时间,酒菜摆上,二人喝起酒来。这王伦酒量过人,真是杯杯净,盏盏干。
二人喝着酒,王伦问道:“张掌柜的,你这买卖好不好呢?”张掌柜的说:“不大好。”王伦说:“你这买卖好不了啦。”张掌柜的问道:“怎么?”王伦用手往外一指,道:“你看,这两间的铺面叫这四个拉马的堵了个挺严,有买东西的亦进不来呀。”张掌柜的一看,可不是吗,站起身子,走出来,向四个人说道:“你们几位把马拉开,堵着我们的门儿,我们这买卖还做不做?这幸亏是九寨主,他是个好人,要换了那几位寨主,早就不答应啦。”这四个人听掌柜的说他就是九寨主王伦,惊喜非常,忙向掌柜的说道:“我们正要找这位九寨主呢,求掌柜的给我们说一声。”掌柜的说:“你们跟我一个人来。”四个王官有一个跟着掌柜的走进布铺,见了王伦,作揖施礼道:“拜见九寨主。”王伦问道:“你有什么事情?”王官说:“寨主爷,你有个好友姚期叫俺前来找你。”王伦听说姚期,惊问道:“姚期叫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呢?”王官说:“我们主人有事相求。”王伦问道:“你们主人是谁?”王官说:“我们主公是汉太子殿下刘秀。”王伦问道:“汉太子找俺做什么?”王官遂把刘秀兴兵白水村,声讨国贼王莽,要恢复汉室江山,大兵到了棘阳关,全营汉将打不过岑彭,刘秀亲身到鬼神庄去请姚期,姚期求九寨主帮助汉太子下山去战岑彭等事儿,向王伦详详细细地学说了一遍。王伦把话听明,忙问道:“你家汉太子现在哪里?”王官说:“主公自己一人进到山内去找寨主去了。”王伦站起身形,一跺脚:“嗐,这是怎么说的。”当时露出惊慌之色,急得了不得。原来王伦知道,那八个小人不是好东西,怕刘秀出了什么舛错,赶紧向掌柜的说:“张掌柜的,你替我招呼他们几位,酒饭相待,我去去就来。”说罢,起身往外就走。
王伦大踏步够奔夷丘山,到了山寨的寨门,向喽兵问道:“有什么生人至此没有?”喽兵说:“时才八位寨主爷捆进去一个生人。”王伦闻听此言,猜着许是刘秀,当下气得三尸神暴跳,五灵豪气腾空:“哎呀呀……”怪叫如雷。气愤之下,逢人就打,遇人便揍,打进山寨去了。故此有喽兵跑至大厅,飞报八寇,这下子可把八个小人吓坏了。阅者要问这八个人为什么这么怕他王伦?这里却有个缘故。我先把刘秀在大厅搁会儿,放下笔来,先说说这王伦的来历。
这王伦,字纲常,是颍州的人氏。他父母在日,富有田产,老夫妻只生下他哥儿一个,未免娇生惯养。这王伦自幼就不喜读书,爱习棍棒刀枪,投名师,访高友,练了一身好武艺。无论马上步下,全都能成,十八般军刃件件精通,惯使一条点钢枪,那枪足有一百二十四斤重,实是万夫难当。这王伦生性耿直,慷慨好义,喜爱忠臣孝子、义夫节妇,恨的是贪官污吏、土豪恶霸,挥金似土,仗义疏财,侠肝义胆。他父母死后,不到二三年就把家财花尽。有一次,王伦走在颍阳地面,看见树林中有个人上吊,王伦把上吊之人救下来。这个上吊之人说:“我是贩卖绸缎的客商,带着货物走在前边,有座山,山上有占山的大王,带着喽兵下山,把我货物劫去。我的货物没了,无法为生,才在这树上寻死上吊。”王伦说:“不要紧,你不用死,俺去找他们寨主,把货物给你要回,你在这里等候于我。到了天黑之时,我再不来,你再死我就不管了。”王伦到了夷丘山,与朱鲔、胡殷等打了一仗,把八个山贼给打了个服服帖帖,然后才把货物要将出来。王伦算是救了一条性命。后来王伦又听人传说这夷丘山的匪人闹得很凶,劫夺过往客商,抢夺良家妇女,奸淫抢掳,无恶不作,蹂躏地方。王伦有心保护这一方的人民,他找至夷丘山。八寇将王伦让进山寨,问以来意,王伦说:“前来入伙。”这八个人很不愿意。按他们江湖绿林道的规矩,到了哪里入伙是个很难的事儿,哪座山上的寨主亦不要入伙的。来了个无能为,添个饭桶不如不要;来了有本事的,能够反客为主。除非山寨里有了紧急的事儿,山寨支撑不住啦,才到各处约请有能为的人入伙哪。有些个绿林到了没饭落儿的时候,去拜访各山的寨主告帮,种种事情太多太多。
王伦到夷丘山入伙,可不是按着江湖绿林的规矩,是讲胳膊根儿。八寇不敢惹他,准其入伙,王伦当了九寨主。谁想踩盘子的喽兵来报买卖,王伦是过往客商不抢,行人不劫。八寇问他:“不劫买卖客商,我们吃什么?”王伦说:“买卖客商拿着血本金银,在外边登山涉水很不容易,劫了他们,岂不伤了天理?附近的居民,要是抢夺他们的资财,奸淫妇女,打搅他们,那有钱的富户人家搬走一空,过往客商亦不从山前路过,我们指着什么活着呀?”八寇问道:“九寨主,我们绿林人不抢不夺,有什么进项呢?”王伦说:“我有主意。凡是过往客商从此路过,我们不必抢,问他的货物值多少钱,我们跟他们要些银钱,插上夷丘山的旗号,保他在这二百里内丢不了东西。我想买卖客商花几个钱,准能愿意。要是那么办哪,是为活路,我们永远有进钱之道。可是赃官卸任,搂的民财要从山前路过,我们一定得劫,取他们不义之财。附近的富户我们不抢,到了山中没粮的时候可以向他们去借,缓急相通,强似把他们迫走。”朱鲔、胡殷不敢不依从他,依着他的主意办理。真是过往客商不在乎多花些钱,富户人家亦愿意山中断了粮的时候接济他们的粮米。夷丘山的名声亦一日强似一日,行人称便,村民感德,管夷丘山的寨主称为公道大王。亦有人来开设店房的,亦有做别的买卖的,数年之间,山下成了大大的镇市。王伦给这镇市起了个名儿,叫“新市”。夷丘山的大王都遵守规矩,喽兵焉敢胡为?
这八寇是酒色之徒,被王伦给辖制得不敢任性而为,对于王伦总算是怕他,敢怒而不敢言。胡殷这小子,一肚子坏主意,他告诉王伦,说鬼神庄有个恶霸姚期欺压一方,为害于人。王伦就中了胡殷之计,胯下马,掌中枪,找到鬼神庄,要把姚期除治。谁想王伦到了鬼神庄,访知姚期是个孝子,他的天性喜忠臣爱孝子,就跟姚期交了朋友啦。小人胡殷没害成王伦,姚期、王伦倒拜了盟兄弟。王伦对待姚期,年供柴,月供米,按时候派喽兵送钱。姚期有这么个朋友,真把心口护住了,衣食不愁。夷丘山有王伦这条好汉,压倒绿林,无人敢前来藐视夷丘山的。新市平林寨的名望,江南江北无人不知了。没有梧桐树,引不了凤凰来。有位惊天动地的大英雄慕名来至夷丘山入伙,当了十寨主。十寨主名望本领比王伦还大,弄得王莽手下地面都不敢正眼视之。
如今王伦听说姚期叫刘秀来找他,他怕出了舛错,对不起拜兄姚期,到了寨内,逢人便打,遇人就揍,那是他的天性。及至到了刘秀面前,问刘秀:“你可是汉太子殿下么?”刘秀抬头一看,是心中所望的打虎壮士,惊喜非常,答言道:“我正是刘秀刘文叔。”王伦先给刘秀解开绑绳儿,扶起来搀于座上,然后纳头便拜,说道:“千岁受惊,皆俺王伦一人之罪。”刘秀将他搀起道:“九寨主请起。”王伦站起来,一转身,向朱鲔、胡殷等把眼一瞪,道:“你们的朋友来到山中,你们要是不在山寨之内,我得替你们款待,如同我的朋友一样。如今我不在寨中,汉太子殿下前来找我,你们敢把千岁绑上,大概你们是要用千岁到了王莽那里去换官做。你们做事如此无情,俺王伦岂能跟你等善罢甘休?”说着话,就要和八个人厮打。刘秀暗想:自己是到夷丘山来求人家,要叫人家为我打起来,伤了人家义气,那我算怎么回事呢?忙向王伦说道:“九寨主,请你少发雷霆之怒,虎狼之威,容孤家一言。”王伦道:“千岁有话请讲。”刘秀说:“我来到夷丘山,本当到了寨门命喽兵往里回禀,孤家要把来意说明,九寨主不在山寨,他们亦不好意思慢待于我。千错万错是我一人之错,我没到寨内找你,在树下歇息,你打虎之时,孤家亲眼看见。你把老虎打死,扛着死虎下了山,众位寨主出山有事,我在树后躲藏,被他们几位看见,才将孤家上绑的。九寨主,要是你那时见我在树后躲藏,你亦是错疑孤家啊。如今都是怨我,不应当在树后隐藏。你们要是为我伤了义气,孤家居心何安呀?九寨主,看在孤家的面上,不要暴躁才是。”王伦听刘秀把话说明,才把火儿消了,向他们八个人说道:“你们还不谢谢千岁吗?”朱鲔、胡殷、何仁、何义等无法,只好向刘秀作了个揖,刘秀还礼。王伦吩咐喽兵:“速备酒筵,给千岁压惊。”